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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卷 夢迴大明,明月何時照我還 第370章 文 / 清秋

    第370章

    午後,寧靜的時光,陽光灑在層層疊疊的葉子上,又透過縫隙漏在樹下兩人身上,疏離斑駁,讓縷縷溫暖的光化作點點靜寂的影。

    輕扯他的衣襟:「楓,我們回家吧。」

    「回家?」

    朱祐楓抬起手輕劃過冰月額前的劉海,動作溫柔細膩,疼惜安撫之情從指尖綿延流瀉。「好,我們現在就回家,鷹兒還在家等著你回去呢,它可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你得好好管管它。」

    「嗯。」冰月依舊淺笑。

    回首,再度看向那三座孤墳,朱祐楓不著痕跡的拭去眼角的晶瑩,擁緊身前的嬌軀,烈馬撒蹄,踏泥遠去。

    別了,杭弟,別了,煙兒,別了,雅柔,活著的人,生活也要繼續,從今以後,陪伴你們的,只有無盡的黑暗與孤獨,。

    弘治十六年,金秋時節,江南

    「夫人,這鹽應該放多少?」

    一個從未做過家務活的傢伙正對著一鍋快燒焦的菜發呆。

    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少婦湊上前去,看了看,只是悠閒地說道:「你愛放多少放多少,不過如果不好吃,那便是你一個人吃了它,不許向上回那般浪費。」

    「喔。」

    他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便繼續低頭琢磨著那鍋讓他很頭疼的菜去了。

    秋冰月笑著從廚房走出來,拿出藏在衣袖下偷出來的一塊生肉,逗弄著伸著脖子急得咯咯直叫的綠帽子。

    落雁放下手中的漏斗,捶了捶腰笑道:「王爺似乎不會燒菜啊,連拿鏟子的姿勢都有些奇怪,不如我去吧。」

    「這裡可沒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王爺,自已動手,豐衣足食,由他去吧,多學幾次便會了。」

    秋冰月不以為然的努嘴,閒逸地坐在秋香色的軟墊上,取過腳旁的竹筒,將竹筒中的清酒緩緩倒入精巧的燒壺,放置在紅泥小爐上慢慢的煮著,而後抬眼看著草地上一個長得非常可愛正玩耍打滾的六歲小男孩。

    「姐姐你可真夠忍心的。」

    落雁笑著轉眼向草地看去,「環兒,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在地上打滾,你就是不聽話。」落雁挺著肚子板著臉叉腰喝道。

    「啊,叫我什麼事啊?」草叢中突兀地伸出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

    「環兒,你的腦子怎麼老是慢一拍啊!」落雁指著冷環的鼻頭:「笨得像一頭牛!」

    冷環摸摸後腦勺,露出他掉了兩顆門牙的牙齒慢吞吞問道:「娘親,牛有多笨啊?」

    「你有多笨,牛就有多笨!」落雁氣哼哼道。

    「那你又說是我笨得像牛,那到底是我笨得像牛,還是牛笨得像我呢?」

    「住嘴,不許問了。」

    「可是為什麼不能問了,難道娘親也不知道麼?」

    「啊——冷英,你怎麼生了這麼個笨小子。」

    一旁的冷英停下練劍的手,轉過身看著落雁嘿嘿直笑,半晌才蹦出一句:「我兒子,真棒!」

    冰月也忍不住輕笑出聲,摸著冷環的腦袋說道:「環兒不笨,這叫做憨。」

    「可是乾娘,乾爹也罵我太笨,說教不了我,還說要把我送上那個什麼山叫白師傅來管教我呢,可惜白師傅他隔一陣子便不見蹤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山喔。」冷環抓抓腦袋,皺眉說道。

    「你白師傅是去找你的師娘呢。」冰月撇過頭望向院外,淡雲薄霧中,遠山輪廓若隱若現。

    時間過得真快,自揚州一別,又已匆匆數年,白楊仍然未能找到林詩詩,或許詩詩是那日徹底死了心,一怒之下絞斷三千煩惱絲,跑到哪個不知名的庵子常伴青燈了也不定,不過這是不敢說與白楊聽的。

