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二章
對於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來說,離開學校,步入社會,就好像嬰兒離開了襁褓,孩童離開了母親的懷抱,也就意味著他的苦難生活真正來臨。雲和早已步入社會的海風弟以及其它貧寒家庭的子女一樣,步入了打工者的行列。其間的苦樂酸辛對他根本毫無機遇可言,僅僅算作是嚴峻的人生考驗。
忙碌的生產勞動結束後,依然是對渺茫人生的不安和逃避現實的強烈**。海風弟已經在附近的工地上干了好幾個月活了。小小年紀的他已經為這個家做了不小貢獻。而年紀大、身體素質好、學問高的雲卻給家庭帶不來什麼貢獻,反而淨給家裡添亂、增添煩惱。生性要強的雲怎麼都想不通,也很自卑。
即便別人不說啥,敏感的雲也能從大家看自己的眼神體會到輕視、嘲笑、或無視他的存在的感覺。這比拿刀扎他的心都叫他難受。
霞要到中國地質大學報到去了。她給家裡安了電話的愛軍打電話,要愛軍、雲、仕誠去車站送她。這是很重情義的霞在離開家鄉前,想看看老同學,尤其是想看看雲最近過得咋樣。
雲、愛軍、仕誠三個好朋友如約到火車站送霞。霞依舊是那麼善解人意,依舊是那麼美麗青春。霞說她從棗園火車站坐車到y市她姨媽家待一兩天,再從銀川乘坐開往北京的快客到校報到。她還勉勵雲和仕誠繼續復讀,說憑雲和仕誠的腦瓜子來年肯定考上北大,還希望愛軍不要氣餒,來年再復讀一年,爭取考上中專。愛軍說他一定要考上中專,和霞同年參加工作。雲和仕誠卻沒有復讀的勇氣了。雲說他把學到的知識都忘了,忘得一乾二淨。他和仕誠一心注定要在農村待一輩子。霞罵他倆傻。仕誠只是低頭不語。雲說他已經傻了……
車來了,三個人目送一臉笑容的霞登上了東去的列車。三個人回家的路上,雲唱起了《在那遙遠的地方》,仕誠默然不語,愛軍扯著嗓子亂喊亂叫……
雲永遠都忘不了那天傍晚的送行場景。後來,雲很多次都因打工、辦事、遊玩,從棗園火車站登上這趟平涼—y市的普通旅客列車。再加上他後來把家安在了棗園街上,並和幾任車站站長因為送煤氣和加工修理等業務成了好朋友,經常去那兒。故而,他對這個小站上的一切太熟悉不過了。他很喜歡站台上那幾株松樹和桃樹。尤其是每年四月,桃花盛開的季節,他都會站在家門口,眺望那一片燦爛若彩霞的桃花。每次他都能回想起當初送霞上火車時的情景。人不能閒。這一閒下來,煩惱就會隨之而來。
當雲一遍遍地撫摸、翻看著霞送給他的《平凡的世界》,想像著心愛的霞可能已經坐在寬敞明亮的中國地質大學教室裡如饑似渴地學習著更為豐富的知識,坐在藏書量汗牛充棟的大學圖書館裡盡情吸收新鮮的學術理論,他內心深處既為霞感到驕傲和自豪,又為自己現在的處境感到自卑、無奈。每到夜深人靜之時,痛苦又一次次夢魘般向他襲來。他又恢復到那種吃不香、睡不著的可怕狀態了。只幾天工夫,雲就變得面黃肌瘦。
不行,照這樣待下去,他非瘋掉不可。得想辦法改變目前的可怕處境!他要走出家門,離開這個讓他一睜眼就感到窒息的家庭。
他用毛筆寫了「耕讀傳家」四個大字,貼在前半間的牆上,作為激勵自己雖躬耕穹廬仍不忘讀書之志。
