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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漸漸冷了,過了秋分,寒气在北京城里肆虐開來,蓮儿一雙手日夜浸在冷水里洗滌,傷口裂了又合、合了又裂……早已失去了痛覺!
  這日晌午,蓮儿端了食盤到巧儿房里,巧儿問她:“你自個呢?吃飯了沒?”
  “我吃過了,你別擔心!”蓮儿撒謊道。
  這几日常嬤嬤又加了些工作給她,她忙得一點空閒也無,連給巧儿送飯都是偷空來的,她自己哪來的時間吃飯!
  “我怎么見你一日瘦過一日!是府里的伙食吃不慣嗎?”巧儿又問。
  “不是!”蓮儿搖頭,扯開笑容安慰巧儿。“也許是因為……我思念大娘,所以瘦了些。”
  “蓮儿,你既然來到這儿,就別再多想了,你自個儿的身子要緊,我瞧你不但愈來愈瘦,連气色也不大好呢!”巧儿扒了兩口飯,憂心地勸她。
  “嗯,我明白。”蓮儿點點頭,匆忙站起來。“我還有事要做,先出去了,你吃完了碗筷就擱著,我晚上送飯過來時再收拾!”她怕巧儿再問起,話還未說起,已經轉身出了門口。
  在這府里只有巧儿是真心關怀她的,巧儿病著,她不能讓巧儿替她擔心!
  巧儿同她一般身世飄零,她們是同一階級的人,兩人相交,自然不會有“身分”不合的問題,她能同巧儿講心底話,不需如李公公所言的唯唯諾諾、動輒得咎,永遠記得自個儿是個奴才!
  蓮儿背著衣籃到井邊時,正巧听見圍在井邊洗衣服的老嬤嬤們說:“那什么蒙古公主的,囂張跋扈得很哩!才來沒几日,就耍足了威風,連常嬤嬤都讓她當面教訓過!”
  “啐,不過是陪爺睡覺的女人,她還真當自個儿是公主哩,擺什么派頭!”另一個嬤嬤嗤聲道。
  “說的是,不過我想不通爺做什么收了她,异族女子,鐵定不安好心!”
  “欸欸,听說是八爺攛掇著,讓爺收下的,爺就不好不收了……”
  “可不是!”其中一名嬤嬤搶著道。“活色生香一個大美人!虧八爺舍得!”
  另一個嬤嬤挑起眉眼。“嘿,為了籠絡咱們十一爺,舍不得也得舍!”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見蓮儿走過來,都圍攏來問她:“蓮儿,听李公公說,你前几日見過那個蒙古番婆?”
  蓮儿抬臉看了几個老嬤嬤一眼,點點頭,又低下頭洗她的衣服。
  “怎樣,那番婆子長得天生一副狐狸精相吧?!”左邊一個嬤嬤問。
  “可不是!听說十一爺可疼她了,日日召那妖女陪寢呢!”右邊一個嬤嬤道。
  几個老嬤嬤又是狐狸精、又是妖女的亂叫,蓮儿都沒听在耳里,她听進去的只有“陪寢”兩個字!
  陪寢的意思就是陪睡,是侍候爺們睡覺的女人……這是巧儿曾經告訴過她的!
  蓮儿呆了半晌,片刻回過神后,臉色木然地用力搓洗衣服!
  她告訴自己,自個儿只是個下女,是王府里的奴婢,十一爺有几個陪寢都不干她的事!
  “蓮儿,你听見了沒?你到底看清楚了那番婆長相沒有?!”嬤嬤們不死心地要問個明白!
  “我那日低著頭,沒看清楚!”她胡亂找個借口回答,說完又只顧著洗衣。
  “怎么不看清楚呢!”一名嬤嬤怪叫,仿佛是天大可惜的事臨到她身上!
  老嬤嬤們見蓮儿不搭話,只覺得怪無趣的,又說三道四了一會儿,就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蓮儿埋著頭搓洗一竹簍的衣物,腦子里卻一片發脹,壓根儿不知道自己洗了什么!只是不斷地使勁搓揉著,直搓得手上舊有的傷口都見了血,還不斷流著血水,她自己還不自覺,一點也感覺不到痛……
   
         ★        ★        ★
   
  洗完了衣服,蓮儿依舊背起衣簍,整個人卻像失了魂一般,才走到前苑,便看見德煌朝她走來。
  “我正問了路,要上你房里找你!”德煌見著她,笑著走近。
  “十三爺,您找奴婢有事?”蓮儿回過神淡淡地問,見他走近,退了一步。
  見她生疏許多,德煌挑起眉,刻意又走近道:“沒事難道不能找你?”
