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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 黃沙莽莽,鐵血丹心英雄淚 第349章 文 / 清秋

    第349章

    秋冰月的眼光穿越過身前那一抹明黃龍袍,看向遠遠侍立在一旁的宮女手上提著的宮燈,心中也是茫然得緊,若是照實說,葉聰謀害公主,定是死罪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何一直不願親口向皇上坦承,而是替葉聰保守著這個秘密,為何不揭穿他怒斥他,捨不得麼?狠不下心麼?

    原來她雖怪他,卻也不忍心通過她來判他的生死,畢竟十多年的恩情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悉數忘卻的,沒有愛情也還有親情,恐怕此生都忘不了了…….心上的傷會伴隨她一生,又如何能忘卻?他所做的一切,便讓他自己懲罰自己去吧。

    冰月淺淺一笑,將因家人之死對葉聰心存芥蒂的事複述了一遍。

    朱祐樘靜靜的站立在原地,清淡的目光裡閃過一絲的愧疚,久久才低聲道:「朕當初定下的三年之期,將你們分開這般久,你可會怨朕?」

    秋冰月無言以對,她不想騙他,其實不是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埋怨,可即便沒有這三年之約,朱祐楓也必將上戰場,無論過程如何,其結果都會是一樣。

    「咳咳。」朱祐樘一陣猛烈的咳嗽。

    「皇上可是受了風寒?」

    秋冰月突然伸出手抓過他的手,玉指探上他的手腕,朱祐樘面露驚訝,剛想抽回手,見到冰月示意他安心的眼神,便放心的任她握著。

    「皇上只是略感風寒,尚無大礙,可皇上先天體弱,自登基來又日夜為朝政不停辛勞,長久往復,恐身體會吃不消,還請皇上保重龍體。」

    冰月把著朱祐樘的脈輕聲說道。

    朱祐樘看著園中美麗的雪景,輕聲道:「這天下,既托付於朕,朕自當以天下蒼生為已任,掃除障礙,清理頑疾,有責任將國家中興起來,使得國家步入正軌,百姓安居樂業,可如今天災不斷,邊關不寧,一切尚未安妥,讓朕如何能安心?」

    「皇上高居聖位,貴為天子,自當將天下蒼生扛在肩上,不願給百姓留下罵名,給後世留下笑料。」

    看著滿目蒼茫白雪,秋冰月的語氣竟含著濃濃的傷感,「可皇上也是血肉之身,便不能讓自己歇息幾日麼?非要將自己當做老黃牛來使?」

    冰月全然不因他是君她是民而有絲毫顧忌。

    「小月,你看朕治理下的江山美不美?」

    朱祐樘望向遠處,夜色下的大地披著潔白的光輝,遠處的山勾勒出青灰的線條,寧靜之中讓人有安定的力量。

    秋冰月語氣凝重地道:「很美不享不為美,享方為美。」望著天際,歎息一聲,「皇上,你只能得不能享,你會覺得遺憾麼?」

    朱祐樘卻一笑道:「我此生不會遺憾,必有人會去得,也必有人去享,各自的使命不同而已。」

    秋冰月側身看著朱祐樘的臉,那雙灼燦明亮的眼睛,像是遠處折射著月色的湖水,無比燦爛也無比安靜。眼前這個清俊的男子,他博學多藝,畫得一手好畫,彈得一手好琴,寫得一手好字,若是搖上一把折扇,走在京師街巷,是否會被人錯認做是從水色江南裡翩然走出的書生呢?

