第十二卷 飛鳥各投林 第四百八十八章 殘酷的真相 文 / 雨竹月影
第四百八十八章殘酷的真相
清朗的夜空中,那一彎月牙如同一滴淚一樣掛著,晶瑩剔透。這樣的夜晚,不知道誰又在無眠?
睡到半夜,語詩習慣性的往床的另一半挪去,可是,床上是空的。她坐起身,披上衣服下了床,屋裡他也不在。她推門,就見他坐在院子裡,淡淡的月光溫柔地圍繞著他。她進屋拿了一件袍子,走到他身後披在他的身上,他抬頭微微一笑,她坐在他身邊,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說著,握著他的手。
「咱們起來走走吧!」他說道,便挽起她的手,她進屋提了一個燈籠,兩個人便在島上漫步著。
「我今天見了碧安道長!」他說,她緊緊攥著他的手,不安地抬頭望著他,他拍拍她的手,繼續往前走,苦笑道:「我現在才發現這世上的事太可笑了!我自己的人生,竟是別人的一場賭博!」
「到底出了什麼事?翊桓,你別嚇我,好不好?」她很擔心。
月光照著他的臉龐,那樣的悲傷,她的心頭緊緊的揪著。
這天是九月初七,早朝後,皇上就和薛峰一行人穿著便裝去了京城外的元生宮見碧安道長,他一定要把那個問題搞清楚,再也不能拖了!他沒有告訴語詩自己的行蹤。
到達元生宮,薛峰向觀內道士說明了來意,他們這才被領到碧安道長所在的那個院子,正是皇上當年跟著太后來過的地方!皇上單獨走了進去,薛峰等人在外守候。
碧安道長盤腿坐在蓆子上,閉著眼唸唸有詞。
皇上見了他,還沒開口呢,就聽他說「陛下,貧道等候了您二十年」,皇上驚訝地望著他。他站起身向皇上施了禮,皇上也還了禮,接著,道長就請他坐下。
「道長如此說,那便是知道朕今日所為何事嘍?」皇上問。
道長微笑著點頭,道:「看來,先帝所料不錯啊!」
從一進這個屋子,皇上就如同掉進了迷霧中,現在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道長看著他訝異的神情,微笑著從袖筒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他,道:「陛下請看!看過之後,您心中的疑問就自然解決了!」
他滿心狐疑的接過那封信,一看,信封上是他熟悉的字跡,熟悉的稱呼:翊桓吾兒親啟!他又望了道長一眼,但見道長瞇著眼撫著白鬚,他趕緊抽出書信,真的是,是父親寫給他的。他的手有些顫抖,讀完一遍又讀了一遍。對父親僅有的那點回憶,此刻不停地在他的腦海中閃回,父親從來都沒有誇獎過他,沒有抱過他,甚至都沒有對他笑過。在他的記憶中,父親總是心疼著二哥,而他就如同一個多餘的存在。他總是比哥哥們讀書努力,可是,不管他做什麼,都不能夠得到父親一個字的肯定!
他無法忘記父親說要殺了他的時候,他無法忘記那時自己的恐懼。直到自己長大了,只要想起父親當時的神情,他依舊害怕。
他的一生,時常活在那樣的恐懼和絕望之中,兒時的那些記憶,如同噩夢一樣籠罩在他的心頭。他盡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回想,想要把那些痛苦和悲傷全都隱藏起來,深埋在記憶的某個角落。給自己畫一個面具帶上,不願讓任何人看透自己的心靈,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和無助。
可是,那個讓他一生痛苦的父親,竟然能留給自己一封這樣的書信?
——父皇,你為什麼要把我愚弄這麼久?
——因為沒有殺死我,所以才要讓我這麼多年都活在絕望之中嗎?
讀著父親的信,他不停地這樣的問。
——這就是我的父母啊!這樣的家庭!
