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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焦尾枯桐(上) 第三章 梧桐誰屬 文 / 隨波逐流

    第三章梧桐誰屬

    金陵城內,有人處心積慮設下毒謀,金陵城外,大江之上,也有人為了對付楊寧而徹夜難眠。子夜時分,明月如洗,群星黯淡,金陵城外,千里江水澄透如練,在靜謐的夜色中亙古東流,夜幕下一葉扁舟順著江水漂下,在被月光映射得一片潔白的江面上留下一道若隱若現的水痕。駕舟的是一個身材消瘦的男子,穿著漁夫裝束,面孔隱在月影之內,看不清楚五官輪廓,但是只見他操舟渡水,宛若平地的手段,就知道絕非尋常人物。

    金陵東下的這段江流水面極闊,兩岸觸目可見山峰石磯,尤其是南岸更是山巒疊嶂,易守難攻,自古以來就是南北的分界,那人駕著小舟,避開了岸上軍寨裡灑落江面的燈光,貼近了岸邊,連人帶船隱藏在山影之中,越發影蹤難尋,縱然有人瞧見他的影子,多半也以為是水鳥而已。就這樣過了幕府山、燕子磯、勞山,輕舟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宛若壁壘的山巒落入舟子眼中,才略微鬆了口氣,抬頭仰望,只見那山頂上黑沉沉地盤踞著一座高聳的樓閣,月光下可見畫角飛簷,雕樑畫棟。那舟子心中微喜,振臂催舟,向山腳下早已廢棄的破敗碼頭駛去。

    那人剛剛下船登岸,深沉森寒的夜色中突然響起一縷清麗的簫音,簫音清越明麗,曲調低回纏綿,卻不失清越明朗,正是他從前多次聽聞的一曲《踏雪尋梅》。那人停住了腳步,凝神聽去,只覺一縷簫音忽高忽低,頗有縹緲莫測之感,每一個章節,每一次曲折,卻都是行雲流水,連綿不絕,宛似漫天飛雪撲面而來,寂寞中透著清冷。又聽了片刻,只覺那簫音漸漸婉轉低回,不多時已經細若游絲,甚而消散無蹤,可是心中卻偏偏能夠感覺到那靜寂無聲中的韻律,彷彿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被這樣的沉默壓制住了,正當心緒低落,幾乎難以抑制情感的時候,一縷簫音驀然揚起,宛若梅枝上如豆的小花苞在風雪中綻放開來,那種從心底湧起的喜悅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陰蠡。簫音繼而奏出一串的明麗音符,描繪出一幅雪後的動人畫卷,風中輕顫的梅枝,月下橫斜的疏影,橋下漣漪的清波,音符漸漸跳躍起來,低沉時如閒花照影,飛揚時如風如煙,彷彿是一對母女攜手去尋訪那一枝雪後的春梅,簫聲中傾訴著聲聲喜悅,只是不知怎麼,或許是洞簫原本的悲涼漸漸散發出來,明明是喜悅的曲調,卻隱隱透出一抹無限的悲涼。簫音漸落漸沉,終於轉為悲涼,如泣如訴,淒楚纏綿,正如好夢難留,黃粱初醒。這時,曲調已經轉為《安魂曲》的旋律,簫音淒涼悲愴,纏綿悱惻,似是兒女思慕高堂,又如父母懸念遊子,更如孤雁南飛,煙波千里,聲聲斷腸,字字血淚。當最後一個音節消失在風中的時候,已經是皓月西沉,星河如練,舉目四望,只有形影相吊。那人抬起頭來,月光正照在他的面孔上,映射出點點反光,卻原來不知何時,那人已經淚流滿面。

    用袖子拭去淚痕,那人沿著山路攀登而上,不過片刻已經到了山頂,離得近了,才發覺這座月光下威嚴華麗的三層樓閣其實早已經破敗不堪,只樓前門上的那塊匾額都已經蒙塵多年,但是月光下依稀可見三個龍飛鳳舞的篆字「落星樓」幾欲破木而出。那人走到樓前,用略帶嘶啞的聲音道:「平師妹,小兄居重有事求見,請師妹賜允。」他的語聲並不響亮,可是中氣充足,音線悠遠,整個山頂都可聽得清清楚楚,顯然內功比起月前大有進步。

    話音在風中消散良久,從落星樓的頂樓才傳來一個清冷冰寒的聲音道:「原來是居師兄,是顏紫霜讓你來見我的麼?」

    居重心中微凜,抬起頭懇切地道:「師妹見諒,小兄不是存心違逆師妹心意,只是想要報復姑姑的血仇,不得已才聽命於顏仙子,師妹,唐家不敢再得罪魔帝,任憑魔帝和劍絕在江寧停留,師妹你雖然武功絕世,但畢竟人單勢孤,若不能得到顏仙子相助,想要報仇終究是鏡花水月。」

    樓內的女子輕輕一歎道:「師兄,你錯了,若想報仇,根本不能對顏紫霜惟命是從,她的心裡有萬里河山,有天下百姓,有大義壯志,卻獨獨沒有情義二字,智者無情,不外如是。你跟著她只會落入萬劫不復之地,不知何時就會被她犧牲,為師父報仇之事,我自會處理,你就不必操心了,替我轉告顏紫霜一聲,師父之死,子靜或者有五分罪責,另外五分卻要著落在她身上,若非同門不能相殘,我早就將她手刃劍下了。」

    居重也是赤壁之戰的當事人之一,不知內幕,僅憑所見所聞,令他難以苟同平煙的看法,沉聲道:「師妹所言差矣,姑姑雖然只將我收為記名弟子,但是恩義深重,不啻生身父母,她老人家枉死在魔帝手上,此仇此恨,居重如何能夠坐視不理。更何況當時我雖然不在場,可是後來也已經打探清楚,姑姑對那魔帝處處手下留情,可是那小賊心狠手辣,竟然痛下殺手,若非他忘恩負義,姑姑怎會落敗身死,就連最後一面也不讓我們兄妹見到。顏仙子雖然有錯,錯在她請出姑姑剷除邪魔,歸根結底,魔帝才是我們的仇人,如今顏仙子痛悔萬分,決心全力助你我復仇,師妹縱然不肯諒解,也不能全然不顧顏仙子的一番苦心。我聽說師妹和那魔帝本是舊識,就連姑姑傳授師妹的劍法,都洩露給了那少年知道,莫非師妹竟然戀棧舊情,不顧姑姑對你的養育之恩麼?」

