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卷 夢迴大明,明月何時照我還 第365章 文 / 清秋
第365章
少年揉了揉被撞疼的腦袋,再次呸的吐出一口泥沙,恨恨地瞪了瞪仍大笑不止的葉聰一眼,轉身抱起死去多時的白雕,一言不發的向前走去,面向北方行了三下蒙古人的禮,彎下腰便用雙手奮力的扒著泥沙。
「手不會痛麼?給。」
少年抬起頭,看著葉聰扔還給他的彎刀,粗魯的抬起袖子抹乾了臉上的淚珠,也不答話,操起彎刀繼續挖出一個方型小坑,小心翼翼地將白雕放了進去,細細掩埋。
天暗下來後,風吹得更緊了,鬼哭狼嚎一般,沙漠日熱夜寒,白天溫度奇高,熱似蒸籠;夜黑則寒如冰窖。
葉聰不禁皺起了眉頭,喃喃道:「怎的突然起風了?這鬼天氣。」
「喂,你快回去吧,太晚了恐有暴風雪。」
葉聰沖少年說完便躍上馬背,欲從原路返回營地。
少年站起身看向暗沉的天邊,又看看葉聰離去的方向,大眼睛黑白分明,顧盼之間神采飛揚,說不出的狡黠靈動。
葉聰騎著馬頂著風沙艱難前行著,後面一人氣喘吁吁的跟了上來,如影隨行。
葉聰一看,竟是那位少年,心道:這人,不會因為一隻雕便賴上他了吧。
葉聰朝他友好的笑了笑,道:「沙漠中步行艱難,上來吧。」
想少年許是真的走累了,也不推辭,翻身躍上,姿勢輕盈,卻坐於葉聰身後。
葉聰扭頭與他對視一眼,微微一笑。
少年裝做沒看到他的笑,冰冷的臉跟寒冷的風非常的和諧。
風越來越大,每一步都變得寸步難行,漠天黃沙飛舞著,天地間早已不辨方向,葉聰心中不禁一緊,他知道,沙漠中有一種現象叫流沙,好些商隊在沙漠中遇到流沙就再也沒回來,也找不到遺留的痕跡,浩瀚的沙漠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這讓葉聰的心情變得很沉重,他開始後悔這次好大喜功的私自行動。
他們已在沙漠中行走了半個時辰,不見飛禽,更不見人煙,黃沙翻滾,捲起風塵。
少年突然變了臉色,跳下馬背快速跑上一旁的沙丘眺望,回頭沖葉聰驚恐的叫道:「有流沙,快下馬,莫讓風沙迷了眼。」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葉聰連忙下馬,爬到了沙丘上。
果然,看那黃沙漫漫,周圍風嘯聲四起,吹得人根本睜不開眼,饒是他處變不驚的性格,此刻也是神色凝重,本事再大的人,在變幻莫測的大自然面前,也會變得不堪一擊。
天上烏雲蓋頂地上流沙飛舞,飛鷹哀嚎野獸嘶鳴,狂風席捲了每一寸土地,帶走所剩無幾的生物。
突然手腕一緊,葉聰已被少年按趴在沙地上,最讓他震驚的竟是少年還伏在他的身上,葉聰也不知哪來的彆扭勁,將少年摔下身去,少年大怒道:「要命就伏在地面上,不可亂動…」
風嘯聲越來越大,似隱隱含著雷鳴之聲,少年後面的話也就被狂風嘯聲所蓋住,聽不清楚了。
不過葉聰也知道,遇上風暴最佳方法乃是趴於地面,因為暴風對地面的衝力是最小的。
還好這次流沙並不算猛烈,來得快去得也快,只一刻鐘便風平浪靜了。
一時萬籟俱靜,惟有風沙瑟瑟。感覺到狂風已過,葉聰才微微抬頭,便瞧見少年也同他一般,趴在沙地上,二人身上均蓋著一層厚厚的黃沙。
葉聰緩緩起身,拍落一身黃沙,少年也坐在沙漠之上,唇角掛著一縷笑,好整以瑕的看著渾身狼狽不已的葉聰,道:「也算幸運,沒有捲入狂風也沒深埋黃沙,只是你的馬兒不見啦。」
葉聰這才發覺,狂風過後坐騎不見了蹤影,戰馬上負著清水與乾糧和地圖,茫茫大漠,沒有了這些,如同墜入了地獄。
不由心頭焦急,邁步小跑到沙丘之上,眺望四周,希冀可以發現馬兒蹤跡,可卻是沙丘壑壑,一望無際,似乎天地間除了這漫天黃沙再別無它物。頓時心中湧上一股顫心的恐懼,這蒼涼荒漠中不知掩埋了多少白骨,難道他也將埋骨於此?
