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六章()
不知不覺,寒假就要過去了。
每年春節過後的二月十幾號,各中小學就要開學了。家長們也因為自己的孩子們馬上可以有老師管教而略鬆一口氣。他們可以安心地拿洋鎬刨糞,用手扶拖拉機或牛馬車,往來年的旱作地里拉運,準備春耕。
俗話說的好「一年莊稼兩年種,頭年備好來年糞」。大多數人家年前沒上凍時,就已經起光了包括羊圈、豬圈、廁所在內的所有圈裡的糞,並用人拉車子轉到自家的糞場子裡邊。父親手懶,每年都在春節過後快解凍時才開始起糞。
起糞是一件很費力氣的活。作為孩子的雲還沉浸在春節的快樂氣氛裡,不願脫下新衣服換上幹活時才穿的舊衣服。在父母的催促下,雲無奈地與剛可以參加勞動的海風弟,扛起鐵鍬,隨父母一塊往外起糞,轉糞,拉糞。
因為居民點地方窄狹,沒處砌豬圈、羊圈、廁所,也沒處堆放柴草,所以當初隊裡給每家都分了砌圈和堆放柴草的地方——糞場子,這樣便於管理,也較為安全衛生。
雲家的糞場子在巷子頭上周銀安家的棗樹下面。裡頭砌了豬圈、羊圈、廁所,還堆著一對麥草和一堆稻草。
豬圈裡養著兩個殼郎(待育肥的架子豬),羊圈裡養著雲家的五隻母羊和祖父母的六隻母羊,人圈(廁所)裡佈滿了一攤攤凍硬的褐色的大糞。因為天氣漸漸轉暖,皆散發出一股股騷臭味。為此,祖父母也經常責罵父親手太懶,不知道墊圈。
父親拿洋鎬刨豬圈裡的糞,母親和雲以及海風弟三人拿鍬往外扔,祖父一個人拿鍬把羊圈裡的羊糞往一起攢。大部分豬糞因為兩頭殼郎用嘴拱刨已經鬆動,只有圈牆邊陰面的豬糞凍得生硬。每刨一下,父親便有節奏地「嘿」一聲,像勞動號子一樣,聽起來叫人覺得親切、踏實。結了冰的豬糞在洋鎬的刨擊下露出雪白的冰碴兒,濺了人一身一臉,時而鑽進衣領裡面,涼絲絲的。因為夾雜著糞渣兒,鑽進衣領裡邊就會讓人感覺既難受又無奈。如果張嘴呼吸,還會濺到嘴裡面。不過那個時候雖然家家都養豬,但不像現在有的人家養的多,形成規模了。那個時候養豬,喂的都是自家碾米、磨面剩下的糠、麩、黑面。如果是口壯的母豬的話,還可以把稻草粉碎添著喂。這樣喂出的豬,飼養週期長,肉好吃,屬於純天然綠色食品,且糞不太臭。不像現在養的豬多,飼料不夠喂,只好購買精飼料,並添加料精和添加劑。這樣喂出的豬,飼養週期短,肉不好吃,糞比大糞還臭。並且現在提倡科學養殖,冬天還給豬圈搭上暖棚。這樣一來,豬糞捂在裡頭發酵,更是臭不可聞。這也和我們有時候上公廁時碰到一個大腹便便的「肉食者」(官員代稱)一樣,他們因為吃得比一般老百姓好,拉的屎也比一般人的臭許多。哈哈,話雖難聽,可理還就是這麼個理兒!
一家人吭哧、吭哧地起了半天糞,肚子早就餓得咕咕亂叫了。母親便在雲和海風弟的一再央求下,回家端來一盤過年時用壚飥的飥烙子和蜜饌子(一種麵點),再提一壺開水,給大家充飢。有時候,祖母如果不出門接生,她也會邁著因為肥胖而略顯遲緩的步子,給大家送饃饃吃的。
那時的雲他們正在長身體,也正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年齡,對吃的,尤其是對肉很感興趣,肚子很容易餓,也饞得要命。這也最能反映當時的農村生活水平普遍不高。用一句俗話說,就是「肚子裡油水太少」。
那時的過年,放現在人的眼裡,還不如平時吃的好呢。那時侯,家家戶戶過年就是個豬肉,有的十幾斤,有的幾十斤,甚至,有一年雲家因為稻子得了稻瘟病,只打了三編織袋半秕半飽的稻子,打了三斤肉過了個年。這些肉擱精緻的城裡人,可以放在農村人認為純粹是浪費的冰箱裡吃上半年,可放在大部分農村來講,往往年沒過完,肉卻早已吃完。現在過年則大不一樣了。用一句惱人的廣告語來說,就是「這肉、那肉,吃得是肚子脹,不消化,也沒什麼胃口了」。還得花錢吃「江中」牌健胃消食片!