    「住口。」一聲斷喝從樓內傳來,聲若利刃,入耳如刀,居重只覺頭痛欲裂,不由低哼了一聲,卻是不肯示弱,仍然怒視著落星樓,絲毫沒有屈服之色,反而揚聲道:「無論如何,顏仙子托我轉告師妹一聲,魔帝在江寧已經數日,明日是集珍大會的最後一天,萬寶齋在秦淮河畔宛轉閣舉行斗琴盛會,勝者可獲焦尾寶琴,洞庭雙絕精通音律歌舞,雖然琴絕不在,劍絕尹青萍也必定前去參與宛轉閣觀戰,事過之後這兩人可能就會鴻飛冥冥。師妹已經在落星山駐留多日,若是有心報仇,最好不要錯過明天的機會,否則縱然師妹舌綻蓮花,我也只當師妹辜恩負義,從此以後情義兩絕,再無兄妹情份,我知道師妹或者沒有把我這個無能的師兄看在眼裡,但是姑姑的在天之靈難道也不在師妹意中麼?」

    樓內靜寂無聲,沒有回答,居重一頓足,轉身走下崖去,緊咬的牙關不覺滲出血痕,一滴滴墜落在山路上,月光下殷紅如火,正如這個男子心底的怒火,就是沉沒黃泉,也不能消減一分。

    落星樓之上,西斜的月光透過早已沒有了遮掩的窗格映入樓中,原本殘破的房間早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在避風的角落處,從樓頂垂下一頂雪白的紗帳,透過朦朦朧朧的帳幕,可以隱隱約約看見一個長身玉立的婀娜身影。不知過了多久,帳內傳來一聲輕歎,然後一隻欺霜賽雪的玉手挑開了紗帳,露出了平煙清冷秀麗的容顏,她的另一隻手上握著一管淡黃的竹簫,布衣荊釵,天然國色,腰間束著青絲纏銀的衣帶,離開岳陽不過十數日時光,平煙已經清減了許多,青絲如墨,鬢角卻多了些許寒霜,那雙原本淡漠沉寂,寒若冰雪的眸子已經凌厲如劍,眼底深處有著無盡的悲愴和怒火,這個曾經心中只有劍道的女子,也不能逃過仇怨和悔恨的折磨。

    幽幽一聲長歎,平煙起身走到窗前,舉目遠眺,窗外長江如練,滾滾東流,宛若心中愁緒,恨海難填。仰頭望月,彷彿在月中看見一個寂寞如冰雪的身影,平煙低聲道:「子靜,子靜,你為何要殺死我的師父!」幽冷的聲音沒有疑惑和迷茫,卻帶著難以描述的惋惜和痛楚,若被顏紫霜聽見,必定心中大喜,只因她可以判定,這位面冷心冷的師姐終於已經下定了決心,要以血還血。

    同樣的月光下,楊寧憑窗而立,只覺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一片,不知怎麼,那清冷的月色讓他想起了記憶深處的影子,隱在袖子裡面的左手緊緊握住凝青劍,雖然有薄若蟬翼劍囊相隔,但是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劍刃的鋒利和冰寒,正是劍如其人。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清脆如冰玉的聲音道:「子靜,子靜,你說明天我有沒有機會替姐姐奪來那具焦尾琴呢?」

    楊寧微微一笑,轉過頭去認真地說:「姐姐若是喜歡,那焦尾琴就是綠綺姐姐的。」

    集珍大會的第十日終於到了,不過這一次可沒有在萬寶齋舉行。蕭旒是個聰明人,萬寶齋雖然富可敵國,卻終究是帶了幾分銅臭氣,若是在齋中舉行琴會,未免有些貽笑大方,所以在數日之前他就已經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轉閣,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書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選在此地舉行琴會最是合情合理。更何況秦淮河兩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書院青樓,更有無數色藝雙全的女子,精通琴棋書畫,正是一個青樓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條件,若單憑才藝,只怕這秦淮河的名妓還要勝過許多頗負盛名的才子,養在深閨的名門千金,而這琴會若在宛轉閣舉行,自會有許多在江南都頗負盛名的名妓參與,再加上前來參與斗琴的各方客人,這樣的盛況,可能是十數年也難得遇上一回。萬寶齋從中謀劃,自可邀得清名實惠,所以雖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頭,蕭旒依舊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況青萍一聽說琴會之事,就是興致盎然,親自到萬寶齋的寶庫裡尋了一聚古琴,練習了整晚,想要在琴會上小露鋒芒,如今楊寧已經是萬寶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義姐,更可能是未來的主母,就是為了討得青萍歡心,蕭旒也萬萬不能讓這次琴會出了什麼紕漏,所以更是盡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轉閣,力求賓主盡歡,琴會一帆風順。

    日上三竿,江寧總店的護院安道淳奉命前來迎接楊寧和青萍兩人去宛轉閣,院門一開,就看到青萍神采飛揚地扯著楊寧衣袖三步並成兩步地跑了出來,雖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麗嬌艷的容顏宛若帶露春花,沒有一絲疲憊神情,倒是楊寧神色淡漠,眉宇間有幾分落落寡歡,似乎無可無不可的模樣,不過每當那雙幽深冰寒的眸子從青萍身上掠過,眼底深處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開心,他也開心一般。楊寧和青萍並肩走出院門,隨後走出來的卻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著他沐浴更衣,又將頭髮鬚髯都梳理修剪過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銀灰色武士裝,貼身的裁剪將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來,越發顯得魁梧彪悍,不過黑底暗紋的外袍和手中抱著的琴盒卻讓他少了幾分凶悍,多了幾分溫和。雖然從原來的骷髏會大當家變成了現在的跟班隨從,不過看他張開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並沒有因此對楊寧有什麼不滿,反而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這也難怪,即使是褚老大這種粗人,從蕭旒口中知道什麼是魔帝侍從之後,也不免會心花怒放的,這個侍從身份至少可以保證楊寧不會隨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還兼具魔帝鼎爐的身份,更何況他本就對楊寧頗具好感,若能跟著這個少年,總比在新成立的錦帆會寄人籬下的好。