「馬兒自然被狂風驚得奔走的。」
少年不知何時也上了沙丘,站在他的身後俯覽大漠,話語平靜。
葉聰將眼光落在他身上,原本一直沒有多想,自己是為追小王子逃兵而進入沙漠,可這裡即非牧區,也不見人跡,他怎會也在這裡出現呢?
少年似是知他心中所想,面容不再冰冷,拍拍衣衫笑笑,露出一口細白閃亮的牙齒,和他的黑皮膚極不相稱。
「你是誰?」葉聰沉聲問道。
「你是誰?」少年不慌不忙的反問,「不如我們邊走邊聊吧,多一個人同行,好過一個人孤孤單單,我自小在這大漠裡長大,你跟著我總是沒錯的。」
葉聰冷哼一聲,卻也別無他法,只得抬步向前而去,茫茫大沙漠有句話名夜穿厚襖,日穿紗。此時風沙過後天空又飄起了白雪,漫天飛舞,煞是好看,比之京城的雪花,又別有一番意境,不過葉聰此時實無興致欣賞。
「喂,我叫容木,你呢?」少年歪過頭看著葉聰。
「我姓易,年紀比你長許多,你便稱呼我為易大哥吧。」這回換葉聰目不斜視,冰冷開口。
少年低頭笑笑,他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可他知道這人是誰。
少年突的向左一拐,葉聰停住,說道:「不應是向右走麼?」
「你以為沒有水,能走出這大漠麼?自然是先去找水源啦,不想渴死便跟上吧。」少年頭也不回。
葉聰咬咬唇,心知他的話沒錯,只得無奈跟上。
漫天大雪中二人深一腳淺一腳行進,渴了唯有接雪止渴,苦不堪言。越行便越是荒涼,放眼四周是一片蒼茫的白黃色,地上踩的都是些冰雪,沒有人煙,到處光禿禿的,偶爾能見上幾顆矮樹,卻連一片葉子也沒有,半死不活的樣子。
突然走在前面的少年奔跑起來,葉聰順著他前進的方向看去,只見遼闊天際下,一汪浩瀚碧澄的湖水冰封玉砌,熠熠生輝,宛如寶鏡般奪人眼眸。
少年將彎刀取出鑿向剛凝結成薄冰的湖面,轉頭叫道:「易…那個哥,快來捉魚。」
「我來。」葉聰舉起手中長劍刺向冰面,冰面便被砸開一角,也不理會少年,哆哆嗦嗦伸進手去,淨了手面,掬起一捧水便喝,方喝了一口,眉毛眼睛便皺在了一處,連連呸呸,道:「苦死了,竟是苦水,不能喝的!」
少年聞得此言,唯有歎息,可那雙靈動的雙眼卻無絲毫失落,仿若他早已知是如此。
葉聰別無它法,只得跟著少年深一腳淺一腳繼續行進,在被少年左一圈又一圈帶著轉了幾處後,早已不明方向的他絲毫不知道,少年將他引去的正是大漠狼區。
「易哥哥,天黑得透了,大漠中蒼狼喜夜間外出覓食,若遇上狼群,我可不想被撕成一片片吞下狼腹去,可疼得很,前方那黑樹影,不知是不是胡揚林,不如我們前去探看一番?」少年沖葉聰挑挑眉。
不待他答話,少年便一人當先向樹林奔去,葉聰正欲抬步跟上,忽聽得四周傳來狼嘯聲,不覺大驚,大叫道:「停下,停下。」
少年充耳不聞,葉聰尚未多想便運上輕功追上少年,怒道:「你瘋了,樹林裡有狼,快跑。」話音剛落,便瞧見夜色中那碧瑩瑩的光。
二人返身便逃,誰知狼群早已聞到少年身上那染上的死雕的血腥味,成群結隊追來,嗥聲不斷。
葉聰面色凝重,只見狼自分為三群,每群數十隻之多,正從四面八方向他們湧來,少年雖有意害葉聰,可自己聽到嗥聲早已嚇得腿軟,面上血色褪盡,渾身直打哆嗦。
只聽葉聰急道:「這裡四周空曠,無法躲避,唯有前方樹林,尚有一絲生機,別害怕,振作一點。」
葉聰取下背上弓箭,嗖嗖嗖三箭齊發,射向狼群,隨即彎腰將少年一抱,不過片刻,便與狼群隔開一段距離,危機關頭葉聰自是未能留意,懷中人兒那黑黑面龐中隱出的一抹淡淡紅暈。
