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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定的日子,宏達卻沒來赴約。万里不耐久等,正想開口提議到韓家附近轉轉看,卻發現起軒早已不由分說的往韓家的方向走了。万里搖搖頭,沒奈何的跟了上去。
  在韓家前門的小徑上,有個人影匆匆走來,兩人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宏達!而宏達看見他們,卻活像見了鬼一樣,目光閃避,吞吞吐吐,臉色十分古怪。起軒心中疑云大起,万里也覺得不對勁儿,催著哄著,好說歹說,几乎又要打架了,宏達才被逼出了實話。“還不就是我舅媽!她忽然間發瘋一樣的,非要把樂梅嫁掉不可,樂梅跟她爭,跟她求,鬧得不可開交,最后翻了臉,舅媽竟當場把樂梅赶出家門,說不認這個女儿了。后來我們全家出動去尋找樂梅,好不容易終于在往霧山村的山路上發現了她……”宏達喉間一哽,有些說不下去。万里的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急不過的大吼:“然后呢?你快說呀!然后呢?”
  宏達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的望向起軒。
  “我想,樂梅本來是要去找你的,可是走到坍方的那段山路時,卻不慎失足,跌下了山谷。”
  起軒一臉痙攣,張開口想問什么,卻說不出話來,久久才干澀、困難的迸出一句:
  “她死了?”宏達傷痛的搖搖頭。“她跌破了頭,整個人陷入昏迷之中,嘔吐和囈語不斷……”感謝天!起軒閉上了眼睛,至少她還活著!感謝天……
  “樂梅她……”宏達遲疑了一會儿,畢竟還是說了:“她一直叫著你的名字。”起軒的心被巨大的痛楚狠抽了一下,當下,他沒有一絲猶豫,轉身就往韓家奔去。
  不管身后宏達和万里的叫喊,也不管眼前險惡的狀況,只要能看到樂梅,守在她的身邊,他什么都不管了!如果真有人要拿刀砍他,那就砍吧,如果這樣可以代替樂梅受苦,那么他甘之如飴!因為出了事,韓家今天正忙得人仰馬翻,平日森嚴的門禁也松弛了許多,竟讓起軒一路長驅直闖,如入無人之地。也因為小佩丫頭正蹲在一扇廂門外抹眼淚,形成最好的路標,使他不必詢問,就在成套的數排廂房中,正确俐落的找到樂梅的房間。在房內陪守的眾人看見起軒一點儿也沒有阻礙的沖進來,都大吃了一惊,再看見他旁若無人的奔向床前呼喚樂梅,更是惊呆得忘了反應。原本坐在床沿垂淚的映雪難以置信的眨了眨眼,确定眼前這人真是柯起軒,不覺猛抽了一口冷气,心中所有的痛苦、憤怒、憂心、煎熬、傍徨等种种情緒,霎時都有了集中發泄的對象。
  “你這個凶手!都是你把樂梅害成這樣,竟然還有臉來?”她哭喊著扑上去,對著起軒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捶狠打。“我跟你拼了!你父親殺了我丈夫,現在又換你來毀我女儿!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与你們同歸于盡!你這個凶手!凶手……”如果她手上有刀,真會砍了他!起軒并未反擊,只是緊緊護著樂梅,任那些拳頭和巴掌狂風暴雨似的落在自己身上。眾人這時才大夢初醒般的圍上來,七嘴八舌的勸著,七手八腳的拉著,很費了一番工夫,到底是把映雪架离了床邊,但她仍在那儿一頭哭一頭嚷:
  “你們怎么還不把這個凶手赶出去?叫他滾出去呀……”
  起軒凝視著昏迷中的樂梅,因她蒼白的臉和緊閉的眼而震懾心痛。上回在小山坡上分別的時候,她是笑著离去的,而現在,她卻毫無意識的躺在這儿,不會笑,不會哭,不會說話,也看不見他,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他猝然轉身,克制不住的痛喊:“到底誰是凶手!是你!袁伯母!”