    安道淳領著三人從萬寶齋的後門走出,和前面寬闊繁華的御街不同,萬寶齋後門是一條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內有秦淮河、清溪和運瀆交錯縱橫縱橫,以舟代步,幾乎可以到達大半個金陵城,所以萬寶齋的後門也有一個小小的青石碼頭,繫著一艘精巧纖長的畫舫。四人登上畫舫,進了艙中,坐定之後,安道淳便令舟子開航,畫舫輕悄無聲地駛入了河道,不多時轉入了一條更為寬敞的河流,河上烏篷船往來如梭,也有許多華麗的輕舫,都是不急不緩地各自前行,直到這時,楊寧和青萍才當真領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閑雅的另外一面。

    畫舫遊走了片刻,終於轉入了秦淮河的主道,這一帶和別的河道不同,兩岸看不到連雲廣廈,富貴門閥,卻是一間間青樓書院,或者富麗堂皇,或者雅致風流,雖然是在秋末時分,煙柳凋敝,但是隔著綠瓦紅牆,卻隱隱可見看見紅葉如火,松柏常綠,別有一種風味。不過這些樓閣雖然多有不同,卻每一家門首都懸著一盞樣式精巧的紗燈,或者是青綠色,或者是胭脂紅,朱碧相間,相映成趣。青萍雖然曾經和綠綺在洞庭以琴舞娛人,但不過是借此遮掩身份,探聽江湖消息,別說她們自己,就是前來聽琴觀賞劍舞的客人也很少將她們當成風塵中人,因此對真正的風塵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來,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問。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這秦淮河兩岸的青樓書院有兩種,一種是賣藝不賣身的清館,一種是人人可去的風流場所,叫做紅館,彼此間涇渭分明,為了標榜清楚,也讓前來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數,所以這門前紗燈就是標誌,若是不顧規矩,胡亂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風塵女子的大忌。這些名妓身後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對付一個人當真是輕而易舉。不過凡是能夠在岸上書院青樓存身的名妓,就是懸著紅紗燈,也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輕賤之人,想要一親芳澤,需得陪盡小心,金銀鋪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過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艱難,比追求名門閨秀還要多上幾分。」

    青萍聽到此處,只覺顏面發燒,她雖然曾以藝妓身份示人,卻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與人語,何曾聽過這樣的言語,雖然知道安道淳不過是向自己介紹秦淮的風物,也覺羞澀難言,目光一閃,卻見楊寧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驀然伸手在楊寧腰間狠狠擰了一把,楊寧受到突如其來的襲擊,先是心中一顫,就要還手,但是感覺到熟悉的氣息,不由頓了一頓,這一停頓已經給青萍襲擊得手,只覺強烈的痛楚從腰間傳來,不由微微苦笑,無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見楊寧的眼神,只覺心頭一滯,繼而惡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亂想什麼,莫非也想試試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別說你現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報上名來,就可以風流快活一番吧。」

    楊寧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屬,總覺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哪裡聽見安道淳和青萍說些什麼,青萍見他傻呆呆的模樣,只覺心中好笑,那一縷醋意不知不覺間已經消散無蹤,不由大笑起來。見青萍展顏,楊寧鬆了口氣,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沒有什麼變化,但是眼神已經溫和了許多,安道淳自覺方才失言,此刻不敢發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無顧忌,也跟著笑了起來。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聲裡,青萍的笑聲宛若銀鈴一般,順風飄入另外一艘華麗的畫舫之中。那艘畫舫表面上看似尋常,只是凌波渡水,輕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畫舫的材質竟是南海檀木,這種檀木極為貴重,用來製作傢俱,往往價值千金,此刻卻用來做了一艘尋常畫舫,這樣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諸侯也未必捨得,可見其中蹊蹺。不過若給人看到畫舫中的主人,想必會恍然大悟,除了南閩俞家的人,天下間還有誰能夠有這樣的大手筆,輕易聚集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過此刻的俞秀夫卻是神色黯淡,耳邊飄來意中人夢縈魂牽的聲音,雖然未見佳人倩影,卻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歡欣,只覺得心中越發淒苦,怔怔望著案上的一個黃梨木盒,呆若木雞。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打開盒子,略顯陰暗的船艙裡頓時顯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卻原來這盒子裡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顆顆檀珠圓潤光澤,觸手一片清涼,用金絲銀線編織成汗衫,可謂價值連城,這是他數日來令人趕製出來的珍寶,可是製成之後,心中卻生出無盡的惆悵,自己要如何將這件珍珠衫送給青萍呢?那個女子剛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禮?正在猶豫之間,身邊傳來管事的聲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轉閣了。」

    俞秀夫驚醒過來,透過窗子向外望去,只見秦淮河在前面繞過一個彎去,就在此處有一座三面臨水的樓閣,樓高數丈,飛簷流丹,粉牆翠瓦,雅致華美,樓前有一座小小碼頭,可以容納兩三艘畫舫遊船,從碼頭到樓閣修建了一條白木的棧道,棧道兩邊花木扶疏,曲徑通幽,正通向珠簾九重的宛轉閣。這裡的碼頭不大,再加上不喜歡喧囂,所以客人登岸之後,船隻經常順著河道駛走,可以到數里之外的白鷺洲暫歇,這宛轉閣和白鷺洲遙遙相望,可以用燈火為記,招來船隻,客人要走的時候不需片刻船隻即到,最是輕鬆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時,正看到一個黑衣秀士在書僮攙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許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側過頭來,一雙黯淡無光的眸子映射著陽光,從俞秀夫身上掠過,停留了剎那,雖然明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可是不知怎麼俞秀夫竟然覺得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睛深處竟透出冰冷殘酷的意味,只覺心頭巨震,俞秀夫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心中波瀾乍起,鳳台閣主果然是鳳台閣主,這不經意間流漏出來的鋒芒,是否那溫文儒雅的吳澄吳先生的真正面目呢?

