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三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十三章
百無聊賴之中,他把高一到高三的英語課本全翻了出來,一個單詞、一篇文章的重溫起來。
父母和兩個妹妹都到蘋果園子裡除草去了。他們不知道雲成天關在屋裡幹啥,也懶得知道。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眼不見心不煩!」他們注視雲的目光從一開始的憐憫、痛恨、擔心、懼怕、敵視,到現在的冷漠、視而不見,就像一柄雙刃劍,刺得雲的心從流血、疼痛、敵視,變為麻木不仁、視若罔聞。
在家人看來,雲不是個爬慫(方言:懶人),就是個囊胎子(方言:沒有血性的人)、孽障。或者真像鄰居們私下議論的那樣——神經有點兒不正常了。當然,後者也是家人最最不願看見的。他們也害怕養了這麼大的兒子成了人人唾棄、惋惜的傻子!
天啊!我這是前世造了啥孽啊!雲和父母三人各自都在心裡不止一次地歎息著!
廢物!廢物!廢物!自尊蕩盡!見不得人的東西!
雲就這樣做賊似地和家人、鄰居「玩」起了捉迷藏!好在他覺得自己的思路尚且清晰,他還可以痛苦不堪地思考人生,甚至拿起久違的鋼筆寫起了小說、詩歌。這樣的煎熬卻也為他日後的文學創作帶來了豐厚的回報。矛盾啊,這個難以捉摸的世界!
雖然田里沒多少活可幹,可雲每天還是盼著家人鎖了大門,到田間勞作。而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沒有任何干擾地進行他認為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的浮想聯翩,或者讀書、寫作。
當然,還有令他更加痛苦不堪的事情出現。那就是鄰居們若無其事、若有若無地在巷子裡哈哈談笑或是竊竊私語。在雲看來,鄰居們都在偷偷議論和嘲笑他。對於這種似有似無的幻想,他也害怕和仇恨到了極點!他堅定而倔強地認為:他還需要更大的磨煉,更大的痛苦,從而達到「百毒不侵」、視而不見;達到「舉世皆濁,唯我獨清」的境界!與此同時,他腦海裡像演電影一樣,不時浮現貌若天仙的丹的樣子,還有他當年像就義烈士一般從教室走出來時,霞看見他後低頭不語的樣子,以及他從學校回家時霞看他的眼神……
他給丹寫了好幾封信,但一直不見回信。他猜想丹可能早已經嫁給那個流氓教練了。他只好把這種深深的暗戀埋藏心底,自己痛並快樂著。本來他對這份單相思就抱著一種無奈和試試看的態度。
他也想給霞寫信,但卻苦於沒有確切地址。也不知道遠在北京上大學的善良、可愛的霞最近咋樣,是否還記得同學時的那段純真友誼。好幾次他都想問問愛軍和仕誠霞的地址,但強烈的自尊心讓他受不了如果霞不給他回信或對他產生不可預見的想法時帶給他的致命打擊。況且他也羞於向兩位好朋友問及此事。他們都處在對愛情迷茫又敏感的階段。鬼知道他倆會咋想呢!
是啊,人的大腦有時候真的很神奇。假如搞個發明,能像刻錄光盤一樣把人腦的許多東西刻錄下來,那這個世界上將會出現無數的巨著。兒童們將會想像出比安徒生還要美麗、動人的童話;青少年將會編寫出比瓊瑤更浪漫百倍的愛情故事;中年人將會描述出比《平凡的世界》更加平凡的世界;老年人將會展示出比馬克思更加出色的人生哲理和智慧……
這些漫無邊際的遐想帶給他的也並不只是痛苦,也並不是毫無意義。最起碼,他覺得自己的想像力極大地豐富了。以至於他覺得自己即便什麼事都不幹,也可以憑想像來判斷出該怎樣幹這件事,並且可以揣測出這件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他覺得現在的他完全就是一位哲學大師。他甚至可以像神仙一樣預測自己的未來——孤獨、淒涼、悲哀。這些遐想對於他來說,既是折磨,又是享受。並且,多年來的自身境況的不如意,也讓他對此習以為常、心安理得、甚至樂此不疲。他甚至可以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已經修煉成佛了。假如他有機會,有條件寫小說,他覺得他會寫出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名著。而這部名著的看點也就是他會把一個人的心理活動抒發得淋漓盡致。這一切還都源於這柄遐想雙刃劍!
父親對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弟妹們都還小,鼻子窟窿裡還沒鑽煙,不知道世事無常、人生艱難。他們對雲投來懼怕和懷疑的眼神,稍或帶有一點兒企盼。因為愛,也因為恨,母親還時常找茬兒痛罵他一通。說他「躺在炕上停屍著呢!」雲不還口還罷,如若還口,母親就會像罵驢一樣,用無知、愚昧的農村婦女慣用的那種極端惡毒的語言,口無遮攔地咒他「早死早另干(方言:痛快的意思)!」罵急了,雲也忍不住還口:「你咋不死去啥?」母親就會像往常一樣找來笤帚,劈頭蓋臉打他。他就會順勢把笤帚奪走,順著街門沿子(方言:街門樓子)扔了出去。母親就呵呵當當(方言;哭泣的樣子)大哭起來。父親如果在家,就會唉聲歎氣地鑽到伙房屋裡抽悶煙去了。弟妹們如果看見,就會像敵人一樣惡狠狠地拿眼神來替母親還擊他。有時候,已經長大的海風弟也會幫助父母一起打他。父親甚至找來繩子,準備和家人把他綁了,用人拉車子張(方言:丟、扔)到河裡去餵魚。假如街門沒關,巷子裡就會有人溜溜探探地看熱鬧,或是想勸架又不敢進來,生怕氣急敗壞的雲和家人會傷著他們。這其中最讓雲痛恨的就是門前頭的周銀安一家。這也是雲最最不願看見的結果。因為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呀!他算是在一家人的這種極端喪失理智的做法下自尊蕩盡、臭名遠揚了!他這輩子算是毀了!毀在自己和家人手中了!就像鄰居們私下議論的那樣:「哼哼!白xx也不前世造了啥孽了,養了他呶麼個宰貨爹,還指望著給他爹娶婆姨呢!……誰家子嫁了他,恐怕連個衛生紙都還買不起呢!