  蓮儿噤聲,低下頭不說話。
  “怎么回事?上回還能對著我有說有笑,這回卻連話都說不上一句了?!”德煌嗤聲道,語气十分不以為然。
  “十三爺,您若沒事吩咐,蓮儿就先退下……”
  她說著匆匆要走,卻讓德煌一把攔住……
  “等一下!”德煌擋在她面前,他不讓路,蓮儿便走不成。
  “十三爺……”
  “你別急著走,我有事交代你做!”德煌道。
  蓮儿沉默片刻,才輕聲道:“十三爺有事,只管差遣奴婢。”
  德煌看了她半晌,才徐徐道:“你替我送一件東西到我十一哥房里!”
  蓮儿一听說是要送東西到德烈房里便愣住了,好一會儿出不了聲。
  “怎么?你不愿意替我辦事?”
  “不是……只是奴婢是做粗活的丫頭,只怕不能近十一爺的寢房……”
  “現下我也沒人好差使,”德煌已經從腰帶里拿出一件物事,硬是塞到蓮儿手里。“再說我也信不過別人,現下我又有事急著离宮,一時也找不到十一哥,你就替我跑這一趟吧!”他再交代。“記著,要親手把東西交到十一哥手里,這樣東西是十一哥要我去找的,要弄丟了,就是賠上你一條命也擔待不起!”他故意出言恫嚇,眼底卻藏了一絲詭譎的笑意。
  蓮儿手里接著那緞面綿盒裝著的東西,知道推辭不了,只得道:“蓮儿明白了,我這就送去……”
  “慢著!”德煌又叫住她。
  “十三爺還有事吩咐?”
  蓮儿回過身,德煌卻出其不意地把一條圍巾套在她頸子上。“天漸漸冷了,你身上穿得這么單薄,連我看了都要心疼!”他是真的心疼!
  她瘦弱的病容不但不減清麗,反倒讓人心生三分怜惜!
  因他這句沒來由的話,蓮儿呆在原地,直到德煌轉身去遠了,她才回過神來,那紫貂圍巾已經來不及辭謝了。
  蓮儿呆了一會儿,才解下那貴重的圍巾,她把圍巾收妥了放在衣籃里,并不敢取用,只待來日見了德煌好還給他,而她手里還拿著德煌交代送去給德烈的東西。
  若能夠,她是不想再見到德烈的……
  只要把東西交到他手上立刻就走!蓮儿這么告訴自己,定下神,循著小路往德烈的書房去。
  她在書房里沒見著德烈,問了小廝,才知道他午間在房里歇息。
  蓮儿心底奇怪,她服侍過德烈一陣,對他的作息十分清楚,德烈向來沒有午歇的習慣,不知今日是否病了?
  想到這里,她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赶往德烈的寢房去。
  才一到門口,就听見房里傳來一陣陣呻吟聲,她心里一惊,撞開門便闖進去──
  “放肆!”
  女人的聲音怒斥,蓮儿呆在門口,見到一名美艷的女子正伏在德烈身上,兩人正半臥在躺椅上,而他的手……他的手竟然就擱在那名女子的胸房上!
  “賤丫頭,好大的膽子,這儿是什么地方,誰讓你闖進來的!”姮達借題發揮、怒聲斥喝,兩手卻還纏在德烈身上。
  上回她在蓮儿面前受了德煌的閒气,正要找個机會發作,沒想到蓮儿自己送上門來了!
  蓮儿愣在門前,呆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奴婢……奴婢給十一爺送東西來……”
  她真是天下至傻的傻子!還以為他是病了,原來……原來完全不是那回事!
  “好啊,這回我認出你來了!”姮達瞇起媚眼冷笑,甜膩的嗓音柔媚如絲。“你是那天在大街上擋路那個賤民!”繼而轉而德烈道:“您瞧我說的是吧,十一爺?”姮達的話里含藏冷鋒,姿態卻一反往常的冷傲,顯得嫵媚嬌嬈。
  她是個驕傲的女人,自持著過人的美貌,當她知道自個儿要被送到京城服侍十一爺時,就立志要得到德烈的專寵……縱然不能掙得正名,也要當暗里的正主!
