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11


  吟霜就這樣,在福晉房里當起差來。擦桌椅,洗窗子,燙衣服,做針線,修剪花木,照顧盆栽……她和香綺兩個,真的事無巨細,都搶著去做。福晉看在眼里,安慰在心里。這孩子,倒也勤快,雖然出身江湖,卻沒有絲毫的風塵味,非但沒有,她舉手投足間,還自有那么一份高貴的气質。雪如發現,自己是越來越喜歡起吟霜來,看著她在室內輕快的工作,竟然也是一种享受。雪如無法解釋自己的感覺,卻常常對著吟霜的背影,怔怔的發起愣來。
  總覺得吟霜似曾相識,但又說不出為什么。不止她有這感覺,秦姥姥也有這感覺。或者,人与人之間,這种感覺,就叫作“投緣”吧!但是,真把這“似曾相識”的原因挑破的,卻是王爺。當王爺初見吟霜,他几乎沒有注意她。雪如對他說:“這是新進府的兩個丫頭,是姐妹倆,姐姐叫吟霜,妹妹叫香綺!”吟霜和香綺跪伏于地,說著秦姥姥教過的話:
  “奴才叩見王爺!”王爺揮揮手,對家里的丫環婢女,實在沒什么興趣。他心不在焉的說:“起來!下去吧!”“是!”吟霜和香綺磕了頭,雙雙站起,垂著手,低著頭,退出房去。退到了門口,王爺不經意的抬了抬眼,正好和吟霜照了面。王爺一怔,沖口而出:
  “站住!”吟霜嚇了一跳,和香綺都站住了。
  “回過頭來!”王爺說。
  吟霜和香綺,都回過頭來。
  王爺盯著吟霜看了片刻,微微頷首說:
  “好了!下去吧!”兩人如皇恩大赦,慌忙下去了。這儿,王爺定了定了定神,回頭對雪如輕松的一笑,說:
  “這個丫頭,乍看之下,有几分像你!”
  “是嗎?”雪如愣了愣:“會嗎?”
  “可別多心啊!”王爺哈哈笑著。“不該拿丫頭和你相比!不過,她那神韻,和你初入府時,确有几分相似!要說,這人与人,也好生奇怪,同樣的眉毛、眼睛、鼻子,怎么都造不出重复的面孔?老天造了太多的人,偶爾,就會造出相似的來了!”“怪不得,”雪如怔忡的說:“總覺得她看起來面熟,原來如此!敢怪不得挺喜歡她的,原來如此!”
  雪如不曾往別的方向去想。府里有太多要操心的事,自從公主下嫁,規矩就多得不得了。皓禎和吟霜,又像個隨時會燃燒起來的火球似的,讓人拋不開,也放不下,提心吊膽。
  時間迅速的滑過去,園里的牡丹花才謝,樹梢的蟬儿就囂張起來了。六月的北京城,已像是仲夏,天气熱得不得了。
  隨著天气的燥熱,蘭公主的心情也浮躁不已。皓禎已被皇上賜了個“御前行走”的職位,每天要和王爺一起上朝,比以前忙碌得多了。按道理,她和皓禎還是新婚燕爾,應該膩在一塊儿才對。誰知這皓禎非常古板,輕易不來公主房。大概是這“公主”的頭銜太大,把他壓得透不過气來吧!他在公主面前,總是唯唯諾諾,恭敬有余,而親熱不足。公主也設身處地,為他想過千次百次,也曾明示暗示,對他說過好多回:“不管我是什么身分,嫁了你,我就是你的人了!婚姻美滿,相夫教子,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我別無所求,只想做個普通的女人,所以,忘了我是公主吧!讓我們做單純的夫妻吧!”能說這話,對蘭馨來說,已經實在不容易。自幼,養在深宮,簡直隨心所欲,有求必應,這一生,几乎沒遇到過挫折,更不了解什么叫失意。誰知嫁到王府來,這個“額駙”卻把她弄得不知所措。那樣的一表人才怎么總是不解風情,曾經“捉白狐,放白狐”,應該是個很感性的人呀,怎么渾身上下,沒有絲毫熱气?偶然“熱情”時,又為魂儿出竅,神游太虛。這個人到底是怎么了?蘭公主有一肚子的疑問,苦于問不出口。“公主”的身分,又使她不像一般夫妻那樣方便。要見額駙,必須借崔姥姥之口,去傳旨召見。皓禎完全不主動進公主房,她不好意思常常“召見”,何況有時,召也召不來。“喝醉了。”“去都統府了。”“明儿個有早朝。”“已經歇下了。”“去練功去了!“去蹓馬了”……理由千奇百怪,層出不窮。