眼見綠洲在望,林中又有狼群嗥嗥叫著撲上來,欲飽餐一頓,葉聰振奮精神,右手揮劍,只聽得長劍清吟,片刻間狼血四濺,腥臭瀰漫,眾狼突遭攻擊,一時紛紛停下觀望,葉聰趁這當口,奮力直奔進綠林,竄過之時抓住了頭頂上粗如手臂的樹枝,一氣呵成,少年眼中忍不住流露出讚許之色。
狼群怔愣片刻便已顯露凶殘本性,見盤中肉落了空,皆心有不甘,只見狼群中一頭高大威猛的頭狼不顧一切撲將過來,另一部份狼蹲守樹下,二人從樹上向下望去,滿地綠瑩瑩猙獰的目光,其狀甚是可怖。
二人所在樹高枝密,狼群別無它法,唯有陣陣嗥叫,震得樹上枯葉簌簌而落,少年更是看得膽戰心驚,也不知怎的,本是坐得好好的,卻突的腳下一滑,竟直落下去,剎時,葉聰一顆心跳到了喉嚨口,不顧樹下惡狼,也跳將下去,在少年腳落入狼口前順勢將他抱進懷裡,足下一點,利劍借力,竟是落在了身後一棵更為粗壯的樹上,只是手中長劍卻落於樹下。
再度死裡逃生,葉聰才覺全身疼痛脫力,俊面之上,血污浪籍,靜靠在樹幹之上歇息,面湧悲喜之色,不知在想些什麼,久久無聲,卻也將少年緊緊箍在懷中,再不敢鬆手。
這一夜雪花紛飛,樹上二人相偎,樹下群狼慘嗥……此等情景,大概平生僅見,少年看得目不轉睛。
少年從前的日子裡從不曾享受過此種溫情待遇,非是他自小無人問津,而是他抵不住粗暴拳腳下的兄弟姐妹們,誰能想到一次次捨命救他之人,竟是他的敵人,少年心中,惆悵莫名。
這一次他未再使詭計,老老實實窩在他懷中,二人肌膚相觸,縱然冷意浸體,不過四肢略略受寒,靠近心臟的地方,及其後背之上,都有溫暖的胸膛守護…
少年不禁抬眼打量起葉聰,心中讚道:好英武的男子!俊眼修眉,雖不敢說有潘安之貌,狀元之才,但也是人中翹楚,自己的哥哥也算非凡,可眼前這位大明的將軍,卻直直將他比了下去。
「你我非親非故,為何捨命救一個外族人?」良久,少年低低問道。
「蒙古人與漢人,生命一樣可貴。」
葉聰保持著不卑不亢的笑容,保持著一個將軍應有的威嚴和風範,以盡量平和的語氣道:「蒙古與大明互通商貿,國泰民安,這樣不是很好麼?為何又無故挑起戰火,讓兩國百姓為這些無謂的戰爭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少年一笑道:「我自是不喜戰爭的,可有些人不會這般想,大明盤踞富饒之地,當然是民生安泰,可是我們蒙古的百姓,身居窮山惡水,荒漠沙丘,住的是帳蓬氈房,吃的是糙米粗糧,常常是衣難裹體,食不果腹,又談什麼昌平?何來富足呢?」
「若論地大物博,蒙古又豈在大明之下?蒙古幅員遼闊,論耕種,有著延綿千里的黑土地,論放牧,科爾沁肥美的草原一望無際,論狩獵,阿爾泰山、賀蘭山、祁連山,哪一個不是蘊藏豐富,言商,向西有絲綢之路、河西走廊,只可惜,你們守著聚寶盆卻不知如何去利用,總是吃著碗裡看著別人的鍋裡,你們只看到中原的繁華,殊不知這繁華的背後是大明百姓用他們勤勞的雙手和非凡的智慧創造出來的,你們想要來搶,我漢人雖不及你們蒙古人牛高馬大,彪悍兇猛,但也不乏英勇之士,豈能讓你等輕易奪之。」葉聰反駁道。
少年眉毛一挑輕笑道:「不是我輕視你們,你們大明的邊防,簡直是不堪一擊。」
葉聰面色微變,冷聲說道:「你小小年紀怕是還不知,你們奉之為神的達延可汗可成了明軍的手下敗將,不知逃到何處去了。」
少年眼眸一暗,隨即又笑嘻嘻道:「我聽人說大明有個地方叫江南,是不是真的很漂亮?」
「又下雪了,」道:「江南是很少有這樣大的雪。」