    而小楓似乎也真的做到了寄情山水,閒雲野鶴,遠離了朝堂,只是不時仍有朱祐樘的消息傳來,這個時候,朱祐楓必定是獨自愁眉不展的。

    花姑三人這回是真正的歸隱了,幾年來再無音訊傳來,百花谷秋冰月沒有再回去看過,空門派早已傳給了葉聰,可是葉聰常年鎮守邊關,無心打理,表面上是他在當家,可實質上還是小楓在出謀劃策,朱祐楓利用他的背景和手段,將空門派這個過去只知道打打殺殺毫不起眼的普通江湖幫派漸漸發展成一個旗下有藥鋪、酒肆、鑄劍山莊等多家商舖的後起之秀。

    當然這只是表面,至於空門派到底還做著些什麼,冰月也不想去打聽,從平日裡不時飛來的信鴿到與冷英角落裡的嘀嘀咕咕,秋冰月便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她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她知道不讓他做些事,讓他一個大男人委屈在家裡確實也不太好。

    秋風緩緩吹開雲霧,將視野擴得更加寬廣。

    「冰月姐,小心著涼,下個月便快生了吧。」

    落雁為冰月蓋上一條毛毯,「姐姐和王爺俱是天姿,到時候女兒一定漂亮。」

    秋冰月微挑柳眉,指著自己的大肚子,淺笑問道:「你怎麼能肯定是女兒?」

    落雁抿唇一笑,「我自然看得出的,姐姐的肚子既安靜又不鬧騰,所以認定是個文靜的小姐。」

    「那你自己呢?」冰月笑問。

    「我也想是個女兒呢,環兒像他爹,笨死了,我要生個女兒,可不能再像他。」落雁含情脈脈的瞅了一眼冷英,嬌聲說道。

    「嗯,女兒好。」冰月也笑著順勢道。

    心緒又已漸漸飄遠,遠到那個腦中無法勾勒出的邊城風貌,這麼多年了,他還是執意要孤獨一生麼?

    「姐姐,你我生產的日子相差不遠,若不嫌我高攀,雁兒有一個提議,若是這倆都是丫頭片子,便讓她們結為金蘭,若同是小子,便是兄弟。」

    「若是一男一女呢?」冰月笑道。

    「這個……」落雁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

    秋冰月淡笑道:「若是一男一女,便看他們之間的緣分吧!」

    「啊——」

    朱祐楓突然舉著鏟子從廚房衝了出來,他平日裡舉著劍那瀟灑的樣子全沒了,此時蹙著眉,有些懊惱地看了冰月一眼:「又做砸了…怎麼辦?」

    落雁使勁憋著笑,用眼神示意著冷英一同上前,冷英放下劍奪過朱祐楓手中的鏟子,道:「王…那個大哥,還是我們來做吧。」

    「你去算算被你浪費的食材有多少,下次從你的家用裡扣!」

    秋冰月扶著腰站起身向房中走去,嘴角卻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意。

    「乾爹,乾娘是不是罵你?原來你也和我一般笨。」

    「去去,你懂什麼,打是親,罵是那啥,還不快去蹲馬步。」

    朱祐楓眼一瞪,又垂下頭開始盤算起他這個月被扣了多少家用去了。

    夜,寂靜無聲。

    一聲茶碗碎裂的聲音驚醒了朱祐楓,黑暗中,秋冰月雙手捂在肚子上,喘息不止:「我肚子好疼….我….我可能….要生了!」

    「你躺在地上做什麼?」朱祐楓忙起身掌燈。

    「我渴,想喝水,不想吵著你,便想自己來,誰知被絆住了腳。」秋冰月痛得直吸氣。

    「秋兒,你是大夫,不要怕。」朱祐楓手忙腳亂的穿衣下床。

    「我是大夫,可也沒法給自己接生啊,別驚著落雁,快找穩婆啊。」

    「行行,我這便去,你堅持住。」

    朱祐楓跑到門邊,又回頭不放心地看她一眼,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秋冰月只覺得自己像疼了一生一世那麼久,疼得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心裡想著只要再用點力或許就能把肚子裡的小傢伙給生出來,可是卻偏偏已經擠不出一絲力氣來。