    楊寧和青萍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就在後面,望見吳澄之後,都是心中一動,蕭旒沒有跟兩人說過吳澄也要參與琴會,不過轉念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青萍看了楊寧一眼,眼中透出徵詢之色,楊寧目光微動,微不可察地點頭示意,青萍嫣然一笑,挑開簾櫳走出艙去,高聲道:「吳先生,您也來斗琴麼?」

    這時候吳澄已經登上岸去,笑面閻羅邱生和殿中將軍戰惲正隨後走出船艙,戰惲手中還抱著一個古樸的琴囊,聽到青萍呼聲,三人都轉頭向這邊望來,不過除了吳澄之外,兩人的目光幾乎都立刻落到了站在青萍身後的楊寧身上。邱生目光中透出一縷喜悅,向楊寧微微一笑,輕輕頷首,雖然這個笑容令他顯得分外猙獰可怖,但是楊寧卻不會誤會他的心意,所以神色雖然淡漠依舊,目光卻柔和了幾分,也是頷首還禮,相反的,那戰惲的目光卻是有些凌厲,將楊寧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像是獵人打量獵物,將軍看待敵人的模樣,眼中更是帶著幾分熾烈的戰意,雖然略顯張揚,卻讓他多了幾分激揚神采,少了幾許蕭瑟。

    吳澄停下腳步相候,直到楊寧和青萍登上岸來,才朗聲笑道:「原來子靜公子和青萍小姐也來了,這也難怪,這焦尾琴乃是琴中至寶,若能據有此琴,或可追慕古人風采,就是我這粗通琴藝的俗人也敢冒昧前來,更何況受過清絕先生親授琴藝的劍絕呢?只可惜琴絕綠綺小姐傷勢未曾痊癒,如果她能夠親來宛轉閣,恐怕這焦尾琴的主人絕對不會是旁人了?」

    青萍聽到此處,想起身陷信都的綠綺,再想到楊寧的身世處境,不由一陣恙怒,毫不領情地道:「若是我姐姐親來,自然沒有話說,這焦尾琴絕不會落入別人手中,只可惜她被你們那位世子殿下強行留在信都了,不過我的琴藝也有姐姐六七分火候,未必就沒有奪琴的機會,倒是您吳澄先生,這次趕來參與琴會,定然是胸有成竹,意欲馬到成功吧,這也難怪,那羅承玉也是附庸風雅之輩,要不然怎麼糾纏我姐姐不放,您這位西席先生想必也通曉音律吧,否則怎配做世子殿下的師父呢?」

    聽到青萍諷刺意味十足的話語,邱生和戰惲都是面色一寒,邱生也還罷了,顧忌著楊寧的存在神態有些收斂,那戰惲瞧向青萍的目光已經變得森寒酷厲,倒是吳澄只是搖頭苦笑道:「青萍小姐說錯了,這一次吳某不過是旁觀之人,雖然吳某略通音律,但是一雙眸子看不見江山如畫,人物風流,所以琴聲不免有幾分侷促,怎敢在人前獻醜,這一次參與琴會的是戰將軍,他的琴道傳自幽燕大家,也有獨到之處,一會兒青萍小姐不妨領略一下戰將軍的琴藝。」

    聽到這裡,楊寧和青萍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漏出幾分驚詫,他們都以為戰惲不過是幫著吳澄抱著瑤琴,想不到這一次參與斗琴的竟然是戰惲本人,一個莽莽武夫和三尺瑤琴放在一起,頓時生出一種不和諧的感覺,青萍更是仔細向戰惲雙手望去,只見這雙手修長乾燥,十指皆有繭子痕跡,若是拿槍執劍自然最合適不過,用來撥動琴弦,卻不免多了幾分晦澀,不由暗自冷笑,青萍淡淡道:「好啊,原來戰將軍也是琴道中人,希望小女子有機會聆聽將軍的琴藝吧。」戰惲聽出青萍的暗諷,卻只是冷冷一笑,並沒有反唇相譏。

    眾人正說著話,忽然耳中傳來幾聲錚錚琴音,韻律平和優雅,隱隱透出迎客之意,吳澄微微一笑,轉移話題道:「看來主人等急了,多半是不喜歡這麼多人擋住了道路,還是快些進去吧。」他這句話別人聽起來都不覺得怎樣,青萍卻是心中一動,能夠從寥寥幾聲琴音中聽出真意,看來吳澄的琴藝也是非比尋常,怎麼這次斗琴卻不肯親自出面呢?如果當真如吳澄所說,因為目盲導致琴音侷促倒也罷了,可是在青萍看來,這位吳先生雖然目不能視,但是胸襟氣度皆非凡響,怎也不相信他的琴音會有這樣的瑕疵。不過這些念頭在青萍心目中不過一閃而過,微微撇嘴,也不理會吳澄,拉著楊寧向宛轉閣走去。吳澄搖頭微笑,絲毫沒有惱意,倒像是看見自家的孩子在眼前胡鬧一般。

    不過兩人經過吳澄身邊之時,楊寧卻微微一皺眉,目光炯炯向吳澄望去,不知怎麼,他總覺得今日的吳澄的氣息多了幾分鋒芒,若非不論身形舉止,還是內息變化,都和前幾日一般無二,面上也沒有易過容的痕跡,只怕他要懷疑這個吳澄並非真身了。這樣的變化定有緣故,如果不是有人冒充,那麼就是吳澄心境有了變化,才讓自己察覺出異樣來。

