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第六章 相思成灰(十) 文 / 隨波逐流
第六章相思成灰(十)
楊寧縱然已是一代宗師身份,卻畢竟是年紀還輕,閱歷不深,雖然無端覺得氣氛沉重,卻也難以領會賀樓啟複雜的心緒,聞言只是下意識地俯首望去,卻見那座殘破的驛城盤踞在暗夜之中,即便憑著他那雙幾乎能夠洞燭通幽的眼睛,也只能隱約窺見大致輪廓,恍若龍蟠虎踞,無形中自有森然之勢,城門豁然洞開,然而內中斷瓦殘桓參差縱橫,彷彿蘊藏著無比凶險,不禁心神微撼,若非及時想起尚有赫連行翼護在側,青萍必定是安然無恙,差點要後悔自己不該將青萍一人丟在城中,饒是如此,仍覺惴惴不安。一念至此,楊寧也不客套,拖起那段枯樹枝幹,直截了當地道:「前輩說的是。」話音未落,身形已經掠出三丈開外,他輕功卓絕,轉眼間便消失在暗夜之中。
賀樓啟雖然心知少年愛侶,難免情深愛重,然而見到楊寧如此急切,仍是失笑搖頭,只是笑了幾聲,淡淡的悲愴卻是湧上心頭,縱然是心如鐵石,然而方才剛剛回憶過平生往事,也不能立刻轉圜,不經意間竟是想起青年時與那清冷孤傲的女子相逢相識相知的往事來,若非家國之別,或許,他們會有不同的結局。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眼瞳驀然映入升騰而起的火光,賀樓啟方從回憶中驚醒,雖然只能透過窗子上釘著的木板縫隙瞥見瀲灩光影,仍然可以想見此刻那石屋之內必定是溫暖明亮,不似這荒山野嶺,朔風凜冽,寒冷刺骨。一聲輕歎,賀樓啟舉步向山下走去,他的步伐看似緩慢,然而每一步卻都跨越過三五丈距離,彷彿縮地成寸,實則迅捷異常,不過數十息時間,便已經到了石屋門前,正要伸手掀起門簾,耳邊恰恰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子靜,你和賀樓前輩都去尋柴火,莫非是尋到了幾十里外麼,怎麼火都熄了才回來,若非赫連大哥懂得用餘燼留住火種,只怕還要費半天功夫才能將篝火升起,還有啊,你都回來了,怎麼賀樓前輩還未回來,莫非你們沒有撞見麼,還是賀樓前輩覺得柴火還不夠燒兩三日的,故而還要尋尋覓覓!」
此間敢對自己排揎的再無旁人,不需辨別聲音,賀樓啟便已知道定是青萍正在大發牢騷,不覺搖頭微笑,心道,這丫頭真是刁鑽古怪,也難為子靜這笨小子是怎生和她相處得來?想到此處,下意識地用目斜睨了一眼右手提著的那只黃鼠狼,這原是他下山的時候偶然察覺到地底土穴有生機湧動,一念之間,便耗費了些許時間將其迫出擊斃,也幸虧如此,要不然還不知該如何消洱這丫頭的猜疑,畢竟和子靜密談之事,只能天知地知,兩人知曉,慶幸之餘,卻是一聲冷哼,石屋之內頓時鴉雀無聲,賀樓啟暗自好笑,面上絲毫不漏痕跡,邁步走入石屋。
石屋之內已經收拾得頗為整潔,中央一堆篝火熊熊燃燒,火上擱著銅吊子,卻是楊寧和青萍從中原帶來的那一個,因著便於攜帶,此次賀樓啟一行竟是捨棄了慣用的器具,當然,今天銅吊子裡面煮的不是茶水,而是散發著濃濃的奶香,竟是草原上常見的奶茶。篝火旁邊還放了一堆劈好的乾柴,竟是長短粗細差相彷彿,即便是最好的樵夫,也未必能將柴火劈得如此細緻,賀樓啟瞥了一眼,只見赫連行和楊寧隔著柴堆相對而立,一人手執匕首,一人握著短劍,顯然正準備繼續努力,想要將剩下的半段枯木,也劈成同樣的大小。除卻這兩人之外,青萍正倚在蘭君肩頭,俏臉微紅,不時偷眼相覷,彷彿是很不好意思背後說人壞話給正主逮著,至於蘭君,則是滿臉的無可奈何,然而神色間隱約卻有寵溺之色。
