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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第六章 相思成灰(九) 文 / 隨波逐流

    第六章相思成灰(九)

    這最後一句話,賀樓啟說得甚是艱難,然而無論多麼艱難,卻還是說出了口,楊寧張口欲言,然而心中千回百轉,竟是無話可說。這時,最後一抹霞光業已沉沒在遙遠的天際,天地之間一片晦暗,彤雲密佈的蒼穹之上,連星辰的微光都湮沒不見,姑衍山上朔風呼嘯,賀樓啟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將心靈徹底敞開,壓抑了數十年的遺憾悵惘傾瀉而出,宛若滾滾浪潮,幾欲令人沒頂窒息,縱然心靈早已修煉到堅不可摧的境地,楊寧卻仍是受到了感染,心中只覺無限蒼涼。

    他聽得出來,賀樓啟對於師祖的敬慕之情固然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對於家國之別,卻亦是刻骨銘心,偏偏這兩者之間卻是水火不容。武道宗乃是聖門六宗之首,肩負著聖門道統傳承重責,雖然未有明訓不得收錄異族弟子,然歷代宗主皆是華夏血裔,無一例外,便是其他五宗,除了光明宗為了圖謀大業,往往有教無類之外,也是絕對不肯收錄異族弟子的。當然,賀樓啟若是肯一生一世成為宣頡,專心武道,矢志不移,師祖還可知之為不知,只要徒孫仍是華夏血裔,便可風過無痕,然而賀樓啟既不能坐視戎人如其他草原諸族一般攸起攸落,甘心情願承擔起戎人的未來,即便他並非戎人血脈,師祖也是萬萬不能容忍未來的宗主陷入世俗紛爭的漩渦的。既然如此,眼前這個男子便只有一條路走,要麼成為圖謀中原的戎人國師,要麼成為威懾武林的聖門武帝,非此即彼,縱然忘不了師門重恩,也只能辜負了師祖的一片厚望。

    突然之間,楊寧心中一片明悟,當年的賀樓啟處於兩難境地,出生於長安宮廷的自己又何嘗不是,關中幽冀之爭,為的是錦繡江山,即便是至親骨肉,亦是誓不並存,何況兩家聯姻,滲透著無盡鮮血和屈辱,自己身兼兩家血脈,不論是偏向了哪家,都難免尷尬,不論誰家得勝,都是骨肉相殘。但是,這只是原本的可能,如今的自己,身為武道宗嫡傳弟子,未來的宗主,繼承了聖門武帝的身份,自可不問紅塵紛擾,不屑世俗權謀,縱然失去了與生俱來的權勢富貴,卻也擁有了自己的人生道路。想到這裡,楊寧心中突然一片火熱,或者,母親對自己並非是冷酷無情,或者母親的決定只是為了保護自己,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便如春草蓬勃而生,竟是斬之不絕,燒之不盡。

    楊寧陷入沉思之際,賀樓啟已將如洪水泛流一般宣洩的情感盡皆斂藏,他緩緩站起身來,那英俊異常,輪廓鮮明的面容上顯出玩味的笑容,再也不見絲毫黯然之色,偉岸雄軀自然而然地顯出睥睨之資,向前走了幾步,在寒風之中負手而立,略一俯首,只見山腳下的姑衍驛城之內,一線火光明滅不定,不知何時就會熄滅,感覺到心靈已經恢復向來的古井無波,他才淡淡道:「子靜,你可知道,本座為什麼連親傳弟子都要瞞著,在這裡和你私下敘談?」

    賀樓啟的聲音是那樣的冰冷肅殺,楊寧轉瞬間便已醒覺,驀然發覺自己竟是短暫的失去了戒備之心,背心不禁微涼,他起身走到賀樓啟身後,目光亦是落在了山下彷彿即將熄滅的火光之上,又想起方才見面時賀樓啟的第一句問話,雖然言語不同,卻是意思相近,然而賀樓啟無緣無故將身世來歷、拜師學藝的經過乃至叛離師門的緣由都向他說了個清清楚楚,縱然楊寧並不擅於揣摩人心,然而將心比心,卻也猜到賀樓啟絕非是要和自己敘一敘師門情分,然而這樣的演變又是順理成章,雖然心中悵惘,卻也只是漠然道:「想必師伯已經下定決心,今日之後,世上再也沒有宣頡其人了吧!」