    似乎是感覺到楊寧的猶疑,吳澄黯淡的眸子瞥向他,微微頷首,似乎示意他先走,那種溫和的舉止中透著淡漠的疏離,再也感受不到原來的那種親厚,楊寧不知怎麼只覺心中一痛,別過臉向前走去,加快了腳下的步伐,雖然不知道吳澄對他的態度為什麼發生了變化,可是想必和信都有關吧,罷了,罷了,自己從未奢求過得到幽冀的認同,又何必在意這樣的小事呢,看來自己還未得到「堅心忍性」的真諦,才會被前幾日的假象所蒙蔽。

    穿過數從灌木,楊寧跟青萍兩人沿著木製棧道走到了宛轉閣前,閣前一左一右立著兩人,左邊正是一身華服,滿面堆笑的蕭旒,見到兩人便作揖道:「帝尊和青萍小姐到了,萬某沒有親自送兩位過來,實在是有些失禮,呵呵。」右邊立著的卻是一個身穿淡綠衫子的清秀女子,這女子大概十**歲年紀,神情溫婉,容貌秀麗,等到蕭旒說完才輕輕一福道:「碧兒拜見帝尊萬福,青萍小姐安好,我們小姐已經在廳中等候兩位了,今次琴會不比尋常,小姐有言在先,若是過不了她這一關,就不能上樓去見素娥姐姐斗琴,不過這些門檻是防備那些附庸風雅的客人的,青萍小姐既然是綠綺小姐的妹妹,琴藝想必不凡,這一關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青萍早已打聽清楚,知道這宛轉閣現在的當家花魁是一個叫做董青沅的女子,據說精通各種樂器,尤擅琵琶,乃是秦淮河畔首屈一指的名妓,她曾經躋身風塵,倒也不厭惡風塵女子,更何況這位董青沅賣藝不賣身,也算得上是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所以客氣地道:「碧姑娘有禮,青萍也聽說過秦淮董娘子的名號,據聞董姑娘最擅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可以洞金裂石,催人淚下,琴會之後若有機緣,青萍還想向董姐姐請教一下琵琶的指法呢。」

    那叫碧兒的女子聽到青萍這番言辭,一雙月牙眼似乎迷得看不見了,歡喜地道:「我們小姐也是素來仰慕洞庭雙絕的聲名,原本曾想到洞庭向兩位請教,只可惜還沒有成行,兩位就已經離開洞庭了,我家小姐常常感歎,彼此身份天差地別,只怕沒有了和兩位小姐探討音律的機會,想不到青萍小姐竟是這樣和氣的人,快請進,快請進,我們小姐只怕已經等急了。」

    青萍微微一笑,拉著楊寧走進了廳堂,廳門關閉的同時還聽見碧兒的聲音道:「吳先生和戰將軍請稍候片刻,我們小姐吩咐,客人若是都進去了,人多口雜,只怕難以評斷琴藝高低呢。」後面的話兩人都沒有留心,只是開始打量宛轉閣的客廳。

    這間廳堂頗為寬敞,佈置得十分雅致,一走進廳內,只見到處都是綠色的輕紗飛揚,就連兩側的桌椅,椅子上的墊褥,桌上的杯盞,都是深深淺淺的綠色,縱然是盛夏時節,若是進了這間廳堂,也會覺得一顆心都清涼了幾分,雖然現在已經是深秋時節,天氣寒冷,但是這綠色的廳堂卻似乎不給人冰冷的感覺,反而令人生出春意盎然的感覺。通向內堂處,垂了一片晶簾,卻是綠色琉璃串成的簾櫳,深深淺淺,朱碧相錯,那一片清亮的綠色光芒中偶然點綴著的朱紅,令人頓覺眼前一亮,不禁生出想要探視內堂陳設的好奇心。

    簾子前面坐著一個翠衣雲鬢的美麗女子,雙手搭在面前的瑤琴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動著琴弦,若有若無的琴音在堂中散開,低微得只要出了房門就難以聽聞,看見三人進來,她的目光在楊寧和褚老大身上一掠而過,就定定地看向青萍,含笑道:「青萍小姐有心參與琴會,原本青沅應該立刻放行的,不過小女子答應了素娥妹妹,替她過濾一下琴會的客人,小女子這就撫琴一曲,請青萍小姐辨識曲目,若是辨別不出,就只好請小姐在這裡止步了。」

    青萍也不入坐,心道,若要彈琴未必可以勝過你,但是在姐姐身邊什麼曲子沒有聽過,還怕了你的考問麼,想到此處便輕輕頷首道:「董姐姐儘管彈奏吧,小妹在這裡洗耳恭聽就是。」

    董青沅微微一笑,她的容貌原來不過是清秀端麗,但是笑顏初綻之後,週身上下流露出風情無限,令得站在最後面的褚老大不覺看直了眼,董青沅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過,然後伸出素手撥動琴弦,輪指輕拂,一串清麗動人的音符宛若歎息一般從指下逸出,只彈奏了一個小節,董青沅就停下手來,含笑看向青萍,眼中透出詢問之色。青萍淡淡一笑,知道董青沅這是有心為難,琴曲無數,這其中不免有些相近的斷篇,不過一小節曲調,若是冷僻的曲子,就是精通音律的人也未必記得起來,不過這自然難不住她,略一思索,便從容道:「涼風起兮天隕霜,懷君子兮渺難望。感予心兮多慨慷。(注1)」吟哦之聲高低有致,宛若琴韻。

    董青沅目中閃過佩服之色,她雖然以琵琶揚名,但是在琴藝上也算是少有敵手,這首曲子原本是趙飛燕的《歸風送遠》,可惜在宮亂中損毀,至今世上只留下部分殘篇,還是董青沅苦心搜集,才連綴成曲,想不到青萍一聽就認了出來,更吟誦趙飛燕的篇章點明琴曲來歷,果然不愧是洞庭雙絕之一的劍絕。劍絕並不以音律見長,就已經有如此本領,卻不知道那位素未蒙面的琴絕,又該是如何的驚才絕艷,從心底發出一聲讚歎,董青沅起身斂衽道:「青萍小姐果然是精通琴藝的才女,青沅這是班門弄斧了,就請上樓去吧,素娥妹妹想必也會期望見到小姐。」