  三個月過去了,蘭公主身上沒有絲毫喜訊。這樣“清心寡欲”,想要有喜訊也不容易。蘭公主的心情越來越坏,脾气也越來越暴躁,“公主”的“架式”,就逐漸擺出來了。崔姥姥冷眼旁觀,急在心里,疼在心里,卻苦于無法幫助蘭馨。
  就在六月的一個下午,蘭公主終于發現了吟霜的存在。
  午后,崔姥姥說,普通人家的媳婦儿都會做些吃的用的,沒事時就給婆婆送去,婆媳之間可以聊聊天,談談她們兩個共同所喜愛的那個男人。由這种“交流”里,往往獲益非淺。蘭公主動了心。所以,把宮里送來的几碟小點心,讓崔姥姥用托盤裝著,她就親自帶著崔姥姥,給雪如送來。
  事先,她并不曾先通報雪如。
  穿過回廊,繞過水榭,走過月洞門……一路上丫環仆佣紛紛請安問她,她都猛搖手,叫大家不要惊動福晉。才到福晉房間外的回廊上,就一眼看見皓禎那心腹太監小寇子正鬼鬼祟祟的走來走去。正好小寇子背對著公主,她就徑自往福晉門口去,本來不曾特別注意。誰知小寇子一回頭,看到了公主,竟然臉色大變。上气不接下气的就直沖過來,攔在福晉房門口,“崩咚”好大一聲給公主跪下,然后就揚著聲音大喊:“公主吉祥!”蘭公主不笨,頓時間,疑心大起。崔姥姥反應更快,已一把推開了房門。
  門內,皓禎和吟霜,慌慌張張的各自跳開。
  公主眼尖,已一眼看到,皓禎的手,分明從吟霜面頰上移開。他在撫摸她的臉!公主惊詫得瞪大眼,還來不及反應,吟霜已嚇得魂飛魄散。她猛一抬頭,見公主那瞪得圓圓的眼睛正直直的逼視著自己,更是大惊失色。她蹌踉一退,竟把崔姥姥手中的托盤給撞得跌落下來,點心散了一地,托盤也碎了。“哦!”吟霜惊呼一聲,就扑下去撿碎片。
  “大膽!”蘭公主一聲暴喝。憤怒、羞辱、妒嫉、痛楚……各种情緒匯合在一起,像一把大火,從她心中迅速的燃燒起來。“你是什么人?說!”吟霜被公主這一聲暴喝,嚇得全身發抖,這一抖,手中碎片把手指也割破了,血,立刻沁了出來。
  “呀!”皓禎惊喊,本能的就要往吟霜處沖去,小寇子連滾帶爬,匍匐進來,攔住了皓禎。
  “回公主!”小寇子對公主急急說;“她是新來的丫頭,才進府沒有几天,什么規矩也不懂,請公主息怒開恩不要跟她計較!”“掌嘴!”崔姥姥怒聲接口:“公主沒問你話!你回什么話?”
  “喳!”小寇子響亮的應了一聲,就立刻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的耳光。這樣的仗勢,讓吟霜更是惊惶得不知所措,她跪在那儿,只是簌簌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皓禎見小寇子已連續自打了十來個耳光,禁不住大聲的喊:
  “小寇子,住手!”“要打小寇子嗎?”皓禎气呼呼的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小寇子是我的人,誰要動他,就先動我!”
  崔姥姥一惊,低下頭去,不敢說話了。
  公主見這樣,心中更是怒不可遏,她沖上前去,往吟霜面前一站,怒瞪著吟霜,大聲說:
  “你是誰?給我清清楚楚的報上來!”
  “我、我、我……”吟霜的臉色慘白,嘴角發抖。
  “大膽!”公主又喝:“什么‘我、我、我!’誰給你資格在這儿說‘我我我’!”“是是是!”吟霜抖得更厲害。
  “什么‘是是是’?”公主恨聲喊。“還有你說‘是是是’份儿嗎?”吟霜不知該如何說話了。此時,雪如帶著香綺和秦姥姥,快步赶了過來。一見這等狀況,雪如已心知肚明,立刻訓斥著吟霜說:“糊涂丫頭,已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見著公主,見著王爺,見到我和貝勒爺,都要自稱‘奴才’,錯了一點儿規矩,就是大不敬!還不跟公主請罪求饒!”
  吟霜顫顫抖抖的對公主磕下頭去。
  “奴才……奴才罪該万死,請公主饒命!”
  皓禎臉色鐵青,气沖沖的想要舉步,小寇子死命攥住了他的衣服下擺,遮攔著他。
  “公主!”雪如不慌不忙的說:“這吟霜丫頭,是我屋里的,才進府不久,還沒訓練好呢!”