他假裝平靜地把信折了起來,閉上雙目,平復著自己的心情。
「道長,父皇是什麼時候讓您這麼做的?」他問道。
「就在先皇駕崩前的半年!」
「他都跟您說了些什麼?」他問,現在事已至此,他就是秉著一顆死也要死得明白的心,想要把事情的真相追查出來。到底是該怨恨父親,還是該感激?他不知道。
「先皇只說,太后來找貧道之時,讓貧道把那些話講一遍。」道長答道。
皇上沉思了一會兒,看來,父皇的擔憂沒有錯啊!
「道長把話告訴母后即可,為何卻說等了朕二十年?」
道長微笑道:「因為,貧道知道陛下您聽到了那些話!」皇上不知可置信地望著道長,難道說他真的是能掐會算的神仙嗎?
「貧道知道,陛下您一定會來找貧道算這筆賬!所以一直在等!還有就是,貧道受先帝之托把這封信交給陛下。如今,貧道的任務已經完成!」道長道。
皇上心中亂極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看待這件事?這件徹底改變了自己人生的事!
道長看出了他的煩亂,歎道:「陛下明明知道那樣的宿命,卻依舊選擇做了一位仁慈的君主,蒼生之福啊!」
「那麼道長以為朕該如何做?把自己的不幸和痛苦發洩到百姓的身上嗎?」他苦笑了,「只有經歷過絕望的人,才能切身體會到那是怎樣的感受?如此,朕還要去讓別人變得和朕一樣嗎?」
道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從他發現幼小的皇上知道了那個秘密的時候,他就一直處在擔憂中,他擔心因為自己一時的疏忽讓天下人遭受滅頂之災。可是,經過這些年,他發現自己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這個小皇上,獨自承擔著一切壓力,不管是從過去還是到現在,他似乎都沒有放鬆過。
這樣的擔當,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自制力?
經過這麼多年,一直處在倒計時狀態的他,在知道了真相之後,會是怎樣的心情?
有著這樣超常承受力的一個人,他是這個國家的主宰者,在知道真相之前,他可以承受痛苦,可是,知道之後呢?他會怎麼做?是感覺到如釋重負、如獲新生,還是把這些年的壓抑全都發洩出來?發洩,如何發洩?
不過,道長不再擔憂了,因為經過這麼多年,他相信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當年先帝托付此事的時候,道長並不知道這麼做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先帝也是一樣。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會不會讓他失望?可是,在當時那個情況之下,他只能做這樣的選擇。他希望這欺騙能夠保住兒子的生命和江山,希望自己對同床共枕的那個女人沒有估算失誤!
謊言和真相,誰又能區分的清?
人們對於未知總是懷有好奇和恐懼,希望能有神秘的力量告訴自己答案,儘管這樣的力量或許並不存在。先帝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利用了太后肖子萱對於兒子壽命的好奇,以及她旺盛的權欲。而太后,完全上當了,她被自己丈夫騙了!
所以說,一個人啊,不能太執著於某件事,否則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或是被騙或是被害!
「陛下,萬物皆有因果!」道長說道,皇上看著他。
「陛下為黎民蒼生所做的一切,上天都是看在眼裡的,天意不會再讓陛下遭受不幸了!」道長說。
「天意啊!」皇上歎了一聲,「天意究竟是什麼?朕,現在已經徹底不願再去想了!不願想了!」
他現在完全感覺自己是被愚弄了!被自己的父親,被自己這可笑的命運!
很多時候,我們都在渴望真相,可是,往往在知道真相之後,才發現這樣的真相竟是如此的傷人!為什麼真相是這麼的殘酷?