「是麼?這在北方很常見啊,你是江南之人麼?」少年笑。
葉聰黯然,「是!可如今身處險境,此生怕是無緣再見江南雪。」
「我哥哥在那裡經商多年,時常與我說起江南美景佳人,反正現下也無事可做,你再給我說說吧,我雖不得親見,但也心之嚮往,不然下一刻便落入狼口,豈非人生憾事。」
葉聰凝視遠方,似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良久才幽幽道:「北國風光自然是豪邁壯麗,與旖旎柔情的江南迥然不同,可那個地方,初春,暖意融融,桃花夭夭;初夏,青山碧水、晴空萬里;初秋,桂子飄香,甜絲絲、酥人心;而大雪飄飛的江南,院內定有梅花怒放,不時有縷縷清香透過幽簾,沁人心脾。梅花你可見過?它有雪虐風號愈凜然的氣節,有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的清高,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優雅…」
她在江南,可還好?想來是好的,終能與所愛之人相依相伴,徜佯山水間,泛舟西湖上,他們幸福的時候,可否還會想起在淒風冷雨中苦守的他…
冷英來過信,他鄉已遇故人。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他的心又一陣一陣的抽痛起來,這是什麼滋味?像是把心粉碎揚飛在風中….像是一根根細線將心勒得鮮血四濺,卻見不到流血的地方,無法醫治…只能心痛…只得心痛…無休無止…
心底瞬間瀰漫起一股苦澀,苦澀得很,苦澀得他無法承受,只想將它傾吐而出,淚不知不覺間滴落,月兒,但願你已忘了我,就算你想得起我又如何?終究是無法交集,你的心不屬於我,而我的心如今也只屬於我自己。
「為什麼不說了,你哭了?」少年愕然。
「是風雪迷了眼。」
葉聰沒有拭去,任它緩緩流下,這些年,他以為自己早已沒有了眼淚,原來他心中也還是有情的,只是埋藏得太深,不肯輕易翻動罷了。
少年在心裡細細描繪著那幅美景,對江南更生出幾分向往來,「這便是你的家鄉?」
葉聰點點頭道:「那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人間天堂。」
少年雙手撐起下巴,望著他,柔聲道:「我是趁亂從家裡逃出來的,沒有地方可去,易大哥,若是你我此次能逃脫,你也帶我去你的家鄉看看,好麼?」
葉聰抬手揉揉他的腦袋,輕輕說道:「好!」
少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不同於之前的笑,如今這份笑容裡多了雪花一般的純潔。
少年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整個人蜷縮成團,葉聰見狀,將盔甲之外的披風一脫,替他裹上,將他緊緊攬進懷中,就這樣,他沒動,他也沒動,他們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
半夜的時候,少年被凍醒,腰間有雙臂膀牢牢箍著,生怕他掉下去。
那人閉著眼睡著,少年略微一動,他便猛然一驚,關閉著眼睛極為緊張道:「月兒….月兒….」
少年抬頭看天,天上哪有半個月兒,難道是他的心上人?口中輕輕重複著那倆個字,不由得俏皮心起,試著將唇輕輕湊上了他的唇,來回磨蹭著。
