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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茶桌前爭辯高低 荒郊外賭斗輸贏


  話說茶牌子上面開著茶葉的名儿以及价錢,這南邊人看了看,“給我來一壺毛峰吧。”“毛峰一壺啊!”時間不大把茶壺茶碗都給拿來了。人家這儿也講究江西景德鎮細瓷的茶碗,擦得繃亮繃亮的。伙計還拿個黑托盤,放著四樣東西:黑瓜籽,白瓜籽,落花生,還有糖塊儿。這人看了看,“我說伙計,你們這格里可有檳榔嗎?”“你說清楚點儿,什么?”“檳榔。”“檳榔哪?”“噢,對了。”“有有有,你要多少?”“給我也來一盤。”“哎,好唻。”檳榔一盤,給端來了往這儿一擺,把水給倒上,伙計退下去了。這位把水端起來,吧咂了一口,“果然是好茶,好茶呀!”嗑著瓜籽,吃著零食,喝著茶水,二郎腿一擔,腦瓜晃著往街上看。童林雖然跟他坐對面,素不相識也沒什么話好說,照樣想自己的心事。這個人坐穩當還沒喝一碗水呢,又听樓下喊:“樓上讓座!”登……又上來一位,童林一看他,好懸沒樂倒,什么原因呢?跟個水缸差不多少:
  高了不滿五尺,粗了三尺挂零,真像個大水缸哪,短粗通粗的,肉頭肉腦沒脖子,整個蹲到膠子上了。此人長的娃娃臉,通紅瓦亮,兩道白眼眉,塌鼻子,大鼻子頭,通紅的嘴唇,掩口的白胡須。因為天冷頭上戴著暖帽,身上披棉袍,腳穿棉鞋,腰里煞著帶子,手里還拎著個包。特別他這個后背也不知背的什么東西,鼓鼓囊囊,你怎么看,這個人怎么像個土地佬。
  不但童林瞅著樂,是樓上喝茶的主,都掩口而笑。但是這個老者挺喜興,見誰沖誰笑,哈……啊呀客人真不少,這我坐哪呢?啊呀,我得踅摸踅摸,哎就這儿吧,就挨著這個剛才進來的大酒糟鼻子頭,來了個背對背,坐下了。伙計擦抹桌案就問:“老爺子,您喝點儿什么?”“啊呀你看什么好就隨便給我來一壺,我這個人喝水呀也不那么講究,今儿渴了,就在這几解解渴就行。”“好唻,我也給您沏毛峰一壺。”“管他毛峰不毛峰的,好喝就行。”伙計照樣沏了一壺水,放到桌上,把碗揩淨,擺了四個碟。這老者還挺客气,“您忙著,我喝著。”伙計說:“老爺子,你要有用我之處,你喊我一聲,我隨叫隨到。”“好唻你忙你的。”這老者一只腳蹬著凳子,另一只腳踏著地,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嗯,果然是名不虛傳。太和樓,太和樓,真是有這么一號啊!童叟無欺,真材實料,這倆錢呀不白花。登格棱,登格棱……”他唱上了。大伙瞅著更樂了,弄了半天,這老頭有點瘋瘋顛顛。童林哪看了几眼,也覺著好笑,仍然想自己的心事,突然他的眼光就落到桌上了。對面這大酒糟鼻子頭,在這儿玩花活哪,那位說玩什么花活?不是在他眼前擺著五個碟儿嗎?黑瓜籽,白瓜籽,糖塊,落花生,還有一盤檳榔,這檳榔他不吃,拿這兩手指頭碾著檳榔。這种東西挺堅硬,能碾得動嗎?就見這位大拇指和食指扣到一塊儿,這么一使勁,再看:把這檳榔碾成粉碎,變成碎末了。這人一伸手,又拿了一個,一碾又成了個碎粉,他沒事碾這個。