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七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二十七章
人生苦短，笑看風雲變幻，坦然面對得失沉浮，已經在雲他們的心中牢牢扎根。他們又恢復了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壯志。他們決定和自己的人生來一場殊死較量。「意氣風發、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浪遏飛舟，恰同學少年」，引誘著他們躍躍欲試。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他們還不知道他們要面臨的將是可怕的無奈。
無聊而漫長的冬季在北方扮演著嚴厲而仁慈的父親的角色。一場大雪仁慈而嚴厲地包容了世間的一切。
寒假來臨了，仍然補了兩個多禮拜的課。
接連好幾場大雪，把杞鄉大地包裹得嚴嚴實實。外表被即將來臨的高考打壓得有點兒冷漠的雲，內心裡卻被出外邊闖世界的豪情壯志燃燒得火熱通紅。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再次鼓足勇氣的雲，獨自站在黃河碼頭上，看著「日出江花紅似火」的景象，回憶著他和愛軍、仕誠、建寧在一七七處招待所裡的爭論，回憶著他和霞之間關於歷史人物的爭論，回味著毛主席最豪邁的詩詞——《沁園春.雪》，心潮澎湃……
雖然自從慧慧姐夭亡之後，他很少來河邊閒逛了，但每逢人生轉折點的時候，他都會情不自禁地來到碼頭邊，迎風傲立、看朝霞滿天，看落日餘暉，抒壯志情懷。這是大自然賦予每個人的權利，真正的民主權利！也只有自然母親給人類的權利是真正公平、合理的。人類不能給人類自己以公平合理，這就像自己無法打倒自己一樣！
碼頭前巨浪翻湧，帶動雲思緒翻飛。此時的大河比父母雙親帶給他的精神撫慰還大、還溫馨。舒緩許多的河面比夏秋季節要清澈許多，遠遠望去就像一塊巨大的翡翠，鑲嵌在杞鄉大地上。大河，有時像一位溫婉、美麗的少女，引發人無限遐思；有時像慈愛的母親，叫人忍不住要輕輕地依偎在她的懷裡；有時又像是一位嚴厲的父親，叫人既畏懼又想親近。
滔滔黃河，日夜不停地奔流了幾千年，幾萬年，養育了無數華夏兒女。對於她，雲一直懷著崇敬的心情，想用最美的語言歌頌她、讚美她。無奈自己還沒到能寫出一部像樣的書來讚美黃河母親的程度。甚至是一首精美的詩歌、散文都還是奢望。
在這個寒假裡，父親開始動手做門窗，準備開春就翻蓋新房。門窗大框做好後，家在吳忠的大姨父來家裡轉。他看到雲家準備翻蓋新房，很高興地答應幫雲家推檯子。因為姨父家的鏈軌車（推土機）正好被他雇的鄰村立新一隊的司機劉師傅開到自家推檯子。
幾天後，雲家的老房子拆了。一家人被即將翻蓋新房的喜悅心情包圍著。自費讀高中，成績有點兒跟不上的紅艷妹也暫時不嘟噥著退學回到初中復讀考中專了。雲也暫時忘卻了來自學習上的巨大壓力。
舊房子拆得只剩下東廂房用來住人。家裡亂七八糟的東西堆了一院子。雲和海風弟晚上就沒處睡。大伯家對面十間磚房子，空閒房間很多，也沒主動叫他們小兄弟倆過去暫住一段時間。父母也懶得向他們張口。大伯一家人從來也沒幫雲家幹點啥活。這還是因為祖父當初的去留問題引發的隔閡。
雲和海風弟每晚暫時借住到巷子頭上老週三的二兒子家裡。
開學了。