    空落落的陋室裡,只有她一層層流淌不盡的汗水和無法自抑的呻吟聲,冰月心裡很害怕,她怕自己就這樣因為生不出孩子而死去,她咬著牙告訴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便算她真的活不成了,也一定要將孩子生下來才行。

    拼著這個念頭,她苦苦支撐著,兩腿之間熱熱的流著什麼,那股熱流彷彿在一點點的帶走她的生命,讓漸漸陷入一片寒冷,但是在最虛弱的時候,她能夠明顯感覺到體內有一股綿厚的內力在支撐著她,讓她始終保留住一口氣在心間。

    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混沌的時候,木屋的門砰的被撞開,隱約中她像是聽到一陣推搡碰撞,腳步迭沓的聲音。

    「秋兒,」從外面急匆匆的揪著個穩婆歸來的朱祐楓,在推開門的一瞬,在看到床榻上集結了滿頭汗水,已近陷入昏迷中的秋冰月時,心中劇烈一痛,他若知生孩子對她會如此痛苦,當初一定不會要這個孩子。

    「秋兒,別睡,穩婆來了,別睡,現在別睡,快醒過來!」對於朱祐楓催魂**聲,秋冰月像是有了些知覺,眼珠在眼皮下慢慢的轉動兩下,卻仍無力掙開。

    朱祐楓回頭對著穩婆吼道:「快!快給她接生!她若是有事,你便跟著一起遭殃,你們全家都一起遭殃!快給我接生!」

    穩婆被朱祐楓嚇得渾身顫抖,她本來好好的在自家牛圈裡給一頭分娩的母水牛接生到一半,便莫名其妙身子一輕,轉眼便這了這戶人家中,猶似做夢一般,結巴道:「大…大官人,到底…到底是給她接生…還是給….給你接生…你一會她一會我的,這樣變來變去,這讓我們穩婆很難做啊….給她接生還有得搞,而給你接生……爺兒你跟我全家有仇吧?」

    朱祐楓看著漸漸昏迷的冰月,如失去理智般,吼道:「給她接生!給她接生!快給她接生!!!」

    吼罷將穩婆連推帶按猛送到床邊。

    穩婆掀開被子,定睛看過後,面容青白不已,顫聲道:「這是難產加早產啊,正常的話,應該再過一個月才是,恐怕這是動了胎氣了!」

    穩婆很快進入角色,面容一整,利落的捲好被子邊,一手拽著朱祐楓衣袖說道:「大官人不是我說你,你娘子肚子都那麼大了,你怎麼能讓她摔跟頭呢,你看看,這眼看就要一屍兩命了!還好你遇到了我杭城第一接生妙手,不然的話,恐怕你娘子孩兒就此一命嗚呼沒得救了啊!咦,你怎麼還站在這,這男人不能進產房的啊。」

    朱祐楓垂目看著拉著他衣袖的穩婆,臉色鐵青,恨不能掐死誰一樣,狠聲說道:「你放手,再廢話,小心我割了你舌頭!」

    穩婆臉上驚恐與慚愧交織,訥訥說道:「對不住啊大官人!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這幾年來,特別容易發汗,情緒還不是很穩定,動不動便愛發脾氣,有事沒事的,逮著個人便廢話不斷,為這事我還特意去看了大夫來著,大夫跟我說啊,他已經發現有好多我這看紀的婦人都有和我一樣病狀,可就是不知道該怎麼醫治……」

    秋冰月嚶吟一聲,閉著眼哼哼道:「你這不用醫治,過幾年就會慢慢好的,不過現在,楓啊,你還是先割了她舌頭吧,這胎教也太刺激了,我怕咱孩兒一生下來不會哭,直接張嘴就跟咱癆磕啊!」

    「秋兒…」朱祐楓一掌拍在木屋中間的桌子上,桌子立時砰一聲碎成無數。

    「你若是再多嚼一下舌頭,我保你比這桌子的塊數,只多不少!」

    朱祐楓的聲音裡,像是夾著無數把浸毒的飛刀,嗖嗖的向話癆接生婆的骨肉裡扎去。

    穩婆立即閉緊了嘴,心道這一家子都不是什麼好鳥,動不動便危脅老人家的人身安全,還講不講道理了,人間,沒有公道在啊!