什麼都不想再聽了,他只跟道長說「多謝道長把這封信交給朕,朕,要好好靜一靜!」
他離開了元生宮,道長送他出門,望著他的背影,道長歎道「天意如此啊!」
四周的山上被各種顏色的樹木染成了彩色,走在路上,兩旁的樺樹直直的挺立,偶爾會有樹葉飄落下來。
太陽照下來,樹的影子拖在地上,孤孤單單。
他靜靜地走在地上,薛峰等人跟在後面。他們都看出來了,皇上的心情很低落,可是因為什麼,他們又不知道。
他漫無目的,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就這樣一直在外面溜躂到夜裡才回的宮。回去之後,又在乾清宮一直待到很晚。
月光下,夫妻二人在花園裡漫步。
他把今天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她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是這個樣子!
「你說我到底該怎麼看待這件事?」他坐在長椅上,望著那倒映在水中的月亮的影子,隨著水波的晃動,那月亮碎了又全了。可是,他那顆被折磨的已經破碎的心,能像月亮一樣的復圓嗎?
燈籠就放在她的腳邊,裡面的燭火在不停地跳躍,如同她那顆不安的心。
天地之間好安靜,靜的什麼都聽不見,連一絲風都沒有。
「父皇為了我能夠在薛懷遠他們的輔助下,擺脫母后的控制,就讓碧安道長編了那麼一個瞎話。」他說道,「可是,他不知道,這個謊言,不單讓母后被迷惑了,更加迷惑了我!」
「我真的以為那就是我的天命,我連三十二歲都活不過去!」他苦笑道,「這二十年,我一直活在這樣的陰影中,害怕,卻不能讓人知道,就這樣過著。」
「世人都說我是個荒誕不羈的皇帝,可是,我自己又何嘗願意那麼做?」
「我也想做一個正常的皇帝,殺伐決斷,讓天下人看看,我趙翊桓也是個有魄力有性格的男人,可是,我能那麼做嗎?我不能!」
「我時常都會擔心,眼睛一旦閉上還能不能再睜開!不知道那一天何時到來,或許在很遠的未來的某一天,又或許是今天。很多人其實都在這麼害怕,可是,沒有人知道自己的終點在何處,我卻知道。我知道,那一天我絕對跨不過去。上天不讓我過去!」
「活了三十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活在這個世上?為了什麼而當皇帝?」
「我真的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了,玉兒!」
「抱抱我!我不想一個人這樣坐著!」
她環抱住他,他的腦袋就搭在她的肩上,她只是那樣靜靜地抱著他。
此刻的他,是那麼脆弱,彷彿一個嬰孩一樣脆弱。他渴望有人能夠分擔自己的痛苦和彷徨,而他深知自己有她,還有一個能夠理解他的人在身邊。
他好像又回到了十歲的那時,他好想自己沒有聽到那個謊言,那樣的話,他的人生又會是怎樣?要是那樣的話,他就不是現在這樣的一個趙翊桓,那麼還會和她相愛嗎?
人生,如同一輛不停向前馬車一樣,只有一條路可走,無法折返!
所以他沒法想像,要是那一天的事情沒有發生,會有怎樣的結果?
她卻不知道,他落淚了!
為了什麼而落淚?他說不清楚。
她盯著他的雙眸,那深邃的眼中透出無盡的悲傷和無助!
「翊桓,你好好看著我,」她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堅定,眼中的她,一如既往的勇敢。
「既然一切都是謊言,那麼你什麼都不要再害怕,也不要多想!」
「從現在開始,從頭來過,忘記過去,忘記那個謊言。」
「你不是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嗎?那就去做!因為,你的人生和我們一樣,有很多的可能性,你想要做什麼就去努力做。」
她握著他的手,溫柔的聲音,溫柔的眼神:「什麼都不要怕,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支持你!」
他只是那樣望著她。
「因為我是你的妻子,身為你的妻子,我會支持你走下去!」
他的心頭開始變得熱乎乎的,在他迷失了自我之時,她正在努力為他找到方向。
「支持你的人生,守護你的生命,這就是妻子的使命!」
他顫抖著嘴唇,不發一言。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一個字一個字從她的唇間發出,兩個人忍不住同時落下淚,緊緊相擁!