正當全家為他的前途命運既感到惋惜又感到無奈的時候,老週三的大兒子來家裡找雲出去幹活。雲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此事。
第二天一大早,雲打好行李,把那本《平凡的世界》帶上,就跟著周家老大和另外兩個同齡人到位於本縣境內的國營長山頭農場的一所扶貧小學工地上去了。
巧的是包工頭正是他應屆初三時的班主任甄老師的弟弟。甄老師的妻哥賈治國正在工地上看工地。這讓雲多少有一些不自在,他也不敢對工頭說自己是甄老師的學生。
由於遠離居民點,沒有電,工地上也沒有攪拌機之類的設備,全憑人干,活很苦。
此外,這裡風沙很大。一天干下來,個個都糊得灰頭土臉,連鼻子窟窿裡都是黃乎乎的干鼻涕。因為是山區,用水也靠手扶子從很遠的地方拉運,洗漱很不方便。工地上人少,沒有專門的灶房和廚子,就近在一家農戶家裡吃飯。伙食就跟山裡人吃的差不多,天天山芋白菜,還沒有多少油水。工地上也沒有工棚,臨時搭了一個帳篷。夏天睡在帳篷裡是很受罪的。午休時,裡邊熱得睡不著,大家都就近揀個有樹蔭的地方瞇一會兒。
因為自從上高中住校以來,雲和村裡的同齡人接觸少了,工地上又只有七八個人,也沒人和他聊天,也沒有共同語言,他覺得很孤獨。每到晚上收工後,因為沒有電,整個世界黑漆漆一片,大家都倒頭睡覺,又睡不著,都看著帳篷頂發呆。帳篷搭建的臨時工棚簡直就是一座香火不旺的孤廟!
可就這樣,干了半個多月後,發生了一件事,讓雲受苦的夢想都破滅了!
工地上有一個二姨子瓦工(初級工)。他看雲成天悶悶不樂,又見雲午休時還拿著書看,就覺得雲是他們的另類。他跑過來取笑云:「別把你生在龍宮裡,跌在屎坑裡,還裝模作樣地看的是書。念了個幾年級啥?」
雲白了他一眼,沒吭聲,合上書睡去了,卻怎麼也睡不著。直到現在他才感覺到自己和他們不能相提並論。自己就是平陽裡的虎,雞群裡的鳳凰,還不是真老虎,是個病貓!不是真鳳凰,是只拔了毛的孔雀!
下午上工時,工頭正好又把雲派給那個二姨子瓦工當小工子。真是俗話說得好「本事不大、架子大;大神好敬、小鬼難纏!」
每次雲給站在架上的二姨子瓦工捯的灰,他不是嫌干了,就是嫌稀了。一連改了幾次,他還是嫌不好使。雲就回了一句:「你嫌不好使,你舅舅咋使著呢!」誰知道他們甥舅兩個合夥說雲幹活不踏實,焉頭巴腦地!雲就使氣不幹了。因為工地上都是小包工活,按粉刷面積算工資,甥舅兩個連喊幾次,不見雲動彈,那個二姨子瓦工仗著有人撐腰,自己年紀大、力氣也大,跳下架就給了雲一拳。雲撲上去和他撕打起來,他舅舅就跳下來拉偏架。因為隊上的其他人都還在另一棟房子裡幹活,也沒人聽見。那天雲挨了不少打。
雲窩了一肚子火,眼淚花子差點就流了下來。想著以前在學校時,雖然學習生活枯燥乏味,但還冷不著、熱不著、也沒人隨便欺負,再看看現在這種下三爛的處境,一股酸楚與委屈湧上心頭。強烈的自尊心讓他覺得無法再在這個地方幹下去了。日他媽的,同樣是人,年紀也差不多大,人家干的活輕,拿的工資還高,還這麼盛氣凌人。以後非要學一門手藝,否則的話,難以在這個牲口社會立足!
