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四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十四章
因為招待上級領導,或者村幹部們一起到飯館裡吃「工作餐」,餐畢,飯館老闆要算賬,算賬又沒現錢,那就得打欠條、簽字。村長、書記就耍滑頭,推說他們不掌管公章,老白的字寫得漂亮……幾句恭維的話就會讓父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天高地厚地代為簽字。本來他就是耍筆桿子的,本來他就是「公章保管員」嘛!就為此,那些飯館老闆們沒把雲家的大門門檻踏爛了。那些專愛傳播各種壞消息的所謂「正義之士」們自然就充分發揮特長,大肆宣揚父親和村幹部們如何糟蹋公款。而那些不知根由的村鄰們自然就會嫉惡如仇地拿他們激光一樣的眼神偷襲、或者明目張膽地掃射父親甚至雲一家。為此,不懂「治國、治家之術」的母親就會和父親干仗。孩子們就會幫著母親數落父親、甚至咒罵父親。恨父親把自家與親鄰們隔絕開來,恨他「打狐子不成,招來一身騷」!
父親生就脖子里長根強筋,生就不懂什麼政治權術。就算懂得一點兒,他也拉不下臉皮去踐行。
和大多數西北老年人一樣,父親也迷戀秦腔。他把雲從西安帶回來的小錄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就像村上召開村干會議前,大喇叭裡總會放一會兒秦腔,父親也一盤又一盤地播放他在縣城買來的秦腔磁帶。用母親的話說就是「把一個巷子都吵得忽隆隆地」。
父親的這種「趾高氣揚」和不自量力,自然招致村鄰們的厭惡、嫉妒。賊小名聲大啊!有時候,干了農活午休的母親和家人就讓他把錄音機音量調小點,而父親根本就一貫地我行我素。在家裡,他還是一家之主,他還是「人人尊敬」的村領導。他的中國男人身上固有的「大男子主義」,讓他把一家人的忠告和譴責當成了耳旁風。母親和家人就和書記、村長一樣,把他恨得牙癢癢。當然前者恨他是「稀泥上不了牆,恨鐵不成鋼,扶不起來的阿斗」,而後者純粹就是恨他把關太嚴,不會「團結一心」。
有一次,家人又在午休,父親又在自得其樂地聽秦腔。母親看著孩子們痛苦的表情就忍不住吼叫著讓他把錄音機關了。父親聽了幾遍,就忍不住罵起了母親,說母親不知道他心裡煩。母親就回擊他「家活懶外活勤,老讓人當槍使,一頭的糨子!」罵著,罵著,兩人就幹起仗來。父親還想像他年輕時那樣,動手打母親。撕扯間,母親順手掂起案板上的切菜刀,沖父親臉上就是一刀。肯定是母親氣糊塗了,不小心,父親的鼻子差點兒被剌掉了。此事一出,說啥話的都有。當然說的最多的還是罵母親「真是個「半吊子」,咋一刀沒把他爹砍死啥!……」
呵呵,看來父親就沒當官的命,母親也不是做官太太的料!
秋收。
一個禮拜天,雲一反常態,起得很早。洗漱完畢後,也沒跟家人打招呼(其實打了也是白搭,他們之間根本已形同陌路),便騎了車子到公路邊上的李湖(韓莊五隊)找愛軍去了。
愛軍不在家。院子裡拆得亂七八糟,堆滿了新、舊木料和沙子、石頭。看來他們家要翻蓋新房了。
在農村都這樣,孩子,尤其是兒子一大,家裡就得攢幾個錢翻蓋新房,準備給兒子娶媳婦。當時,甚至現在農村娶媳婦的先決條件就是要一棟新磚房,幾乎家家都不例外。這是咱們中國做父母的應盡義務。
愛軍的母親告訴雲說:「愛軍一早就和仕誠到山里拉沙子去了,咋還不見回來?」雲也聽出了言外之意,順勢就說他要去山裡找他倆。愛軍的母親就給雲說了拉沙子的地方。
雲剛到上山的鐵路道口那兒,就看見愛軍開著他們家的四輪子,車上蹲著仕誠,急匆匆地往回趕。他倆看到雲後,顯得非常興奮,老遠就沖雲揮手示意。車到跟前後,雲把自行車遞給仕誠,放在車上,然後跳上車,和他倆一同趕到愛軍的家裡。
這一天,他們仨一起拉了好幾趟沙子。愛軍的一家顯得比以往更客氣,更高興。他們也為這種不分你我的真情厚誼感到由衷地高興。雲也找回了昔日同學間那種快樂的心情。
多麼美好啊,那種親密無間的友誼!世上原來還有真情存在啊!
