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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焦尾枯桐(上) 第四章 朱弦彈絕 文 / 隨波逐流

    第四章朱弦彈絕

    一曲彈罷,即使在江上聆聽的眾人也是如癡如醉,琴室之中鴉雀無聲,眾人只覺耳邊餘音繞樑,宛若流水,不由回味無窮,有些曾經聽過琴絕綠綺彈奏的人,不免將兩人琴聲拿來比較,卻是分不出高低。縱然朝夕聽慣了綠綺彈琴的青萍,心中細細回想,雖然不覺得素娥彈得比綠綺更好,但是只要綠綺不在此地,卻也不敢說素娥的琴藝一定不如綠綺,她是性子爽直的人,忍不住擊節而歎道:"朱弦三歎,餘音裊裊,素娥小姐不愧是蜀中第一琴師,伯牙子期的千古絕唱《高山流水》在小姐手下只見洋洋流水,不見巍巍高山,卻別有一種渴求知音的意境,觀曲知人,小姐今次的確是為了和同道中人切磋琴藝而來,肯拿出這天下琴師思慕良久的焦尾琴,可見素娥小姐心意拳拳。依青萍看來,這一曲不如就叫做《流水》吧,素娥小姐的琴藝這般出神入化,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青萍自愧不如。"

    青萍話音剛落,簾內響起一串流暢的琴音,初時清越飛揚,流露出致謝之意,繼而平和恬淡,隱隱有謙遜之意。簾外的白衣侍女聞聲斂衽道:"我家小姐令婢子代為拜謝青萍小姐過譽之辭,稍候還希望向清萍小姐請教一二。"說罷,這白衣侍女停頓了一剎那,目光轉到楊影身上,柔聲道:"我家小姐已經先行獻醜,不知道這位公子可願彈奏一曲,讓我家小姐聽上一聽?"雖然是徵詢的語氣,但是這侍女看向楊影的目光十分古怪,說起來這座上眾人,幾乎都自己帶著熟悉的瑤琴,只有楊影是空手而來,這侍女心中有些懷疑,所以才會最先問他,究其本意,卻是想去掉濫竽充數的人。

    楊影看出那侍女的心意,眼中閃過一縷殺機,然後冷冷一笑,目光在眾人攜帶的古琴上掃視了一圈,起身走到楊鈞面前道:"本公子沒有帶琴,殿下這具破琴借我用用吧。"

    楊鈞微微皺眉,對楊影的狂妄放縱有些不滿,淡淡道:"此琴名海月清輝,乃是仲尼式名琴之首,藏於禁苑多年,雖然漆色黯淡,但是冰弦玉徵,紋如流水,聲若朗月清風,比起焦尾琴也只是略遜一等,你用破琴稱呼它,豈不是有目如盲,辜負名琴,人品這般輕狂,本王要如何借琴給你?"剛說完這句話,卻見吳澄突然轉頭望了過來,那雙黯淡的眼眸裡帶著莫名的神采,楊鈞微微一怔,才想起自己不慎失言了,冒犯了吳澄,但是以他的身份也不便開口道歉,略一遲疑,吳澄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楊鈞心中有些懊惱,不過也不免微微一動,主並非如傳言心思縝密,無懈可擊,他對自己盲眼表面上淡然處之,但是實際上卻十分在意,若是到了關鍵時候,這個破綻就可以讓自己趁虛而入。

    楊影自然不知道楊鈞轉念間心思已經有了如斯變化,雖然被楊鈞拒絕是意料中事,但是真的發生之後仍然忍不住神色味變,眼中閃過兩道如霜似刃的寒芒,嘴裡卻放聲大笑道:"海月清輝在殿下手裡自然是珍若拱璧,在我手裡卻不過是一段枯木,所謂名琴,不過是以訛傳訛,最多是跟過幾個有名的琴師罷了,難道收藏了幾百年的一塊爛木頭,就真的勝過當世名匠的作品麼?罷了,本公子也不和豫王千歲開玩笑,就讓這裡的人隨便準備一具瑤琴吧。"