可就那樣,年仍然在孩子們幼小的心靈深處充滿了喜慶、歡樂和誘惑。那樣的年景從雲記事起,一直延續了十幾年,成為他心中揮之不去的記憶。直到二零零零年,他通過努力,開設了自己的修理鋪,弟妹們也都長大成人,可以或多或少貼補一些家用時,這種境況才得以改善。
那個時候,他們過年很少放炮。除了個別有錢人家可以買幾個二踢腳和一兩掛100-200響的小鞭炮放放以外,其他人家在年三十那天晚上常顯得冷冷清清。他們這些毛頭小子便趁人家放完後,從人家大門口撿幾個沒有燃著的小鞭炮,拾個煙頭兒或焚個香頭兒在自家院子裡或巷道裡「啪啪」地一個個放著玩。可就是那樣,他們仍覺得只有那時的過年才叫過年,也才像個過年的樣兒。
那時的過年,孩子多,很熱鬧,不像現在,家家戶戶的人都蜷縮在熱炕頭,有的睡一年中沒睡完的覺,有的三五成群打麻將、扎金花,有的則沒完沒了的這台、那台看電視……
沒日沒夜地睡覺,睡得人頭都疼,沒完沒了地電視節目看得人脖頸都酸了,眼睛仁子都紅了,真是無聊透頂!
兒時的過年給人的第一印象不只是物質上有新衣服穿,有好吃、好喝、好玩的東西,而是精神上感到特別興奮。就拿幾乎年年都耍的社火來說,兒時的社火雖然和現在的社火差不多,但大人娃娃都攆著看。參不參與不說,也都愛去湊個熱鬧、捧個場。不像現在,雖然社火隊鑼鼓敲得震天響,仍然沒幾個人從頭到尾,一直觀看完的。除了那些沒幾天活頭的老頭兒、老太太,一直瞇縫起眼睛,露出滿臉褶子和缺失牙齒的天真笑容,留戀著他們的過去以外,大多數忙與不忙的年輕人,都只是聽見哪兒鑼鼓一響,便侉侉地挪過步去,炫耀似地伸長了戴著黃金、鉑金項鏈或打著各種顏色領帶的高昂脖頸,探出一個個留著各種時髦髮式的不尿人的腦袋,瞅上幾眼,又搖搖頭,不滿意地逕自散去。然後,各顧各地,喪失理智般瘋狂購買豐盛的年貨去了。人人爭相購買可有可無的年貨,見啥買啥,好像窮得就剩錢了,其實也沒有多少錢,不過就是個虛套子!
年是越過越沒意思,越過越沒勁兒了!人人都這樣說,人人還都隨波逐流地過著年復一年、毫無意義、極度空虛乏味的年!
過去,無論走到哪兒,或藏門子(串門兒),或藏親親(走親戚),提不提東西,大傢伙兒見面都很客氣,都很有禮貌,也都顯得很熱乎。不像現在,逢年過節如果不提點東西去,不花個底兒朝天,雖然人人嘴上還是那些禮數,但骨子裡卻沒有以前的那種親切與隨和了。人人都成了裝在套子裡的人,假假的。彷彿人人都有心事,人人又都欲說還休,人人又都假假地去聽。每一個人的話都起不了幫人排憂解悶的作用。就和現在的藥一樣,量越來越大,價越來越高,療效卻越來越低,既治不了病,你還得花大把大把的銀子去買,改心上的泥氣(方言:心理安慰。音miqi)。現代人凡事就圖個感覺,就圖個下意識。就像一首歌裡唱的那樣「跟著感覺走,請抓住夢的手,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溫柔…….」
「嗨!把夢是個啥嘛?它有手嘛?」祖母這句話問得真有水品,也真叫人一頭霧水。「「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溫柔」,這不和走貓步的模特一樣,中看不中用嗎?」初中時的老黨委書記這句話,說得既對、又不對。人人浮躁而不切實際,人人見利而忘義!人與人之間輕浮地飄著一團霧氣,誰給誰都留下了一個個謎,真像夢一樣。人人都習慣於偽裝自己,走在街上,分不清誰窮誰富,誰高雅誰低俗。人們彷彿都一樣的浮華而不切實際,像踩在棉花堆上,毫無底氣。
虛無!虛榮!虛空!縹緲不定!這個充滿矛盾的世界呀!
頭一天,全家人起好了糞。第二天一早,母親便燒開了一大鋁鍋水,加在柴油機水箱裡,準備發動手扶拖拉機,往來年的旱作地里拉糞。由於晚上天氣寒冷,柴油機底殼的機油凍得很黏。雖然加了一大鍋熱水,仍然搖不動。父親是個急脾氣,手又懶,又沒太大的責任心。每次一幹活,一家人都跟著跑前忙後、提心吊膽,生怕他犯驢脾氣,不是砸東西就是打人。除了祖父母,沒人能管住。這在雲幼小的心靈裡面既憑添了許多憂愁又憑添了幾分對父親的怨恨和瞧不起。「父親就不像個男人!」雲不止一次地在心裡偷偷說,尤其是在祖母去世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對父親的這種看法,直到雲成家立業以後才漸漸淡漠了。因為此時弟妹們也都已經成家立業,生活也日趨好轉,父親的驢脾氣才有所收斂了。
因為雲兄妹們當時都還太小,力氣也不全,所以每次發動車都是母親一個女人家幫父親搖。在農村,這種夫唱婦隨的勞動場面隨處可見。從雲懂事起,他便覺得母親很可憐,也很辛苦。母親是偉大的,也是懦弱而愚昧無知的!她的一生,可以說是完全由著剛愎自用的父親任意擺佈的一生。同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母親的一生是默默無聞的、悲哀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