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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夜里,孟云樓獨自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攤開著一本杰克·倫敦的海狼,但是,他并沒有看。他曾經嘗試閱讀了好几次,卻總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別的事情。今夜,涵妮不會再去彈琴了,白天她已經彈夠了琴,他怕她會過分疲勞了。他不應該讓她一直彈下去的,整個下午,她坐在鋼琴前面,彈著,唱著,笑著,好像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快樂的生命。每當雅筠上前阻止她彈奏的時候,她就以那樣可愛的笑容來回答她的母親。“媽媽,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彈得好開心!”
  于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繼續的彈了下去。她會不會太累了?看著她那樣充滿了精力和歡樂,使孟云樓對翠薇的話怀疑了起來,她不會有什么病,只是身体衰弱一點而已,她缺乏的是陽光和友情,許多獨生女儿都是這樣。假若讓她過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适當的運動,适當的休息,适當的飲食調護,說不定她反而會健康起來。她除了蒼白瘦弱之外,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態呀!
  “我要幫助她,”他想著。“幫她過正常生活,幫她恢复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來了,他一向相信“人定胜天”的。站起身來,他繞著房間行走,一面揣測著如何將他的計划付諸實行。
  門外有聲音,然后,有人輕輕的敲了敲他的房門。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門邊去,他低問:
  “誰?”“是我。”那是雅筠的聲音。
  他開了房門,惊訝的望著雅筠,快午夜十二點了,什么事使她深夜來敲門?“伯母?”他疑問的說。
  “噓!”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的噓了一聲,走進屋來,她反手關上了房門。低聲的說:“我有話要跟你單獨談談,我不想讓涵妮知道。”云樓狐疑的轉過身子,把椅子推到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來,說:“我看到你屋里還有燈光,我希望沒有打扰你睡覺。”
  “我沒睡,我正在看書。”云樓說,坐在書桌旁邊。“有什么事?”“關于涵妮。”雅筠深深的鎖起了眉頭。
  “涵妮?”云樓注視著雅筠。
  “你有沒有知道一點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听翠薇說起一些,”云樓說:“我想她夸張了病情,應該不很嚴重吧?”
  雅筠用一對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著云樓,慢慢的搖了搖頭。“不,很嚴重。非常非常嚴重。”她的聲音低而沉重。“她隨時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云樓問,覺得胃部起了一陣痙攣。“是什么病?”
  “先天性的心髒血管畸形,這個病的學名叫肺動脈瓣膜狹窄。”“肺動脈瓣膜狹窄,”云樓机械化的重复了一遍這個名稱,那是個多么拗口而又复雜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儿恍惚,涵妮,僅僅是個虛設的生命?隨時都可以從這世界上隱沒?他不相信,不能相信。“這病不能治療嗎?”他近乎軟弱的問。
  “如果僅僅是肺動脈瓣膜狹窄,我們可以嘗試給她動心髒矯正的手術,雖然危險,卻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長長的歎息了一聲,云樓可以看出她那屬于母性的悲痛,和她肩上、心上、情感上的那層重重的負荷。“她的情況很复雜,她的右心室漏斗部狹窄,整個肺動脈瓣孔環也變狹窄,在心插管檢查中顯示出不宜于動手術,因此,雖然在她童年我們就發現了她的病,一來那時的醫學還不發達,二來也沒有這個勇气嘗試開刀,就只有用營養照護和藥物來幫助她。等到我們想冒險開刀的時候,她已經不能開刀了……”她停頓了一下,眼睛里盛滿了深重的憂愁。“哦?”云樓詢問的望著雅筠,那些醫學名詞對于他陌生而遙遠,他一點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這些陌生的名詞卻將帶走一條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經造成了嚴重的貧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內膜炎的并發症,她不能動手術,藥物對她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多年以來,我們對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跡出現了。”她望著云樓,悲哀的說:“你懂了嗎?”“這是殘忍的。”云樓喃喃的說,深深的抽了口气。“她是那樣一個美好的女孩。”“唉!”雅筠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气。“為了她,你不知道我們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還罷了,他是男人,男人總洒脫一點,他認了命。而我呢,我那么那么喜歡她,涵妮,她是我的寶貝!在她嬰儿的時候,我抱著她,望著她嬌嬌嫩嫩的小臉,我說,我要她好好的長大,長成一個最美最快樂的女孩!結果……”她咽住了,一陣突來的激動,使她的語音哽塞。“這難道是我的命嗎?是命中注定的嗎?”
