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四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十四章()
祖母在院子裡栽了幾棵蓄根花,花開得很漂亮,她也很快活。祖母的手也很靈巧,無論繡花,還是剪紙,樣樣出類拔萃。由於職業的原因,祖母也是個很要強,很愛乾淨的人。那時候,全棗園鄉總共有三個接生員,其它兩個都比祖母年紀小,但祖母的手藝卻是最高的。因為祖母為人和善,人們都愛找她去聽診和接生。每天晚上睡覺時,她都會催祖父和家人洗腳。祖母在的時候,雲姊妹幾個是不敢喝冷水的。祖母是個樂天派,為人爽朗。經常是人不進屋,笑聲先到屋裡了。
有一件事讓雲直今想起來都覺得慚愧。
因為祖母不讓雲偷吃她醃的螺螄菜,雲便跑到院子裡撒潑,把祖母視為命根子的蓄根花拔了個精光,並且還第一次罵祖母是老不死的。祖母氣得渾身發抖,連舉拐棍的力氣都沒有了,嘴唇也青紫青紫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雲聽到祖母揪心的咳嗽聲,嚇得一溜煙跑了。
祖父是個勤快老實的人,成天只知道幹活,不愛說話,就連冬天也不閒著。記憶中,他常領著年齡大的孫子到處拾柴禾,拾糞、挖撿別人家菜地裡丟棄的土豆塊和小土豆蛋兒。每當撿回半編織袋這些別人家用來餵豬的土豆,祖母都會仔細地清洗乾淨,用砂鍋煮熟了,再用鐵勺研碎,然後用油辣子一烹,就成了一道美味。只是孫兒們吃的時間一長,覺得噎得慌,便不願再跟祖父去拾土豆蛋兒了。雖然祖母嘴上常罵祖父是個賤骨頭,但一看見孫兒們吃得津津有味,心裡反倒很快活。農閒時,祖母也會領著幾個孫子到河拜上、窪子裡,挑苦苦菜,豬耳朵、黍黍苗、灰苕等野菜。祖母把這些野菜擇洗乾淨,有的用開水焯一會兒,過了涼開水涼拌,有的直接剁了餡兒蒸包子,有的用來調面,吃起來十分可口。無論田里的野荸薺,湖泊、溝渠裡的茨菇,或是溝渠裡捉的小魚兒,經祖母的巧手一擺弄,吃起來都覺得無比香甜。
可以說,是祖母給了雲第二次生命——
據父母說,父母因喜得愛子,在雲一歲半時,帶他坐班車去靈武四爺爺家誇耀。回來時,雲在班車上不幸感染了氣管炎,並且很嚴重。父母急得沒一點兒辦法,以為雲沒救了。最後,還是祖母下了最大的決心,一定要救活雲。她從鄉醫院買回來青黴素,一天給雲打三次,硬是把雲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後來,她還利用工作之便,弄了許多胎盤,洗淨,用鍋焙乾,哄著讓雲和小松哥吃。為了預防雲的氣管炎發作,祖母還經常給雲打針治感冒,硬是根治了雲的氣管炎。
聽母親說,在雲患病不久的一天晚上,因為犯病,雲咳嗽不停,父親竟為了他的豬瞌睡,狠心將雲扔在門口的雪地裡。雲連哭帶爬,還是祖母讓祖父起來,把雲抱進他們屋裡,並給雲吃了藥。祖母摟著雲,給雲揉胸,哼搖籃曲,一夜都沒睡好。從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父親對祖母是有強烈依賴性的,父親也是一位不太稱職的父親。每憶及此事,雲便對父親多了一些莫名地憎惡,對於祖母卻覺太多愧疚。愧疚她老人家對他無微不至地關愛,愧疚她對自己一生寄予的厚望。可悲的是,祖母在世時,雲並沒有讓她老人家看到自己的過人之處,有的只是調皮搗蛋帶給她的無限傷感和苦澀的微笑。
祖母對雲的嬌縱和寵愛是無以言表的。不論帶給他什麼不良後果,都讓兒時的雲十分快樂,也令現在的雲十分懷念。總之,祖母在世的那段時光,在雲的記憶中是無憂無慮、天真快樂、豐富多彩的。至今回想起來,恍若夢中,不勝悲慼!
