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四章()
不出他們所料。第二天早自習課上,班主任賈老師就當著全班學生的面狠狠批評了他們三個。說他們三個把先人都丟盡了。並且,幾天後的星期一早晨,在全校師生大會上,校長就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對他們三個的劣行進行了言辭激烈地通報批評。當言及他們三個打死人家鴿子準備燒著吃時,引起師生們哄堂大笑。當時,雲感覺自己真想找個老鼠洞鑽進去。
好戲連台。
那是剛立冬不久。他們三個又因為沒完成作業,被賈老師勒令背著書包滾出教室。還是陳學兵的主意。他說學校後邊的鄉食品廠有好吃的東西,要雲和老鼠子跟他去偷。正愁著大冷天沒處可去的他們不約而同來了興致。陳學兵領著他們兩個到了廠圍牆的一個豁口前。老鼠子個子大,趴在豁口上瞅了瞅,見裡邊沒有動靜,便招呼他們往進翻。「噌、噌、噌」,三個人便翻了進去。在陳學兵的帶領下,他們到廠房裡裝了三荷包釀造醬油用的黃豆片兒,準備拿出去燒著吃。突然,老鼠子發現一個角樓的煙筒往外冒煙,好像生著爐子。雲在老鼠子的指使下,躡手躡腳地順著樓梯爬到窗戶上,一探究竟。哈哈,原來沒人!雲給他們兩個打了個手勢,輕輕地推開木門鑽了進去。呵,還真是個好去處!最起碼不用挨餓受凍了!在屋子東牆腳下,有一座紅磚砌就的爐子,裡邊煨著煙碳。他們仨撿了三半截磚頭,圍坐在爐子旁邊,燒烤著黃豆片,邊吃邊聊,好不快活。
在他們摸清了情況後,接下來的兩天內,又光顧了食品廠兩次。當然,他們的蹤跡也被廠主發現了。最後一次,正當他們仨圍坐在一起聊得正歡時,老鼠子耳朵尖,聽到院子裡有動靜。他們仨爭先恐後地從窗子往外擠。雲身子單瘦,又落在了後邊。雲也跑了,可書包沒來得及拿。書包裡有書和作業本,上邊,班級、姓名樣樣俱全。他們擔心廠主會順籐摸瓜找到學校問責。三人忐忑不安地回到學校,等待學校如何發落。可那天根本就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似的,一切平靜得出奇。
下午放學後,雲焉頭巴腦地蹬著那輛沒有前後閘,也沒前後瓦的破爛自行車溜到了家裡。雲還沒進屋,父親一眼就發現他沒背書包。父親根據經驗判斷,雲肯定沒幹好事,忙問他書包丟到哪兒了,順勢就要打他。母親聞聲也從屋裡跑了出來。海風弟也跟了出來。兩個妹妹也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個究竟。父親唉聲歎氣地對母親說道:「你看看這個畜牲娃子,書包也不知道扔到哪裡去了!」母親就過來問雲咋回事。雲一看瞞不過去了,只好如實相告。母親怒不可遏地拿手指頭戳著雲的腦袋罵道:「你咋沒把你也丟了啥!你還有b臉回來呢嗷?」父親也越聽越氣,急切地想要找東西打雲。雲趕忙撒腿就跑。父親邊攆邊罵道:「我把你個賊殺的骨頭,你今兒給你爹回來!狗日的,非把你的腿棒子打折不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大地歸於一片寂靜。雲不敢回家,一個人躲在他們家糞場子裡的稻草堆上納悶。為了御冷,他把一個兒稻草解開覆在身上,可還是有點兒冷,索性把棉帽子的耳朵兒放了下來,手也蜷縮進棉衣袖筒裡。因為還沒來得及吃飯,肚子也嘰裡咕嚕地直叫喚。
夜幕降臨,寒星點點。偶爾一顆流星劃過,更覺淒清無比。常聽老人們說,天上少一顆星星,地上就會死一個人。想到這兒,雲心裡毛悚悚地。由於寒冷和害怕,他覺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隔壁,周銀安家的羊圈裡,小羊羔「咩咩」地叫著。羊媽媽心疼地舔舐著它們的身體。夜,出奇地靜!彷彿能聽到小羊羔跪乳時拿頭拱媽媽肚皮的聲音,和它們吮咂媽媽乳頭時「滋光、滋光」的聲響。身下的草堆裡,還能聽到老鼠窸窸窣窣穿行的聲音。它們可能也是又冷又餓,想要在稻草堆裡找幾顆秕谷帶回家,和妻兒一塊兒吃吧。
西面不遠處,中巷子頭上有一個大集體時留下的水泥澆築的大氨水罐。罐旁邊,嘉明家的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上蹲著一隻貓頭鷹,由於寒冷無比,它夾緊了翅膀,喉嚨裡不時發出「呼嚕、呼嚕」的嗚咽聲,像是冷得牙關打顫,又像是餓得哭泣,又像是吃飽了往外吐老鼠的皮、毛、骨頭。
一勾彎月,在幾縷烏雲的掩映、嬉弄下,傾瀉出秋水般清冷、淒美的月暉,時明時暗,時隱時現。靜靜地仰望星空,彎月就像一位可憐的小腳老嫗,在調皮的星兒的注視下踽踽西行。