見這四人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賀樓啟心下喜悅,面上卻是故意顯出怒色,再度冷哼了一聲,又將手中提著的那只黃鼠狼丟到篝火邊,冷冷道:「收拾了吧!」
他素來威勢甚隆,卻是輕易不肯動怒,如今怒形於色,不論赫連行還是蘭君,都是噤如寒蟬,赫連行也還罷了,畢竟性子沉穩,只是肅然應喏,伸手拖著黃鼠狼走到門外,將匕首上的木屑擦拭乾淨,藉著屋內的火光便要開膛破肚,整治獵物,蘭君卻是神色惴惴不安,想要將青萍推開一邊,前去侍奉,偏偏青萍的嬌軀柔若無骨,彷彿只要無所倚靠,便要玉山傾倒,蘭君進退不得,一雙碧眼水氣濛濛,幾欲落下淚來,然而她性子雖然溫柔,卻是體貼入微,不忍青萍尷尬,雖是心如油煎,卻是一動也不敢動,只盼著青萍坐得累了,再去躺上一躺,自己才好脫身去向國師大人謝罪。
蘭君這番心思雖然不曾表現出來,然而賀樓啟、赫連行師徒飽歷世情,自然是洞若觀火,青萍雖然年少,卻也是久經憂患,見慣了世俗冷暖,感受到蘭君的心意,只覺心頭一陣陣暖流湧過,即便是楊寧這般稚拙遲鈍之人,也因牽涉到心愛之人,難得也看破了三四分。蘭君身份卑微,不過是賀樓啟收養宮中的一個孤女,雖然素得寵愛,卻也只是奴婢身份,這一次若非是青萍路上需要有人貼身服侍,行程緊急,賀樓啟也未必會帶上她同行。然而此時此刻,她這番心意卻分外令人覺得可欽可敬,若是易地而處,自己能否為了一個實則毫無瓜葛的外人,不惜惹惱了掌控著自家生死榮辱的主上?
除了誠惶誠恐的蘭君之外,其餘四人各有所思,竟都是沉默不語,石屋內外,除了呼嘯風聲,和木柴被焚燒的畢剝聲響,便是一片沉寂。也不知過了多久,賀樓啟一聲輕歎,淡淡道:「罷了,還要讓本座等上多少時候,你們不餓,本座可是已經飢腸轆轆了!」其實,內功精深之人,縱然是數日不飲不食,也不會有飢渴之虞,何況是賀樓啟這等宗師級數的高手,人人都知道賀樓啟這般說,只是給了一個台階下,但是賀樓啟既然暗示暫時不會追究,自然就有轉圜餘地,眾人不免輕鬆了一些。
赫連行抖擻精神,手上的匕首忽起忽落,剔骨割肉,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不過片刻,一整只黃鼠狼被切割成長短厚薄差相彷彿的一堆肉塊,他手法巧妙,雖然是分解獵物,卻是絕對沒有血流遍地的慘象,事後只是提了一桶清水沖刷了一下,便即乾乾淨淨。對於如何燒烤野味,赫連行自然是輕車熟路,尋了幾根鐵釬子將肉塊一一穿起,這時候楊寧已經將剩下的木柴劈好,見狀逕自取了一串肉塊,抹上花椒鹽粒,拿回去放在火上熏烤起來,還不時輕微轉動鐵釬,讓肉塊烤得均勻些,缺乏食物,熬過了大半個冬天的黃鼠狼雖然並非脂厚油肥,卻也是肉質精瘦勁道,緩緩滲出的油脂在火光下閃現出潤澤的光芒,赫連行見他燒烤手法強過自己,便索性只是將肉塊一一穿好,餘下事宜交由楊寧來做,兩人雖然是第一次合作,卻也是默契非常,不多時,五串肉塊都已經烤得半熟,陣陣肉香漸漸瀰漫開來,混合著奶茶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
他們兩人忙裡忙外,蘭君卻只覺得坐立不安,她是侍女身份,準備食物原該是她分內之事,然而偏偏青萍的身子越來越無力,倚在她身上搖搖欲墜,讓她不能撒手不管,賀樓啟餘怒未歇,就連赫連行和那中原少年都是戰戰兢兢,自己卻是高坐不起,縱然國師大人寬宏大量,只怕也會因此生出嫌隙,若是他老人家只是重重懲處,也還罷了,若是回宮之後卻將自己逐離身邊,又該如何是好。只要想到從今之後,再也不能在國師大人身邊服侍,蘭君就心頭一陣冰涼,一念至此,對於罪魁禍首的青萍,也難免生出幾分不滿,只是她心地善良,即便是受人之累,也生不出怨憎之心,察覺到青萍嬌軀漸漸泛起涼意,更是下意識拿起毯子替青萍披在身上。