    聽到楊影這番話,廳內眾人凡是懂得琴藝的無不瞠目結舌,要知道一具瑤琴製成之後,即使材質工藝天下無雙,音質宛如金玉,無可比擬,若是落入俗人手中,不懂得養琴之道,或者因為天氣冷暖變化而發生變形,或者因為灰塵油污而改變了音色,都可以將名琴變成朽木,而且即使得到了細心照顧,也未必能夠如願造就一具名琴。養琴最重要的一個關鍵在於彈琴,彈琴其實是琴師和瑤琴神交的過程,琴弦的振動會在琴身上留下微不可見的痕跡,天長日久,便形成了肉眼可見的斷紋,這種流水龜紋一般的斷紋可以讓古琴的音質漸漸趨於和諧完美,所以真正的琴道高手只需看過琴上的斷紋,就可以知道古琴的音質高下,甚至可以知道古琴的從前經歷。如果一具名琴得不到琴道高手時時彈奏,或者和劣琴共置一室,彼此影響,都可能會漸漸失色,終至名不副實。一具真正的名琴要經歷無數歲月才能達到完美,這就是古琴的珍貴之處。其實素娥情願將焦尾琴拿出來拍賣的理由,真正的琴道中人都是可以理解的,就是換了他們自己,如果覺得不能彈奏焦尾琴,也會想方設法給名傳千古的焦尾琴尋一個足以匹配的主人,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莊子之言,也適於名琴與琴師。當然,素娥能夠有這樣的大度胸襟,卻也是極為難得的。

    那白衣侍女也是精通音律之人,自然知道楊影所說這番話的謬誤之處,到了這時候,她根本不相信楊影當真精通琴藝,心中猜測這個英俊傲慢的少年說不定是怎麼矇混過關的,為了趕快擺脫此人,她也懶得多事,就傳言出去,讓門外的侍女取一具瑤琴上來,雖然她們自己帶了好幾具古琴,可是卻捨不得給楊影這樣濫竽充數的人彈奏的。

    不多時,下面的侍女果然取了一具瑤琴過來,楊影眸子裡儘是譏誚之色,將瑤琴放在案上,雙手剛剛沾到琴弦,面上就已經不見了原本的狂傲無禮,俊美的容顏宛若玉雕一般沉靜,心神一凝,十指輕動,指下發出低沉的琴音,初時的琴音宛若密雲不雨,令得聽琴之人的心境都隨著琴音變得沉鬱煩悶起來,但是這種內斂帶著隱隱的危機,彷彿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琴音越來越低,九轉迴腸,然後彷彿變成了冰凍的泥漿一般沉滯,就在眾人覺得苦不堪言之時,一縷洞金穿石的高亢琴音突然從他指下溢出,宛若夏日午後的一聲驚雷,令人魂飛魄散,心神還未恢復,耳中已經傳來一串急切地琴音,如同夏日午後的狂風暴雨一般,狂烈激昂,聽在耳中彷彿身臨其境,而在風雨之中,一聲聲驚雷連綿不斷,令人心膽俱寒,彷彿隨時都會被風雷擊倒,琴聲越來越迅急,楊影的十指早已化成了淡淡的虛影,抹挑勾剔,輪指彈撥,指落起風雷,弦動驚鬼神,楊影這一曲《風雷引》竟然有如斯威力,和他方纔的拙劣表現形成鮮明的對比。

    不過聽琴的眾人裡面,也有不以為然的,楊鈞和青萍就是眉頭微皺,顯然已經看出了楊影的弱點,楊影的指法其實有許多疏漏之處,而且殊少變化,剛強過甚,若彈別的曲子定然是慘不忍睹,當然也正是因為如此,這一曲《風雷引》才給他彈奏得天地變色,驚世駭俗。只不過這樣一來,對瑤琴的傷害可就大了,尤其是楊影彈奏之時,明顯用了內力在十指上,只怕給他彈過的琴,音質必定發生變化,別人多半不能再用了。除了這兩人之外,其他人也有看出這一點的,比如簾內的素娥,一雙明亮如星辰的眸子已經流露出了讚歎和遺憾混雜的神色,除此之外,就只有吳澄的神情有些特別,他黯淡的眸子始終木然地停駐在隔斷琴室的竹簾上,但是雙耳豎起,顯然在用心聽著楊影彈奏的琴曲,雖然不知道他是否察覺到了什麼端倪,但他唇邊帶著一縷似笑非笑的神色。

    琴音越來越激烈,整個琴室似乎都被風雷一般的琴音震得顫動起來,就在眾人感覺到屋頂搖搖欲墜的時候,耳中突然傳來一聲切金斷玉的琴音,琴聲嘎然而止,眾人剛剛鬆了口氣,耳中卻傳來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碎裂聲響,仔細看去,楊影手下的這具瑤琴七弦俱斷,琴身也是四分五裂。楊影卻毫不在意地拍拍手,拂去衣襟上的木屑,傲然道:"本公子明人不說暗話,就會這麼彈一首曲子,不過別的曲子也還罷了,若論《風雷引》,絕對是沒有人可以比得上我的,不知道本公子是否有資格參與這次琴會呢?"