    可他畢竟不是書生,他是大明皇朝驕傲的至高無上的帝王,他寬容、優雅、睿智、仁慈,心裡裝著天下百姓,肩頭挑著社稷江山,懷裡揣著的是大明中興的夢想。

    朱祐樘默默不語,眼前這個女子說得沒錯,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身體,小時候的底子打不好,十八歲登基後又過份的透支,沒睡過一個好覺,為帝方三年,便藥不離身,他是真的傷了,累了,人人都想做皇帝,可他們卻並不知道,皇帝不好做啊,這些年裡,他從不沉迷女色,更夜以繼日的處理朝政,不僅開了午朝晚朝,後又開了文華殿議事,他別無所求,只願當有一天自己離去時,留給子孫後代的是一個國泰民安國富民強的天下。

    「皇上心中的國家是什麼樣子的?」良久,冰月輕啟口。

    「旭日東昇,江山壯麗,大山磅礡大氣,江河連綿不絕,天際無邊,百姓人人安康,家家有餘糧,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大明王朝興盛至此,平安至此,便是畢生夙願。」

    朱祐樘的聲音隨著寒風飄入耳中,竟有些哽咽。

    他看著她,目光有些憂傷,冰月也凝視著他,眸裡閃過一絲情緒,似乎是….心疼…….

    「腹有詩書氣自華,想當年初識太子,還以為只會是一個才華橫溢,精通詩詞歌賦的一介酸儒而已,沒成想原竟是個集胸懷大志,萬千豪情於一身的一代君王。」

    朱祐樘忽而眉眼含笑起來,「你說朕是酸儒?朕平日裡是否太好說話了,現如今誰都敢來直言進諫,不過你說得還真對,朕從小對武學毫無興趣,卻頗愛研習儒家思想,其實朕真的只是一介酸儒,酸是朕的性格,儒是朕的本質。」

    「你竟會醫,和誰學的,以前朕怎的不知?」朱祐樘突而問道。

    秋冰月一笑道:「日前看過一部醫書,頗有些興趣,在宮裡這些日子,無事時常去太醫署向先生們請教,故而進步不小。」

    朱祐樘點點頭,忽而臉色一斂道:「你離開葉聰這個事朕現在沒有告訴他,戰場上最忌分心,還是等他回來後再給他個驚喜吧。」

    朱祐樘看著她,冰月點點頭表示理解。

    「三年之期早已過,看來,朕也該履行約定了!」

    「快回來了麼?」秋冰月緊張的問道。

    朱祐樘臉色輕鬆,道:「快了,他敢不回來麼,朕對向來是他有信心的,強將手下無弱兵,都去這麼久了,還怪想他的。」

    「真的,快回來了?」秋冰月忽然覺得渾身似被抽乾了力氣般軟弱。

    朱祐樘收斂住臉上的笑意,看著冰月問道:「你在怕什麼?」

    「怕?我怕什麼?我什麼都不怕。」秋冰月垂目看著腳下的白雪,有些許心虛的說道。

    「呵呵,怕他不要你?」朱祐樘一臉篤定的說,一副什麼都瞞不過他的表情。

    這麼肯定,難道她表現得很明顯麼?什麼嘛!皇帝就可以不管人家的感受亂說話?什麼時候這麼瞭解她了,就算猜對了,也不能就這麼拆穿啊,給點面子好不好。

    「朕說過會封你一個高貴的身份,再將你賜婚於他,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這是朕欠你們的。」

    秋冰月抬起頭,仰面看著夜幕下那縷淡淡的月色,悠然道:「他若真的愛我,必定不會在乎我是何身份,我爹若是看到皇上今日的成就,也必定不會再怨皇室,所以民女不需要改變任何身份,只做自己就可。」

    月光下,朱祐樘歪著腦袋半瞇著眼打量著秋冰月,突然就笑了,那睿智與魄人的笑容在靜謐漆黑的夜裡顯得格外溫暖。

    看著他的兄長,冰月的心就特別的安寧下來,「皇上笑什麼?」

    「你還真是簡單,想什麼都擺在了臉上!」

    他突然湊近,暖暖的氣息撲灑在冰月臉上,嚇得冰月猛退一步,腳下一滑,一雙手,及時的拉住了她,眼前一片明黃閃耀,一股淡淡的龍涎香竄入鼻端,讓冰月的臉蹭一下紅了起來,慌亂的緊退一步。