連月勞累,葉聰大概還未睡醒,朦朧中接觸到泛著甜香的唇,不由滿足的輕歎了一聲,面上笑意再不能止歇。
少年只覺唇間陽剛之氣傳來,很是讓人心癢,不由臉紅心跳加快,蒙古人自小便奔放豁達,加之少年童心未泯,甚覺好玩,便親了又親,彷彿寒意也隨之退卻了不少。
夢中的葉聰似又回到了當年的那段青蔥歲月,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梅花林中,少男少女衣袂翩翩,劍氣如虹,這般美夢是他在淒風冷雨的邊關鎮守之時,寒夜裡必會上演的一幕,夢中的溫暖,是這樣值得人貪念。
這一回卻與平日夢中不一般,感受到唇上的柔軟,葉聰的心顫抖著,是離別前夕那醉人的一吻麼?從來溫柔鄉是英雄塚,夢中的葉聰不再猶豫,尋得了那日思夜想的香軟櫻唇,便溫柔的深吻了下去。
啊…一聲驚叫。
葉聰倏的從夢中驚醒,瞪著眼前那張丑巴巴黑呼呼的臉,俊雅的五官皺成了一個包子,他在夢中與月兒纏綿,可恨眼前這人竟咬破他的嘴唇,還肆無忌憚的暴笑,不由得面目由青轉白,由白轉青,終是沒忍住,惱怒道:「餓極了想吃人肉麼?竟敢趁我睡著偷襲於我?信不信我抬手便結果了你?」
少年笑得似乎直不起腰,道:「明明是你有龍陽之好,欲非禮於我,怎的反倒怪起我了?」
葉聰只覺腦袋裡點了枚雷,轟得炸得血湧上頭,難道那夢裡之唇,竟是這個少年的,自己在邊關多年,難不成心性都已轉變,不覺喜歡上了男子?不….不會的,一定不會,就算喜歡,也絕不會是少年這般模樣的人。
少年收住笑意,看到葉聰已收斂起之前的溫柔,一雙俊目正詫異外加厭惡的看著他,那嫌惡的表情彷彿對他不屑之極,若不是樹下狼群圍繞,他似乎便會立刻奪路而去。
很多年後,葉聰每每念及對此人的最初印象,無奈發現,自己從一開始便錯看了人。
然而此情此景卻顧不得吵架,此時天已微亮,二人這才發現,這裡是一大片胡揚林,形態各異,壯美非凡。
如此這般,二人在樹上連呆了二日,飢寒交迫不堪,然狼群更有毅力,也不見散,二人二日來都滴米未盡,早已苦不堪言,這般耗下去定會同歸於盡,葉聰已灰心喪志,不知王老將軍那邊情形如何?若是一直留在賀蘭山等他,怕是萬萬不妥,與其二人困在這裡等死,不如讓少年逃脫,替自己傳個信,也讓王老將軍及早安置。
心念一動,便將身上的將軍封印掏出遞給少年道:「容弟,你我相識二日,我雖不知你身份來路,可如今是你我生死存亡關頭,便看得我拚死保你一命的份上,替我辦件事,可好?」
少年眨眼莫名看向他,點點頭。
「實不相瞞,我本是明軍中一名大將,姓葉,單名一個聰字,這是我的封印,你若有幸逃脫,記得想辦法將它送給邊關的王老將軍,他見此物便會明白一切,這個你帶著防身吧。」
葉聰將弓取下一併遞給少年,噌的寒光一閃,手中便已多了那把少年腰間的精美彎刀,唰的向自己手臂割去。
少年一聲驚呼,尚未來及接開口,葉聰便已躍到樹下,揮舞著短刀,負痛拼了命向前跑去,早已腹中空空的群狼嗅到血氣,俱都向著葉聰跑的方向而去。
「葉大哥,不要。」
少年急得大叫,抱著樹幹溜到地面,卻返身向樹林深處跑去,不多時又見他小小的身影從林中竄出,飛奔向群狼圍攻的葉聰,只是懷中卻多了幾隻小狼崽子,狼崽子的哀嚎引起了群狼的注意,那只高大威猛的頭狼倏的一聲長嗥,不再圍攻葉聰,帶領群狼返身向少年追來,少年身手敏捷的攀上一棵大樹,將狼崽子放置在樹的頂部,眩即抓住一根樹枝,借力躍上另一棵樹,一連躍過三棵樹後,將身子隱在密葉中,取下葉聰交與他的弓箭,彎弓,搭箭,放…伴隨著一聲哀嚎,頭狼緩緩倒下,一箭穿心。