  “哦?”公主狐疑的看著福晉,又看著臉色陰沉的皓禎,心中七上八下。一個才進府的丫頭?是不是自己太小題大作了?她再定睛看吟霜,好美麗的一張臉,那么楚楚動人,我見猶怜。她略一沉吟,點了點頭:“原來還沒訓練好規矩,怪不得呢?”她眼波一轉,笑了。聲半日變得無比的溫柔:“叫什么名字呢?”“奴……奴才叫白吟霜!”這次,吟霜答得迅速。
  “白吟霜!”公主念了一遍,再仔細看了吟霜一眼,就笑著抬眼看雪如:“額娘,您把這吟霜丫頭給了我吧!我看她模樣生得挺好,一股聰明樣儿,就讓我來訓練她吧!我那公主房,丫頭雖然多,還沒有一個這有這么順眼!”
  “你……”雪如一惊,看公主笑臉迎人,一時間,亂了方寸,不知要怎樣回答。皓禎已沖口而出:
  “你要她干嘛?”吟霜生怕皓禎要說出什么來,立刻對公主磕下頭去,大聲說:“奴才謝謝公主恩典!”
  公主伸手,親自扶起了吟霜。
  “起來吧!”吟霜不敢起身。雪如見事已至此,已無可奈何。她飛快的看了皓禎一眼,再對吟霜語重心長的說:
  “從今天起,你每天一清早,就去公主房當差!公主這樣抬舉你,也是你的一番造化!你要好生記著,費力的當差,小心的伺候,盡心盡力的叫公主滿意。只要公主喜歡你,你就受用不盡了。你有多大的福命,全看你的造化,你的努力了!懂嗎?”
  吟霜听出了雪如的“言外之意”,一种近乎天真的“希望”就在她心頭燃燒了起來,她拼命的點著頭,由衷的、感激的應著:“奴才懂得了!”皓禎張嘴欲言,卻不知道還能說什么,還能做什么,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吟霜,被調到公主房去了。
  當晚,皓禎就不請自來,到了公主房。公主在滿腹狐疑中,也有几分惊喜,几分期待。皓禎四下看了看,吟霜正在房中,好端端的伺候著茶水,伺候完了,公主就和顏悅色的遣走了她。吟霜低頭离去以前,給了皓禎极盡哀懇的一瞥,這一瞥中,說盡了她的心事:“不可以為了我,得罪公主呀!”
  委曲求全。這就是委曲求全。但,“委曲”之后,真能“全”嗎?皓禎凝視著公主,心里是千不放心,万不放心。可是,公主那充滿笑意的臉龐上,是那么高貴,那么誠懇,那么溫柔!“皓禎,”公主坦率的開了口。“今天下午的事,真對不起,看到你對吟霜丫頭動手動腳,我就打翻了醋壇子了!我几乎忘了你是這王府里的貝勒爺,從小被丫頭們侍候慣了,……現在,我已經想通了,如果你真喜歡這丫頭,我幫你調教著,將來給你收在身邊,好嗎?
  皓禎傻住了。注視著公主,竟不知如何接口是好。
  “想想看,就算皇阿瑪,也有個三宮六院呢!”公主繼續說,聲音誠誠懇懇的。“与其你到外面,找些我不認識的人,還不如我在府里,為你准備几個人!你瞧,我都想清楚了!你可不要不領情,瞎猜忌我!”
  “我、我怎敢瞎猜忌你呢?”皓禎迎視著公主的眼光,心里雖然充滿疑惑,嘴里卻誠誠懇懇的說著:“你貴為公主,一言九鼎。我們都是皇族之后,也都看多了后宮恩怨。希望在我們的生活中,沒有勾心斗角這一套!你坦白對我,我就坦白對你,那吟霜丫頭,我确實頗有好感,請你看在我的份上,千万不要為難了她!我對你,就感激不盡了。”
  公主怔了怔,做夢也沒想到,皓禎居然直承對吟霜丫頭,确有“好感”。這种“承認”,使公主心里刺痛起來。表面上,她還必須維持風度,那有一個公主去和家里的丫頭爭風吃醋呢?她眼中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陰郁,立刻,她收起了受傷的感覺,勉強的堆出一臉笑意:
  “說什么感激呢?你未免言重了!別說你看中一個丫頭,就是你看中一個格格,我也該為你娶進門來呀!咱們還在新婚,你好歹給我一點面子,等過一年半載,再提收房納妾的事儿,好不好?”能說不好嗎?皓禎畢竟年輕,也畢竟單純。他忽略了人性,也不了解一個嫉妒的女人,是怎么一种人?一個嫉妒再加失意的女人,又是怎樣一种人?當然,他更沒防備公主身邊,還有個厲害的人物——崔姥姥。皓禎的几句“肺腑之言”,就把吟霜打進了万劫不复的地獄。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