    顫抖如篩糠般湊到秋冰月身邊,她剛抬手碰了碰冰月的腿,還什麼都沒做時,便聽到一聲呻吟嚶嚶響起。

    朱祐楓大怒道:「你小心點,再弄疼她我滅了你,滅了你全家!」

    說罷飛速撲到床前,蹲下身去,委在秋冰月頭側,看著她慢慢睜開眼,迷離的眸子像是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能將視線聚焦在他的臉上,朱祐楓扯出一絲笑容,無限憐惜的對冰月說道:「秋兒,我哪都不去,守著你,沒事的,你一定要堅持住,你哥哥若知道你生下了孩子,一定會好高興的。」

    再掉頭看向穩婆,聲音陡然又變得肅殺激狂:「還愣著幹什麼?動手啊!你給我當心點,若是再碰疼她,我便殺了你,殺了你全家!」

    穩婆在一旁幾乎流下屈辱淚水,好歹咱也是這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第一家畜接生妙手,憑什麼這麼吼人家嘛。

    穩婆二話沒說屈膝跪了下去,「大官人,大老爺,大大爺,你高開貴口,給個明白話成麼?你到底是讓我動手啊,還是讓我別碰她,老婆子我實在是被你繞糊塗了,你說的接生方法,又要動手又不准碰,我實在是做不到啊!」

    朱祐楓怒:「我是叫你別碰疼她。」

    穩婆抽泣道:「我沒弄疼她,你婆娘也太嬌貴了吧,帶不帶這樣的,還沒碰就開始哼哼疼,這還能把孩子生下來麼。」

    秋冰月掙扎出聲:「楓啊,不是她弄疼我的,我…我是讓你拍桌子的聲音給嚇的。

    朱祐楓像被當頭潑了盆水的火把,立刻滿臉黑線所焰全無的僵立當場,一副不知道該說什麼的窘迫樣子。

    穩婆帶著一臉大冤終於得以申明後的悲壯神情,重新湊到秋冰月身邊開始接生工作。

    冰月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的消失,她用盡力氣抬起手,朱祐楓迅速湊上前去撥握住,她手掌冰涼的感覺寒得讓他的心猛的一沉,一呼一吸之間鼻頭發酸眼睛發澀。

    秋冰月懇求道:「楓,求你答應我件事好麼?若我和孩子,一定先救孩子,我若是活不成了,你代我好好照他,行麼?」

    朱祐楓看著冰月慘白的臉,聽著她虛弱得有如蚊叫的聲音,心中的疼綿綿蔓延開,趨向四肢百骸,直叫他有了痛不欲生的感覺。

    朱祐楓咬著牙狠聲說道:「我不答應,你若死了,這孩子便是我的仇人,我一定不會管他理他的!秋兒,沒事的,你吃的苦受的難不止這一次,多少折磨你都挺過來了,這次也一定可以的,你要支持住。」

    冰月激動起來,淚水順著眼角滾滾而落,打濕了一大片秀髮,我求你…求你。秋冰月的聲音越來越低,眼中除了淚水,更有濃濃的哀求和不捨。

    朱祐楓只覺自己的臉頰上,也跟著冰涼了一大片。

    穩婆大聲叫道:「馬上便能生下來了!穩住她的氣,快,穩住她的氣。」

    朱祐楓立刻盤腿坐在秋冰月身後,輕扶起她的上半身,雙掌抵於背部,運功將內力綿綿不斷的輸入她體內。

    穩婆抬了一下眼,不解嘀咕道:「我只是讓你別讓她太激動而已,生個孩子這兩人還要擺造型?毛病!」

    天邊盡處亮出了一絲晨光,忽然間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在屋子裡破空響起,穩婆喜道:「生了生了,總算生了,恭喜大官人,是位小公子!」