童林這么一看:“喲,這位弄了半天是位了不起的高人,他手上真有功夫啊!這要沒有擊石如粉的本領,沒有鷹爪力內家子的功夫,豈能碾得動啊?他是誰?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難道說偷老劍客金元的鐵條,与此人有關?不然的話他為什么單坐在我的對面?而且當著我的面顯露絕藝?這是為什么?”但是童林又一想:“且慢,天子腳下,大邦之地,藏龍臥虎,三教九流啊,什么人沒有?難道人家就不興碾檳榔?就不興在這儿練練功?你怎么見得他就是偷鐵條的賊呢?”無憑無据童林怎么敢貿然去賴人家呢?但是海川就對他注了意了。童林的眼睛不离開這個人的臉,上一眼,下一眼,仔細看著。可正在這時候呢,坐在這酒糟鼻子后邊那小老頭,轉過身來了,探著頭往這桌上看著,正好瞅著他碾檳榔,這小老頭一邊捻著胡須瞅著,一邊笑。一時他這檳榔也碾完了,大酒糟鼻子頭還說呢:“一個二個,三十六個。哈哈哈!”挺得意,那意思是我一口气碾碎了三十六個檳榔。那小老頭說話了:“三十六個一點儿也不差,我都給你查著數呢。我請問你這身上怎么出來三十六個窟窿?”“啊!”酒糟鼻子一愣,把自個的皮袍拽過來,“喲!”這皮袍上成了篩子了,上邊有三十六個窟窿眼儿,都是那胖老頭拿手指頭給擰的。這酒糟鼻子頭說:“毫無知覺呀。”童林這么一看,哎喲,今天是高人大聚會,顯見著這小老頭這功夫又高了一塊,他會綿絲掌的能耐,柔中透剛,剛中帶柔,不然能把這袍子捅三十多個窟窿嗎?別看碾這硬東西可以,整治這軟和東西不容易。咱打個比方說,說我有力气,能擲鐵餅,能扔鉛球,我一扔多遠,要給你張紙你扔扔,你有勁未必能把這紙扔出多遠去。這跟這個道理是大同小异呀。
  咱們單說這個酒糟鼻子頭,一看衣服被人家捅了三十多個眼儿,不由得勃然大怒,啪——把桌子一拍,“唔呀,你個混賬王八羔子,你個臭豆腐,臭老婆娘養的!你竟敢捅我的衣服,在此挑斗于我,我跟你拼了。”說著話捋胳膊挽袖子要伸手。那胖老頭一樂,拍拍他的肩膀,“哎哎,小點聲儿,酒坊茶肆,就是五方雜地,什么人都有,樓上這么多人,你跟我這一吹胡子瞪眼,不怕人家恥笑嗎?尤其你這個歲數我這個年紀,咱倆二百來歲打到一塊儿,讓人家笑掉大牙,不服咱們找個地方,喝完水咱們就走,這么大北京城,肅靜處有的是,到那塊比試較量怎么樣?”“好勒,我听你的。”這兩人忙三火四喝了兩碗水把賬錢給了。這大酒糟鼻子頭前帶路,下了這太和樓;小老頭不慌不忙把伙計叫過來也算了賬,從樓上下來。童林听得清楚,又看在眼里,心中一轉個儿,這兩位都不簡單,我得認識認識,不然的話,因為這件事,他們倆若是二虎相爭必有一傷,讓我赶上了,我得給解和解和,另外我交個朋友。“伙計,算賬。”伙計赶緊跑過來,“喲,童俠客,您沒喝好吧?”“改日再喝,我有點儿事。”童海川把塊銀子往桌上一擱。伙計一瞅,“這銀子太多,用不了這些。”“剩下給小柜儿吧。”“謝謝童俠客賞小柜儿了。”“謝——”