  映雪頓時止住了叫喊,只是瞪視著他,然而在她那怨恨的眼神中,忽然浮現出一抹說不出的惊慌。好半晌,她才低低的、喑啞的,几乎有些害怕的迸出一句:
  “住口。”起軒逼近了她,緊盯著她,好似要把她看穿了一般。
  “從頭到尾,我做過什么傷害樂梅的事嗎?不!我沒有!是你,你用上一代的恩怨壓迫她,用死亡威肋她,最后甚至不可理喻的要斷送她的終身!”
  這些話提醒了映雪近來和女儿之間种种前所末有的沖突,她的心一酸,當下又恢复了攻擊:“這一切還不都是因你而起的?天下的女人何其多,可你偏偏要來勾引我的樂梅!你离間咱們母女的感情,你一步一步的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但愿我把她奪走了!”起軒激烈的剪斷她的指控。“是!我早就應該不顧一切的把她奪走,可是我卻還奇望著能打動你,因為我欽佩你,因為你是樂梅的母親!你不但熬過喪夫之痛,還守著這份感情,把全副心思都用來教育唯一的女儿,我認為像你這么堅強、執著又偉大的母親,絕不至于殘忍無情、蠻不講理,絕不至于把人逼上絕路……”他停頓了一會儿,盯牢了她,沉痛的、一字一字的吐出口來:“但你就是!”
  “你……”映雪張口結舌的看看他,再看看四周鴉雀無聲的眾人,驀地感到自己竟是如此孤立無援,不禁又歇斯底里起來。“你們怎么都不說話?居然由著他囂張狂肆、黑白顛倒的來批判我?”“因為你造成的悲劇就在眼前!”起軒回頭望著樂梅,啞聲說:“因為你固執的一再反對,終于變成一只無形的手,把樂梅推下了山坡,要了她的命!”
  映雪震顫了一下,試圖集中全部的力气來反駁起軒的控訴。“她……她還沒……”她也望向樂梅,那個“死”字畢竟說不出口,只得咬緊了牙,顫聲說:“你怎么可以詛咒她?”
  隨著這句話,她所有的劍拔弩張都嘩然崩潰,脆弱而悲傷的淚水卻止不住的奔流。起軒深深的看著她,原先的對峙情緒也消失了。“不是詛咒,而是心中無懼。”他平靜的說:“我不怕她死,真的,果真那樣,我就跟她去,也沒有人能再拆散我們,我還怕什么?到那個時候,你是不是就滿意了?我一死,我的父母親、柯家上上下下痛不欲生,你是不是就得著報仇宿愿了?一生忠實,一生節烈,到頭來是為了換一場玉石俱焚嗎?一件不幸的意外,卻要兩個家庭同歸于盡來彌補,這難道就是你要的?這難道就是袁伯父的遺志?”
  這番話說得冷寂,卻讓一屋子的人都震撼住了。映雪默然垂下頭去,無言以對,然后,她踉踉蹌蹌的走向床邊,怔怔的望著女儿,久久,久久,終于悔恨、自責的啜泣起來。
  跟在起軒身后赶來的万里原本一直靜靜的站在門邊,這時才上前拍拍好友的肩。“誰說沒有希望的?別忘了還有我呢。”他轉向眾人,大聲說:“請各位允許,讓我替樂梅診斷診斷。我叫楊万里,是個大夫,別看我年紀輕輕,其實我從十五歲起,就已替人開處方治病了。”“對對對,”一旁的宏達也忙不迭的點點頭。“他祖上五代都是醫生,就憑這一點,實在應該請他跟樂梅瞧瞧!”