    青萍微笑還禮,便向董青沅身後的內堂走去,楊寧早已習慣和青萍同進同出,正欲舉步跟上,卻聽見董青沅婉轉地勸阻道:「子靜公子且請留步,素娥小姐有言在先,這樓上只有知音人才能夠上去,可不許帶同伴隨從上去的,不如小女子在這裡再撫一曲,如果公子認得,再和青萍小姐一起上去如何,否則也只好請公子在廳內等候了。」

    青萍微微一怔,停住了腳步,她可沒有料到那素娥竟然有這樣的要求,雖然合情合理,但是如果讓她拋下子靜自己上樓去,她可辦不到,看向楊寧,眼中透出猶豫之色,若非還眷戀那具焦尾琴,只怕她已經要拂袖而去了。

    楊寧聽到董青沅的要求,第一個反應就是放棄,他雖然在洞庭雙絕身邊兩年,最多也就是聽聽綠綺彈琴,除了幾首特定的曲子外,可沒有留心其他的琴曲到底叫什麼名字,別說未必能夠辨別出曲目,就是辨別出來了,也未必叫得出來名字,可是就在他想要放棄,索性就在下面等候青萍的時候,卻觸到了青萍期盼的目光,心中一滯,再也說不出「放棄」這兩個字,沉默了片刻,楊寧的神情變得冷厲起來,雙目更是寒光暴射,冷冷瞥了董青沅一眼,漠然道:「很好,你彈奏吧。」

    董青沅原本只覺得這個清秀少年略顯靦腆,並沒有什麼特別,不由懷疑楊寧是否真的是殺人如麻的魔帝。但是頃刻之間,眼前的文弱少年似乎換了一個人似的,望著自己的目光冰寒刺骨,宛若在冰雪裡浸潤了多年的利劍一般,似乎可以穿透自己的五臟肺腑,她生平沒有遭遇過什麼凶險,不能分辨楊寧身上狂湧而出的殺氣,只覺得眼前這少年彷彿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山嶽險峰一般,那種無堅不摧的威勢迫得自己幾乎透不過氣來,就連週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感覺到隱約的危險,她勉強一笑,慌忙低下頭去,避開楊寧的目光,隨便彈奏了一小節琴曲,卻不敢彈奏太冷僻的曲子,一縷琴音清幽入骨,婉轉清揚,彈了兩三個小節之後才停了下來,用徵詢的目光瞧向楊寧,雖然曾經答應過素娥,可是趨吉避凶的本能還是讓她留了些情面,希望這少年僥倖過關才好。

    楊寧苦思冥想了片刻,隱隱記得聽過綠綺彈奏過這首曲子,卻是一時想不起名字,目光忍不住飄向青萍,青萍早已聽了出來,瞥了董青沅一眼,見她目不旁視,便用新學不久的《傳音入密》低語了兩個字,《傳音入密》是武道宗密技《千里傳音》的入門功夫,在三丈之內可以收束聲線,再遠一些效果就不行了,而且若是功力精深之人還可以探聽到聲浪的變化,比起《千里傳音》來說可算天差地別,但是好在所需內力不高,青萍在兩丈之內已經可以勉強運用自如,再說董青沅又不是武功高手,所以青萍才會堂而皇之地用了出來。聽見入耳的語聲,楊寧眼睛不由一亮,緊鎖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脫口道:「是《綠竹》麼?」

    董青沅還未回答,青萍唇邊已經露出笑意,在董青沅身後輕輕點頭,董青沅目光低垂,眼睛的餘光已經將青萍的小動作看在眼裡,雖然不知道清萍是如何傳遞消息,但是至少她可以看得出來楊寧對琴藝一知半解。不過楊寧既然已經答出了問題,她也無心攔阻,無論如何魔帝不是可以輕易得罪的人物,若非事先答應了素娥不許他人隨便上樓,她也未必會為難楊寧,讓自己陷入這樣艱難的處境,暗自歎息一聲,她有幾分冷淡地道:「子靜公子也請上樓吧。」說罷將目光移到了褚老大身上,心道,無論如何這人可萬萬不能讓他上去了,就是再有人透漏了答案,自己也要據理力爭才是。想不到褚老大卻是識趣,還沒有等董青沅開口,就慌忙將手中的琴盒交給了楊寧,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逃了出去,還帶著一臉慶幸的神情,董青沅見狀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本有些鬱悶的心情不禁舒展開來,連連揮手催促楊寧和青萍自行上樓去。

    青萍自然知道董青沅手下留情,若是董青沅索性讓楊寧上前彈奏一曲,可是絕對會露餡的,見董青沅不為己甚,青萍報以歉意地一笑,向董青沅點頭致謝之後,和楊寧並肩走入內堂。在內堂通向樓上的樓梯前,兩個白衣侍女垂首肅立,見到兩人都是深深一拜,左右分開讓開樓梯,放兩人上樓去了。

    從內堂的樓梯上去,直接到達頂樓,又是兩個白衣侍女挑開水晶簾櫳,將兩人引入琴室。所謂的琴室,經常是一間開闊的廳堂,地下埋上一些空酒甕,用來形成回聲,其中陳設或者雅致,或者華麗,卻是琴師自己的愛好了。宛轉閣的這間琴室卻是與眾不同,木製的地板下面離地半尺,走在上面可以發出響動,琴室左右兩側清一色都是長窗,窗子高高支起,垂下淺碧的輕紗,窗台上各自放著幾盆蘭芷,輕風吹過,綠紗飛揚,帶來幽香一縷。只四下打量了幾眼,青萍就知道這間琴室最適合彈奏樂器,且不說地板下面的空氣流動可以有助回聲,支起窗子,還可以將琴室的空間無限擴大,再加上三面臨水,高處風疾,在此地撫琴,就是不用內力,也可以讓方圓百餘丈之內的客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宛轉閣能夠揚名秦淮,也算是名至實歸。