青萍原就是冰雪聰明,此時雖在病中,六識卻更是敏銳,相依相偎之際,又感覺到蘭君的嬌軀不時輕顫,顯然心中驚懼,然而為著照拂自己,竟是強忍著不肯相棄,她與蘭君原是素昧平生,又隔著家國之別,蘭君卻是如此深情厚誼,青萍內心深處,不禁生出無限感激,只覺重重心防,竟有土崩瓦解之勢。
她自幼遭遇慘變,生母為了報仇雪恨,竟與父親同歸於盡,此事對她的影響十分深遠,父母亡故之後,又曾顛沛流離,飽嘗人間冷暖,雖有義姐愛護,又有恩師清絕先生照拂,依舊養成了憤世嫉俗的偏激性情,雖然豪爽慷慨之處,不讓鬚眉,又兼聰明伶俐,能言善辯,常常三言兩語之間,便能與人一見如故,然而內心深處,卻實實在在隱藏著一股對世人的冷漠之情,對親近之人,固然是一片赤誠,不惜生死相托,若是換了外人,不論是如何親切關愛,卻終究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就如李還玉,縱然曲意討好,只消露出一絲破綻,便給青萍發覺,隨即翻臉成仇,並無絲毫顧惜,其餘如羅承玉、廖水清諸人,前者於雙絕處境困窘之時施以援手,雖然是罔顧兩人意願,卻終究是一番好意,後者為了解救她身上所中絕毒煞費苦心,雖然是為了代女兒贖罪,但是拳拳誠意,亦是不容輕忽,然而只因這兩人存了些許私心雜念,便終究無法得到青萍信任。其實,若是追根究底,楊寧、青萍兩人相識於患難之際,朝夕相處,日久生情,固然是因為當時楊寧患了離魂症,渾忘卻生平往事,青萍全心全意地照拂於他,才能得到楊寧的依賴信任,但是反過來說,若非當時的楊寧神志不清,懵懵懂懂,只怕青萍也不會毫無疑忌地親近於他,更不會成就這一雙生死相許的神仙眷侶。
只是青萍固然心防極重,蘭君卻是難得的金玉之質,赤子之心,更難得的是表裡如一,自始至終不曾有半分心機用在青萍身上,尤其方才青萍背後出言不遜,冒犯了賀樓啟,惹得賀樓啟震怒,甚至有遷怒之意,蘭君原本只是奉命照料青萍,當此之時,便是撇下青萍去向賀樓啟求懇謝罪,亦是理所當然,然而她為著青萍傷病之身,竟是不忍撒手不管,縱然有些不滿,亦是隱忍不言,仍是盡心盡力的照顧青萍,任憑青萍再是多疑,此刻對蘭君亦是深信不疑。她隱隱覺得,即便是有朝一日賀樓啟和自己夫妻翻了臉,讓蘭君來殺死自己,這美麗胡女,雖然一定會尊奉主人之命,卻不會用什麼陰謀詭計,而是堂堂正正前來挑戰,是生是死,端看武功智謀,斷然不會利用這幾日相處的情分,前來欺騙暗算,對於青萍來說,為敵為友都不要緊,只要光明磊落,便已值得她賦予信任。
而自從父母亡故之後,除了義姐綠綺,以及愛侶楊寧,青萍再也不曾如此感激信任一個人,即便是帶著自己姐妹逃出生天的老僕忠伯,或是將自己姐妹收留門下的恩師清絕先生,以及不忘故主的錦帆會主伊不平,還有為父母守墓十五載的無晦和尚,亦是如此。在青萍內心深處,忠伯和無晦和尚效忠的是自己的父親,自己不過是蒙受了父親餘蔭,若自己不是尹天威之女,在這兩人心中,也不過是草芥一般。至於伊不平,雖然受過父親的恩惠,嚴格說起來,卻也不過是一場忠誠的交易罷了,正因如此,她才從來不曾指望伊不平的承諾,甚至在赤壁為了救援楊寧,不惜以秘藏金銀做為酬勞。即便是恩師清絕先生,青萍感激尊重之餘,心裡也不無猜忌,當日杜清絕原是知道了她們姐妹的身世之後,才將她們收錄門下,授藝之時,又只是每年抽出一段時間親自指點,其餘時間都不知所蹤,青萍雖然不曾動問,卻也難免生出疑心,杜清絕在火鳳郡主被迫嫁入皇室之後,便已離開幽冀,若說他是為了排遣時光而收徒傳藝,又為何行跡匆匆,從來不在洞庭久留,若說他是為了幽冀招攬人才,為何不曾將自己姐妹引薦過去?正因這個難解的疑惑,青萍才不能完全信任這位恩師,為著這位恩師,便是沒了性命,也不過是償還了師徒情分,但若是杜清絕想要利用自己姐妹做些什麼,青萍卻是下定了決心不會讓他得逞的,也之所以,青萍肯為了恩師向顏紫霜挑戰,不惜生死,卻不肯跟隨羅承玉北上,除了擔憂子靜的安危之外,另外一衝原因,就是青萍內心深處,始終不曾真正相信杜清絕,既然如此,又怎肯鳥入樊籠,不得自由。