  “或者,我們還能期望奇跡。”云樓由衷的說,期盼的說。“她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對了,這就是我來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層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睛。“五年前,醫生就說她隨時會死亡,可是,五年過去了,她還活著,假若能再延個五年、十年或十五年,說不定那時候的醫藥更進步了,說不定那時的心髒病已不再构成人類的威脅了,說不定根本就可以換個心髒了,那她就不成問題了。誰知道呢?科學進步這么快,許多以前我們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都可能了,人類都已經向太空發展了,還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呢?”
  “是的,确實不錯。”云樓應著,感染了雅筠那份屬于母性的勇气。“所以,我們目前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讓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深深的凝視著云樓。“是嗎?”
  云樓微蹙著眉梢,望著雅筠,她的眼神里有著一些什么,好像能不能讓涵妮好好活下去的關鍵在他身上似的。“當然。”他回答。“涵妮不能受刺激,不能太興奮,不能過勞,不能運動……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白嗎?我們甚至不敢帶她看電影,怕電影的情節刺激了她,不敢對她說一句責備或重話,怕會刺激她。她有時看了比較動人的、悲劇性的小說,都會不舒服,會胸口疼痛。我們只有小心翼翼的避免一切能触發她發病的因素,讓她的生命能延續下去。”
  云樓注意的傾听著。“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礙口,似乎很難于措辭。“我必須請你幫助我們。”“我能怎樣幫忙?伯母?”云樓熱心的問。
  “是這樣……是這樣……”雅筠困難的說:“我們要讓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扰……”
  “哦?”云樓緊緊的盯著雅筠,他有些明白了。
  “換言之,”雅筠終于坦率的說了出來。“我希望你跟她疏遠一點。”云樓望著雅筠,雅筠的眼睛里含滿了抱歉的、祈諒的、無奈的神情,這把云樓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种愛能和母愛相比。“您是不是擔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低的說:“我和涵妮不過剛剛才認識一天。”“未雨綢繆,”雅筠凄涼的微笑起來。“這是我一貫防備問題發生的辦法。”“不過,您認為您的方法對嗎?”云樓深思的問。“您不認為她太孤獨?友誼或者對她有益而無害?”“友誼,是可能的,”雅筠慢慢的說。“可是,愛情就不然了。而友誼是很容易轉變為愛情的。”
  云樓感到一陣燥熱,窗外沒有風,天气是燠熱的。
  “您何以見得,愛情對她是有害的呢?”他問。
  “世界上沒有一份愛情里,是沒有惊濤駭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的說:“而且,涵妮不能結婚。她不能過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儿育女。”云樓站起身來,在室內走了一圈,然后他停在窗子前面。倚著窗子,他站了好一會儿,窗外的天空,璀粲著無數的星星,草里有著露光閃爍。他想起涵妮唱的歌:
  “我輕輕的倚在我的窗邊,
  看露光點點晶瑩。那夜鶯,哦,那可愛的夜鶯,
  它訴說著你的事情。”
  他從心底深深的歎息了。回過身子,他面對著雅筠,許諾的說:“您放心,伯母,我不會做任何傷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視著云樓,后者那張堅決的,而又充滿了感情的臉那么深的撼動了她!她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去,用誠懇而熱烈的語气說:
  “你要知道,云樓,假若涵妮是個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會用全心靈來期望你和她……”
  “我了解的,伯母。”云樓很快的說,打斷了雅筠沒有說完的話。他用一對坦率而真誠的眼睛直視著雅筠。“我將盡量避免給你們家帶來麻煩,或給涵妮帶來不幸。”
  雅筠從云樓眼里看出了真正的了解,她放心了。長長的歎了口气,她說:“好了,我耽誤了你不少的時間,夜已經深了,你也該睡了,再見吧!”“再見!伯母。”云樓送雅筠到了房門口,打開房門,雅筠輕悄悄的退了出去,臨時又回過頭來,叮囑了一句:“還有,云樓,你別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風來,這孩子至今還糊里糊涂的蒙在鼓里呢!”“我知道,伯母。”目送雅筠走了,他關上房門,靠在門上,他佇立了好一會儿。涵妮真的被蒙在鼓里嗎?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談話,她顯然已略有所知了,噢,這樣的生命豈不太苦!走到床邊,他躺了下來,瞪視著天花板。和昨夜一樣,了無睡意,雅筠的談話完全混亂了他。到這時,他才懵懂的感覺到,他對涵妮竟有一份強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么一見鐘情這類話的,他討厭一些小說家筆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愛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這個僅僅認識了一天的小女孩!這個隨時會幻滅掉的生命!這個根本不能面對世界的少女。一种強烈的、悲劇性的感覺深深的銘刻進了他的心中。
  “從明天起,我要离開她遠一點,真的,楊伯母是個聰明的女人!”他想著,關掉燈,准備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來,充滿在黑暗的空間,比雅筠來訪前更生動,更鮮明,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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