  童林提棉袍下了茶樓,等來到街上一看:這兩人還走得不太遠,正在前邊。大個酒糟鼻子在前,矬老頭在后頭跟著,童林也在后頭跟著。就說這酒糟鼻子頭老者,一直出了北京的西直門,還往前走。在前面有一塊開闊地,周圍不少樹木,雖然是冬天,沒有樹葉,但是也能遮擋行人的視線。就見這個人東瞅瞅,西瞧瞧,行人不多,好地方,他進了樹林了,停身站住,轉過身來等那矬老頭。這會儿這小老頭也到了樹林了,往這酒糟鼻子面前一站,“哈哈哈,怎么,你把我領到這儿來要決一死戰不成?”“唔呀,我就問一問你,為什么碾我的衣服?把我的衣服給弄坏。”小矬老頭一听,怡然大笑,“哈哈哈,我說你真是明白人說糊涂話。未曾問我之前你先問問你自己,你干得那點什么事?噢,特為多要一盤棋榔,那玩藝儿瞞得過誰呀?不就是一种藥材嗎?就是它堅硬,這玩藝儿吃了能消食化气。你呀要檳榔是假,實質上你顯能耐是真,顯你手上有功夫,會鷹爪力,會硬气功,不就是為了顯示顯示嗎?我告訴你,我一生就反對這种人。有麝自來香,何必大風揚。沒人捧嗎,自己捧自己,這种人是無恥之极!就是你,我為了教訓教訓你,故此這才在你身后碾你的衣服,給你碾了這么多的眼儿。這是教育你小孩子成人,往后多懂得點事,省得在人前丟丑。明白嗎?”“唔呀!”酒糟鼻子一听可气坏了。我都七八十歲了,我是小孩儿,你可把我罵苦了,“混賬王八羔子,我今天跟你完不了。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哪,肉人,從頭到腳渾身上下全是肉,沒摻混。”“我問你叫什么名字。”“有名有姓,現在先不跟你說,等你服輸認了罪,保證往后不干這种討人嫌的事,我才能說。”“唔呀,混賬東西气死我了!”這南方人說到這儿,往前一縱,奔起來就是一掌。小老頭儿往旁邊一閃身。他過來又一腳,老頭又一閃身。三弄兩弄,兩人打起來了,各使絕藝呀,就在這片樹林里頭展開了一場決戰。
  單表童林,早就來了,海川躲到一棵大樹后頭,偷眼看著。兩人所說的話,童林全听見了,待等伸上手了,海川定睛觀瞧,不由得大吃了一惊!為什么?一瞅這兩個人武藝太高了,兩個人全都拿出了絕招了。那個大個的使的掌法叫大力金剛掌,外加著鷹爪力的功夫;這小個的使的是綿絲掌,另外也帶著鷹爪力的功夫。你看起來那個大個占了“猛”字,小老頭占個“柔”字。這兩人一對到一塊儿,真是上山虎遇見了下山虎,云中龍遇上霧中龍,針尖對了麥芒了。打得這個好看就甭提了。你別看那小個的老頭長得又粗又胖,身子骨特別靈便,往上一縱,就兩丈來高,在地下一落聲息皆無,跟個棉花球似的,滿地亂滾。那個大個的雙掌呼呼挂風,真要打到人身上,當時就得骨斷筋折呀!可兩個人打了五十多個回合,沒分輸贏胜敗。怎么童林不去勸哪?因為童林心里有底,一看他倆的能耐,一半會儿分不出輸贏來。童林惦著在這儿多學學。海川就是這么個人,不放棄任何學習机會,發現有絕招了,他是非學不可。就這么一會儿童林又長了不少見識,啊這招是這么使的,啊這腿是這么使的,如果這招數擱到我身上我也這么使。你看他這心有多么重啊,故此童林沒言語。可是這兩個人打到五十多個回合沒有分上下呀。這個酒糟鼻子沉不住气了,虛晃一招跳出圈儿外,“唔呀,我說混賬王八羔子,我們兩個不要比拳腳了,要比一比兵刃。”說罷比兵刃,他把衣服撩起來,從怀里拽出一條特殊的家伙。童林一看認得:鏈子點穴橛。橛是什么樣的?