    那稚嫩的哭聲像撩人的小手一般,搔指過他的後,又綿軟不絕的直衝出了窗欞去,響徹在漫漫四際中。

    朱佑楓大喜若癡了般呆了,被穩婆扯了扯衣袖,才忙跳下床,對著穩婆急急的說:「快抱來給我看看!」

    穩婆連忙包好新生的小嬰兒,遞到朱祐楓手中。

    接過小小的娃娃,小心抱在懷裡,看著他一張初生的皺皺小臉,聽著他敖敖不斷的清脆啼哭,朱祐楓的心中無限柔軟起來,盼了這些年,他終於也有孩子了,皇兄知道後,也定會高興的吧。

    小心的抱著孩子,送到冰月枕邊,柔聲說:「秋兒,你看,這是咱們的孩子呢,長得多好看啊!」

    秋冰月抬起眼簾,低語著:「真不是女孩麼?」

    看著枕邊皺皺的小臉,看著他緊閉著的一雙眼睛,心頭猛的一縮,一種已為人母的幸福感無邊無際的將她整個人密密實實籠罩起來,心頭一鬆,眼皮再也提不起一絲力氣,慢慢閉合起來,整個人無力的向著盤旋無底的黑暗,一點點墜落下去……

    耳邊,是朱祐楓的嘶吼……

    小孩子吃飽後閉上眼睛,恬然睡去。懷抱著孩子的嬌俏少婦,一眨不眨的凝視著懷中寶貝,臉色雖蒼白,身形雖贏弱,卻掩不住唇邊滿足又幸福的笑意。

    其實她很清楚,在最後關頭,她最終沒有嚥下最後一口氣,那是因為當年葉聰自損半成武功,輸送給她的內力助了她。

    「夫人啊,你剛醒過來就喂孩子,自個也趕緊的歇歇吧,你能從鬼門關回來,屬實是太不容易了,可千萬別再出了什麼岔子,我全家都要遭殃的呀!」旁邊一中老年婦人看著少婦說道。

    冰月小心的將孩子放在床榻上,手指眷念不已的輕輕滑過那白膩的小臉蛋兒,心頭柔軟的一塌糊塗,這是屬於她和楓的寶貝啊!

    穩婆自行繼續著:「夫人,你這大官人脾氣委實是不大好啊,這肝火旺的人得好好調理調理,不然容易口舌生瘡,腦袋冒包,那裡長瘡啊!不對他對你可真是情深意重,你剛生完孩子那會兒,血流不止啊,連我這個家畜第一接生妙手都拿你沒轍了,大官人卻死活不放棄你!愣是拿出把這麼長的刀往自己手上的血管切去,那血濺得那麼高,他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就往你嘴裡送呢。你們這可真是情真意切血脈相連呀!」

    秋冰月動容不已,她何德何能,竟讓朱祐楓對自己用情至此付出如斯。

    冰月眼神迷茫的看著門口問道:「他呢?」

    穩婆忙答道:「大官人說你這身子需要進補,出門買食材去了。」

    秋冰月久久的看著門口,徐徐歎出口氣來,又似想起了什麼,納悶問道:「你剛說你是什麼接生妙手?家畜?」

    穩婆汕笑道:「這一片懂這行的不多,我就能者多勞身兼數職一下!反正都一樣嘛。」

    冰月渾身抖了好幾抖,楓兒究竟是從哪裡找來的人啊!顫聲道:「這人與畜生怎能一樣呢?」

    穩婆繼續汕笑道:「夫人與畜生自然不一樣,你哪能跟它們比不是。」

    秋冰月滿臉黑線僵立當場,咬牙說道:你的意思是,「我禽獸不如?」

    穩婆一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窘迫樣子杵立著,一臉我和你們有代溝的悲壯神情。

    「你還是走吧,若再待下去,我可真不敢保證你全家不會遭殃。」

    穩婆如釋重負,撒腿便跑,臨走還特意看了一眼門牌,以防下次再入虎穴。

    秋冰月再度徐徐歎出口氣,雙眼迷濛的望向窗外,窗外似起了風,吹拂起滿地塵土,吹動了枝條撲簌簌的響,也吹得她心中,一團思緒紛紛亂亂的苦苦糾結著。

    弘治十五年時,《大明會典》成,朱祐樘寵臣宦官李廣遭查辦『自殺』身亡,府中搜出金銀無數,富可敵國。

    這一景象再度震醒了這位曾經勵精圖治的好皇帝,朱祐樘拖著日漸病弱的身體,日日親臨朝政,開始了他一生中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勵精圖治。