    簾內靜寂無聲,空氣中似乎帶著一種尷尬的沉默,那白衣侍女嘴角微微抽動,勉強道:"這位公子琴藝的確不凡,這曲《風雷引》想必我家小姐絕對彈不出來,不過婢子冒昧,如果真得被公子奪得焦尾琴,只怕我家小姐就是背信棄義,也萬萬不能答應的。"

    聽到白衣侍女這句話,眾人的面色都變得古怪起來。楊影這一曲《風雷引》令得瑤琴碎裂,如果焦尾琴被他得去,只怕也是一樣的下場,焚琴煮鶴,莫此為甚,這白衣侍女不等素娥小姐說話就主動回答,卻也是言之鑿鑿,別說是素娥,就是他們,也不能容忍焦尾琴落到楊影手中。

    楊影對白衣侍女的反應並不覺得奇怪,打了一個哈哈,裝作沒有聽到一般,反正參與琴會的目的已經達到,想必今日在場的人都會記得自己,這就已經足夠了。

    其他人聽到白衣侍女的話都覺得心有慼慼焉,還有些人想起楊影原本要借豫王楊鈞的《海月清輝》,現在想起來只覺啼笑皆非,甚至懷疑楊影就是因為知道彈奏《風雷引》會毀掉瑤琴,才特意要借楊鈞的寶琴一用,若是楊鈞礙不過情面,只怕《海月清輝》已經真成了破琴了,別說眾人暗自替楊鈞捏了一把冷汗,就是楊鈞本人,雖然一向喜怒不形於色,也因為保住了心愛的古琴而露出慶幸之色。

    不過慶幸之後,楊鈞不由暗自皺眉,想不到楊影性情偏激至此,心中不由生出一縷不安,用楊影冒充九弟楊寧,難道當真是個好主意麼?想到此處,楊鈞的目光忍不住瞥向楊寧,只見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九弟雙目微闔,神色沉靜,就和剛剛進入這間琴室時候一模一樣,就連楊影一曲碎琴這樣的離奇事情似乎也沒有讓他有絲毫動容,除了在他身邊的那個清麗秀美的少女可以融入到他的氣息之外,楊寧似乎和整間琴室的所有人和物都帶著一種淡淡的疏離感。

    感覺到楊鈞的目光,楊寧緩緩睜開雙眼,四目相對,楊鈞只覺得雙目似乎被楊寧眼中的冰冷刺痛,不由心神一滯,待他重整旗鼓的時候,楊寧的目光已經轉向了楊影,楊影神態悠然,唇邊帶著傲慢的冷笑,一雙冷傲的鳳眼居高臨下地看著楊寧,帶著鄙夷的意味,眼中變幻的神彩無疑是在向楊寧挑釁,見楊寧看向他,楊影冷笑道:"本公子這一曲《風雷引》已經彈完了,不知道你會彈奏什麼曲子,以閣下的身份,不會是僅僅到宛轉閣來附庸風雅的吧?"說罷拿起案上茶盞,慢慢喝了一口香茗。

    楊寧聞言暗自冷笑,他不是蠢人,楊影對自己的敵意昭然若揭,不過他可沒有興趣按照敵人的意願行事,淡淡道:"我不會彈琴,只會殺人,尤其是那些喜歡自尋死路的人,閣下在柳林一戰死裡逃生,還不知趣,這一次若是惹惱了我,可沒有另外兩個笨蛋替你受死了。"

    楊影被楊寧提起心頭恨事,怒火升起,一聲輕響,已經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正要伸手去按劍柄,四道威懾的目光已經落到了他身上,除了楊寧之外,另外一人正是楊鈞,雖然方才楊影可以戲弄楊鈞,但是到了關鍵時候,他還是不敢得罪這位掌握著自己一般生死的三哥的,心中一寒,楊影起身拂袖而去,也不出門,一個燕子穿簾越窗而出,身形在半空中一個折轉,已經飄然不見。

    楊寧冷言冷語氣走了楊影,眾人都覺得鬆了口氣,雖然參與琴會的心思未必一樣,可是如果身邊有這樣一個傲慢無禮的人物,未免有些打擾了這裡的清靜,那白衣侍女尤其眉開眼笑,甚至刻意無視了楊寧自曝其短,說出了不會彈琴的事實,先是向楊寧含笑致意後,才吩咐外面的侍女進來將楊影留下的碎琴和濺落地上的茶水收拾乾淨,等到琴室恢復原貌之後,才向眾人肅容道:"方纔這位公子雖然略嫌冒昧,但是一曲《風雷引》的確堪稱絕響,不知道接下來哪位君子願意再彈奏一曲呢?"