就像那杆面杖差不多,尺寸在一尺五左右,粗細就是杆面杖那么粗,在正中央有個鋼環,在使喚的時候,把中指套到鋼環里頭,把這個鐵棍托到手心里,用手指頭一撥拉,它轉個,兩頭是慢圓形的尖儿,這种東西叫雙橛。但是加上鏈子呢,把它倆連到一塊儿就叫鏈子雙橛。再看這個鏈子能有一丈多長,用烏金制造的,珵明鑠亮,一個頭上有鉤,挂在那雙橛的環上頭。童海川心中暗想,這位可夠厲害的,使鏈子橛的,在當今綠林之中還不多見。因為這玩藝儿不好練,練不好就把自己碰了。可見這位有獨到的功夫。可他一拽鏈子嘩啦這么一響,胖老頭跳出圈外,“喲,急了?要動兵刃。你有我何嘗沒有,這能唬住誰?你等一會儿。”再看這老頭把后邊的衣服撩起來,鏘鋃鋃——拽出這對兵刃更特殊,什么玩藝儿?是一對大鐃鈸。你就看戲台上那大釵,嘩嘩一碰,光光響亮,就是那玩藝儿。但他這個不是樂器,這是兵刃,分量比那沉得多。這家伙能有小鍋蓋大小,轉圈儿都是刃啊,珵明鑠亮,在這肚臍這儿也有環。胖老頭再一伸手也拽出一根鏈子來,這根鏈子雪白瓦亮,上邊帶倆鉤,把這對鐃鈸給挂住,一頭一個。你看這新鮮嗎?這倆人特殊,使的家伙也個別。就見這胖老頭鐃鈸挂好之后,往一塊儿一碰,嚓——嚓——嚓鈴鈴鈴!“來吧,不服,咱們今儿個打到天黑,天黑不分輸贏咱倆戰到天亮,連軸轉。不吃、不喝、不睡、不拉、不尿,哪個要是尿呢,哪個就算輸。”“唔呀,我要奉陪到底!看橛!”嗖——這橛尖沖胖老頭面門就點來了。胖老頭說聲“來得好!”用單手鈸往外一架,辟——嚓啷——童林就覺這耳朵嗡——這聲太刺耳了,能傳出多遠去!火星四冒!他撥出橛去之后,右手一掄,大飛鈸立刻就過去,嚓——立著就當刀使喚,劈在腦袋上頭,腦袋就得開花。再看那酒糟鼻子往下一縮頭,把他飛鈸躲過,鏈子雙橛走下盤,嘩啦一聲,砍這胖老頭的雙腿;胖老頭腳尖點地往空中一縱,這橛走空了。這胖老頭往下落的時候,飛鈸隨著身子落下來,并在一塊儿奔酒糟鼻子便劈,酒糟鼻子往旁邊一閃身,雙鈸走空,正好劈在地上。現在正好是二月,還沒開化,北京的天還比較冷。你說這雙鈸落到地上,卡叭一聲,劈進有半尺多深。這要劈到人身上還受得了?胖老頭把飛鈸帶回來,變換招數,兩個人就戰在一處。這個打呀,仍然是勢均力敵,不分上下。童林哪越看越入神,忘記了寒冷,忘記了吃飯。童海川都看傻了眼了!一邊看著,想起了老劍客金元跟他說的話:你呀不能光練雙鉞,十八般兵刃,其他的武器你也學著練。”這不來了嗎?人家都是使鏈子家伙的,我不會,要這么一看這吃功夫勁,比我的雙鉞也不次啊!童林大腦飛快的轉動,把這些招數牢牢地記住。正在這個時候,耳輪中就听:嚓啦——嚓啦——海川一机靈!仔細一看,坏了,弄了半天他倆使的都是帶鏈子的東西,一個沒注意,兩件兵刃攪在一處,鏈子把燒鈸的腦袋給攀住了,誰也拽不回去。“唔呀你給我!”“你給我!”“唔呀你撒手!”“我才不撒手呢,你撒手!”這兩個人互相往回奪兵刃。這回該較力气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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