    通往乾清宮的路,悠長,寂寥,兩旁的梧桐金黃的葉子有一半已經鋪在了地上,另一半疏疏落落地在枝間苟延殘喘,一隻渾身漆黑的烏鴉,立在枝頭,撲扇撲扇著翅膀,發出一聲嘶啞的喊叫,肅殺的秋情越來越明顯了。

    從坤寧宮到乾清宮的石子路上,兩旁都是滿滿的落葉,厚厚疊疊,鬆鬆軟軟,踩上去便發出沙沙的聲音,朱祐樘漫不經心的踩踏著它們,數著自己的步子。

    來到一株梧桐前,朱祐樘半瞇著眼,看了一小會兒,笑道:「梧桐秋葉黃,又是秋天了,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兒的功夫,朕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十六個年頭,記得元年入主乾清宮那會兒,這條路也曾經熱鬧過一陣子,繁華散成煙,往事翻成夢啊!」

    「皇上正值壯年,將來還得在此路上來回無數遍呢。」

    已有些老態的張德子公公輕聲道。

    朱祐樘淡然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樣,便能怎樣,有時候,不是你在選擇,而是你別無選擇,比如:生命!」

    輕蹲下身,折下一朵路邊開得正旺的秋海棠,皺眉凝視著,良久才又抬頭看著黃葉紛飛,語氣裡有了傷感,道:「習靜調元養此身,此身無恙即天真。周家八百延光祚,社稷安危在得人。」(選自朱祐樘詩集)

    「這宮裡永遠都是新人取代舊人,哪怕是皇帝,也不過如此,朕又有些想他了啊!」

    日影落在梧桐樹上,緩緩的,似水一樣地流動著,彷彿亙古的時間的變化是那樣輕淡,那樣的不經意。細碎的話語似乎驚動了寒鴉,它忽然越而飛起,只留下一片羽毛在空中輕輕飄飄,那羽毛是那樣的輕盈,那樣的無足輕重。

    夕陽從遠山缺處緩慢沉入地平線下,西方的天空由酡紅慢慢轉為絳冰月,是晚霞在漸漸消散,半圓的明月斜斜掛在天幕上,泛著藍幽幽淒慘慘的黃光。

    耿耿秋夜,夜涼如水,水涼如風,風吹人衣。

    他靜默於梧桐樹下,衣袂翩然,在淡如水的月光裡,漾出淡淡的白光。他身前便是那叢秋海棠,葉,青翠欲滴,花,艷麗似霞。

    而他身後是靜然落葉的梧桐樹,黃葉一葉復一葉的魂歸大地,花開花落,每一朵開的時候都是各有各的美麗之處,但是落去的時候,無一例外是慘不忍睹,如今,秋日寒氣漸濃,又有多少花兒沒有敵過嚴寒相逼的風刀霜劍,落了。

    「皇上,內閣大臣們已到文華殿,還請皇上移駕。」張德子輕聲催道。

    「這個秋天真長,彷彿永遠沒有盡頭似的。」

    朱祐樘輕輕的歎一聲,才靜靜的舉步離去。

    秋盡冬來,新年已過,這天一日還冷似一日,前日晚間刮了半夜北風,這第二日便下起雪來,片片飛瓊,迴旋穿梭,銀絮飛天,瓊瑤砸地,天地間一下子變得蒼茫連連,渾然一片,漸漸的看不清前方,一些懸掛在老舊的木桿之上的店家招牌在風雪中瑟瑟發抖,吱吱作響。