    青萍放眼看去,只見這間琴室被中間的一道竹簾分成內外兩進,外進左右擺著八張清漆長案,案頭放著清茗一盞,長案後面各自鋪著一方竹蓆,上面加了繡著綠葉白花的柔軟坐墊,可以讓客人坐得舒舒服服。簾前左右各自站著一個侍女,也是穿著白色衣裙,面上卻多了一襲白紗,只露出一雙眸子,而在左右長窗之下,各自放著一套茶具,此刻爐上正烹著清泉,白色的水氣縷縷升騰,給這略顯清冷的琴室添了幾縷溫暖。竹簾之內則是光芒黯淡,令人看不清楚裡面的格局,但是透過竹簾縫隙,隱約可見一個廣袖長襦的雪衣女子坐在席上,面前放著一具瑤琴,卻不知是否就是那具名聞遐邇的焦尾琴了。

    此刻琴室內已經坐了幾個人,左側最上首的席位上坐的是豫王楊鈞,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博袍,少了幾分雍容華貴,多了幾分飄逸沖淡,在這樣的環境裡,越發顯得氣度雍容。楊鈞下面空了兩個席位,最末一席坐著一個面白微鬚的布衣文士,面前放著一具瑤琴,正在閉目養神。右側的四張坐席空了三張,坐在首席的卻是一個儒雅風流,容顏俊美的青衣書生,不過這人雖然穿著男裝,任何人瞧見她那雅麗如仙的容顏,也立刻就會知道這書生原本是女子裝扮的,雖然如此,這女子的裝扮卻不曾流露出一分陰柔氣息,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是灑脫飄逸,氣度從容,令人好感頓生,腰間懸著的那柄樣式典雅古樸的長劍更是給這女子添了幾分英凜之氣,令人憶起她在江湖上高高在上的身份。

    一看到那青衣書生,青萍卻是心中一凜,右手按在了劍柄之上,厲聲道:「顏紫霜,你怎麼會在這裡?」楊寧的反應更是直接,身影一閃,已經將青萍擋在身後,一雙幽深冰寒的鳳目緊緊盯著顏紫霜,眼中透出無窮的殺機,他可是很清楚,這個女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對頭,其他人和自己為敵,或者是為了恩怨,或者是為了利益,就是曾經和自己兩敗俱傷的平煙,也不過是為了追求武道的真諦,都有化解的可能,只有這個女子,雖然清明如水的雙眸蘊涵著無限慈悲,但是身為翠湖入世一系的弟子,一定會是武道宗嫡系傳人最可怕的對手,歷代魔帝不會畏懼真刀實槍,但是對於這些立誓匡扶正義,剷除邪魔,無所不為,佔據了優勢人心的敵人,應付起來還真是倍感頭疼。

    顏紫霜微微一笑,並沒有答話,只是拿起長案上的香茗輕輕啜了一口,繼而明眸流轉,淡淡道:「子靜公子,青萍小姐,紫霜自然是前來參與琴會的,兩位可是有什麼疑問麼?」

    青萍想起岳陽敗戰之辱,只覺心中怒火升騰,正要出言諷刺,楊寧已經冷冷道:「那樣最好不過,你若是想要和我作對,可別怪我大開殺戒,憑你的武功,還沒有和我交手的資格。」

    顏紫霜眼中閃過一縷光芒,微笑道:「紫霜武功雖然不濟,卻從不畏懼強權,子靜公子在赤壁殺得江南群雄血流成河也還罷了,畢竟是為了自保,一個巴掌拍不響,不能將責任都推到子靜公子身上,但是烏江的林群林大俠又有什麼過錯,過路的旅人又有何辜,子靜公子要將他們斬盡殺絕,還要放火焚屍,這件事紫霜絕不會坐視不理,不過今次紫霜不願攪擾琴會,日後再見,紫霜自會代武林俠義之士,向子靜公子討還一個公道。」

    楊寧一皺眉,烏江之事雖然他也知道,但是自己既然沒有做過,他也懶得聲辯,想不到顏紫霜一見面就要將這樁血案推到自己身上,雖然從不畏懼人言,也不能任憑別人誣陷,正要厲聲辯白,只聽簾後傳來幾聲錚錚琴音,宛若金石相擊,入耳驚心,似乎帶了不悅之意,阻止了楊寧還沒有出口的話語。然後一個面蒙輕紗的侍女揚聲道:「素娥小姐吩咐,今次宛轉閣中以琴會友,不論江湖是非,顏仙子,子靜公子,兩位不管什麼恩怨,只要出了琴室,是打是殺,小姐無權過問,但是在這琴室之內,兩位卻都要遵守小姐的規矩,否則就只好取消兩位參與琴會的資格了。」

    顏紫霜聞言微微一笑,向簾內略一欠身,表示歉意,然後轉過臉去,明顯的不想再理會楊寧,楊寧卻是劍眉一軒,兩道清冷如寒江,凌厲如青霜的目光透過竹簾向內望去,這一道竹簾實在遮擋不住他的目光,但是簾內的女子竟然也蒙了雪白的面紗,週身上下,除了一雙明亮如寒星的璀璨雙眸之外,就只有一雙纖纖玉手露在外面,就連高矮都難以判斷,更別說相貌身材了。想起初到金陵的時候和這個女子曾經有過目光的接觸,楊寧只覺心中微動,想不到這世間還有這樣的女子,竟然有勇氣當眾訓斥顏紫霜和自己,雖然不願承認,但是兩人已經可以算得上是正邪兩道頂尖的人物了,這女子竟有如此膽識勇氣,當真令人佩服。目光一閃,發覺眾人望向簾內的目光,都多了幾分敬意,楊寧雖然桀驁,卻不是強詞奪理之人,便也不再言語,自行走到右邊最後一席坐下,以他的性子,卻是寧願坐在最末一席,也不肯坐在別處,自認屈居顏紫霜之下的。