少年抿唇一笑,藉著群狼混亂之機,悄然溜下樹,跑向遠處衣裳盡裂,滿身傷痕,血跡斑斑卻目睹這一切猶自發愣的葉聰,拉過他的手道:「快跑。」
離樹林已有了一段距離,二人才累得倒在沙地上,少年從懷中掏出幾枚野果,遞給葉聰道:「我順手採的,二日粒米未進,再不吃點可就真走不出這大漠了。」
葉聰無奈淡笑,伸手接過,大嚼起來,這野果味苦極,難以下嚥,二人吃得都直咂嘴。
「你會武功?」葉聰突然喝道。
少年搖搖頭,笑道:「我不會武功,不過騎射功夫是一等的好,在草原上不會騎射是要被人笑話的,教我騎射的師傅是草原上最英勇的釋哲哥哥,至於我為何能尋得狼窩,那是因為我剛好想起來了,這片樹林我曾經來玩過。」
少年說得滿不在乎,似乎一切胸有成竹。
「釋哲?」
葉聰心裡一閃,此名甚覺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聽說過,自己試過他,的確沒有內力,這少年想必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孩子不服管教,私跑出來罷了。
二人分別躺在沙地兩側,默默然,各想心事。
白日沙漠,風雪已停,日頭已高昇,刺目的陽光恰似一把利刀刺入葉聰身上的傷口,刺痛難耐,可他知道他必須咬牙挺住,因為他要活下去,他多想再踏上江南的土地啊。
少年將彎刀上的狼血細細抹淨,猶豫半晌終黑紅著臉生硬的遞了過去,道:「這個給你。」
葉聰看了看道:「我不需要,你留著防身吧。」
少年不語,一直看著前方,長長的睫毛在風中微微陡動,鼻子高挺,嘴唇豐潤,下巴尖尖有些上翹,構成很優美的弧線。
葉聰第一次這麼仔細的看他,他的五官長得很精緻,是的,精緻,當然那得忽視他那黑糊糊的皮膚。
他的手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也不見收回,葉聰無奈只好接過,這把彎刀做工精緻,刀鞘處乃黃金打造,實屬上乘,果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這般貴重之物也隨意送人。
「這是你的麼?不會是偷來的吧。」葉聰彎了彎唇角。
少年還是看著前方,扁嘴說道:「你適才奪走了它,它就是你的,你若不喜歡便扔了吧!」說罷便站起身徑直向前走去。
「小兄弟,你不回家了麼?」
「我,沒家。」
看著他僵直的背影,葉聰笑了,還真是個怪人。
在這樣的寒熱交替的日子中,滿目荒涼的沙漠裡,他的背影顯得那般生動,這人的脾性倒是與他接近,這一路有他同行,倒也不寂寞,頗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心裡不禁溢滿了酸楚,葉聰把彎刀塞進懷裡,揉了揉鼻子,自語道:「這陽光可真夠熱的,刺得我鼻子又酸又痛。」
陽光十分漂亮,流光溢彩,迷幻著他的眼,眼前全是一片金黃之色,絢爛極點,葉聰累極了,並未起身追上少年腳步,只想休息一下,哪怕只要一小會兒,他閉上了雙眼,恍惚間,少年的聲音響徹耳畔,「喂,你別睡啊,再往南走一個時辰,便有一片綠洲,那是商隊的必經之路。」
再憂惚間,他似乎聞到了江南梅林的陣陣清香。