夫妻啊,怎樣的才是夫妻?像先皇和太后這樣,一生都在懷疑和利用中相處的?還是像翊桓和語詩這樣,生死永不棄的?
夜,真的好安靜!
月亮在天空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她的影子又是碎了又全,全了又碎。
人的心,碎了,也是可以粘合的,雖然,真的很難!
那籠罩在他心頭長達二十年的恐懼,曾經幾乎讓他喪失了對人生的期待。今天,就在真相揭開的剎那,他徹底迷失了,他彷徨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什麼,他找不到自己了!
他是很幸運的,因為他的身邊有一個堅定支持他的妻子。
或許,真的是世間事皆有因果吧!
他沒有得到過家庭的溫暖,時常活在欺騙和利用當中,可是,他在自己的位置上為國家做了很多事,為了百姓的幸福而努力。所以,上天讓他得到了一個真心愛他的妻子,一段單純的愛情。他曾經失去的,正一點點補償給他。
「先皇這招,還真是一招險棋啊!」躺在床上的時候,語詩歎道。
「是啊,要是母后不相信的話,一切就難以預料了!」他應道。
她支起身望著他,說道:「唉,你說先皇怎麼就想到這個辦法來讓老佛爺停手的?」
「我也不明白!」他歎息道,「不過,從結果來看父皇預料沒錯,母后真的在等著我死了,然後再出來垂簾!」
他頓了一會兒,歎道:「母后這麼做雖然很殘忍,可是,她是疼我的,我知道!」他望著語詩,「她一直都很愛我,所以才放棄了和我爭!只是這些年她變了!」
「其實,母后她挺可憐的,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他說著,見她表情有些變化,又說,「她做了一些很殘忍的事,可是,我和母后是相依為命過來的,你讓我真的把她怎麼樣的話,我,下不了手!」
她停了一會兒,才說:「那我們怎麼辦?我,瑀兒,惠妃,秀秀,還有賢妃和譽兒,我們怎麼辦?就因為她是你的母親,她就可以這樣對待我們,而我們就毫無辦法保護自己嗎?」
他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的不滿,他很清楚,他也在試圖解決她和母親之間的問題。可是如何不傷害任何一方就把事情解決了,難度太大。
「翊桓,你想要面面俱到,不可能的!」她撫摸著他的面龐,「我可以不再說什麼,可是,惠妃已經死了,賢妃又是那個樣子,你的心裡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那你讓我怎麼辦?我已經在盡力削弱母后對朝廷的影響力了,可是,你以為她會真的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嗎?我能做到嗎?」
「為什麼——」她的話還沒出口,就被他給打斷了。
「是,聽從母后話的是肖家沒錯,我不能讓朝廷的內鬥消耗國家的力量,不能讓大臣們因為他們的小集團而影響政令的下達。」他盯著她,「玉兒,你應該明白,在一個政治混亂的國家裡,如何進行改革,如何進行發展?我能做到的,就是讓所有人盡力合作,盡量團結。大臣們本來就想著自己的派系掌權,或是分到更多的權利,就想著把那些和自己不是一條心的人趕出朝廷去,我若是支持他們的鬥爭,那麼,這個國家還有安寧的一天嗎?我還能做什麼?」
她不語。
「放心吧,我會把握好分寸的!」他柔聲道,剛想要伸出手撫摸她的臉,她卻躺下了,背對著他睡了。
他湊過去,緊緊挨著她,說道:「玉兒,請相信我,我不會再讓母后傷害你!」
她什麼都沒有說,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事情往往充滿不可預測性,誰都不會料到自己將遇到什麼!
「玉兒,我真的很高興,」他說道,她轉過身望著他。
「結髮為夫妻,生死不相棄!」捧著她的玉容,他的聲音如此深情,「今生今世,永不相負!」說罷,他輕輕地吻上她的面容,她的眼角卻滲出一滴淚。
但願這個玩笑過後,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他的人生,他的夢想,可以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