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二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十二章
車廂裡一下子多了許多人和氣味。乘務員也忙不過來了。他們大概早已經習慣了這種現象。許多人都沒買票,一兩站就到了中衛城,也就是一塊錢的樣子,乘務員也合不來挨個兒查票。這恐怕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最好例證,靠鐵路就吃鐵路!
車過沙坡頭。一望無際的綠洲和金黃色的沙丘映入眼簾。華夏民族的母親河,黃河靜靜地繞過金色的沙丘。
很快,列車播音員播報,黃河之濱的新興城市,中衛到了。
一過中衛城,車廂裡頓時空了許多座位。眼前的景致大多已經見過,眼睛也有點兒累了,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腰也酸、背也痛,倆人乾脆分開躺在座位上睡起覺來。很快,倆人就進入了夢鄉……
快中午了,太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睡著真舒服。下一個大站就是寧安永興站(後改為寧安站、北站)。快到家了。
永興站,旅客又下去不少,車廂裡顯得更寬敞了。
透過車窗,母校關帝中學掩映在一片蔥翠之中。往事,隨風而逝!
近處,鐵路派出所的籃球場上,幾個民警正在打籃球。想當初,這兒也是雲和同學們經常光顧的地方。他對這兒的一草一木,都是那麼地熟悉。現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直到列車鳴響汽笛,「卡嗒卡嗒」地啟動,朝下一站,新市溝車站駛去,雲還沒從往事的追憶中醒來。
車窗外的田野裡,一片夾雜著蔥翠、金黃、玫紅的金秋景色——
果園裡,碩果纍纍。棗兒,紫瑪瑙般掛滿了樹枝;葡萄,紫的、綠的、長的、圓的、大的、小的,一串又一串、數也數不清,看得人眼花繚亂,惹得人饞涎欲滴;蘋果,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壓彎了樹梢。水稻,一片金黃,等待收割;玉米葉片,黃中帶綠,迎風起舞……
一派豐收景象!
車到新市溝車站,遠遠就可以看見寧安電廠高聳入雲的煙囪,噴雲吐霧。巨大的冷卻塔上方霧氣騰騰。電廠的子弟們,雲的高中同學,他們有的招工進廠,有的考上大學,有的還在縣城的寧安中學、城鎮中學以及母校關帝中學復讀。在他們那個年代,工人子弟的人生旅途大多不會那麼坎坷……
穿過一連串低矮的丘陵,遠遠就看見了棗園堡車站。它還是老樣子,靜謐安詳地依偎在一片山腳下。在外人看來,它是那麼地微不足道,可每次一看見它,都會在雲的心裡掀起一陣波瀾,他想念著遠在北京上學的霞,想念著當初送霞離開車站時的情景……
鐵軌在陽光的照射下,泛出一道道藍幽幽的光茫。
近了,近了。遠遠就可以看見那幾棵結著稀稀拉拉的毛焦桃的桃樹。一棵迎客松給人以靈秀、高雅的感覺。
粉紅色的回憶!
列車在棗園車站停靠兩分鐘。
小老鄉本想到下下站,渠口車站下車,找他在渠口農場職工食堂做飯的父親,但不知為何卻改變主意和雲一起下車。他說他想在雲的家裡待兩天再說。
倆人扛起行李,結伴走下火車。
踏上故鄉的土地,比踏上古都西安的土地要踏實多了。
雲回來了,像雲一樣,飄到了生他、養他的故鄉。
從車站大坡下來後,倆人沿著109國道往西走。
過了三林軋鋼廠,就到了李湖路口。本來雲想到仕誠或愛軍家借輛自行車騎著回家,但他害怕見到愛軍和仕誠的失望眼神。
順著他們韓莊四隊的生產路一直往南走,到了河沿,就到了雲的家。
中午,鄉鄰們大多在午休,路上和巷子裡都沒碰見熟人,這讓雲緊張、心虛的心情感到稍微放鬆。
終於邁進了家門。門窗上的玻璃已經安裝好了,這讓雲稍微安心了一點。那兩千六百塊錢是安玻璃的錢啊!
父母正在午休,看見他倆進來,趕忙跳下炕,切了一個西瓜叫他倆吃。瓜放的久了,綿綿的,一點兒也不甜。他倆邊吃瓜,邊給父母講述了在西安上當受騙的經過。母親聽後,陰沉著臉,回到後半間睡覺去了;父親則一句話也不說,低頭抽煙。父親偶爾咳嗽一聲,都會讓雲感覺像是火山要爆發似的。屋裡的空氣和屋外的天氣一樣沉悶。
幸虧有小老鄉陪伴,可以幫他做證,證明他不是不好好幹才回來的。
因為只等著秋收,接下來的日子很清閒,也很無聊、失落。每天吃過飯,雲都和小老鄉拿了隨身聽到河灘上轉悠,因為屋裡坐不住,很壓抑。路上遇見熟人,問起他在西安的經過,雲都避而不談。尤其是那個沒有一句真話的老週三——周屁溜子問起來,雲更是理都不理。老不死的,咋還不死啥!就是他的一句沒遮攔的話,騙著父親把雲從吳忠叫回來,上那個鬼保安學校的。他外孫子早他媽都從西安回來,在y市打工呢。他還有b臉在這明知故問!一見他那副貓臉、猴眼睛的猥瑣相,雲就想吐!咋沒驢糞蛋子啥,找一個,拿紙捲上,叫這個老癟三抽去!房前頭的周銀安一家更是一副副皮笑肉不笑的噁心樣!
雲懶得理他們,沒一個好東西,就盼著你倒霉呢!