    「冷老弟,來沽三斤酒,這天冷得,江南好些年沒見這般大的風雪了。」

    「王大叔,天氣欠佳,趕緊進來避避,暖暖身子,今日又是雞來又是酒,家中有喜事了麼?」冷英搓了搓手,打趣道。

    「呵呵,我家小子在北方邊關當兵多年,這前幾日才得以返鄉,自然是要好酒好飯了,你不知道,我兒子本是不想回來的,蒙古人這些年不斷擴軍,估計又是要有大舉進犯之意,聽我兒子說蒙古可汗的妹子竟然女扮男裝偷入軍營,不知要做什麼,被我大明軍隊抓了個正著,說來也是怪,咱們的大將軍竟然不肯殺她,還好心好意派人將她送回蒙古,都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更何況還是一片好心,誰知那幫蒙古韃子竟斬殺了我軍來使,大將軍一怒之下,親率騎兵突襲,用水戰,差點將韃子兵凍死,真是可癮啊,哈哈!」

    「要我說啊,打得好。」

    冷英說著看了一眼在屋內默默喝酒的朱祐楓一眼,燙了兩壺黃酒遞給客人。

    「冷老弟你說,我們住在江南,猶如天堂一般,這蒙古人會不會也惦記著這兒啊?」

    冷英點頭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銀,放眼但見美女,莫說是蒙古人,便是山海關外那些女真韃子又有哪一日不想來,可我大明百姓,比他們多一百倍還不止,只要朝廷有忠臣良將,再不濟咱們一百個打他一個,韃子兵又如何能擋。」

    「說得好。」朱祐楓將酒碗重重一放,直拍得碗筷都跳了起來。

    窗外已然天黑,夜色是白茫茫的一片混沌,呼嘯的風聲夾雜著雪花不停的敲打著窗稜,啪啦啪啦直作響。雪,越下越大,夜,寂寥蒼茫。

    在厚絨簾布重重的小屋內,秋冰月瞇起眼,將粗絲紅繩穿過一個繩結,然後十指繞起紅繩向外猛拉,中間繁複盤雜的紅繩迅速縮緊,直至形成了一個漂亮的結。

    身旁的孩子還不會走路,軟乎乎地爬在棉榻上。

    冰月將剛編好的紅結晃到他眼前,笑得傻氣十足:「晨兒,娘編的紅結好看麼?」

    每到此時,他就會似乎很不爽,皺起小小的眉頭,好像控訴冰月打斷了他正在興頭上的玩意,那眉頭輕皺的小樣兒,像極了小楓。

    小孩歪著頭,睜大圓溜溜的雙眼,與秋冰月對峙,可他卻是充滿心機的,待冰月手中的紅結晃動速度放緩,漸止停住,他便會突然地伸出粗短的小胳膊,狠准地抓住紅結,從冰月手中搶走,然後呀呀叫著,揮舞著紅結,向冰月炫耀他的勝利。

    然後便將小腦袋湊過去,掉著口水要親要抱。

    秋冰月便會拍拍他的小屁股,樂道:「你這小傢伙,爹娘都不會叫,便學會了親親,抱抱,原以為你會像你爹和你皇伯伯似的癡執用情呢,現下看來得是個風流小子,將來可有得桃花債嘍,不過娘告訴你喔,風流可以,不可下流,若敢下流,直接剁了,別人的娃我管不到,不過你小子膽敢不一生一世鍾情一人,娘第一個不放過你。