第二天,大家都上工去了,工頭也到縣城拉水泥去了,雲打好了行李,連工錢都沒結算,就一個人背著行李,走到不遠處的109國道上,擋了一輛固原—y市的班車回家了。
從公路邊的李湖(童莊五隊)路口到家裡還有二里多路。幸好窪子裡沒人,沒人追問他幹啥去了,咋又回來了。雖然行李袋子壓得他汗流浹背,但他覺得這總比被人們利劍一般的目光注視著要強。他又找到了以前那種逃學或者闖禍後灰頭土臉回家的感覺。他怕見到任何人。好像他是一個懦弱、懶惰的逃兵!
回到家,他扔掉行李,躺到炕上就發起呆來。性急的母親一個勁兒追問他不好好幹活咋又跑回來了。說他走到哪兒都丟人掃興!爬桿什(懶漢)!羞先人完了!見雲不吭身,罵急了的母親還就用慣常罵雲的話:「你不了死去啥!」邊說著、還掂起笤帚把雲寫的「耕讀傳家」掃了下來。
雲一看母親這麼不理解自己,索性跑到庫房屋裡掂了一把洋鎬把他放書的牆櫃子刨了一個大洞。
母親依舊是不顧羞丑地跑到四舅奶奶和三舅奶奶跟前訴苦去了。自然而然的,雲就在親鄰們心目中落了個「二流子」、「爬桿什」的壞名聲。叛逆心理極強的雲就和家人搞冷戰、甚至還摔碟子砸碗,鬧得全巷子人都知道了。
過了幾天,周家老大回來了,母親去他家問了情況。自然,那甥舅兩個也沒對周老大說什麼好話。母親領了工資,扔給雲五十元錢。依舊有心無心那句話「吃屎的娃子,眊拿上哪裡有路哪裡走!」
晚上,回想起這次打工的不幸遭遇,回想著無知、愚昧的母親對他的不理解,對他的侮辱,他又一次流下了悔恨、無奈的淚水……
哈哈——「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你攬的月在哪裡呢?你捉的鱉又在何方呢?捉,捉,捉你個鱉蛋自個兒!你個傻瓜,你個笨蛋,你個蠢豬!
俱往矣!
這,只是個開始。
這一天,大姨父從吳忠來家裡了。他說這次是來找以前給他開過鏈軌車的劉師傅和李師傅回去給他開車。父母自然沒忘記向他訴說雲的情況。
大姨父這幾年和吳忠畜牧局的領導混得很熟,前年還承包了畜牧局在扁擔溝開發區設立的大型自動化奶牛場的土建工程。當時,父親、兩個舅舅、唯一的舅爺爺(母親的舅舅)、娘娘都跟過去幹過活。據母親說,因為工程款的結算問題,分包木工活的舅爺爺和總承包人大姨父間還鬧了一點兒彆扭,舅爺爺使氣把工地上的幾車松木板材都拉回家裡了。同時,父親也沒掙到錢,幾乎是白給大姨父支了差。為此,倆挑擔間自古就明爭暗鬥的本性更加深一步。
去年,大姨父又為畜牧局草原管理站在扁擔溝移民開發區推了好幾百畝地,他也順便給自家推了七十來畝。因為不好好上學而退學在家的姨兄——金梁哥跟著照看山荒和鏈軌車。大姨父聽說了雲的情況後,很爽快地就答應了叫雲和海風弟到他那裡學開鏈軌車。因為開鏈軌車的師傅一個月管吃、管喝、管住要一千多近兩千塊錢,還經常煙酒不斷,聽著就叫人眼紅。
大姨父長得很有官相,乍一看比有的國家領導人還體態。但凡這樣的人,往往都很適合搞政治和宣傳工作。和雲高中時的侯校長一樣,大姨父說話也很具煽動性。當時,他就給雲一家人吹噓說他還和到扁擔溝視察的江總書記握過手、合過影,相片都在他家裡掛著呢!只不過,有見識的人會覺得他是在胡吹鬍磊,而大多數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家、或者沒有社會閱歷的年輕人就會輕易相信他的鬼話。當時的雲和母親就是這樣的人。倆人也都有著走投無路、臨時抱佛腳的意思。也都還是為了雲的前途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