紅艷妹終因學習跟不上，準備退到新堡中學，和大伯家的四丫頭，海蓉妹妹一塊兒復讀考中專，父母又氣又急，一點辦法都沒有。一家人都把考學的希望寄托在雲的身上，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一個多月後，高三的語數外三門會考開始。雲也一次性通過，只等著參加高考了。理科班的建寧，英語補考一次僥倖過關。愛軍、嘉文、胡建華終因兩門課補考一次後依舊不及格，不予畢業。愛軍退到棗園中學復讀考中專。胡建華轉到鳴沙完全中學復讀考中專。嘉文和一幫理科班的男同學跑到西安和廣州、深圳打工。他們的離去對雲來說既是打擊又是誘惑。雲徹底變得玩世不恭起來，隨便遲到、曠課，甚至在宿舍裡睡大覺也不去上課。就連班主任黑老師的數學課，他也敢曠上幾堂。黑老師對他們整個文科班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甚至還在課堂上暗示有些人自動放棄高考。因為關帝中學建校以來還從來沒有應屆文科生考上大學的。侯校長也在全校師生大會上針對高考對高三學生暗示過，說沒希望考上大學的學生如果自動放棄高考，來年學校免費接收其復讀高三。這無疑也對很多學生打擊和誘惑很大。很快，就有十幾個男、女生退到初中復讀考中專或者準備放棄高考，來年免費復讀。學校裡關於高考的種種反應像毒氣一樣瀰漫在整個高三年級學生心頭。雲更加動搖了考大學的信心和念頭。
實際上，可憐的同學們也知道這是那兩位工於政治權術的侯校長和黑老師為了升學率對自己的學生玩了一把「厚黑」，同學們既是自願、又是被迫地淪為政治治下的教育制度的犧牲品。
也就這個時候，紅艷妹自動退學回家了。父親一氣之下也沒讓她復讀考中專，她只能當一輩子農民了！
臨近高考時，文科班裡已經是人心渙散、頹廢不堪。很多學生已經公開在班裡看各種小說，高考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有的學生還把時下正流行的陝西作家賈平凹的那本被稱之為當代金瓶梅的《廢都》擺在課桌上。不知道黑老師看沒看過那本書，總之他也懶得過問了。對他而言，班裡能考上一個大學生，就是關帝中學和他的榮譽，總比年年剃光頭強吧！
與此同時，他們文科班裡都在傳閱一本叫做《平凡的世界》的書。聽說還是那個寫《人生》的陝西作家路遙寫的，很感人。很多女生看過後都偷偷哭過鼻子呢，包括這部書的始傳播者——霞。雲還沒來得及言喘，霞就把這本厚重的巨著，借給了雲看——
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時20分，以小說《人生》、《平凡的世界》享譽文壇的著名作家路遙在西安西京醫院猝然離世，年僅42歲。1982年發表中篇小說《人生》，後被改編為電影，轟動全國。1991年完成百萬字的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這部小說以其恢宏的氣勢和史詩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現了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城鄉的社會生活和人們思想情感的巨大變遷，還未完成即在中央人民電台連播。路遙因此而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
同時，以該書改編而成的14集電視連續劇也在全國熱映，一時間萬人空巷、爭搶觀看。
經過這部書、廣播、電視三大主流媒體的傳播，《平凡的世界》感動了那個年代、甚至至今仍然感動著很多各年齡段、各階層的善良的人。
雲和霞之間的主要感情糾葛也因霞借給他的這部《平凡的世界》而演繹出一幕感人至深的人間真情。
在雲如饑似渴地讀完了霞借給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之後，在他的內心深處就不由地冒出了一些無法迴避、無法預測的問題。比如人的生存價值該怎樣體現？人性是什麼？幸福是什麼？人類為什麼會有夢想？自己的夢想又是什麼？創造和發展對於人生有何意義？社會為什麼需要正義？人為什麼要有高尚的道德和情操？甚至在他這個年紀應該萌生的愛情是什麼？愛需要理由嗎？自然真的很偉大，不可戰勝嗎？敬畏神明是不是就是在敬畏自然？自己的命運之路與自由之路又在何方？……這樣的問題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攪擾得他不得安寧。我們的雲已經從一個懵懂少年變成一個落落寡歡、思想包袱異常沉重之人。世間萬象雖然在他充滿好奇的眸子裡還不甚明朗，但卻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