南面的河灘上,冬灌後的稻田里結了一塊塊薄薄的冰,在月光的照射下散發出耀眼、陰冷的白光。極目遠望,冬日的黃河已經失去了夏日的洶湧澎湃,像一位嫻靜、溫婉的少女,依戀在故鄉身旁。側耳聆聽,河邊飄來的嘩啦啦的流水聲,像極了祖母哼出的搖籃曲。偶爾從北山腳下的迎永公路上傳來一陣車輪碾過冷硬的柏油路面後的嗖嗖聲。毗鄰公路的包蘭鐵路上,隔半個多鐘頭,就會駛過一列火車。屆時,就像輕微地震一樣。
夜,出奇地靜,出奇地冷。
就在雲又冷又餓,又困又怕的時候,他聽見父親和母親在大門口扯起嗓子喊他。連喊幾聲後不見動靜,大概以為雲已經跑遠了。
世上沒有不疼愛自己孩子的父母,他們也擔心雲在外頭凍著、餓著。雲支楞起耳朵,聽著父母的動靜,好像已經聽見他們朝糞場子這邊走了過來。父親邊走邊像和母親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道:「都啥時候了,這個吃屎的娃子跑到哪裡去了?」接著就聽母親狠狠地道:「管他呢,讓這個殺打五雷轟的骨頭叫狼吃咯!」可父母雖然嘴上這麼說著,還是忍不住扯大嗓門喊了起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雲害怕父母走過糞場子,滿世界找不到他,生更大的氣,貓叫似地回答道:「我在這裡呢。」父母循聲望去,只見雲掀起了稻草,一骨碌翻坐起來,幽靈一樣地從草堆上溜了下來。父親呵斥道:「我把你個畜牲娃子,都啥光景了,還不回家睡覺,藏在這裡幹啥呢嘛!想喂狼呢嗷?」雲不敢言喘,低著頭,邊往回走,邊假裝揉眼睛。
屋裡很暖和,弟妹們都已經進入夢鄉。趁父母閂街門(gaimen大門)的當兒,雲趕忙揭起鍋頭上的大鋁鍋看了看。還好,因為鋁鍋煨在爐口邊,雖然麵條已經坨了,但依然冒著熱氣。雲剛把鍋蓋放下,父親就進屋了。父親呵斥道:「飯吃了睡覺!明天讓你爺爺領上去把書包要回來!」說完,就和母親去隔壁的大屋裡睡覺去了。父母前腳剛走,雲就急不可耐地盛了一碗麵條狼吞虎嚥起來。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到大伯家對祖父說了情況,央求祖父去給雲要書包。因為祖父年輕時和食品廠廠長的父親一塊兒被馬鴻逵抓去當過兵,並且因為祖母給廠長母親接過生,他母親也認識祖父。
食品廠是當時棗園鄉最早、也是唯一一家鄉鎮企業,是鄉政府響應上級精神,擔保貸款辦起來的,主要生產食醋和醬油。起初,因為插手的鄉幹部太多,管理不善、瀕臨倒閉。後來又引進了糧食加工設備,還硬性給鄉里各家各戶發放了一本小冊子,鼓勵鄉民把糧食交來,直接兌取米面,從而賺取加工費並且出售麩糠。但最終,還是因為各村的小加工廠較之方便實惠而再度受到擠兌,停產倒閉。面對這麼大的爛攤子,鄉里無人敢接手。這個廠長便趁機廉價承包了該廠,並且把家也搬了進來。因為鄉領導(擔保人)的更迭,銀行也對這位廠長無可奈何。
雲和祖父在廠門口停下車子,並把車子立好,雲卻躲在祖父身後不敢進去。祖父連推帶搡,連罵帶哄把雲領進院子。聽見牆角狗叫,廠長掀起門簾,看見有人來,連忙把雲和祖父讓進屋裡。廠長母親見是祖父,忙招呼兒子沏茶倒水,給祖父看座。祖父連聲推辭,雲站在祖父身後大氣都不敢出。
寒暄了幾句後,祖父向廠長母親敘說來意,央求人家看在自己的老面子上把書包還給雲。那位廠長就假裝聲色俱厲地訓斥了雲一通。瞅見祖父抖動著山羊鬍子不好意思地笑,廠長母親就呵斥廠長道:「你看你呶個喪聲惡氣的樣子,別把娃娃嚇壞了!你白家姨爹在這裡坐著呢,你也沒個大小了?」說罷,吩咐兒子把書包拿來交給雲。
看來,廠長母親很久沒和同齡人扯謨了,抓住機會,又和祖父說起了她過世多年的丈夫當年在馬匪的部隊裡保護祖父免受軍棍的一件事情。大意是:當年祖父隨部隊路過老家白營時,偷偷跑回家看望了曾祖父母一眼。此事被上司知道後,按軍規,祖父要挨幾十軍棍,並被關禁閉。還是廠長父親看在老鄉的面子上,替祖父求了情,才免於處罰。因為廠長父親當時已經是部隊的連長了,人稱郭連長。說到動情處,祖父和廠長母親都老淚縱橫、唏噓不已。祖父連聲說郭連長是個大好人,可惜走得太早。廠長母親年輕時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穿紅戴綠慣了的,到老都顯得很精幹。她也連聲說雲的祖母是個老好人,積了大德了。唏噓間,廠長母親抬腕一看表,說:「嗨,你看看,人一老,這腦子都糊了,時間不早了,讓娃娃趕緊去學校上課去,再也不敢到廠子裡耍了,狼狗放開了,咬人呢!」說罷,就吩咐兒子把雲領了出去。
雲騎了車子,風一樣地就到了學校。還好,老師沒在,看來剛上早自習。從此以後,雲再也沒有去食品廠幹壞事,他打心底裡感激祖父和那位開明的廠長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