一陣幽幽的駝鈴聲迴盪在耳際,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緩緩而動的沙漠。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不是躺在沙地上睡著了麼?怎的會騎在一匹駱駝身上?
清揚之聲忽從耳邊傳來:「醒了麼?你受涼有點兒發燒,不要亂動了,把藥喝了。」
「這是哪兒?」葉聰啞著嗓子側過頭問道。
「我們碰上了好心商隊,正好他們有藥材,便去討得一些,又用你腰間的銀票購了一匹駱駝,放心,很快便能走出大漠了。」
「原來你識路?」葉聰失笑道。
少年緊抿雙唇,久久才道:「我早從你衣著上看出,知你必是大明軍中之人,此次我蒙古軍大敗,死傷無數,我本是想替族人報仇,才將落單的你引入胡揚林,本著同歸於盡的,可你幾次三番相救於我,我便知道,其實漢人並不像大哥他們說的那般惡毒,至少你是好人,好人是不該死的,所以我要救你。」
葉聰一聲輕歎,道:「我不怪你,誰都有親人,戰爭本就是殘酷無情的,若世上永無戰亂,各族人都團結在一起,就像一個大家族一般,該有多好。」
「葉大哥,你真的不怪我麼?是不是還帶我去江南玩?」少年語氣透著興奮。
「呵…若我能回去,定會帶上你,你真的沒有家了麼,我可不想背上一個拐騙蒙古少年的罪名。」
「我沒家,你放心啦。」少年哈哈大笑。
金黃色的沙漠中,留下一串串深淺不一的駱駝腳印,旋即又被沙塵掩蓋,不留蹤跡。
從沙漠脫險後,葉聰回到了軍中,驚悉,賀蘭山一戰後,王越老將軍心力耗損殆盡,已於二日前過世,臨終留下遺言,不追究葉聰私離軍中之責,望葉聰傳承其衣缽,一生永駐邊關。
病中的王越還給朱祐樘上了最後一道奏折,是關於哈密衛的,其中「哈密衛不可棄,邊民不可棄。」字字真知灼見,一代大將一生為國為民。
兩次直搗小王子的老巢,然兩次與活捉小王子的奇功擦肩而過,命運對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王越死訊傳至京城,朱祐樘大為悲痛,停朝一日,以示悼念,由葉聰扶柩北上進京厚葬!一代大將的一生,終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點。
而葉聰此次征戰立有頭功,封其為征北大將軍,賜將軍府,賞黃金百兩,一朝夢想,十年終圓。
弘治十二年初夏,江南四合小院,五月槐花香
五月的江南,風景如畫,西湖黃昏中顯得蒼蒼渺渺,江上蓮葉無窮碧,一葉連著一葉,粉紅色的荷花亭亭出水,在徐來的清風中微微搖曳。
這一天,天空火紅一片,太陽正要落山,紅霞佈滿了天際,雲層邊緣散著一層金光,那樣的妖嬈,卻又那樣的刺目。
每日的黃昏,他都會坐在桃樹下的長凳上,手裡緊拽著一支綠玉簪,癡癡地望著那美麗的夕陽,將天際染作一片殷紅,那片緋紅的天,卻映出他心底的一片蒼涼。
往日蒼白的臉經過一段時間日曬,已經恢復健康之色,只是他過於冷漠,沒有任何表情,深遂黝黑的眸子如同波瀾不驚的深井,讓人揣摩不透他內心的想法。
他好像很多時日沒有開口說話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活下來,在經歷了第二次療傷後,身上的毒在一點點的消減,可是心裡的傷似乎仍在一分分地潰爛,那日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已身在武當,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在隱隱作痛,後來他無意間從簪中看到了她留下的字,便義無反顧的回到江南小院,字條裡她曾說,會在小院內等他回家,可是他回來了,她卻失了言,這回換他等她三年,如果三年都沒有她的消息,那麼他便接受那日所見的事實,他便也可放下一切,去下邊陪她。