    「怎麼?朕有那麼嚇人麼?弟妹!」

    朱祐樘略微好笑地看著這個整天在他後宮裡閒晃的女人,不禁有意逗逗她。

    聽到朱祐樘戲謔的話,看著他嘴角噙笑的模樣,冰月心中愣是漏跳了一拍,臉上又是不經意的一紅,心中暗罵自己沒出息。

    「既是怕,那就乾脆別見了,反正朕也沒告訴過他。」

    秋冰月堅定的搖搖頭,「不要。」

    朱祐樘又漫不經心的說道:「既然心裡已如此肯定,又何必要怕?」

    「為何要怕?」冰月也不知道,怕他不願意見到她,還是怕他介意她與葉聰的一切,怕他心裡已經有了別的人而不願再要她,還是怕他已不再愛她?甚至是……全部都怕?兩人相愛,便要互信,不是麼?為何她卻滿心的恐懼與不安,畢竟是她負他在先,還能強求什麼?還記得湖畔那一別時,他那滿眼的破碎與決絕……那支被折斷的玉蕭,讓她都至今記憶深刻。

    朱祐樘打斷冰月的沉思,輕笑著說道:「你說我這四弟到底迷你什麼?他可從小就是個不近女色的主啊。」

    「那皇上又迷皇后什麼呢?為了皇后空設後宮,民女不敢說前無古人,但也多半也後無來者了。」

    「哈哈哈。」朱佑樘大笑道:「弟妹可否還記得那一日在四弟府上討論《女誡》時,你說的那一番話麼,你說既然夫妻恩愛,為何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頭偕老,你的這句話當時就震動了朕,皇帝又如何,朕脫下這身龍袍在你面前的也只是一個平凡之人,又沒有三頭六臂,既能與你如朋友間談話,為何就不能過尋常百姓家的夫妻生活,江山美人能否兼得,我朱祐樘還偏就要試試看。」

    「皇上,我很幸運,可以生活在你統治的朝代。」秋冰月由衷的說道:「曾經我固執的以為皇帝王爺,以及將來注定要做皇帝的人都是不可靠的,他們會有很多女人,他們身上壓著江山社稷四個字,就算他們再愛你,又能怎樣?千秋霸業,萬載江山,女人從來都不值得一提,值得一提的女人,大多沒有什麼好下場,可是你和他開創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開始,一夫一妻!」

    看著他的側臉,那張臉和朱祐楓的總是有那麼一點相似,只不過朱祐楓剛毅而他卻溫和。

    朱祐樘微微一笑,「是麼?」目光有意無意的往她身上瞟,啟口道:「不必這般呆呆看著朕,你方纔如此關心朕,朕真是受寵若驚啊,差些以為你對朕動了情呢。」

    「怎麼可能?」秋冰月一愣回答得快而堅決。

    「喔……」朱祐樘淡淡應了聲,語氣中似乎有無限遺憾,「本來以為你對朕動了情,朕於你也頗有感覺,不如…….」

    他沒有說下去,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知道朕當日送別他時他與朕說了什麼嗎?」

    朱祐樘看了看冰月,緩緩道:「他說如果他回不來了,若是葉聰負了你,便讓朕收了你,他倒是會做順水人情,你說朕會讓他得逞麼?」頓了頓,又意味不明的說道:「後宮中有這樣一個你,或許真有這麼一天也不錯。」