    眾人目光交錯,彈琴之人需要心境平和,可是剛剛經過楊影的胡鬧,難免會影響到心緒,不願落了下風,竟是無人應聲,沉寂了片刻,坐在左側最末一席的白面文士起身行禮道:"江南布衣陸宏漸見過素娥小姐,陸某家道雖然尚稱殷實,但是千金之資實在是難以籌措,此次前來不過是想要見識一下蔡中郎的焦尾琴,除此之外,若能與天下名家切磋一下琴道,也算是不枉此生,冒昧之處,還請素娥小姐海涵。"

    簾內靜寂了片刻,一縷縹緲寥廓的琴音從簾內逸出,雖然只是寥寥數聲,卻已經勾勒出高潔之意,顯然這位素娥小姐並未惱怒,反而對陸宏漸十分敬重。那白衣侍女聞聲道:"陸先生言重了,我家小姐本是為了琴道切磋而來,能夠遇到陸先生這樣的同好,正是喜不自勝,哪裡還會怪罪,請陸先生不吝賜教,我家小姐洗耳恭聽。"

    陸宏漸長揖到地,隨即整衣坐下,擺正瑤琴,十指在琴弦上掠過,數聲難以描述的琴音次第傳出,錚錚琴音彷彿在眾人心頭響起,只聽音質宛若金玉相擊,令人心曠神怡。陸宏漸目光在眾人身上一一掠過,侃侃道:"陸某七歲學琴,只因家境清寒,每每遺憾沒有合乎心意的瑤琴,因此十三歲拜在江南制琴名師嚴道子的門下,苦學九年,盡得其技,其後陸某行遍江南尋訪琴材,皇天不負苦心人,七年前在五嶺之中得到一方千年桐木,歷經三年時間,斫成此琴,其後四年,陸某朝夕摩挲此琴,乃覺血肉相連,才算大功告成。琴上鐫有"西嶺松聲落日秋"七字,此琴便叫做"陸琴",陸某雖然自知技藝淺薄,但是對親手所製的瑤琴頗為自負,雖然不敢和焦尾繞樑相提並論,自信也是相差無幾,今次此琴初見天日,不免貽笑大方,還請諸位見諒,陸某彈奏一曲《風入松》,請諸位賞鑒。"

    說罷,陸宏漸輕攏慢捻,已經彈奏起了這一曲傳自晉朝嵇康的名曲,清淡的琴音宛若清風過耳,若有若無,不絕如縷,眾人都是屏息傾聽,只覺得就是呼吸稍有加重,都會驚擾了這動人的琴音,起指過後,便是小序、大序,陸宏漸落指如飛鴻,起手似輕雲,指法手勢均是無懈可擊,明顯是經過千錘百煉之後的結果,這一點可不是僅憑天資聰穎所能達到的成就,眾人看在眼中都是驚歎不已。這一曲只彈到一半,陸宏漸的琴道造詣就已經展露無疑,眾人仔細聽去,只覺得琴音折轉精妙入微,更是將曲中那一種閑雅淡泊的意境表現得淋漓盡致。琴藝精湛如此也還罷了,更難得的是,陸宏漸的每一次落指,每一聲弦動,那具看上去樸素淡雅的瑤琴都彷彿發生了共鳴一般,琴音越發蕩氣迴腸,令人生出人琴之間水乳-交融的感覺。

    一曲終了,陸宏漸撩衣而起,向眾人再施一禮,長揖到地,顏紫霜滿面皆是驚歎之色,長身而起,按劍還禮道:"陸先生琴藝卓絕,顏某萬分佩服,這一次紫霜前來參與琴會,原本是想憑著些許微末琴技看一下是否有這個福氣得到焦尾琴,方才恭聆先生雅奏之後,不由慶幸沒有當眾出醜,這次琴會紫霜棄權了。"

    陸宏漸一向深居簡出,常年徘徊在深山之中,對世事一無所知,並不知道顏紫霜的身份,卻也看出了這個青年書生乃是女扮男裝,而且身份不同凡響,見她毫無顧忌,這般露骨地讚美自己,不由面紅耳赤,當下連忙還禮道:"顏姑娘言重了,琴會的宗旨應該是以琴會友,姑娘怎可輕言放棄,想必在座諸位也有同感,都會想聽到姑娘的琴音吧。"

    顏紫霜聞言淡淡一笑,意味深長地道:"先生金玉之言,當真是振聾發聵,只可惜世人多有貪念,就是這一場琴會,也不知道水面下有多少暗流洶湧呢?紫霜若真有這個本事奪得焦尾琴也還罷了,想必也沒有人敢與我翠湖為敵,倒是陸先生您若是當真勝了,又可以拿出千金之資購下焦尾琴,只怕是禍福難料,只這在座的人,就有人對焦尾琴志在必得,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只怕有人放不過你呢?"說罷目光一閃,落到了豫王楊鈞身上,隨後又在吳澄、戰惲、楊寧、青萍身上一一掠過,明眸中透出古怪的神采,似乎是得意又像是警告。