    幾個月下來,秋冰月便會樂此不疲地與孩子玩起各種幼稚的遊戲,也會不斷地為他編起平安結,長生結,甚至連求得女孩子歡心的桃花結,她也會為他編好。

    冰月會開始幻想他長大後的英俊模樣,將來她一定會告訴他,他的爹娘當年是如何的相親相愛,也希望他拿著娘親親手編的桃花結,對著心儀的少女承諾,執子之手,生死契闊。

    在甜蜜的幻想中,秋冰月會忘記一切,瘋狂地編織著各種顏色的,各種式樣,各種寓意的紅結,掛滿他的搖籃,吊滿他的房梁,充斥著他小小的房間。

    可惜,七彩幻想的泡沫因為太過圓滿,總是很容易破滅的。

    深冬之夜,月如鉤,銀霧傾瀉,朦朧似幻。

    門開了,朱祐楓倚在門邊勾起薄唇,懶散的笑著,目光盯著屋內正逗著孩子的女子身上,一副怡然自得的瀟灑模樣。

    「你又喝這麼多酒。」

    冰月將已玩累的孩子放入搖籃,趕緊站起身扶住他,替他脫掉靴子躺下,掖好錦被。

    「我沒喝多少,開心,便喝著玩玩,王大叔的兒子從邊關回來,叫上一塊喝了,今天聊得正痛快,厄!」

    朱祐楓打了酒嗝,煩躁的揮揮手,低沉的嗓音裡有著淡淡的笑意。

    「還說沒喝多,這些日子你日日都跑去冷英家,孩子現下正學說話呢,連爹都見不著面了,你不是說要從小教晨兒武功的麼?」

    冰月淡然的笑罵著,用濕帕輕拭他的面頰,寵溺的看著一身酒香的朱祐楓,朱祐楓哼哼著翻了一個身,沉沉睡去。

    冰月卻目光怔怔的看向蒼穹,黑夜下,雪花片片的飄落著,她心裡很明白,他是想家了,他還有另一個家,那個家裡也有他的親人。

    愛情固然能讓人神魂顛倒,親情又何嘗不是?可他不肯說出來,怕的是打斷她要的寧靜與幸福。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是不該如此自私,禁錮著他在方寸之間,讓他本該握劍的手去掌勺,雅柔當年有一句話說得對,他是一個英雄,不該如此委屈窩囊的躲在這裡過此一生。

    她也明白,一旦回宮,又將意味著什麼。

    歎息一聲,秋冰月轉身打開木箱,將衣物輕輕取出,細心的疊好放入包袱。

    天邊泛起青灰色,朱祐楓翻了個身,看到冰月仍靠坐在床頭,揉了揉眼睛,直起身柔聲道:「什麼時辰了,怎的還不睡,坐著幹什麼?」

    「行裝我已收拾好了,孩子還太小,怕路上凍著,不如便先讓雁兒他們幫忙照顧著,反正時間也不長。」冰月淡淡說著。

    「我們要去哪兒?」朱祐楓悶悶道。

    「回京。」

    「回京?」朱祐楓沉了神色,默思不語。

    「是不是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若是你不喜歡,日後我便不再沾酒。」

    「不是。」冰月淺淺一笑,挨近他的胸膛,窩進他的懷裡,「是我想皇上了,還想去看看當年咱們成親的靖王府,其實吧,說真的,這一生,你還真是欠了我一回,我都沒見過你替我揭蓋頭的樣兒呢,靖王府那兒有煙兒、白楊、太子、杭弟和我們的歡聲笑語,真的,離開得太久,我想他們了。」

    見他沉默,冰月重新窩回他懷裡,掩唇打了個呵欠,將臉輕埋在他的肩頭,心裡安定平靜下來,「我困了,一起睡可好?」

    「好,睡吧,一切都等天明再做打算。」

    朱祐楓低歎,伸出結實的雙臂環抱她,下巴輕柔的摩挲著她的秀髮。

    她身上總是有一股清香,乾淨而清雅,不染脂粉味,他低眸注視她,瑩白如玉的面容,不得不承認,素顏的她更有一種別樣的美。但他愛的絕不僅僅是她這張清秀的面龐,這麼久以來,他已深知她的脾氣和品格,這才是最吸引他的。

    朱祐楓靜靜的想著,而冰月已睏倦地依偎在他懷抱中漸入夢鄉。

    他俯身在她發間輕輕一吻,無聲地逸出一聲歎息,似滿足又似喟然。

    夜色褪去,天光初現。

    皇宮依舊雅致如昔,與他離開之前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皇兄,更加的清瘦與單薄,他寬大的龍袍,隨著他的身形輕微晃動著。

    乾清宮旁的暖閣內,所過之處充斥著苦澀的藥香,潮氣暗濕,緊悶得像是裝著草藥的地窖。

    「楓弟,你來看。」

    朱祐楓沒有遲疑的邁開了步子,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原來不知不覺已是深冬,那本是繁茂的枝頭已光禿落寂,樹身乾裂,不少溝壑縱延其上,顯暨蒼老又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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