    「皇上你是說笑的吧?」秋冰月緊張的看著他。

    朱祐樘一本正經的點點頭,就在冰月臉色煞白的片刻,一聲幾不可聞的噗笑飄過來:「沒錯,朕就是說笑的。」

    「皇上。」

    朱祐樘幸災樂禍的看著哇哇跺腳抗議的秋冰月,終於忍不住大笑著向坤寧宮走去,掛著笑容的嘴上有著回家的輕鬆與閒散,那身明黃色在雪地裡格外清晰。

    白雪紛飛,似梅花又似柳絮,飄飄揚揚落下,座座宮殿的琉璃瓦都染上一層銀白色,遠遠看去剔透得像羊脂玉。

    清風襲來,空氣裡彷彿聞到花草的鮮美芬芳,沁人心脾,御花園典雅大方的鳳棲亭立於怒放的紅梅叢中。

    有兩個身影正在亭子裡下棋,其中一人一身臣子朝服,面容俊朗,另一人一襲奪目明黃,清俊尊貴的臉正陷入沉思,兩道濃眉微微擰著,想了許久,才落下一子。

    「皇上可想好了?」

    葉聰微微一笑,眼神掃過棋子林立的棋盤。

    朱祐樘微微頜首,連聲催促著葉聰,「葉賢卿,朕已落子,到你了。」

    葉聰再看了一眼棋局,沉聲問道:「皇上,您真要走這步棋?」

    「對,落子無悔,賢卿快落子吧。」

    朱祐樘微微一笑,不再看棋局一眼,目光投向遠處湖畔,眸裡波光明艷,光澤點點。

    「那臣便落子了。」

    葉聰不再沉吟,落下一子,侍立在一旁的張德子乾咳數聲,不住地向葉聰使眼色,葉聰卻視而不見。

    朱祐樘詫異的看向他,「張公公怎麼了?不舒服就去看太醫。」

    張德子一臉尷尬,想翻白眼,又不敢,只好悶悶的說:「奴才…咳…只是吃多了桂花糕,嚥住了。」

    心道:這個葉聰是怎麼回事,皇上找他來下棋,他也不能與皇上較真啊,不論棋藝如何,這該放水還是要放的,這若是惹怒了龍顏,可有他受的。

    葉聰將朱祐樘的白子誅殺了一大片,朱祐樘盯著棋盤愣了良久,忽然大笑起來,複雜的眼神盯著葉聰,而葉聰卻面不改色,全然無懼。

    「虎父無犬子,不愧為將門之後,朕曾邀諸位尚書下過棋,唯有葉賢卿敢如此肆無忌憚的誅殺朕的棋子!朕輸了!卻輸得心服口服!」

    「臣知罪,請皇上責罰!」

    葉聰正要惶恐下跪時,朱祐樘卻伸手扶住了他,「卿何罪之有?自靖親王離京後,朕很久沒這麼暢快的下棋了,這還得多謝卿的大膽直率,不像其他臣子一般故意輸與朕,你赤誠坦蕩,朕不僅不罰,還要賞,就賞金玉腰帶一副吧!」

    「微臣多謝皇上賞賜。」

    葉聰趕緊跪地謝恩,激動得渾身顫抖,金玉腰帶可是皇家之物,作為臣子,能得此賞賜,真是天大的榮幸,心裡卻不禁疑惑,畢竟聖意難測,一不小心觸怒龍顏也不是鬧著玩的。

    張德子更是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暗道原來這個小皇帝喜歡有點叛逆之人,那自己以後是不是也可以將他的話當耳旁風啊,說不定還會有賞呢,張德子笑得眉眼都擠在了一堆。

    亭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又開始飛起來,朱祐樘示意宮人收了棋盤,笑道:「今冬的雪似乎特別多,朕在亭子裡溫了酒,欲邀卿共飲一杯,可否?」

    請他喝酒,皇上什麼時候對他這麼好過?葉聰有些不信,心中突然驚慌不已,難道是……他最擔心的那件事麼?可看起來又不像啊,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不由裹緊身上的長袍。

    宮人將炭盆擺上石桌,火紅的炭上煨著小酒爐,朱祐樘手中端著翡翠玉杯,看著紅紅的炭火輕笑道:「卿怎的一直哆嗦個不停?火爐焙清酒,寒冰封離愁,晚來天欲雪,共飲一杯否?朕今日難得有些閒情逸致,暖酒賞雪,陪朕飲一杯吧。」