    陸宏漸微微一皺眉,他雖然對世事茫然無知,也隱隱知道這琴室之中眾人非富即貴,更有一個當從自己進入金陵之後,名字就在耳邊喧囂不止的魔帝在座,據說那人心狠手辣,殺人如麻,雖然並沒有存了覬覦焦尾琴之心,也覺得心中一寒,忍不住側目向眾人看去。

    豫王楊鈞聽出了顏紫霜言外之意,不禁微微皺眉,尤其是許多人都知道他對焦尾琴的重視,直覺顏紫霜針對的是自己,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可以算是自己同盟的顏紫霜這樣做,但是他何等心智,臉不變色地朗聲笑道:"顏仙子說笑了,本王雖然也是為了焦尾琴而來,但是卻也沒有志在必得的貪念,焦尾名琴乃是天下至寶,自然是有德者居之。陸先生琴藝精湛,本王也是很佩服的,如果焦尾琴真的落入陸先生之手,也是情理中事。本王非但不會為難,還願意以千金相贈,相助陸先生買下名琴,如果素娥小姐不放心,陸先生也有懷璧之憂,洛陽豫王府上永遠有陸先生的一席之地,其實本王對陸先生十分敬慕,如果陸先生有意,本王願意聘請先生為王府客卿,此言出於肺腑,絕無虛假。"雖然猝不及防,但是他的應對卻是十分周到妥貼,更難得的是眉宇間流露出誠摯的意味,配合他磊落光明的氣度,令人難以懷疑他的誠意。

    戰惲見狀微微一皺眉,雖然沒有證據,卻也覺察出這兩人存心一唱一和,是否要針鋒相對呢,顏紫霜言下之意可是也捎帶了幽冀呢,彷彿無意地瞥向吳澄,等待他的暗示。卻見吳澄恍若未聞,只是唇邊露出一抹淺笑,一雙黯淡的眸子在陸宏漸和他身前的瑤琴上一掠而過,雖然目不能視,但是聽音辨位,方向沒有絲毫錯誤,戰惲心領神會,淡淡道:"陸先生的琴藝的確不同凡響,戰某原本也有心獻醜的,現在也只好放棄了,按理說這焦尾琴應該非陸先生莫屬,不過以戰某之見,對陸先生來說,這焦尾琴雖然珍貴,卻未必比得上親手斫制的瑤琴呢。再說縱然陸先生當真得到了焦尾琴,也未必喜歡為了保全名琴依附權貴,否則可是辜負了那一句『西嶺松聲落日秋『了。這一句詩被陸先生鐫刻在愛琴之上,想必就是陸先生的肺腑之言,我等俗人自然眷戀榮華富貴,可是對於陸先生來說,恐怕只會看作過眼雲煙吧。"

    陸宏漸聞言不覺微微一笑,深深看了戰惲一眼,只覺得這位青年將軍雖然是武夫,卻也有名士胸懷,怪不得有資格來參與琴會呢,心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卻向楊鈞施禮道:"陸宏漸多謝殿下厚愛,在下不過是一個山野草民,無才無德,唯一擅長的不過是三尺瑤琴,怎堪為殿下客卿,至於焦尾琴,卻是顏姑娘過慮了,人外有人,陸某可不敢說可以勝得諸位,而且陸某囊中空空,也不敢求購焦尾琴,時間已經拖延很久了,想必素娥小姐已經等得久了,不如我們繼續琴會吧。"

    聽到陸宏漸這番話,豫王楊鈞淡淡一笑,絲毫不以為忤,他素有賢王之名,自然不會計較陸宏漸的婉拒,只是含笑點頭,表示讚許同意,陸宏漸觸到楊鈞平和的目光,不知怎麼已經有些心虛,只覺得拒絕這個身份尊貴,氣度恢弘的青年王爺是一件十分無禮的事情,尷尬地笑了笑,就這麼坐了下去,全然忘記了應該向戰惲稍微致意。

    顏紫霜見狀眼中閃過一抹欣喜之色,目光在簾後沉默的雪衣女子身上一掠而過,隱隱有些得意之色。

    青萍原本一直冷眼旁觀,發覺顏紫霜的目光,心中一動,卻覺得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有些不耐煩地道:"說了半天,總算還有人心思在琴會上,陸先生,你的琴藝人品可比某些王爺、將軍、仙子強多了,只知道勾心鬥角,當真是無聊至極。為了不讓您誤以為今日來到這裡的都是些浪得虛名之輩,小女子就勉為其難,彈奏一曲,雖然比不上我姐姐琴絕七成,但是所謂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想必陸先生也會慶幸世上還有可以和您一爭高下的琴道高手吧?"