三天後,小老鄉要回去了。這個小老鄉,讀書不多,心眼兒倒不少,在西安沒學上啥好東西,倒學會了騙人錢財。他謊稱說他弟兄三個,家裡負擔重,父親很凶,不敢回去,再說他自己花得分文不剩,也沒路費回家……
出於哥們義氣,雲給了小老鄉十塊錢作路費;看他腳上的球鞋破了一個小洞,也很髒,雲又把自己的一雙三接頭的真牛皮鞋借給小老鄉穿上。小老鄉一副誠懇的樣子,說他過幾天就會看雲來的,順便還錢、還鞋、答謝雲一家對他的盛情款待。
一家人滿懷期待地目送小老鄉往李湖路口走去。
快半個月了,連小老鄉的面影影子都沒見到,父母就嘮叨個不停,說雲在西安啥都沒學上,淨交了一些日鬼倒交的人!
這個世道啊,誰還敢輕易相信人呢?
小老鄉一走,雲又陷入了家人的冷漠與可怕的自責之中。
罷了,罷了,權當是花錢買了一個教訓。不過沒花自己的錢,這讓他深感不安。雲又恢復了剛從學校回來時的沉悶狀態。一家人也都一樣。
一連好幾天,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窩在家裡反省、回味。他誰都懶得見。就連霞送給他的書,他也沒勇氣拿出來看,他怕母親那一雙敵視的眼睛。隨身聽也撂到一邊,不敢聽,他怕父母嘮叨:還有閒心聽歌,一家人都跟著你傷透了腦筋……
呵呵,人常自嘲「人倒霉,鬼吹燈,放屁都砸腳後跟」,可現在的雲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他怕家人敵視的眼神會砸了他的心!
煩悶,煩悶,煩悶!
他想給遠在北京的霞和長安的丹寫封信,怎奈——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晏殊《鵲踏枝》
罷、罷、罷,就讓這些思念和懺悔將他湮滅吧!
過了好多天,愛軍和仕誠來看雲了。這讓雲的苦悶心情稍微感到好受一些。兩個好朋友一走,他又進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每到飯口,家人既不敢、也不願像往常那樣,隔著前半間的窗子,喊他吃飯。他也只是餓極了、睡得頭疼、尿也憋不住的時候才爬起來,頭昏眼花地到庫房牆根下原來家裡養種豬的圈裡小便,然後畜呼呼地(方言:不合群,氣呼呼的樣子)去廚房裡,自己舀了早已放涼的飯菜,胡亂地扒拉幾口,然後照例到前半間的炕上躺著發呆。他覺得家裡人簡直就把他當成了傻春耕一樣的廢人。
直到現在,雲才覺得他的境遇就如同家鄉人的一句俗話說的那樣:摸天的溝子(屁股)呢,是個冰涼的!
就這樣,每天除了吃喝拉撒,雲都頭枕著胳臂,躺在炕上發呆。心慌了,或者頭腦清晰到極度空虛無聊時,他便從那個讓他一洋鎬刨爛的牆櫃子裡取幾本書看看。
他從西安帶回來的幾本歷史小說和人物傳記上次被愛軍拿去了。他就隨便找幾本初、高中時的課本,耐著性子翻看。家裡藏書不多,大都是上次母親賣舊書本時遺忘的幾部教科書。他甚至把初二的英語書、家裡保存的《毛澤東選集》、《列寧文選》、鄉上給黨員兼村會計的父親發的《鄧小平文選》、《農村財務會計》雜誌等等、凡是有字的東西都拿出來,翻著看了起來。就連一本新華字典都是他的最愛。雖然他明白這是徒勞無益,白費功夫,但是除此之外,作為一個有思想、有頭腦、有精神需求的生靈,他還能怎樣?
一個連高考都不願參加的人還看書幹嗎呀?農村人,誰待見這號爬慫(方言:懶人)呀?有時候,雲就覺得自己就是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在農村,百無一用是書生啊!況且他現在連作書生的資格都被他自己剝奪了!簡直就是羞先人呀!
看著,看著,他就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悔恨、辛酸、孤獨、寂寞、無助等等稀奇古怪、又實實在在的思緒,就像苦澀、冰涼的淚水,湧上心頭。他也記不清多少次從睡夢中驚醒,淚水禁不住盈滿眼眶,洇濕枕巾。他現在連長吁短歎的勇氣都沒有了。他怕被人看見他的脆弱、他的虛偽、還有他的故作清高。
睡!睡!睡!他覺得自己真像母親痛斥的那樣,就是一頭豬!豬還不是什麼像樣的豬——嘴尖,皮厚、肉臭、毛病一世界!有時候,睡得頭疼,極度空虛無聊中,他還把屋裡「嗡嗡嗡」飛來飛去,討人嫌的綠豆蒼蠅當做假想敵,追來捕去,直到從屋裡追到窗紗上,然後發洩仇恨般狠狠摁死。看著蒼蠅肚子裡流出油脂一樣的穢物,他就像偶爾打了一個小勝仗的自負而又無能的下級軍官一樣,心情稍微好轉。可惱人的嗡嗡聲的消失,又把他帶回了太空一樣死寂無聊的境界之中。他甚至感覺自己因為久臥不起而患了可怕的中風症。因為每當他無聊地想溜出屋子透口氣時,他的兩條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說話也已經有點兒口齒不清,兩個腮幫子抽抽得厲害,甚至能感覺到令人難受的口眼歪斜,就差口吐白沫了……
翻來覆去,睡著了,又醒來,反反覆覆。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後腦勺因為腦袋的負累麻木不堪。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關了永久性禁閉一樣。而關他緊閉的不是別人,不是家人,就是他自己!還好他關的時間還不夠長,要不然他就真的成了瘋子、傻子了!
這個冷若冰霜的家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