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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第六章 相思成灰(七) 文 / 隨波逐流

    第六章相思成灰(七)

    楊寧既對賀樓啟生出崇敬之情,不禁生出代入之感,心道若是自己遇到那種情勢,該當如何了斷,若是一走了之,當然甚是兩便,只是那大盜竟敢脅迫自己投順,縱然有授藝之恩,也不能輕輕放過,心念一動,脫口而出道:「師伯可是將那盜首殺了麼?」

    賀樓啟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抹驚訝之色,他雖是戎人,卻是精通漢學,深知漢人最重忠義,便是強盜賊寇,也講究一個盜亦有道,不似塞外諸族,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只重利益,想不到這個少年的脾性竟是和自己年輕時頗為相似,想到此處,不禁微微一笑,道:「你猜得不錯,我跟著那些盜匪在淮上縱橫了半年,若論我的本心,既然殺人劫貨,就該尋些難啃的骨頭,然而他們卻是恃強凌弱,最喜歡劫掠過往商旅和鄉間大戶,手段固然殘酷,動輒雞犬不留,卻是沒有多大出息,我既然不想永久做盜匪,也就沒有必要和那人爭權奪利,原想一走了之,偏偏他放我不過,又想起當初入伙雖然是我自家願意,卻畢竟是受了脅迫,我若是將他殺了,也算是報了一箭之仇。只是他對我心存忌憚,又頗為怕死,不論何時何地,身邊的護衛都在十人以上,若想偷襲暗算,除非一招得手,否則只怕會陷入重圍,脫身雖然沒有什麼問題,卻憑空讓他多了防備,以後下手就不容易了。所以我想來想去,乾脆單刀直入,趁著一次大宴之時,當眾向他提出挑戰,我那時已經稱得上是盜匪之中的後起之秀,這一戰若是敗了,旁人也會說一聲勇氣可嘉,若是勝了,更是一步登天,可謂進退自如,所以我的挑戰沒有引起他的懷疑。而我也不必擔心他不肯應戰,在盜匪賊寇之間,固然有所謂兄弟情義,但是首領若是不能用武力震懾住所有屬下,位子必然不穩,我是後進晚輩,又曾得他傳授武藝,他若是避戰,只怕聲望會嚴重受損,許多平素對他不滿的盜賊便有可能轉而擁護我,此消彼長,再過兩年,這首領的位子還不知該誰來做呢?其實對他來說,只怕也是心中竊喜,雖然不能無緣無故地殺死我,但現在是我向他挑戰,他自然可以出手毫不留情,即使不能當場將我殺死,只要將我打殘打傷,日後就可以從容處置,相較而言,我位列下陳,就是武功強過他,也不敢全力以赴,否則,即便是取勝,群盜也會覺得我咄咄逼人,無法收攏人心。他卻又哪裡知道,我根本不在意那個首領之位,所以雙方大戰百合之後,他就被我一刀殺死,其實若論武功造詣,他還是略勝一籌的,只是若論心腸之狠,意志之堅,他這樣欺軟怕硬的鼠輩怎能與我相比。只是他死就死了,他那些心腹黨羽自然放我不過,卻是酒酣耳熱,兵器都拿不穩,那及得上我早有準備,被我單人獨騎殺破重圍,逃出了賊窩。」

    楊寧聽得入神,賀樓啟雖然只是輕描淡寫,然而試想當時情勢,他的武功大半傳自那盜首,習練時日不久,想必火候還淺,又是在群盜大宴之時,左右環繞皆是那盜首心腹,可謂處於絕對的劣勢,卻能火並盜首,且又全身而退,稱得上是智勇雙全,若是換了自己,只怕未必能夠做到。雖然如此,屈身匪類並非十分光彩的事,賀樓啟卻是將其中始末詳細道來,卻不知為了什麼緣故,想到此處,楊寧眼中不禁閃過疑惑之色。