    「看來微臣不陪皇上飲一杯,是不能回去睡覺了。」

    葉聰說了句玩笑話,朱祐樘卻知他是在間接抗議自己三年多來壓搾他們大臣,害他們每日累得跟驢似的。

    朱祐樘微微一笑,遣退左右宮女太監,親自為葉聰斟了一杯酒,葉聰看著他,並未覺得多受寵若驚,笑道:「皇上對微臣如此厚愛,難道有事要微臣做麼?」

    朱祐樘也不解釋,只端了酒杯笑道:「宮中新釀的梅子酒,香冽干醇,朕難得拿出來招待客人。」說完,故意聞了聞,露出陶醉的表情,「真香!」

    葉聰亦輕抿一口,脫口而出道:「確實香,皇上就別引誘微臣了,有事不妨直說。」

    朱祐樘輕抿著酒,看似漫不經心地緩緩說道:「刑部右侍郎為官三年有餘,官居正位,掌人生死大權,卻不趨炎附勢,無數人送禮巴結,欲賄之,而他不管來人官居何位,一律將說情之人轟出府外,禮品盡數砸在大街上,自此,無人再打他的主意,為官清廉公正的名聲傳至千家萬戶,為百姓所稱讚,任錦衣衛指揮使一年,不僅辦案公平合理,正大光明,且廢除酷刑,令百官所擁戴,朕可有說對?」

    「皇上,這本是臣應盡之責,一切都是為人臣子該做的,若非如此,臣豈不愧對這身官服,愧對百姓及皇上厚望,百姓謬讚,臣愧不敢當。」

    葉聰誠懇說道,無任何沾沾自喜之意。

    朱祐樘語氣輕鬆,卻心事重重,把玩著小酒杯,看著火爐,爐上熱氣騰騰,香氣繚繞。

    「韃靼小王子陳兵大同邊關一事,在朝上你也有所耳聞,這兩日朕思前想後,前去駐守漠北之將領人選,非你莫屬,現大明邊關軍隊一盤散沙,若不是有長城抵禦,蒙古鐵騎怕早已踏進了北京,這些年來朕雖身在宮中,卻一直在暗暗關注著你,知你是一個不卑不亢極有骨氣之人,你這樣的人,留在刑部與錦衣衛,是一人才,若是放置於軍隊,也必是將才,二擇其一,朕更希望你能去軍隊效力,大漠雖是苦寒之地,卻更能歷練人的意志,朕望你能早日曆練成我大明的一員猛將。」

    「臣,領旨謝皇恩。」

    葉聰激動震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原來皇上竟一直在關注著他,終於給了他一展抱負的機會。

    「不日朕將任命你為副將,重新啟用王越老將軍,王越曾為靖親王的師傅,勝仗無數,朕現讓他帶你,你可聽從他的調遣,王老將軍年愈古稀,早已退隱多年,身體不宜再行駐邊,靖親王曾強烈反對,可朕還是決定讓他去,此乃他第二次也是此生最後一次收徒,朕將此機會給你,如此好的機會,望你能好好珍惜,切勿辜負朕之厚望,成為朕最信賴的大臣,這北部邊關,朕便交付於你們了。」

    葉聰點點頭,「臣謹遵皇上旨意,定會全力輔助王老將軍,保邊關平安,絕不負皇上所托。」

    朱祐樘滿意的笑笑,拍了拍他的肩,目光裡信任與重托緩緩流動,舉起酒杯,兩人同時一飲而盡,雪香酒洌,餘香纏繞不絕。

    朱祐樘起身走到雕欄前,扶著雕欄,看著滿園的玉樹瓊枝,雪花飄飄灑灑,如詩如畫,移回飄落在園中的目光,沖葉聰笑道:「此次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京,有什麼告別的話,便去敘敘吧。」

    葉聰順著朱祐樘的目光看向遠處湖旁的那抹身影,是她,即使相隔這樣遠,只消一眼,他依舊認出了她,那樣雪白的身影,銀裝素裹下沒有半分裝飾,如同寒冬的白雪一般,純白潔淨,似乎隨時都會消融在陽光下。

    思緒飛得有些遠,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一切,自她入宮又已一年有餘,這些日子,腦海裡依舊回想起當日送她進宮的情景,他明白,當日那扇宮門緊緊關閉時,他就已經斷了再見她一面的心思,即便她出了宮,也必會入王府,沒想到,他們還能在這深宮後院再相逢,此去經年,生死未卜,儘管這是離別前的最後一面,亦或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相見,於他,已足夠。

