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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第六章 相思成灰(八) 文 / 隨波逐流

    第六章相思成灰(八)

    賀樓啟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當中,唇邊不禁露出一縷笑意,繼續道:「初時我還覺得煩躁,畢竟我想學的是武功,並不想去考狀元,能夠識文斷字,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那些書本上面的字我一個個都認得,然而連在一起,我就讀不懂了,這也還罷了,讀書之外,還需練字,恩師嫌我寫的字比狗趴還要難看,尋了字帖讓我臨摹,每天都要寫上十幾篇功課,若非平時還要做些粗重雜務,真要懷疑他老人家是打算讓我去考秀才舉人。雖然如此,我想著這一次既然是我甘心情願地拜師學藝,可不能和從前相比,他老人家武功那樣出神入化,雖然暫時還不肯收我做弟子,但是既然肯教我讀書寫字,假以時日,未必沒有機會學到武功,若是錯過了,只怕我再也遇不到更好的機會,更何況我還不到二十歲,來日方長,耽擱幾年也算不得什麼,所以很快就靜下心來,按照他老人家的安排讀書習字,直到三年後的某一天,恩師突然問我,可願拜在他門下。我原本已經漸漸失望,突然聽聞這個好消息,當真是滿心驚喜,當即便想要行拜師之禮,然而恩師他卻阻止了我,問我道:『你可知道,三年前,我為什麼要救你,既然救了你,明明你資質過人,我又為什麼不肯收你為徒,既然不肯收你為徒,又為何要煞費心思教你讀了三年書?』子靜,若是你,會如何回答?」

    楊寧不禁暗自苦笑,賀樓啟的經歷與他全然不同,之前還能略微代入一下,這樣複雜的處境,又如何能夠理清,更何況,自己非是當事人,又怎知師祖的心意,只是賀樓啟既然提問,自己若是不答,豈不是輸了一招,他可不會忘記,除了師門長輩之外,眼前這人還是戎人國師身份,一念至此,楊寧憑著直覺道:「晚輩從未見過師祖,只是武道宗歷代傳人,並沒有心慈手軟的,只怕師祖的理由,並非是我等所能參透的吧!」

    賀樓啟喟然道:「你這小子雖然看起來蠢蠢笨笨,倒也心思通透,只是我當時可沒有你這樣圓滑,被恩師問了一個目瞪口呆,這三個問題我竟是都答不上來。那三年之中,我又何嘗不是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最初我只以為他老人家救我,不過是一時心軟,不肯收我為徒更是尋常,若是拜師那麼容易,我也不用走遍天下四處偷師了,惟有恩師為何教我讀書,我怎麼也想不透。然而書讀得多了,我明白了許多從前懵懂不解的道理,才發覺恩師的行止,當真如霧裡看花,似乎清清楚楚,實則難以窺透。

    中原人重視德行勝過才能,德勝於才,謂之君子,才勝於德,謂之小人,便是那真正的小人,也是期盼旁人都是君子的,我受雇於人,卻為了一己之私殺戮同伴,就連那無惡不作的大盜也覺得我生性涼薄,不肯正式將我收為弟子,這也還罷了,我其後又將對我有授藝之恩的盜首給殺了,一錯再錯,因此被人當作忘恩負義的兇徒,即便是被黑白兩道聯手圍攻,眾寡懸殊,也沒有人肯為我說句公道話。在那樣的情勢之下,恩師卻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出手相救,我與恩師朝夕相處數年,心知恩師不是慈悲為懷的聖人,更不是喜歡多管閒事的人,所以怎麼也想不明白恩師為何會救我性命,即便是一時不忍,事後將我隨便打發了,也已經是莫大的恩德了,又怎會將我帶回隱居之所,更給我苦苦相求的機會。即便這些都不理論,恩師他老人家不僅一身武藝驚世駭俗,又兼博覽群書,學問精深,不啻於皓首窮經的老儒,既然如此,又豈會不明白什麼是養虎為患,按照道理說,我的資質越是出眾,就越是難以得到他老人家青睞,只憑我的所作所為,就已經斷絕了他老人家會將我收錄門下的可能,他老人家又非是優柔寡斷之輩,又怎會因為我跪了七天七夜而心生憐憫,將我留在身邊作為侍從呢?