    若是平日,楊寧自能將千般心緒隱藏無蹤,然而他對賀樓啟存了敬慕之心,就難免情緒外洩,賀樓啟一眼便看透楊寧心意,便也沒有讓他胡亂猜度,繼續道:「雖然殺了一個痛快,可是我也受了不輕的傷,一夜間奔行三百餘里,那匹戰馬被我活活累死,我原想著,那盜首死了,他們群龍無首,接下來難免要爭奪首領之位,彼此爭權奪利之餘,也就顧不得來追殺我了,不料那人還真有些死忠的屬下,居然不顧一切追了上來,論騎術他們自然不如我,可是都帶著兩三匹馬,結果還是被他們在江水渡口截住了。那是個尷尬地方,這些盜賊一向在兩淮行劫,馬蹄不過江水,我向南逃,也是想暫避鋒芒,可是偏偏到的時間太早,渡船還未到來,我見前行無路,就索性停了下來,想要拼著重傷將他們都殺了。不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剛剛殺了兩個敵手,渡船恰好來了,更麻煩的是下船的客人當中竟然有我從前棲身的那家鏢局總鏢頭的兒子,這真是狹路相逢。那位少爺學藝名門,武功比總鏢頭還要高強,他為了替父報仇,又請了師門長輩出面,糾齊了許多江湖好手,只是費了許多時間,這才剛剛啟程準備到兩淮尋找這支盜賊的蹤跡,偏偏他回家探親的時候曾經見過我,不僅立刻將我認了出來,又發覺我竟然不是啞子,身手也不錯,便懷疑我當初乃是盜賊派去的奸細,雖然聽出我殺了他的殺父仇人,也只當我是天生的反骨,更將所有仇恨都傾注在我身上,結果這兩撥原本是生死之仇的大敵,聯起手來想要取我的性命。我原本已經受了傷,兩邊的敵人又都不是弱手,那一戰是我平生最凶險的一戰,也就是在那一次,我遇見了恩師!」

    說到這裡,賀樓啟面上第一次流露出傾慕懷念之色,只是楊寧卻隱約感到,其中更有些許愧疚遺憾的意味。沉默片刻之後,賀樓啟略帶悵惘地道:「那時我身陷重圍,又給前後兩撥敵人揭破所作所為,那渡口本是通衡要津,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不覺得我咎由自取,當真是人人皆曰可殺,他們的辱罵我都聽在耳中,可是卻也不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冤屈苦衷,就是告訴他們我是戎人,不管是鏢師還是盜匪,都跟我沒有半文錢的關係,殺之無礙,結果還不是一樣,只怕他們更覺得非我族類,更是該死。只是想要我死也沒有那麼容易,圍攻我的雙方又是互有敵意,猶若冰炭不同爐,聯手之際自然不能默契十足,給我尋到機會殺了四五人,雖然如此,我也精疲力盡,眼看就要被亂刀分屍。正在千鈞一髮之際,原本在渡口觀戰的他老人家卻闖進了戰圈,一把將我抓起,就向外走去,圍攻我的人自然不肯答應,紛紛上前攔阻,可是他老人家只是衣袖輕拂,便將那些人的兵器都卷脫了手,那些盜匪也還罷了,他們本就算不得理直氣壯,那些白道高手卻看出恩師他老人家修為深不可測,或是大義凜然,或是軟語懇求,都說我十惡不赦,想要恩師放手,尤其是那位總鏢頭的少爺,更是涕淚滿面,一定要殺我為父報仇。我當時昏昏沉沉,只記得恩師冷冷道:『老夫本也不是好人,什麼是非黑白,對我來說都是一紙空文,若是你們肯給這小子一個公平機會,單打獨鬥,就是將他砍成十七八段,我也懶得管,這許多大英雄、大豪傑,還有許多盜匪賊寇,聯手圍攻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老夫看著不順眼,錯過今日,你們想要報仇雪恨,老夫決計袖手旁觀,至於現在麼,老夫既然插手了這件事,你們就別想再加一指到這孩子身上!』那時,我便知道自己不會死了,所以就放心地暈了過去,並不知道恩師是如何離開的,不過,想必你也明白,即便是宗師級數的高手,想要護著一個累贅殺出重圍,也是要費一番心力的,當然若是那些黑白兩道的高手凜然寒蟬,那情勢就自然不同了。」

    聽到此處,楊寧忍不住道:「師伯,莫非那之後師祖就將你收錄門下了麼?」

    賀樓啟失笑道:「哪有這樣容易,你可別忘了,在恩師眼裡,我不過是個性情涼薄,忘恩負義的小子,他老人家出手相救,不過是見我還有幾分骨氣,抵死不肯屈膝,又看不慣那些人聯手圍攻罷了,我清醒之後,已經身在江南一座農莊之中,我只覺恩師的武功是我生平所僅見,便求他老人家收錄於我,他老人家一口拒絕,我知道若是錯過這個機會,只怕會終身後悔,便跪在他老人家房門之外,整整跪了七天,差點將膝蓋廢掉,他老人家感我心誠,才收留我做了一名侍從,其後整整三年,我半分武功都沒有學到,他老人家閒暇之時,倒是先後教讀了《詩經》、《道德經》、《韓非子》、《左傳》、《戰國策》和《史記》。」

    楊寧聞言默然,這些書母親和師尊可是從來沒有教過他的,還是這段時日,青萍偶然給他講一些其中的典故文章,對一個渴求修煉高深武學的少年來說,讀書可能是一種折磨,但是不知怎麼,楊寧卻是隱隱覺得羨慕,只覺師祖不肯傳授武功,而是教讀經史,其中必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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