    朱祐樘臉色一斂,目光敏銳的掃過葉聰,忽然說道:「長泰離世的前一日曾入宮見過朕。」

    葉聰聞言猛的一震,朱祐樘別過臉繼續道:「她說她是天下最傻的傻瓜,明知你不愛她,卻偏偏陷得那樣深,拒絕不了你的任何要求,癡人如她,是不是很可笑?她求朕答應她,不論你犯有何錯,都罪不致死,朕原一直不明白是何意…其實沒有人能救你,而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如果前些年你在為官上有任何的風吹草動,朕早就對你數罪並罰了,絕不會心慈手軟,今日告訴你,是希望你能沒有負擔的離開,放心大膽地做好自己的事,這件事朕以前沒有追究,以後也必不會再追究。」

    葉聰沒有開口,朱祐樘卻沒再說下去,只因為葉聰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淚,晶瑩剔透,冰晶奪目……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朱祐樘的歎息飄落在風裡,帶著哽咽,寒風吹起他明黃的袍角,葉聰呆呆看著那道清瘦欣長的身影消失在御書房方向,心,一瞬間跌入看不見底的深淵,如冰雪覆蓋般寒冷。

    原來他的結髮妻,早已看穿這一切,看穿他的陰謀,看穿他的欺騙,卻放縱著他,因為深愛,所以不忍,哪怕是捨掉自己的生命,也要成全他。而聰慧睿智如朱祐樘,早已參透了這其中玄機,卻因惜才而給了他一線生機。他是不是真的錯過了什麼最珍貴的東西?長久以來,他以為他只是負了冰月,卻一直不知,真正辜負的人,其實是她…….擁有過牽手分手太多理由,伊人去,淚水流,愛過痛過,結髮愛,早已經腐朽。

    是長泰、秋冰月、朱祐樘、朱祐楓,用他們的善良與寬容,成就了如今的他,他錯了,真的錯了,可惜太遲了,他辜負的人太多太多,如今,又多了一個。

    裹著錦毛披風,不顧婉心的阻攔,冰月又來到湖邊,湖畔紅梅開得正好,湖上已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寒風吹來,冰月裹緊了身上的披風,當年也是數九寒冬,她也曾靜靜地站在這裡,可如今,身旁卻已不再有人將她輕攬入懷,用自己的體溫包圍著她,看著滿樹怒放的紅梅,秋冰月苦澀一笑。

    閉著眼,努力告訴自己,見面的那一刻,不可以哭,只可以笑,只可以笑…

    梅林深深,枝丫繁密,沒有青青的葉子,卻有紅得似火的繁密花朵,妖嬈的向天邊燃燒而去,北風刮過,帶來凜冽的冰冷氣息,片片花瓣像雨像雪,隨風漫卷,紛紛揚揚,落在雪地上,頭上,衣衫上,沾染了香氣。

    如風的女子安靜的站在花雨中,笑顏溫暖,如冬日的太陽,不熱烈,不淡漠,暖暖的照著,照得人心裡舒坦!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踩在雪地裡,穩重而輕慢,仿若只是閒庭信步。

    那一陣若有若無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慢慢靠近著,靠近著,只是更加的輕慢了,仿若一步一思,一步一躊躇地靠近她,就在冰月以為是自己產生的錯覺時,他的腳步聲也停止,仿若離她很近,又彷彿離她很遠。

    不是錯覺,只是腳步聲已是到身後停住,秋冰月的心狂跳起來,是誰?會是他麼?可能麼?是皇上吧。

    她猛的轉過頭,有些愣愣的,眼中卻是掩飾不住深深的失望,怎麼會是他?