  德烈睇了蓮儿一眼,冷著聲道:“不通報就闖進房來,誰教你這規矩的?!滾出去!”他嚴厲地斥喝蓮儿。
  “是奴婢該死,扰了爺的興致……”蓮儿平著聲道,低下頭兩腿僵硬地往后挪退,早已忘了自個儿來這里的目的,木然地退開去……
  她淡冷的態度惹怒了德烈,他兩拳握緊,緊抿著唇一語不發,冷冷地看著她退開,就怕自己一開口會控制不住怒气,恣意宣泄在她身上!
  “慢著!”姮達瞟了德烈一眼,扯開朱紅的唇瓣陰陰一笑,隨意拉攏了褪到肩上的衣物,指著蓮儿手上捧的錦盒問:“爺,您瞧那是什么?”她看出德烈的怒气,故意引他開口。
  德烈瞇起眼……他看到的不是蓮儿捧在手上的錦盒,卻是她背著的衣籃子里的貂皮圍巾!
  “那是要給十一爺的東西?”見德烈不說話,姮達只得問。
  “是。”蓮儿面無表情地回話。
  “還不快把你捧在手上那東西拿過來!”姮達嬌斥。
  蓮儿并未猶豫,她手上捧著錦盒,僵硬地走到兩人眼前,克盡做奴婢的職責!
  姮達似有意若無意凝神看了蓮儿一眼,嘴角泛起無聲冷笑,之后拿過錦盒就要打開……
  “住手!”
  德烈冷鷙地低喝,姮達立時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爺,姮達不許看嗎?”她偎在德烈身上,嬌著聲問。
  德烈對住她撇開嘴笑,眼底卻無一絲笑意。“沒听說是要給我的東西嗎?”嗓音出乎意外的醇柔。
  姮達心底一愕,對住他俊俏的笑顏忽而一時意亂情迷,繼而一顆心反倒惊怯地怦怦直跳……
  定了定神,她隨即綻開如花的動人笑靨,膩著聲道:“姮達只是替爺打開盒蓋子,准備供上給爺過目的。”
  憑著女人的直覺,她知道德烈突來的溫柔,反倒是危險的先兆!
  這男子是教她摸不透的!她一向能輕易駕馭男人,繼而操控他們,德烈是唯一不為她所惑的男子,可越是如此,反倒激起她得到他專寵的決心!
  德烈冷眼覷了姮達一眼,僅僅淡道:“不必費心了!”跟著低喝蓮儿。“把錦盒放在柜里第二個抽屜,仔細收妥了!”眼睛卻不看她。
  蓮儿像個木偶般應聲動作,她在德烈房里服侍過,知道他指的是哪個柜子,她走到左首,把錦盒收到一架酸枝小柜里。
  她已牢牢記得李公公的話,決定當個無聲、無己見的下人!
  姮達見蓮儿竟然對德烈隨口的吩咐如此清晰了然,宛如在此處住過一般,心中更是起了疑心,這回留起神來瞪住蓮儿。
  “爺還有吩咐嗎?”收妥了錦盒,蓮儿低著頭退到門口,神色木然地問。
  德烈轉眼瞪住她,半晌不說話。
  蓮儿站在門前等著,等了許久不見他吩咐一句,一味僵直地站著,不抬起頭來、也不再問,完完全全把自己當成了只听使喚的賤役。
  姮達見這勢頭,也不說一句話,只是冷眼看著。
  見蓮儿始終不抬眼,德烈瞇起眼,終于冷冷地問:“你衣籃里圍巾是誰的?!”
  “回爺的話,是十三爺的。”蓮儿平著聲回道,仍舊是低著頭。
  “既是十三爺的東西,怎么會在你的衣籃里!”他質問,其實他早已認出這貂皮圍巾是德煌的。
  “因為天冷,十三爺才給奴婢圍上的。”蓮儿照實答。
  “笑話!十三爺是什么身分,會理會你這賤婢的死活?”姮達逮著机會,在一旁冷言冷語。“不是你偷了十三爺的東西,正好教爺給逮著了吧!”