  就算宏達不幫腔,万里那副充滿自信的樣子也容不得人怀疑或拒絕,而他亦沒有辜負別人的信賴,略略觀察把脈之后,便把樂梅的一切症狀細節說得分毫不差,又說顱內出血是她的傷勢關鍵所在,目前須以活血化瘀為緊要,可惜前頭兩位大夫都走錯了路向,不免有些耽誤了病情,但現在搶救還不晚,只要能夠對症下藥,樂梅醒轉過來是遲早的事。一場分析下來,听得人人點頭,個個佩服,多少都寬了心。
  稍后,万里坐在韓家大廳里開處方單,好讓家丁去藥舖抓藥時,伯超走過來道謝,万里赶忙起身回禮,誠懇的說:
  “快別客气,這原本就是我的天職,為了起軒,我更要盡全力把樂梅治好!但愿韓伯父也能拋開成見,全權信賴我。”
  伯超心中其實已經信賴他了,但因他是起軒的朋友,不免有些尷尬,一時不知何言以對。万里心里有數,便乘机為好友說項:“我懇請伯父不但要信任我,還要多多擔待起軒,現在這個情況,是千軍万馬都拉不動他的。而且有他在一旁守著,對樂梅的病情來說,或許有助益也未可知。所以,請您讓他留下吧!”伯超沉吟了一會儿,鄭重的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一切有我擔待!”万里說得不錯,樂梅雖然暫時失去意識,但她似乎能夠感覺起軒的存在,當嘔吐等症狀發生,眾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只有他能令她平靜;當她囈語不斷,也只有他能令她安宁。他寸步不离的守候在她身邊,將她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仿佛試圖把他体內源源不絕的力量灌輸給她;整個下午,他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視線也從未离開過她的遐睫。只有一次,在她因強烈的嗆咳而把整碗湯藥嘔出來的時候,他才俯下臉去,將她的手緊緊貼住自己淌淚的眼睛。
  面對這樣的深情,即使是映雪也無法不為之心軟、動容。好几回,她不得不強裝漠然的別過頭去,以免讓人看出她內在真正的情緒;這种柔軟而陌生的情緒像一束小小的火焰,一點一滴的融化了她心中那座堅硬的冰山。但為了自尊的緣故,她就是不愿讓人知道。這天夜里,韓家來了几位意外的客人。當宏達領著他們跨進樂梅房里的時候,起軒先是一愣,接著就激動的喊出聲來:“奶奶!爹!娘!你們一定是從万里那里得到消息,然后就立刻赶來了,是不是?”
  在場的韓家人都大感惊訝,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柯老夫人已經沉穩的開口了:“真是冒昧得很,突然來訪,請各位千万別見怪。當我听万里說,樂梅是在奔赴咱們霧山村的途中失足受的傷,我老人家于心不忍,也于心不安,無論如何都要過來瞧瞧這孩子!”
  她那慈和的長者風范和穩重的威儀,仿佛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令一屋子的人都肅穆起來。伯超看了映雪一眼,見她俯首不語,便理所當然的回禮:
  “承情之至!樂梅目前還不省人事,咱們代她謝過老夫人!”道過扰,趨前探視過樂梅,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煙把万里托他們帶來的一籃藥轉交給人家。藥物分外敷与內服,外敷者有一日一次、兩次与三次不等,內服者又有火煎、水沖的差別,每一种藥還有不同劑量与時段的規定,洋洋洒洒甚是累人,然而紫煙很体貼的在紙包与瓶罐上做了記號,當面又不厭其煩的反覆交代清楚,淑苹和怡君連連稱射不止。紫煙搖著手,柔聲說:“別客气!我能盡一分力是一分,只希望樂梅小姐能快快康复才好!”“一定可以的!”柯老夫人堅定的接口:“這儿有韓家、袁家同咱們柯家,老老少少這么許多人共同為她祈福,老天爺不會睜眼不顧的!”她停頓了一下,視線掃向眾人,問道:“請問,樂梅的母親是哪位?”