    陸宏漸顯露無以倫比的卓絕琴藝之後,若是這樣說的人是琴絕綠綺,或者眾人還可以相信她有三分機會可以憑著琴藝折服陸泓漸,而青萍卻是以劍舞揚名,縱然通曉音律,卻從未有人見她當眾撫過琴,即使是對青萍暗中傾慕的俞秀夫,雖然知道青萍擅長吹奏短笛,卻也不相信她在琴藝上有如此出眾的造詣,否則就不是琴絕綠綺,而是琴絕青萍了。就連楊寧眼中也閃過驚詫的神色,別人縱然不知道,他還不清楚麼,這兩年來,青萍彈琴的時間加加減減絕對不會超過一個月,這還是因為綠綺製出了什麼新曲,青萍才會學上一學,雖然昨天晚上練了通宵,琴音也堪稱美妙,可是即使是他這種對音律一知半解的人,也覺得青萍的琴藝是比不過陸宏漸的,就連那位隱身不出的素娥姑娘,琴藝似乎也在青萍之上。

    不過楊寧知道青萍的性子,一向是爭強好勝,若非有十足把握,絕對不會輕易放出這等狂言的,所以神色微微一動之後,就親自打開琴盒,取出一具白玉瑤琴放到案上,轉頭看向青萍,眼中露出詢問之色,青萍微微點頭,楊寧便從琴盒的一角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木盒,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具拳頭大小的三足香爐,楊寧將香爐放到案上,又將盒子裡面一個方方正正的綿紙包打開,將一撮淡粉色的香料倒入爐中,掏出火折子點燃香爐,蓋上爐蓋,三縷白煙從香爐頂蓋的小孔冉冉升起,不過片刻,整間琴室已經溢滿淡雅的梅花香氣。這些動作他做來如同行雲流水一般,卻是因為昔日在雙絕身邊早已經作熟作慣,他相貌不過清秀而已,平日又習慣隱藏氣息,這樣一來倒像是一個琴童小廝,哪裡還有半分孤傲凌雲的魔帝風采,楊鈞和顏紫霜在這一瞬間暗中交換了一個眼色,千言萬語不必說出,已經明白了彼此的心意,雖然早已經知道楊寧和青萍情誼深厚,可是在兩人心目中仍然存有疑慮,可是看到了這一幕,他們徹底斷定,青萍的確是楊寧的軟肋所在,否則未來的魔帝最會給一個女子做這些瑣事。

    青萍見楊寧和從前一般替自己做這些瑣事,心神一個恍惚,好像已經回到了洞庭湖的月影畫舫之上,那時候,自己姐妹二人朝夕不離,子靜除了去岳陽樓做廚子的時候,其他時間總是在兩人身邊發呆,自己看不過去,索性就指揮他去做那些雜七雜八的小事,雖然子靜總是懵懵懂懂,什麼都要手把手地去教,可是教過了之後,卻再也不會忘記,雖然每次自己讓他去做事,子靜都會下意識地露出委屈的神色,可是卻從來沒有拒絕過,反而是樂在其中的模樣。綠綺雖然性子清冷,可是每次見到子靜手忙腳亂地做那些事情,都是忍不住莞爾一笑,就連愛如性命的瑤琴,也放心地讓子靜去擦拭調弦了。此情此景,早已深深鐫刻在三人心頭上,縱然是滄海橫流,縱然是煙雲變幻,也不能湮沒這些歲月留下的痕跡。可是世事無常,原以為三個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想不到如今卻是天各一方,骨肉離散,若是當日自己就知道會有今天,那麼還會不會挑唆姐姐在岳陽樓向顏紫霜發難呢?這一點,就連青萍心中也沒有明確的答案,不過有一點她卻早已經明白,不管前途如何艱難,身邊的這個少年都會和自己攜手共度,想到此處,青萍一雙明眸看向楊寧,楊寧這時恰好也抬頭望來,目光一觸到青萍那雙情意無限的鳳目,就凝結住了,兩人四目相對,當真是脈脈含情,難捨難分。