雲現在還記得當時他看過一本《讀者》雜誌，裡邊收錄了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這篇文章。這篇文章也可以看做是作者寫這部巨著的後記。他對文章最後一段記憶猶新——「……在緊張無比的進取中，當我們專心致志往前趕路的時候，往往不會過多留心身後及兩旁的一切，我們只是盯著前面那個唯一的目標。而當我們要接近或到達這個目標時，我們才不由回頭看一眼自己所走過的旅程，這是一次漫長的人生孤旅。因此，曾喪失和犧牲了多少應該擁有的生活，最寶貴的青春已經一去不返……」當他聲情並茂地在語文課上朗讀了一段這篇文章時，整個高三四班都沉默了。他留意到他心愛的霞和許多女同學都在揩拭眼淚……
從此之後，他和霞之間開始了一次次真摯地情感交流。他們往往會為了一個熱門話題爭論半天。互有勝負的他們也在為對方敏銳的觀察力和犀利的言辭欣賞、激動——
霞——」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你畫得差了些火候。人來了鳥都不驚，不靈動啊！應該把畫畫成「畫龍點睛」後，龍就會騰雲駕霧的境界。就算是一隻小鳥，也要把它畫成像人來了，鳥兒要振翅欲飛的樣子。而且是不同欣賞層次上的人來了都要有這樣的感受，那才叫畫得好呢！」
雲看著一臉認真樣的霞，覺得她今天嫵媚極了，美極了。他呆望了一會兒還在欣賞他日記裡的插圖的霞，突然要嚇她一跳似地湊到霞的耳邊大聲說道——
「哼！精闢，精屁啊！」
說完就捂了鼻子，裝作聞到了屁味的樣子。霞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後就揮著綿軟的小拳頭追著打雲。身旁幾個要好的女同學也都哈哈大笑。雲和霞也笑作一團……
兩人笑成一堆，旁邊的同學們也為他倆的精彩辯論鼓掌喝彩。
一個禮拜六，雲回到家，老房子已經碾壓平整。
在一次語文課上，嬌小玲瓏的語文老師試著讓全班同學每人寫了一首詩歌，體制不限，自由發揮。雲寫了一首《老屋》，並且在全體師生尤其是霞的訝異的目光中朗誦了一遍。
晚自習時，雲一邊回味著語文課上的情景，一邊惦記著家裡翻蓋新房的準備情況，一邊還為紅艷妹輟學後的生活擔憂。他想起了慧慧姐的悲慘命運，想起了理科班那位已經住進神經醫院的唐偉，想起了他和霞、愛軍、仕誠、嘉文、胡建華間真摯的友情，想起了他暗淡無光的未來……淚眼朦朧中，他把這首詩用他漂亮的細明體字工工正正地謄寫在他心愛的日記本裡。
又一個男同學退到初中去了。
雲參加了高二上學期就回家種田的老同學石鎖的婚禮。
一次早自習課上，遲到的雲沒進教室，坐在教室門前的台階上看借來的《廢都》。黑老師出來後掃了一眼，理都沒理他，逕自走了辦公室。
黑老師走後，看破紅塵般的雲慢慢走進教室，收拾好書包，把那本《廢都》還給了鄰座的那位男同學，朝低頭不語的霞看了一眼，像烈士走向刑場般跨出了教室……
他到理科二班向拿宿舍鑰匙的同學要了鑰匙，迎著夏日裡罕有的涼風朝宿舍走去。
收拾好行李，雲躺在仕誠的床鋪上，眼含熱淚閉上了眼睛……
中午放學後，同宿舍的其他男生都忙著打飯，也沒人注意到雲的反常變化。只有好朋友仕誠追問他為啥一早上不上課。心底裡淹滿了淚水的雲一直裝作沒聽見。仕誠也急惶惶地打飯去了。
正當雲把行李捆好，綁在自行車上的時候，霞哭著跑來，把她珍藏的那本《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送給雲，並把雲的那本日記要去了。霞說：「終有一天你或後悔的！」說完，低著頭跑回了宿舍。雲知道霞在哭，他也禁不住熱淚橫流……
那些難忘的人生歲月啊！
雲深情地回望著他待了三年的校園，努力地閉上了淚眼，義無反顧地走向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