祖母是一九八六年冬天去世的,享年六十四歲。雲那時候剛滿十一歲。
她是去給鄰村一位孕婦接生時,突發心肌梗塞而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去世的。
因為孕婦難產,祖母一連守了三個晚上。困了,就睡在孕婦身旁。深夜裡,孕婦一家都已沉睡,祖母卻因過度勞累側臥著,像一尊睡佛一樣,神態安詳地離開了人世。待孕婦一家發現,已經是第二天凌晨六七點鐘了。
第二天一早,雲去糞場子裡攬了一背兜柴禾,準備回家燒炕。忽然,孕婦的丈夫神色慌張地從河崖頭小跑著過來,問雲家裡有沒有人。雲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連忙領他朝家裡跑去。父親正拿了填炕叉子往炕洞裡塞柴禾,聽那人一說,猛然間抖了一下,連忙放下填炕叉子,跑到大伯家,叫了大伯一起去看個究竟。
大廈將傾!看來噩耗是確鑿無疑地來臨了!雲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因為這一天正好是他班主任范老師的大兒子,也就是他後來上初一時的班主任趙老師結婚大喜的日子。他們在一個巷子裡住。
剎那間,祖母去世的消息像冬日凜冽的寒風一樣,傳遍了整個村莊。不一會兒,三舅爺爺和四舅爺爺聽到消息,都從范老師家幫忙的人群中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商量安排祖母的後事。
一會兒,父親和大伯一臉悲慼地從鄰村回來了。看來祖母的的確確地去世了!得知了確鑿消息後,祖父顫巍巍地哭個不停,想馬上跑到孕婦家看望與他風雨同舟四十幾年的老伴。一家人都忍不住哭個不停。
祖母的遺體是由本隊幾個結了婚的年輕男性用一扇舊門板抬回來的。每到一座橋前都要停下,大伯和父親都要叩頭、行禮、燒紙錢,為祖母的靈魂引路。祖母的遺容是用一方紅綢子蓋著的。雲和家人,以及眾鄉親都未能見上她老人家最後一面。她也沒來得及給家人留下任何遺言,雲一般地飄走了!
按照商議結果,祖母由雲家抬埋。因為父親做過木匠,兩個舅爺爺便囑咐他盡快給祖母攏一口棺材。父親和本隊一位姓李的木匠只用了一天時間,就攏好了一口松木棺材。由於祖母是死在自家宅子外頭的,按鄉俗,她的遺體是不能停放在自家宅子裡的。但一家人連同所有鄉親們一致認為:祖母一生給人看病、接生,積了很大蔭德,不應將她老人家的遺體在大門外停放,還是按慣例停放在她和祖父居住的正中兩間正房裡。
晚上,雲和小松哥在家人的囑咐下陪祖父睡在炕上,以防祖父因傷心過度發生意外。
三天後,在她老人家遺體入殮時,三舅爺爺揭開了覆在祖母頭上的紅綢子,雲才看了祖母最後一眼。除了因心肌梗塞而使祖母的嘴唇又青又紫、並且嘴角還流著紫紅色的血外,祖母依舊神態安詳、慈愛可親,看不出一絲兒被病痛折磨的樣子。她彷彿依舊微笑著,聆聽親人對她突然離去的哀悼,依舊慈祥地注視著九個可愛的孫兒以及滿屋子的親人鄰居。
祖母是堅強而偉大的女性!