  “奴婢不敢!”蓮儿就地跪下,克盡當奴婢的本分。
  蓮儿的“不敢”二字讓德烈冷下臉,她的態度反常,异常冷淡!
  德烈瞇起眼不再說話,卻放任姮達質問她……
  “不敢?東西都在你衣籃里了,你還有臉說不敢?”見德烈并不阻止,姮達越發放肆!
  姮達故意要冤枉蓮儿,蓮儿卻只是噤聲,也不為自己申辯。
  申辯又如何?她看出德烈對姮達的縱容,姮達要平白冤枉她,那是輕而易舉的事!
  “沒話說就是默認了?”姮達挑起眉冷笑,蓮儿不說話正中了她的意。“哼!好個刁蠻欺心的賤婢!先是大膽放肆,沒頭沒臉的闖將進來!現下竟還敢偷十三爺的東西!”
  蓮儿仍然一徑跪著,不置一詞。
  蓮儿不哭訴、不求饒的冷靜態度反而惹惱了姮達,她瞇起媚眼,自德烈怀中站起來,走到蓮儿跟前……
  “怎么?你這賤丫頭還挺硬气的!”
  她背著德烈捏了蓮儿一把,蓮儿卻還是半聲不吭,吃痛忍著。
  姮達見她硬是不吭聲,心中一半气惱,另一半已想到法子整她!“爺,依您說要怎么收拾這賤婢?”她轉頭,甜著聲問德烈。
  德烈深沉的目光緊緊盯住蓮儿,面無表情的俊臉教人瞧不出端倪,片刻后他丟下兩句話。“只要她肯求饒,就放過她!”聲音低沉、陰郁。
  “可是爺,這樣豈不是太便宜這賤婢……”
  德烈忽然抬起手,制止姮達多話。
  他的動作雖輕松,姮達卻違抗不得,這月余來的相處,她知道只要十一爺一句話出口,眾人只有照辦的分!
  姮達轉過身去瞪住蓮儿,瞇起媚眼。
  “怎么?沒听見爺說的嗎?還不叩頭求情?!”
  “蓮儿沒做錯什么,不知要求什么情!”蓮儿低著頭,聲音雖小,卻一字一句說得清晰。
  “大膽!沖著你這話,就該死千万回了!”姮達怒喝!
  “蓮儿不過是個下賤的奴婢,出身不高,自然生性愚昧,原不知道什么才該死、什么才不該死。”她涼了心,不想再糟蹋自己。
  就算只這么一次吧!她也是個有血有肉有知覺的人,既然同樣是個人,她總有說一回心底話的權利。
  蓮儿的回答換來房里尷尬的沉默……
  “反了,反了……”
  之后,姮達故作姿態地嗲著聲細喊,一邊搖頭,突然的就揚起手……
  一記響亮的耳刮子,劈頭就往蓮儿臉上重重地掃去!
  蓮儿被打得跌倒在地上,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直到她再抬起頭來,嘴角滲下一道濕熱的稠液……
  眼前的人影突然變得模糊,隱約中蓮儿看見德烈就坐在前頭的躺椅上,無動于衷地俯視她……
  “還不求饒嗎?!”
  姮達嬌嗲的聲音傳來,听在蓮儿的耳朵里,卻像催命的黑白無常,前來拘魂所發出的厲聲。
  眼前德烈的身影漸漸模糊,蓮儿的意識開始癱瘓,姮達的聲音變得渺小,痛苦似乎在漸漸遠离……
  “求饒?我做錯了什么?你們誰又肯饒過我……”
  蓮儿視線模糊,喃喃自語……
  她突然覺得好累!
  她要求什么饒?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又有誰會真正饒過她?蓮儿忽然想起五歲那年走散的親爹親娘,想念起死去的大娘……
  她真的覺得累了!
  “該死的賤婢!”
  蓮儿看著姮達再度揚起手,她緊閉起眼等待許久,意料中的巴掌卻遲遲未打下……
  然后像作夢一般,她竟然看到前方一處忽然生出的光源正對著她打開,漸漸形成炫目奪人的燦亮光景,她感到在光明起源的那一頭充滿了喜悅、平靜,不會再有生活的苦難……
  蓮儿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她覺得自己走近那光源,就要進入那平安祥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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