愛軍繼續在新堡中學復讀,仕誠也跟著他三姨爹販枸杞去了。賴六大大從縣百貨大樓經理的位子上退了下來,被重新安排在縣食品公司任經理。當時,永興鎮大搞集鎮建設。賴六大大瞅準時機,弄了塊地皮,正在蓋一座三層大樓——xx大樓。海風弟就在那兒幹活。
雲也不能閒著。他和隊上幾個同齡人到了永興鎮太平村的小康村建築工地上打工。包工頭是他們棗園人。看著從小和他一起耍大的富貴,年紀一樣大,還連個初中都沒畢業,都已經是二姨子瓦工師傅了,一個月要比自己多掙半個月的工錢,生性要強的雲心裡很不是滋味,也拿著父親用過的瓦工工具學起了瓦工。
雲的眼睛有點兒近視,砌磚把不準線,抱不了垛子。所幸都是渾水牆,高一低二有青灰遮蓋。夾在線中間,能把磚摁上、能跟一條線上的其他師傅進度一致就行。這種學徒工一般比小工子每天多拿兩三塊錢。雲的幹勁很高。
因為幹活的人多,又都是小包工,工程質量也不是要求太高,工程進度很快。只一個月功夫,幾棟二層住宅樓的主體工程就完工了。輪到粉刷了,同樣是小包工,按平米計算工資。
像這種小包工活就和現在的流水線作業一樣,最能鍛煉人。砌磚時,學徒工夾在線中間,既要跟上砌磚速度,還要注意別越線。幾天下來,指頭蛋子都磨到息肉上了,鑽心地疼。粉刷時,學徒工都是以大師傅在牆體上粉刷好的「筋」為標準粉刷。先是青灰毛牆,外邊還要粉刷一層白灰。因為水泥和白灰都有極強的腐蝕性,幾天下來,每個人的手上都裂了一個個皴口,也是鑽心地疼。為了預防和緩解疼痛,所有人都買了膠皮手套戴上,可不幾天功夫,膠皮手套就被磚石、沙粒磨爛了。手心裡出了汗,膠皮手套又不透氣,把一雙手捂得皺巴巴的,煞白。
小工子多是附近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這無疑給這幫年輕人提供了開玩笑、娛樂的好機會。有的姑娘和小伙還在工地上情定終身。
粉刷活,最數吊頂子困難。樓板底部都刷過隔離劑(多數是廢機油),很光滑,灰粘不住。學徒工掌握不住火候,急於求成,往往辛辛苦苦地粉了半天,「嘩啦」一聲全掉在地上,害得捯灰的小姑娘撇嘴、鬧情緒。架上的學徒工又年輕氣盛,愛面子,往往又羞、又臊、又氣。一天下來,一個個身上、臉上全是灰。尤其是輪到粉白灰頂子,一天下來,每個人就跟大戲裡頭的白鼻樑、白眼圈、白嘴唇的丑角子一樣,惹得大姑娘小媳婦呵呵地笑……
還好,工地上質量把關不嚴,陰角、陽角不直溜也沒人管。有的門窗洞口都很不周正。技術員也是二把刀,有的牆體都是斜的,房間地面也不方正。當然,也只有這些工地才讓學徒工上牆、掂傢伙。
民工都住在已經蓋好的一棟毛坯樓房裡。工地上的伙食都就那樣——剛開始來工地幹活的人難以下嚥。逢到夏秋季節,各種新鮮蔬菜還能吃上,逢到開春和秋末,只有山芋和大白菜。幸好,工地上已經放開吃了,只要你有肚子,只要你不怕飯不好吃。
因為年輕,精力旺盛,他們白天干一天活,晚上就到鎮上閒逛或打打檯球、看看錄像。
一天晚上,就在他們圍在一起學著打檯球時,雲發現了那個和他一起從西安回來的小老鄉。小老鄉一臉的不好意思。時間這麼長了,雲也不打算叫小老鄉還錢和皮鞋了,可小老鄉卻叫雲等過幾天他的工資發了就給雲送到工地上去。說他也在另一處小康村工地上幹活呢。可就從那天晚上起,雲再也沒遇見過那個花甜蜜嘴的小老鄉。
干了快兩個月了,民工們聽說太平村村民嫌工程質量不好,賴著不交集資款,怕干了活,拿不上工錢,都吵吵著發工資。工頭只好扣下半個月的工資,先發了一個月的工資。可就這,像雲這些學徒工的工資仍按小工子工資開了。還說就是他們不好好幹,工程質量不過關。很多人不服氣,就離開了工地到別處打工去了。雲也沒處去,就到海風弟幹活的「xx大樓」工地上,想在那兒干。他以為工程甲方是賴六大大,肯定會幹上技術活,拿上高工資。
雲到海風弟那兒一看,原來並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樣。海風弟告訴雲說,他在六大大這兒干了兩個多月了,眼看大樓工程都快完工了,還一分錢都沒拿上呢。工資定的比小工子的工資都還低。要不是看在親戚的面子上,他都不想幹了。還說六大大純粹就是個「礦(誆)長」,哄著使人呢!他的這棟大樓蓋起來起碼要花二十多萬呢,自己根本沒多少錢,全是貸款。就連工地上的木工頭和包清工的劉師傅都說上了賴六的當了,磙子拽在半山坡,不干還不行。
沒辦法,雲找了三姨爺爺——六大大的父親,看能不能先在這兒幹上一段時間。他叫姨爺爺給劉師傅說說,想跟著劉師傅好好學幾手,因為劉師傅的瓦工技術在全棗園鄉都是很出名的。劉師傅為人很忠厚,他也是六大大的妻子的娘家親戚。劉師傅說:「你想幹就干,技術活也叫你幹,可工資要上要不上,我不管。」
就這樣,雲跟著劉師傅正式學起了瓦工。
海風弟每天和三姨爺爺住在工地上,一邊照看工地,一邊給大樓澆水、養護。每天收工後,雲都和其他人坐了工地上的三輪車回家。
一晃就干了半個多月。劉師傅幾乎沒時間給雲手把手地教瓦工技術,也沒給雲定工資,說是叫他自己和六大大說去。因為六大大還在食品公司上班,也很少到工地上查看,雲也沒好意思提工錢這檔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