    賀樓啟並未直接回答,淡淡道:「我決意放棄宣頡之名,以戎人賀樓啟的身份,四處挑戰中原高手之時,便已想得明明白白,雖然辜負了恩師前後十三載的苦心,但是恩師精神健旺,還有機會再尋一個傳人,然而我若是用恩師傳授的武藝去殺戮漢人,追尋世俗權勢富貴,只怕恩師他老人家不管是天涯海角,都會尋來清理門戶,幸而我入門較晚,所學頗雜,修為雖然不淺,卻欠幾分精純,就是捨棄了武道宗絕學不用,倒也不是很為難。」

    楊寧聞言暗暗苦笑,賀樓啟說的雖然輕描淡寫,然而武道宗絕學高深莫測,就是想要精益求精,修改一招半式,也不是什麼易事,更何況是要放棄苦練多年的武功,另創一門絕學,這其中難度,不問可知,然而賀樓啟終究是成功了,《萬妙神手》的奧妙精深之處,只憑楊寧管中窺豹,已覺不在武道宗翠湖武學之下,然而師門恩義,便是這樣容易割斷的麼?想到此處,楊寧忍不住略帶挑釁地道:「賀樓前輩既然這樣說,弟子自然沒有二話,只是前輩當真覺得,只憑您一句話,就可以斬斷過去的所有因緣麼?」

    賀樓啟深深地望了楊寧一眼,洒然道:「這世上知道賀樓啟便是宣頡的,你是第三個,想來也不會有第四個!」

    楊寧心下盤算,第一個知道這隱秘的自然是平月寒,但是既然世上無人知道賀樓啟便是宣頡,至少自己的師尊隱帝西門烈,可是至今似乎都在尋找大師兄的下落,就連平煙也未曾提起,想必無色庵主並未將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如今她已不在人世,這個秘密自然更是不見天日。第二個知道賀樓啟另有身份的,多半就是已經自盡而死的查乾巴拉,他是戎人,又感激賀樓啟救命之恩,若非自己答允替他報仇雪恨,只怕這秘密他會一輩子藏在心底。第三個知道此事的便是自己,然而青萍的毒傷還要靠他相救,賀樓啟此時提出來,不啻於脅恩以報。

    心下想得通透,楊寧自然不肯輕易承諾,略一沉吟,他若有所思地道:「前輩雖然早已決意不再施展武道宗不傳絕學,然而想要另創一門毫不遜色的武功,只怕沒有十幾年時間,是很難臻至圓滿境界的,前輩二十年前,曾與家師在幽冀一戰,難道家師竟然並未看出蛛絲馬跡麼?若是果然如我所料,只怕晚輩即便不說,這世上也不是沒人知道前輩的隱衷,若是如此,前輩即便是能讓晚輩承認,這世上再也沒有宣頡其人,又有何用?」

    賀樓啟曬然道:「你是說西門烈麼,這世上即便有人能夠看出本座的武功根底,卻一定不是他,當年本座夜入幽冀軍中,想要刺殺火鳳郡主,卻撞見了西門烈,甫一動手,我便看出他是我素未蒙面的師弟,只可惜他的武功雖強,其中卻有莫大的破綻,對上尋常高手自然無事,若是與同等級數的高手相爭,全力以赴之際就難免有不諧之處,這一戰卻是我勝得最容易的一戰,他連武道宗的本門絕學都練不到家,豈能看出我的根底,更何況我當時掌法已經大成,卻是有十足把握不會被他識破身份。」說到最後,語氣不免透出幾分遺憾的味道,道:「唉,只可惜我當日還未能將毒傷完全壓制,擊敗令師之後已覺內力不濟,只得全身而退,若非如此,說不定幽冀之地已經落入我族掌握之中了!」

    聽到這番話,楊寧縱然性子冷漠,眉頭也差點糾結成一團亂麻,畢竟,不論是誰聽到有人當著自己的面貶低自己的師尊,還堂而皇之地說後悔沒有成功刺殺自己的母親,大概心裡都不會感到很痛快,只是經過這段時日,他已經可以確信賀樓啟當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則即便是他城府深沉,也斷然不會不漏絲毫口風,說實話,這令他感覺無比的輕鬆,相比在中原時候,許多人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卻是堅決不肯承認,這種一無牽掛的境況要好上百倍,故而楊寧雖然暗自腹誹,卻是沒有多少怨氣,只是思緒回轉之間,竟是無端想到,雖然師尊可能當真不知道賀樓啟的另外一重身份,然而師祖他老人家也不知道麼?