    俞秀夫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原本隱在袖子裡的雙手已經驀然握緊,直到感覺到刺痛從手心傳來,他才從強烈的妒恨中清醒過來,低頭輕咳了一聲,淡淡道:"不知道青萍小姐要彈奏什麼曲子呢?"他不忍心責備青萍拖延時間,所以只說了這麼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不過青萍何等聰明,聞言臉上就是一紅,想不到自己竟然這麼容易失神,好像自從子靜平安歸來之後,自己的情緒就越來越難控制了,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都怪子靜不好,才讓自己給別人笑話,想到此處,青萍忍不住狠狠瞪了楊寧一眼,表示自己的強烈不滿,然後也不理會楊寧無辜的表情,低頭撥弄了幾下琴弦,聽了聽音色,佯裝正在試音,不過羞紅的雙頰早已透漏了些許端倪,若非青萍不敢抬頭去看別人的眼神,只怕早就會發覺眾人暗藏的笑意了,無論敵友,對這樣一個清麗爽朗的少女,都很難生出真切的敵意來。

    平靜了一下情緒,青萍凝神靜氣,抬起頭來,一雙明媚的鳳目在眾人身上一一掠過,淡淡一笑,十指微動,一縷激越淒愴的琴音已經從指下溢出,開指已經如同宛若鳳鳴鶴唳一般,眾人心房都好像隨著琴弦震動而抖顫起來,只不過是短短的起指,就已經不同凡響。琴音乍起,陸宏漸原本正襟危坐的身形驀然長跪而起,一雙清亮溫和的眸子儘是震驚之色,他精通音律,一聽便已經發覺這竟是慢商調定弦的曲子,所謂慢商調定弦是指用商弦彈奏宮弦之音,《樂記》中說宮弦代表君,商弦代表臣。慢商定弦法便有臣凌君、臣弒君之意,為琴曲之大忌,他一向認為琴曲應該是平和中正,哀而不傷,對於這類的曲子雖然不會棄如敝履,卻從來不曾當眾彈奏過,其實魏晉之後,君權益重,已經鮮有人肯當眾彈奏慢商調的曲子了。更令陸宏漸驚訝的是,這曲調他竟然從來沒有聽過,這對於他來說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事,所以頃刻間神色已經變得凝重無比。

    青萍落指如飛,開指未息,小序大序已經相繼而來,一幅亂世的圖卷在正聲中緩緩展開,琴音從激越轉為沉鬱悲涼,彷彿有不盡的苦楚冤屈埋在心底,對天難訴,對地莫言。正聲鬱鬱而過,亂聲隨之而起,商弦與宮弦以同樣的音調彈奏起來,兩個相似而又迥然不同的主調盤旋糾結,一個寥廓悲涼,一個淒厲怨憤,淒怨的主調越來越高亢,回眸間已經是金戈鐵馬,烈火焚城,壯士拔劍,義不顧生,令人生出一往無前,寧折不屈的感覺,悲涼的主調卻是越發清越飄逸,孤傲的琴音摩擬出鶴舞九天,竹曳清風之態,有一種百折不回,柔韌不屈的感覺。兩個主調漸行漸近,眼看就要合二為一,陸宏漸不由全神貫注地側耳聆聽,正在這時,耳中傳來琴弦崩斷的刺耳聲響,琴音嘎然而止,陸宏漸早已將心思投入到琴曲之中,血氣隨著琴音盤旋上湧,誰知琴音竟會中斷,只覺得一口心血懸在胸口,竟是上下不得,脫口而出道:"琴曲怎麼不全?"這句話剛問出口,一口鮮血已經噴射而出,幸好陸宏漸心中還有幾分清明,連忙用衣袖擋在面前,點點鮮血在袖上染出朵朵梅花,幸好沒有玷污了面前的愛琴,不過陸宏漸哪裡還顧得這些,起身匆匆走到青萍身前,追問道:"這是不是嵇康臨終彈奏的《廣陵散》,怎麼只有半闕,下面的琴譜還有麼?"

    青萍俏臉早已經蒼白如雪,軟綿綿地倚在神色慌亂的楊寧懷中,懶洋洋地抬起頭來道:"陸先生果然精通音律,這的確是《廣陵散》,曲譜自然是全的,是我姐姐綠綺搜集整理出來的,只可惜我琴力不足,只能彈到這裡了,唉,嵇康不愧是竹林七賢,琴道大家,他臨終時依舊念念不忘,索琴彈彈奏的絕世名曲,可不是我這樣的半調子可以駕馭的,姐姐原本已經說過不許我強行彈奏的,若不是想讓你們見識一下,也好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才不會明知故犯呢。"

    陸宏漸早已經忘記了身在何處,他雖然不喜歡慢商調的曲子,但是這一曲《廣陵散》可不在其中,他一向最愛彈奏嵇康的琴曲,尤其是《風入松》,還有《嵇氏四弄》,惟有《廣陵散》只能從典籍史書中感受它的感染力和影響,卻不能見到真正曲譜,此刻心願得償,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慢商調,臣凌君呢?他有些急切疑惑地問道:"青萍小姐,陸某這些年來也曾全力收集散亂民間的曲譜,可是這廣陵散自嵇康赴難之後就已經絕傳了,雖然有些斷簡殘篇,可是難以連綴成曲,若非陸某早有整理《廣陵散》的心願,也不能聽出小姐這一曲的來歷,卻不知道綠綺小姐是如何辦到的呢?"