  映雪一震,仍俯首不語,但她可以感覺大家的目光都往這儿集中而來,也可以感覺老夫人巍顫顫的走到她面前。
  “你就是映雪?!”老夫人注視著眼前這略顯憔悴但仍不失秀麗的婦人,感慨万分的點點頭。“我早應該來看你的,剛出事的頭几年,我跟士鵬他爹,就當陪著士鵬一塊儿來賠罪。知子莫若母,我很明白我這儿子是怎么樣的人,倘若整個事件能重來一遍,他宁愿那把刀是捅在自個儿身上的!”
  一旁的士鵬面頰微微抽搐著,壓抑著內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緒。老夫人望了儿子一眼,也不禁黯然。“這話他自己說不出口,可我能說,我能說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就是應當不厭其煩的來拜訪你,以一個母親對母親,妻子對妻子,甚至母親對女儿的立場,來一步一步化解你心中的怨恨与不平。如果我那么做了,那么今天,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來,而是以家老祖母的身分,開開心心的來串門子吧?!”
  映雪心中一酸,真想抱住這慈愛又威嚴的老婦人好好痛哭一場,把她這些年來的委屈說給她听,但到底是倔強的強忍住了。老夫人緩步踱開,歎息著說:“所謂前人种樹,后人乘涼,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就缺這份無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們小一輩辛辛苦苦在那儿搬磚堆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橋梁,而咱們還眼睜睜的看他們付出血淚,甚至几乎付出了生命!慚愧呵,咱們全都枉為人父、枉為人母了!”几個長輩對望一眼,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懊悔与歉疚的神色。映雪更是心如刀割。
  “我話雖重,可是語重心長,今年活到七十歲了,我想我是夠資格這么說的。總而言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無風無浪,那是最大的福分,即使不能,那么手里少抓几個后悔,少抓几件恨事,也不至于驀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啊!”紫煙表情一動,悄悄抬眼望著老夫人,見她淚光盈然,慌忙又垂下眼去,臉上的表情卻更复雜了。
  “你們若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那么從現在起,大家化干戈為玉帛吧,別讓躺在床上的樂梅不安宁。”老夫人望向樂梅,心里眼里都是誠懇,都是怜惜。“你們別說這孩子神志不清,也別說為時已晚,當咱們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惡念的時候,福雖未至,禍已遠离!所以,讓咱們放下一切恩怨,眾人一心,只為樂梅祈福吧!”眾人無語,一片寂靜之中,只有女眷們輕微的哽咽聲。士鵬再也忍不住,忽然直直走向映雪,竭力克制著內在的激越,啞聲對她請求:“請你允許讓我到怀玉靈前上炷香!多年來,我一直希望幫這件事,除了祈求他的寬恕,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樂梅化險為夷!我誠心誠意的請求你的允許!”
  映雪一時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求助的看著伯超,盼他代為做主,但他只是一臉嚴肅的搖搖頭說:
  “你別看我,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攤在你面前,解鈴還需系鈴人,你必須自己拿定主意!”
  是的,恩怨如亂麻,千頭万緒,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要結要解,都掌握在她手中。映雪深吸了一口气,終于正面轉向士鵬,這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看著他的時候眼中不帶恨意。
  “怀玉的牌位在我房里,我帶你去!”
  听到這句話,柯韓兩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柯老夫人欣慰的直點頭,喊著紫煙,拉著延芳和起軒,和悅的說:
  “來來來!咱們柯家的人,都去給樂梅她爹好好上炷香!”
  士鵬原先還一直強忍著激動,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怀玉靈前祭拜完畢之后,他胸臆間那股洶涌的淚意卻再也收束不住了。“怀玉……”隨著這聲發自肺腑的痛喊,他也把臉一蒙,無法自己的痛哭起來。十八年郁結,十八年的桎梏,都在那聲痛喊中得到釋放,都讓痛快的淚水洗淨了。而映雪民中那座堅硬的冰山,霎時亦化為輕柔的流水,沿著她的面頰潸然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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