父親眼含熱淚,輕輕地用那方紅綢子為祖母擦乾了嘴角流出的血,然後和幫忙的鄉鄰們把祖母的遺體安放在已經油漆好的紫紅色的棺材裡。此時的父親又是如此地可憐與可親!善良的親鄰們都議論說,祖母生前積了大德,死後口腔流血是吉兆,後輩人一定會飛黃騰達,還說她老人家修行得好,走得快,沒受罪。
在家鄉,老人壽終稱「白事」。白事不同與紅事(喜事)。白事基本上都是勞民傷財,又忙又亂,真可謂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而紅事只是花幾個錢而已,人不受累。據說在1985年至1976年間,因為各種運動的原因,喪事都很簡單,不用陰陽,不扎紙貨,不披麻戴孝。80年代後,喪事又有返古趨勢。一度廢除了的紙貨,陰陽、鼓樂、,道場、又有所恢復,且越演越烈。為喪事請客的越來越多,攀比之風日甚一日。辦一宗喪事,少則幾千,多則一兩萬。親友和喪家花費都很大,簡直就是浪費錢財!與春節和婚事相似,咱們中國人大有將之演繹成中國獨有的一種經典文化的趨勢,實不可取!人死如燈滅,這又何必呢?
在祖母的遺體抬回家之前,母親在幾個舅爺爺的指點下,按慣例將祖母的枕頭瓤子(多為蕎麥皮)倒在巷子頭的沙棗樹下。陰陽第二天就被請來了。范老師的丈夫幫忙寫了訃告,父親打了漿糊將之貼在了東山牆最顯眼處。雲在父親的囑咐下,到父親的三個干親家報了喪,並叩頭請他們家來人幫忙料理喪事。親友們口耳相傳,聞訊趕來弔唁。一時,家裡忙亂作一團。
那時候,親友們大多置辦祭品。多是用壚飥的各式饃饃或是油炸的油餅子和粿子、花花子。作為主人,雲家也蒸饃饃,炸油香。這些食品在弔孝那天喝粉湯時,都會分發給來賓吃,或是帶回家去。以至於在家鄉,人和人開玩笑時常拿喝對方的粉湯做耍。
弔孝那天,至親分遠近還會送挽幛、被面、毛毯。坐在收禮桌後的范老師的丈夫,就會用毛筆在裁好的一方白紙上寫下xx大人千古,孝xx敬挽的字樣,父親就會按照人名,拿大頭針別在相應的挽幛上,並在晾衣繩上懸掛,任來賓觀瞻、評說。每過一宗喪事,家家都像開了綢緞莊一樣,很是鋪張浪費。
親友們在靈堂前叩首後,憑心而論或按關係遠近,會在靈堂前供桌上的木頭升子裡放入數目不等的弔孝錢。有一毛兩毛的,也有一塊兩塊的。雲家就會給每一位弔孝者分發孝布,並邀請他們喝粉湯。
陰陽是喪事的主角,此時正用各色彩紙和葦桿扎紙貨——
先扎一個黑頸、白羽、黑尾的紙鶴,做引魂幡,高插在街門樓子上。引魂幡的紙幌兒不時被寒風吹起,宣告著亡靈即將駕鶴西去。再扎一對童男童女,到陰間使喚。再扎四到八竿子各式紙羅幌兒作儀仗。因為那時候還少見小汽車,就扎一輛驢拉轎車兒到陰間乘坐。亡人若是女性,轎簾兒上還會掛一塊梳妝鏡。因為那時已經普及黑白電視機了,祖母又愛看電視,再糊一個惟妙惟肖的電視機,給她老人家到陰間改心慌。這些輔助的紙貨,全憑主人家的經濟能力和孝心輕重,以及亡人生前喜好,決定扎與不扎。威望高、年齡大者,還會扎明旌,棺罩。明旌周圍,八仙分立,意寓亡人經八仙庇佑,度苦海、極樂升天,正中粘一條紅綢,書寫亡人生卒年月。棺罩相當於亡人陰間住所,常仿古建築,雕樑畫棟,意寓亡人到陰間盡享富貴榮華。
有錢有勢的家庭,還會在棺材上頭畫「玉祥臥冰」、「孟宗哭竹」等古代孝子圖。這也是范老師的丈夫的拿手絕活,也是他隨陰陽扎紙貨的一大收入。畫一副棺材現在已經漲到三百多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