    在陸宏漸發問的時候,楊寧按在青萍背心的右手早將內力渡入青萍體內,不過片刻,青萍臉上已經有了淡淡的血色,玉顏上宛若白雪點綴了幾抹胭脂一般,越發清麗秀美,她勉強支撐著嬌軀道:"這說起來話可就長了,我姐姐琴絕綠綺最愛彈琴,對蔡邕的《琴操》,嵇康的《琴賦》和《聲無哀樂論》都是倒背如流,她和陸先生一樣,平生最是遺憾《廣陵散》絕傳之事,每當讀到《太平廣記》和《世說新語》裡面有關《廣陵散》的記載都是唏噓不已。後來我姐姐想到《廣陵散》從東漢末年就開始流傳,魏晉以後已經絕傳,那麼魏晉以前呢?因此便想方設法收集漢代的古譜,後來她發覺蔡中郎的《琴操》裡面記載的《聶政刺韓王》的曲譜裡面的段名和世間流傳的《廣陵散》殘篇的段名相近,比如《聶政刺韓王》有井裡(聶政故鄉)、取韓、亡身、含志、烈婦、沉名、投劍、峻跡、微行這樣的段名,而《廣陵散》殘篇裡面也有取韓、呼幽,亡身,返魂、衝冠這樣的段名,便用心收集比對,終於發覺這兩曲暗暗相合,所以斷定《廣陵散》是嵇康在《聶政刺韓王》的基礎上創新的曲目,後來我姐姐便以《聶政刺韓王》為根本,揉合了《廣陵散》的殘篇,加上自己的理解創作,歷經兩年時間,整理出了完整的廣陵散,據我姐姐說,至少應該有**分相似,只可惜我琴技太差,難以盡展所長,以後你若是有機會,就去問我姐姐要曲譜吧。不過誰若想得到焦尾琴,可要先捫心自問,縱然琴藝差相彷彿,但是可有我姐姐的決心毅力,若是沒有,這焦尾琴縱然落到他手裡,那人可有臉據有此琴麼?"

    說完這番話,青萍精神已經漸漸回復,但是一雙眸子依舊黯淡無光,顯然這一曲《廣陵散》對她來說實在是極其耗費心力,雖然方才眾人聽琴的時候早已經渾然忘卻一切,可是仔細想想,青萍的琴技倒也是出類拔萃,以她的琴藝強行彈奏《廣陵散》仍然如此下場,那麼能夠將《廣陵散》整理完全的綠綺,琴藝應該到了什麼地步,想一想已經心知肚明。

    陸宏漸長歎一聲道:"青萍小姐說得不錯,琴藝若是勝不過陸某,這焦尾琴就應該是綠綺小姐的,雖然此刻綠綺小姐不在宛轉閣,但是陸某情願代她爭奪此琴,如果諸位有什麼異議,那麼就當史陸某出爾反爾,也要爭奪焦尾琴吧。"

    眾人面面相覷,楊鈞遺憾地看了一眼陸宏漸和青萍,歎息道:"罷了,本王原本有心爭奪一下焦尾琴,但是聽到這半闕《廣陵散》,只覺不如遠甚,如果焦尾琴落入綠綺小姐手中,本王心悅誠服,絕不留難。"

    顏紫霜和戰惲已經說過放棄,此刻自然不必再說什麼,秋素華美目流轉,噗哧一笑道:"我這點微末琴藝,也就是湊個數罷了,可不敢和琴絕相爭。"這下只剩了俞秀夫還沒有表態,眾人向他望去,俞秀夫微微苦笑,別說他琴藝不過和青萍差不多,就是當真藝壓眾人,難道可以忍心和心上人作對麼,所以並不言語,只是微微搖頭。

    見到這樣的結果,青萍喜上眉梢,掙扎著坐起身形,揚聲道:"素娥小姐,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可願意將焦尾琴賣給我麼?若是焦尾琴到了我姐姐手中,一定不會辱沒了它的。"

    簾內寂然無聲,直到青萍又追問了一遍,卻驀然傳來一聲冷笑,聲音宛若冰玉相擊,繼而一縷淒愴激的琴音從簾內傳來,青萍臉色劇變,那竟然是她剛剛彈奏過的《廣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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