    正在胡思亂想,耳邊卻已經聽到賀樓啟答道:「恩師他老人家到底知不知道本座便是宣頡,這卻是無可考證了,我當年遇見西門的時候,交手之際曾經旁敲側擊,約略得知,他老人家數年前便已經鶴駕西遊。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本座那時心中雖然三分悲痛,卻也有七分歡喜,要知道本座一身武功,大半得自恩師傳授,這世上能夠看出本座武功源流的,除了恩師之外再無第二人,恩師故世之後,本座便無所忌憚,只是念著他老人家待我的恩義,終究是放了你師父一馬。要不然他已落敗,卻還要護著那位郡主,本座便是毒傷發作,也能取了他的性命,中原少了一位宗師,總是件好事,只是我已對不住恩師在先,哪裡還忍心讓師門斷了傳承。」

    楊寧心下詫異,他可沒有恍惚之間將心思說出口,怎麼賀樓啟竟彷彿是聽到了自己的心聲一般。見楊寧神色震動,賀樓啟卻是微微一笑,道:「看來本座猜得不錯,你果然是這樣想法,只是,無論恩師知也不知,他老人家已經辭世,自是不會揭破本座身份來歷,子靜,你還未曾應承本座,是否從今爾後,這世上再無宣頡其人?」

    楊寧知道再也無法敷衍,到了這時,他心裡已經想得明白,賀樓啟口口聲聲要他承諾,不過是為了斷絕日後的隱患,須知即便是賀樓啟自創絕學,傳授弟子門人的也非是武道宗心法,然而追根溯源,卻畢竟還是聖門一脈,自己遲早會承繼武道宗宗主之位,便有了清洗門戶的權責。若是賀樓啟尚在,自然可以庇護門人,然而兩人年紀相差了將近四十歲,即便賀樓啟未曾身中絕毒,再過三十年,自己仍是春秋正盛,賀樓啟卻必然已是垂垂老矣,到時候自己若是當真要殺盡擎天宮弟子,賀樓啟又能如何?就是想要趁著自己身在草原而行未雨綢繆之事,卻也要揣度一番,能不能將自己留下,畢竟若是自己一心逃走,即便是賀樓啟,也無法阻攔的。賀樓啟不惜國師之尊,與自己私下相見,甚至不惜脅恩以報,為的不過是對弟子族人的一片拳拳心意。

    深深望了賀樓啟一眼,楊寧終是淡淡道:「現任宗主還是家師,弟子自然無法替家師主張,然而晚輩答應,不會向任何人揭破前輩的另外一重身份,宣頡其人,早已不存在這世上,賀樓啟乃是戎人國師,胡戎兩族共尊的擎天玉柱,自然與聖門全無瓜葛,只是武道宗絕學不能流傳於外,若是世上還有人懂得本宗絕不外傳的武學心法,晚輩身為承繼道統之人,卻是萬萬不能容許的!」

    這樣的要求,賀樓啟早有準備,自然不會覺得為難,他驀然轉身,眼中露出難以掩飾的驚喜,神色更是如釋重負,目光炯炯地看向楊寧,舉起了右掌,以他的身份經歷,竟然會如此情緒外漏,楊寧心中不禁暗自歎息,只是既然已經了做出了決定,他也沒有反悔的打算,當下舉掌相迎,兩人原本出身同門,又都是精擅掌法,暗夜之中,兩隻手掌竟是一般瑩潔如玉,彷彿熠熠生光,「啪、啪、啪」三聲擊掌,就此定下誓約。

    恰在這時,山下那原本足以指示方向的微弱火光,竟是驀然熄滅,天地之間頓時一片黑暗,賀樓啟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緩緩道:「咱們出來也許多時候了,想必下面的木柴已經用完了,這就回去吧。」不知怎麼,雖已達成了心中所願,賀樓啟內心深處,卻是悵然若失,彷彿失去的不是無形的桎梏,而是一生一時都難以忘懷的溫暖翼護,然而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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