事後,看著一家人唉聲歎氣,哭哭啼啼的樣子,他的脊樑心都在發涼,又像尖刀在扎他的心一樣。造孽啊!——他也不知道自己偷偷流了多少悔恨的淚水。
啊——這個淒苦、無助的家庭啊!
僅僅一個月的時間,雲就瘦成了皮包骨頭。
不行!他必須走出去!否則他非瘋掉不可!
他決定先去找愛軍和仕誠,看看他們都在幹啥。物以類聚,他們三個現在是同病相憐,他們才有共同語言!與此同時,母親也把雲的一些劣跡向親鄰們四處宣揚。母親和那些失望至極的農村女人一樣,渴望得到親鄰們善意的幫助和勸慰。尤其是渴望得到幾個兒子事業如日中天的三姨奶奶的幫助。希望三姨奶奶能在幾個兒子那兒給雲找個事做。大概母親也害怕雲成天窩在家裡窩出病來。然而,和大多數有著強烈自尊心的失學青年一樣,雲對母親的這種毫無意義的做法既充滿希望又痛恨不已。用那個人見人嫌的老光棍張來金常掛嘴邊的一句俗話說就是「指親親,靠鄰鄰,餓得b兒吊繩繩!」
可憐、可敬、又可恨的母親啊!
父親生性固執且惰性十足。他大概早已對雲不抱任何希望了,成天價一臉舊社會的樣子。作為一家之主,他的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越發讓一家人失望。每次一見到父親那副未老先衰的神色,雲就覺得脊背發涼,心如死灰。
碌碌無為、可憐又可恨的父親啊!
每次罵雲、打雲時,父母都口無遮攔地咒罵雲去死。這種情形像極了當初慧慧姐連續兩年高考落榜,和家裡鬧彆扭,大媽咒她早死早另干,最後釀成慧慧姐服毒『自殺』的悲劇一樣。雖然雲是男孩子,雖然他兒時生性頑皮,雖然他自認為自己的忍受力要強於慧慧姐,但每次一聽到這個「死」字,仍然會讓已經萌生迷信意念和遁入空門之心的他後背發涼、發麻。以至於有時候他會把父母的這種咒罵和農村人認為不吉利的鳥兒,姑姑等(可能是鷓鴣,家鄉人稱作「騷姑子」)聯繫到一起。他還聲嘶力竭地罵過母親幾次「騷姑子」。這也讓他感到罪孽更加深重,怕遭天愆,並且害怕至極,但一時又想不出更合適的話語來表達他的這種厭惡和痛恨之情。
多麼可怕的人生悲劇啊!千萬,千萬不要重演!
同時,他和父母,尤其是和母親之間的這種仇人似地對罵,因為彼此聲音很大,農村居民點又很集中,這種家醜立刻就像颶風一樣席捲了整個村子,甚至飄到了很多親戚耳中,臭不可聞!一時間,「好聽」、難聽的話就像武俠小說裡寫的那種「傳音」一樣,飄到了雲的耳中。「好聽」的,說他性子左,脾氣烈,有待改造;不好聽的,就說他是個「四稜子」、「撐慫、撐棒」。哈哈,甭說找對象了,就連活個好人都難呀!
不知父母聽到了沒有,母親依然故我地四處傳播著雲的種種劣跡。當然,同情和鄙視者兼而有之。後者好像還很多。這當然就更加深了雲對父母、尤其是母親的敵視。整個家庭就像積弊極深的舊中國一樣,雖未招致親鄰們明目張膽地欺辱,但也逃不過他們子彈一樣可怕的眼神。這一切因由,還源自於中國人那種「偽善和落井下石」的劣根性。因為此時雲的父親正擔任著在他們看來沒一個好東西的村委會的會計。
父親依然就像《平凡的世界》裡孫少平的二叔,那個生活淒惶的「革命家」,孫玉亭一樣,整天為公事忙得屁顛屁顛的。家裡的農活幾乎都推給了母親和兩個年紀尚幼的妹妹。由於父親脖子直,並不像村鄰們看到和認為、並深惡痛絕的大部分村幹部一樣,成天價待在棗園街上的各大飯館,揮霍公款。書記、村長通常把最棘手、最繁重的工作交給父親來辦,甚至有時候故意設圈套、哄著父親往裡跳。因為父親兄弟姊妹少,真朋友也少,沒有人給他出謀劃策,他也就「樂得」去幹那些得罪人的工作。甚至遭到書記、村長的打擊報復,自己還渾然不知。
不知道世界各國咋樣,總歸從雲的眼睛裡可以看出咱們中國的各級政府機構和各大小單位裡,會計有著雙重形象,要麼得罪領導,得罪人;要麼和領導沆瀣一氣,最終成為「槍手」,成為可憐的替罪羊,因為他們手裡掌握著財政通曉權。而父親因為他的生性懦弱,自然而然的就成為了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