如今,已是兩年了。
雖然他不知什麼是真相,可他卻能想到這一切都與那個女子有關,他沒有趕她走,他在等,等真相被揭開的那一刻。
他總是那樣孤單的坐著,大睜著空洞失神的俊目,雖然那個人總是陪在他身邊,她與他說了許多話,為他親手煎藥,為他包下了飲食起居的一切照料,那份細心絕不比秋冰月差,可似乎再也引不起他的感動,她總是在引導著他開口說話,而他真正給過回應的卻屈指可數,他總是用沉默來回應她,她曾經跪在他身前,懇求道:「阿楓,求求你說句話,求求你再叫我一聲——阿柔。」
當時他只是淡淡地憋她一眼,那種眼神,就像是看一個陌生人,無悲無喜,無痛無癢,什麼都沒說,不想說,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記得秋冰月有一個願望,希望能有那麼一天,一切都太平了,他們彼此挽著彼此的手,一起坐在庭院內,抬頭看那絢麗夕陽,待到年紀大了,兩個白髮的人依然能夠相互扶持著,看庭前落花,便如他們這一路走來的青春年華,年華會凋謝,而愛卻可以永恆。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實現這個願望,卻已不知身在何方。自從來到江南,彷彿一切都變得平靜了許多,就連過去一顆激昂的心也變得靜如死水,可偏偏還在反覆地想許多事,那些與冰月在一起時的快樂或悲傷回憶,到這一刻,統統化做了對自己的折磨。
那個人又對他跪了下來,她求他不要胡思亂想,她求他叫她名字,可他終究只是冷眼看著前方,不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
她哭了,跪在他身前默默流淚,她說:「阿楓,我錯了,求你不要再這樣了。」
他依然沒有看她,彷彿根本沒有看到那些眼淚,表現得極涼薄。
她以為他看不見,其實,他只是當做看不見。
她又說:「她有多愛他,不管他信不信,她都沒有害過他。」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他說:「他們要她將他掌控,如果她不逼走秋冰月,那些人也會想盡辦法幹掉冰月,因為他們堅信,冰月身上有佈陣圖,而她不能讓冰月連累上他。」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這些話這些年裡,他聽得太多。
他仍舊沉默,只是心裡的某塊地方似乎軟了一點。
她還在哭,淚珠成串的往下滾落,他微微抬手,輕柔地撫上她的臉龐,指尖碰觸到淚水,溫潤中卻好似帶著一分冰涼的觸感,他問自己:是不是悲傷的眼淚都該是這樣的溫度?
她抓住他的手,放在唇邊溫柔的親吻,一如往日一般柔情似水,可是淚水卻仍在墜落,她哽咽著問他,「可不可以原諒我?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陪在你身邊?」
他冰涼的手指微微地顫動了下,淡然地凝視著眼前這張滿是淚痕的臉,喚道:「雅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