    青萍狠狠瞪了顏紫霜一眼,走到楊寧身邊坐下,雖然按理說應該一人據一席,但是這裡的人多半都心知肚明,真正要鬥琴的多半是劍絕青萍,而非楊寧,所以竟是無人過問。

    又過了片刻,琴室內先後走進了吳澄、戰惲、俞秀夫三人,看到室內情景,俞秀夫猶豫了一下,才坐在楊寧的上首,吳澄和戰惲卻是毫不猶豫地坐在了楊鈞下首,因為吳澄聲言不會參與斗琴,所以兩人也是坐在了一起,琴室內的坐席只留下兩張還空著。

    又過了片刻,直到琴會即將開始的時候,才有兩人姍姍來遲,來人是一男一女,正是楊影和秋素華,楊影丰神如玉,穿著女裝的秋素華也是嫵媚動人,兩人並肩而行,正如一對璧人,令得眾人側目。楊影冷冷環視四周了一圈,目光中儘是倨傲之色,也不和任何人打聲招呼,通名道姓這一程序也省了,直奔左側第三席坐下,神態十分傲慢無禮,就連坐在左側最末一席,惟一真正為琴會而來的布衣秀士也是微微皺眉,露出不虞之色。秋素華卻是禮數周到,先向簾內斂衽一禮道:「胭脂書生秋素華拜見素娥小姐,久聞小姐琴藝冠絕西南,素華仰慕已久,今次冒昧前來,不敢說爭奪焦尾琴,但能一聆小姐仙音,余願足矣。」

    簾內傳出一縷優雅淡漠的琴音,似乎是簾內主人正與來客相互揖讓一般,表現出歡迎之意,秋素華笑顏如花,又向簾內行了一禮,這才在顏紫霜下首入座。

    見席位都已經滿了,先前代主人說話的那個白衣侍女再度揚聲道:「我家小姐今次東來,只是為了替焦尾琴尋一個主人,雖然我家小姐以琴藝聞名天下,但每每遺憾不能將焦尾琴的優點發揮到極致,只因久聞江南人傑地靈,這才攜琴前來金陵,想要以琴會友,若有能在琴藝上登峰造極的大家,小姐情願將名琴轉贈,以免明珠投暗,愧對寶琴。只是匹夫無罪,懷壁其罪,焦尾琴乃是琴中聖品,若是尋常人得到此琴,恐怕多生是非,不得已標價千金出售,希望獲琴之人有能力自保,也好杜絕一些憾事的發生。其實我家小姐雖然寄身風塵,千兩黃金不過是一曲纏頭罷了,並無求財之意,還請各位不要誤解才是。」說罷,兩個白衣侍女斂衽下拜,簾內的雪衣女子也是盈盈拜倒,簾外眾人各自還禮,皆道不會多疑,就是楊影,雖然倨傲不肯還禮,目光也柔和了許多,顯然也對那白衣侍女的話頗為欣賞。

    禮畢之後,簾內的雪衣女子再度坐定,另外一個不曾說話的白衣侍女走進簾內去了,卻將一個琴盒從裡面遞了出來,外面的那個侍女接過琴盒放在身前,琴盒打開之後,裡面是一具古琴,鶴山鳳尾,龍池雁足,流紋溢彩,五色斑斕,尾端帶著明顯的焦痕。那侍女肅然道:「這就是蔡中郎的焦尾琴,在我家小姐手中已有三年,朝夕摩挲,時刻不離,這次小姐決意忍痛割愛,實在是不願辱沒名琴,為了公平起見,這次琴會小姐不會使用此琴。如今各位想必都已經明白我家小姐的心跡,琴會就此開始,我家小姐先行彈奏一曲,用以拋磚引玉,之後諸位客人有意者可以依次彈奏,若有能夠藝壓群倫的,焦尾琴就是他的。如果最終難分勝負,我家小姐決意斗琴,最後勝者可獲此名琴焦尾,不論勝敗,都是切磋琴藝,勝者不必過分歡喜,敗者也不必心生怨尤,以免負了我家小姐一片苦心。」

    眾人見這白衣侍女言辭儒雅,條條是道,有婢如此,可見主人之不凡,雖然這素娥小姐始終不曾言語,只聽見幾聲琴音,也知此女心中自有丘壑,在念及她售琴的苦心,都對這不曾蒙面的女子生出好感來,更有了無盡的好奇心,不知道這名聞遐邇的焦尾琴,終究會落入何人之手。

    簾內的侍女從容點起一爐清香,香氣溢出的一瞬,一縷流水也似的琴音婉轉而起,先是春水之清麗,後如秋波之明澈,繼而是冰下寒泉的艱澀,聽到此處,只覺水之冷暖點滴在心頭,琴聲越來越冷凝,好似冰泉凍結,漸漸沉寂下去,直至無聲無息,卻是此時無聲勝有聲,正在眾人側耳聆聽之時,琴弦中風波再起,似乎是一道山泉破冰而出,千絲萬縷,匯聚成溪流,溪流潺潺,沿著山巖飛濺而出,霎時間珠飛玉濺,泠泠流轉,琴聲漸漸豐沛起來,就如同溪流匯入江河,江浪滾滾,琴聲連綿不絕,彷彿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更和樓外的滔滔江流融合在一起,令人幾乎分辨不出何者是流水,何者是琴音。眾人眼前彷彿看見琴音和滔滔江水一般,湧入到茫茫碧海中去,繼而琴音轉為寥廓跌宕,如同海浪不絕於耳,指法越發精妙,幾乎可以聽出每一滴海水的流淌歡唱。

    能夠參與琴會的雖然只有室內幾人,但是宛轉閣外卻聚集了不少人,或者立在遠處,或者乘坐畫舫,聽著隨風飄來的美妙琴音,都是讚歎不已,更有人從守門的碧姑娘那裡知道,此刻彈琴的正是素娥姑娘,不禁暗自嗟歎,素娥琴藝如此驚絕,這焦尾琴當真可以賣出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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