    正是因為想不通這些問題,我才會漸漸失望,只覺得恩師是絕對不會傳授我武藝的,只是又不願意放棄這難得的良機,正在左右為難之際,想不到恩師突然竟肯將我收錄門下,這其中緣故我就是想破了頭也不明白,只是恩師的問題不能不答,索性便將心中想法一股腦稟明了恩師,只盼他老人家能夠認可我的一片赤誠。」

    聽到此處,楊寧腦中靈光一閃,豁然道:「師伯,或者師祖他老人家並非是要獲取什麼答案,他老人家想知道的,正是您心中所思所想吧!」

    賀樓啟一雙淵海也似的眸子透出欣然之色,笑道:「果然不愧是武道宗嫡傳,這麼快就想通了一切,不錯,恩師他老人家聽我說了一番話後便拊掌大笑,然後便正色道:『你能夠知道昨日之非,也不枉跟我讀了三年書,我當日在渡口見你被人圍攻,明明犯下大錯,卻是神態堅毅,絲毫沒有愧色,也曾想過你是否受了冤屈,然而那些人百般謾罵指責,你卻也沒有忿忿不平之態,若說是天生凶頑,卻偏偏目正眸清,那時我便知道,你這小子是一塊渾金璞玉,不懂得天道人情,所謂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你雖然犯了大錯,後果卻也不算嚴重,故而老夫才會出手相救,若你是明知故犯,老夫雖然不是什麼好人,卻也沒有必要多給世間留個禍害。』」

    賀樓啟說到這裡,楊寧已經豁然開朗,他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不教而誅的道理,卻還是聽母親教導過的,想到此處,不禁脫口道:「原來如此,師祖他老人家教你讀書,竟是為了先教而後誅!」

    賀樓啟聞言差點被嗆住,輕咳了一聲,訕訕道:「大概就是如此了,恩師將我收為嫡傳弟子之後,便又教訓道:『世人最重天地君親師,在聖門弟子而言卻有些不同,先說天地,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下武學,分為正邪兩派,這正派武學,自然講究一個順天應人,而咱們武道宗,卻是逆天而行,既然如此,這天地也就無需恭敬,此則為君,既入武道宗,若能承繼衣缽,便是曠世武帝,這世俗的君王,不過仗權勢而行霸道,自然不值得屈膝,再次為親,父母之恩大過天,血緣至親,自然難以斷絕,然而武道宗弟子,擔承的乃是聖門道統延續重責,豈能受限於親情責任,故而歷代傳人,多是選擇六親斷絕之人。至此,這天地君親,都不需縈懷了,然而這世上之人,豈能全無約束,故而本門弟子,最重的就是尊師,聖門其他宗派,師徒反目,屢見不鮮,惟有本宗,自開創以來便無叛師之徒,當然,相對而言,師父也不會約束弟子的行為。你天性桀驁,又是孤苦無依,這天地君親,自然不必再提,惟有這尊師一說,前車之鑒,我卻擔心你也不會放在心上,這三年你跟著老夫讀書認字,知曉了些粗淺道理也還罷了,老夫最看重的是你不驕不躁,既沒有不耐煩離去,也沒有想盡手段騙老夫傳授你武藝,由此可知,你還算不得無可救藥,之前那個大盜,只怕是你根本沒有將他當成師尊,這才將他一刀殺了。你今日拜我為師,咱們師徒有話說在前面,你若還有叛師之心,老夫就是拼著白費這許多時光,也要清理門戶。』」

    楊寧聽得冷汗涔涔,心道,這番話怎麼師尊沒有和我說過,這天地君麼,自己當然不會放在心上,但是母親若有言語,自己豈能違逆,更何況自己現在又有了妻子,只怕這六親斷絕怎麼都算不上,還有著最重要的尊師,好像,好像自己也從來沒有真正將師尊放在心上,若是師尊突然傳令叫自己做什麼,自己只怕十之**都會拒絕敷衍的,不過,似乎師尊也從來沒有要求自己做過什麼,所以想來,也不會搞出什麼清理門戶吧!

    說到這裡,賀樓啟的神色已經漸漸變得莊重,沉默了許久,才繼續道:「我在恩師門下學藝十年,除卻練武之外,又常常向他老人家請教文事,然而知道的越多,我的心思也就越重,他老人家教我尊師,卻忘記了天地君親之外,還有夷夏之別。子靜,我讀書越多,便越清楚,像我們胡戎一般的塞外蠻夷,未來的道路竟是如此狹窄,不是被漢人同化,便是被消滅吞沒,即便是能夠延續下來,也往往是仰人鼻息,東胡、匈奴、鮮卑、柔然、突厥還有如今的胡戎兩族,莫不如是,唯一能夠令種族延續的方式,就是入主中原,以強勢融合漢人,而不是被漢人同化,藝成出師之後,我在中原遊歷了五年,所見所聞,只是讓我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決定,所以,最終我還是辜負了恩師的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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