    「你來了…」

    「我來了…」

    他們同時開口,默契得如同多年的戀人,戀人?冰月自嘲的笑笑,看向他。

    「我剛下朝,皇上同意我過來看看你,聽說你在宮裡很好,我便放心了。」

    快一年沒見的葉聰,變得沉穩老練了許多。

    「我…還好,你呢?」

    「挺好的。」

    「月兒,你定是很恨我吧,卻沒向皇上告發我。」

    「早已不恨了,」秋冰月不看他,淡淡啟口:「沒有了愛何來恨,我從來也沒打算跟任何人告發你,但你必將受一輩子良心的煎熬,這比任何懲罰都要難受。」

    「我知道,我今日才得知,原來皇上早已是知道了一切。」

    葉聰苦笑,適才皇上已封我為副將,去駐守漠北,便讓大漠的茫茫風沙來懲罰我吧。

    秋冰月驚訝的看著他,他的笑容很真誠,一如當年在金陵別院時常對她綻放的笑臉一樣,再也不含一絲欺騙。

    「恭喜你,當上大將軍的副將了,日後終於可以子襲父業,是該去歷練的,有朝一日你一定能成為我朝神勇的大將軍。」秋冰月由衷的說。

    葉聰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昨日上朝,前方來報,我軍哈密衛一戰大捷,敵人餘部已全部掃清,現恐已在班師回朝的路上了,皇上大喜,待大軍一到,便要出城迎接呢。」

    冰月緊緊的將暖爐貼在胸前,雪下得正歡,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兩人的發端與肩上,片片晶瑩,清冽剔透。

    「我等不到他回來了,月兒,你就幫我與他道個歉吧。」

    葉聰只說了這一句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嗓音竟變得有些哽咽。

    秋冰月點點頭,淚毫無預兆忽然就掉下來,葉聰輕輕走近她,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極輕地落在她的肩上,替她拂去肩頭的一片雪花,眸子裡儘是憐惜眷念之情,手指穿過她的烏髮,黑髮如瀑,麗顏如雪,沉靜的散發著惑人的美。指尖劃過她的眉間,須臾收回,微微握拳,像是要把那一點溫度珍藏起來,輕輕說道:「這一次,抓緊了,莫再丟了,可別像我,老是弄丟手中的幸福,丟了,便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的眼中,滿滿都是她看不懂的東西,而她,亦不想再去深究。

    「我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將來你們若是去給老爺和二夫人上香,記得…替我也點上一柱,我怕是難得有機會去看他們了,好妹妹,不要忘了哥哥。」葉聰哽咽著說道。

    秋冰月不停點頭,淚如雨下,他的手停在她眼前,終還是收了回去,他們都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年了。

    誰也沒再開口,靜靜的看著對方,四目相觸,心中皆是思緒紛飛,無限慨然。今日,有可能是她與他最後一次見面了吧?他是去駐邊,若是皇上不將他調回,他怕會一生到老都會留守在那裡。

    葉聰側過身,迎風看向凍結著冰雪的湖面,幽幽說道:「你曾問過我,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所做的那一切,可曾後悔?其實,早已後悔,如果,如果,終究沒有如果,對不起。」

    娘親說過,如果已經造成傷害,再說抱歉又有何用?她很想這樣對他說,可最終只吐出一句,「沒關係。」

    他的歉意,她懂,她的寬容,他也懂,一切,只因為愛,曾經的懵懂感情,青澀朦朧,但也是真實存在過,他們都不會去否認,可是,那段感情沒有適合的土嚷去栽植,無法開花,無法結果。

    他伸出手,握住那冰涼的小手,放在自己冰冷的面頰上,閉上眼睛,感受著那熟悉的氣息,讓它透冰冷的皮膚,透達心底!

    「月兒,為何我們的愛,不能把握在自己手裡?」喃喃自語,心早已痛徹。

    心痛,隨著肌膚的顫抖,絲絲傳遞,她悄然抽出自己的手,笑容,緩慢盛開,淡如風,卻帶上了淡淡的憂愁和無奈。

    「月兒,原諒我?當年我不是不想把握住你,只是我還有更多的東西,要守護,比如,前途,比如,葉家,我,必須守護!」葉聰溫暖的淚濕了她的衣襟。

    「很多時候,身不由已,是因為我們沒有最終的勇氣,掙脫別人附加給自已,自己附加給自己的,枷鎖!所以,我們的命運,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但是我們不能夠責怪,人生,有太多太多的東西,又有誰人,能夠捨棄一切,只為追尋,愛!」