除卻這些人不說,若論所作所為,蘭君貼身服侍,固然盡心盡力,卻未必及得上平煙萬里相送的恩德,而且一個是擎天宮侍女,身處下陳,一個是翠湖傳人,劍術超凡入聖,若是換了另一個人,多半會厚此而薄彼,不將蘭君放在心上。然而在青萍心中,平煙縱然紆尊降貴,卻並非是單純為了自己,她或者是為了和楊寧的知己之情,或者是不滿翠湖倒行逆施,或者僅是因為良心不安,畢竟當日青萍之所以落入李還玉掌握,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她引走了子靜,卻不似蘭君,冒著違逆了主上心意的風險,也不肯棄自己而不顧。這樣的真心誠意,心無旁騖,情分愈發難得,對於平煙,青萍自是感激佩服,甚至忍著嫉妒之情,求平煙相勸楊寧不要殉情,然而若論親厚信任,在青萍心中,卻是蘭君更勝一籌。
青萍為著親愛之人,原本就是不惜死生,如今看著蘭君忐忑不安,自然不忍她擔憂恐懼,憑她的冰雪聰明,原本已經發覺賀樓啟看似震怒,實則色厲內荏,而且根據她的判斷,只怕賀樓啟對蘭君這番舉動多半心存嘉許,蘭君必能因禍得福,然而她卻不願蘭君再受絲毫委屈,心驚膽戰,心念一動,已經拿定主意,瞥見奶茶已經煮好,霧氣蒸騰,奶香四溢,突然站了起來,蘭君猝不及防,正要上前相攙,卻被她輕輕推開,逕自走到篝火邊上,親自盛了一碗奶茶,雙手捧著到了賀樓啟跟前,盈盈拜倒道:「前輩,都是小女子頑劣胡鬧,惹得您老人家不快,請您飲了這杯茶,寬宥了晚輩吧!」
賀樓啟深深望了青萍一眼,心中不禁千回百轉,他答允為青萍解毒,一來因為子靜是自家師侄,二來也是同病相憐,然而這些時日相處得久了,他倒是發覺這丫頭頗有與眾不同之處。別人若來求醫,必定是恭恭敬敬,唯恐得罪了救命之人,然而青萍卻是半點委屈也不肯受,伶牙俐齒,肆無忌憚,就是在自己面前亦是尊敬有餘,恭順不足,不像是來求醫,倒像是被求著來做客一般。雖然如此,賀樓啟倒沒有因此生出什麼不滿,他是一代宗師,見識不同流俗,反覺得青萍傲骨天生,正與子靜相配,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萬萬想不到青萍為了一個相識未久的胡女,竟肯放下身段向自己謝罪,越是見識過這丫頭從前的高傲嬌縱,越是覺得此舉難得可貴,便是賀樓啟有意作弄,也是改變了主意,伸手接過奶茶,微微一笑道:「罷了,今後可不許再無禮!」這句話一說出口,屋內氣氛隨即鬆快起來,赫連行、蘭君固然是如釋重負,便是楊寧也覺得渾身輕鬆,惟有青萍暗自撇嘴,心道,若不是為了蘭君姐姐,我才不會向你屈膝。
賀樓啟慢慢喝了一碗奶茶,楊寧已經將肉塊烤好,赫連行親自拿了一串奉給恩師,楊寧則是第一個送到愛妻手上,蘭君有了空閒,連忙給每人都斟了一碗奶茶,尤其是親手向賀樓啟奉上一碗,賀樓啟亦是欣然接過,這次第,雖然屋外寒風刺骨,透過門窗上的氈條縫隙鑽入,然而眾人都覺得暖意融融,陋室之內,恍若陽春三月,渾忘卻現今還是冰雪遍地的隆冬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