    秋冰月輕輕安撫著他疼痛的心,即使他什麼都不說,她依舊懂得他。

    「好好照顧自己,他需要你。」

    千言萬語,最後只凝成了這麼一句,低沉的叮嚀,深深的再凝望她一眼,他毅然別開臉,挺俊的身影背轉過去,舉步前行,不再回頭,這樣也好,再不相見,就不會再想起,亦不會再日日心痛,夜夜悲涼,閉上眼,聽見最後一顆眼淚滴落在心底…….他就這麼僵然地走出她的視線,直至再也看不見。

    溫熱的濕意滑上了她的臉頰,在寒風之中瞬間冷凝,冰涼。

    無奈三個人之間,總有人要退出。

    人生的錯過,不過就是在一個不經意的轉身之間,留下的卻是深深的遺憾,而那抹揪心的轉身,令她永生難忘。

    菱唇微微一動,終又閉上,所有的話因他的離開而化作歎息,聰哥哥,保重。無聲的話語自冰月的心口裡緩緩吐出,她知道他聽不到,但是他們之間也只有用這兩個字來詮釋了,冰月微垂下眸子,鼻尖泛酸,心中有些澀然又有些平靜。

    再不要相遇,再不要重逢,再不要見面了吧,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再活在過去的陰影裡,執著於注定不會屬於他的感情,必會日日心累,但願他真的可以放過他的心,人終須成長,終要踏上人生新的征途,不可後退,只能前進。

    惟有相忘,惟有遺忘,惟有殊途才是他們最後的最好的結局,看著他孤單的背影漸漸遠去,片片雪花飄落在那個俊逸男子身上,雪地裡留下一串長長的足跡。

    雁過無痕,個中傷心,更與何人說?不如放手,恩恩怨怨,情情愛愛,從此風消雲散,讓它逝去,放它自由……

    從宮裡出來,正值滿地月光,舉頭望向青天碧海之上,葉聰不由得又想起了那道笑眼彎彎的月牙兒,然而,月牙兒的身邊已不需他這個星子相伴了。

    「月兒,回不去了,我都知道,都知道….」

    葉聰看著天上的明月就這麼走著,嘴裡低低喃著,直到身旁的侍衛叫了聲,他才注意到,差點撞著了牆。苦笑一聲,轉身出了宮門,回頭望向皇宮時,卻發現裡面一片森冷,這個地方,他很難再有機會回來了吧,所謂駐邊,又何嘗不是皇帝對他所做的懲罰。

    弘治四年初春,葉聰被賜封為征北大將軍副將,派駐漠北,他帶著皇上寫給蒙古人的詔書,去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秋冰月不知他何時起程的,他們就像兩條交叉而過的平行線,終於越走越遠…….

    朱祐樘在詔書中寫道:「朝貢貿易符合明朝制度,但只許五百人入貢,如若發現入貢之人有作奸犯科之事,嚴懲不貸。」

    而囂張的達延可汗在收到詔書後眼光又一次戀戀不捨的越過長城,看著大明萬里河山不得不無奈做出決定:「入貢,撤軍。」

    這之後雙方開始了朝貢貿易,北方邊境暫時得以平靜下來。

    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涼風,冬聽雪。

    這個冬天似乎特別長,年已過,雪又連下了三日方停,京都城中白茫茫一片,滿地皆是厚厚的積雪,只要有人走動就會聽見吱吱的聲響,這日辰時,天色灰蒙,坤寧宮暖閣內,婉心懶懶的靠在一邊問道:「妹妹,你說要做一個好皇后難麼?」

    「娘娘性情溫婉,待人寬和,本就是一個好皇后啊,這兒誰不說能侍奉娘娘是福氣呢。」冰月淡笑著答道。

    「可有大臣上奏皇上,說本宮縱容外戚胡作非為,請皇上查辦,哼,本宮在這深宮裡呆著,又如何去縱容外戚,看著皇上好說話,那幫言官便得寸進尺,尤其是那個王恕,處處盯著管著皇上,現在又欺到本宮頭上,早晚有一天得讓皇上將他們通通散了。」婉心一臉忿忿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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