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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孟云樓一向是個心智健全的青年,雖然對藝術的狂熱,造成了他個性中比較軟弱的一面;重感情,愛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帶點浪漫气息。但是,他是個無神論者,他堅強而自信,他相信自己遠超過相信天或命運。因此,他也絕不相信奇跡,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規律化的,也從未發生過奇跡……直到走進楊家來。在他的感覺中,這第一夜就是個不可置信的奇跡,因為,當他回到臥室之后,他無法把涵妮從他腦中剔除了。
  他几乎徹夜失眠,這令他自己都感覺惊奇和不解。當黎明來臨的時候,他就起床了。整幢房子里的人都還在沉睡著。涵妮,她一定也還沒有起床,昨晚上床那么晚,現在必然還在夢鄉吧。他胡思亂想的揣測著,不安的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等待著吃早餐的時間。他希望能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但是,他失望了。涵妮沒有下樓來吃早餐。翠薇穿著件相當漂亮而触目的紅色洋裝,神采奕奕的坐在那儿,對他高高的揚起了眉毛。
  “早!”她說,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活力,顯得容光煥發。“夜里睡得好嗎?”“謝謝你。”他回避的回答,奇怪昨夜的琴聲并沒有惊醒這些人,可能他們對于午夜的琴聲已經听慣了。
  “你早餐吃什么?”雅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你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笑著說,看了餐桌一角,桌上放著几碟小菜,楊家的早餐是稀飯。“好的,我就吃稀飯。”
  “你在家里吃什么?”雅筠追問。
  “面包。”“那么,我叫他們給你准備面包。”
  “不要,伯母,”云樓急急的說:“我高興吃稀飯,換換口味,面包早就吃膩了。”“真的?”雅筠微笑的看著他。“吃不慣你要說呵,在這儿不是作客,你要是客气就自己倒楣。”
  “我沒有把自己當客,”云樓說,坐下身來,才顧到對楊子明打招呼:“早,楊伯伯。”
  “吃飯吧,云樓。”楊子明說:“飯后讓翠薇帶你去走走。翠薇,沒問題吧?”“隨便。”翠薇笑著說,看了云樓一眼。
  云樓沒說什么,他倒并不想出去走走,但是也不忍辜負楊子明的安排,端起飯碗,四面望望,不禁猶豫了一下,雅筠立即說:“你不必管涵妮,她經常不下來吃飯的,秀蘭會送東西到她屋里去。”云樓低下頭吃起飯來,他很想問問涵妮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楊子明夫婦既然沒有說起,他也不好主動的提出問題,到底,他只是到這儿來借住的,他沒有資格去過問別人家庭的事情。
  早餐很快就結束了。飯后,楊子明靠在沙發里,點燃了一支煙,對翠薇和云樓說:
  “可惜我不能把車子讓給你們,我要去公司,但是我可以送你們到衡陽路。云樓,你身上有錢嗎?”
  “是美金。”“你跟伯母折換成台幣吧。台北街上這兩年變化不少,值得去看看。”“中午得回來吃午餐,”雅筠說,微笑的望著他們。
  于是,他們搭了楊子明的便車,到了台北的市中心區。楊子明是一個化工厂的總經理,他原是留德專攻化學的,二十几年前,在德國和云樓的父親是同校同學。目前這個化工厂,楊子明也有相當大的股份,他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在事業上小有成就的中年人,有個賢慧的妻子,有個美滿的家庭。云樓坐在楊子明身邊時,就一直模糊的想著這些,楊子明顯然比父親成功,不論在事業上,或是在家庭上。
  他和翠薇在衡陽路下了車,雖然并非星期天,街上仍然布滿了熙來攘往的人群,到處都呈現出一片繁榮景象。商店林立,而商品琳立滿目。“這儿好像比香港還熱鬧,”云樓說。“除了商店以外,有什么特別可看的嗎?”“你指什么?”翠薇很熱心的問。
  “有什么代表文化特色的東西沒有?”
  翠薇好奇的看了云樓一眼,香港來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找文化特色!這真是奇怪的人呢!不過倒滿討人喜歡的,她很少看到這种典型的男孩子,有一份洒脫,卻也有份書卷味儿。“有個博物館,假若你有興趣!”她說。
  “我有興趣,”云樓很快的說。“在哪儿?”
  他們去了博物館,云樓倒真的對每一樣東西都發生興趣,足足在里面逛了一個半小時,翠薇耐心的陪伴著他,兩人在博物館內細細瀏覽。從博物館出來,他們繞到了重慶南路,云樓又對書店大感興趣,他逛每家書店,買了不少的書。然后,他們再繞回衡陽路,翠薇走得相當疲倦了,尤其是在這樣的大太陽下。她歎了口气說:
  “我們繞了一個大圈子。”
  “對不起,”云樓說,看到她額上的汗珠,才惊覺到自己的糊涂。“我總是這樣只顧自己,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喝點冷飲,怎樣?”他們去了國際,坐定之后,云樓叫了杯冰淇淋咖啡,翠薇叫了橘子汁。因為走多了路,翠薇的臉頰紅灩灩的,額上有著細細的汗珠。云樓凝視著她,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涵妮,這兩個女孩有多大的不同!云樓想著,翠薇的容光煥發,涵妮的嬌柔怯弱,她們像兩個天地中的產物。
  “你看什么?”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沒什么。”云樓調開了眼光,不由自主的臉紅了。
  翠薇微笑了起來,笑得好頑皮。她喜歡看到這個漂亮的男孩子臉紅,這滿足了她愛捉弄人的脾气,許多時候,她仍然童心未泯。“你在香港有沒有女朋友?”她笑著問。
  “有。”他簡單的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楊家以來,好像就沒有想到過美萱了。
  “你們很好嗎?”“并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气,翠薇想,誰問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視著云樓,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儿气概,眼睛大大的,也滿漂亮。帶那么點儿傻气更好,她想著,男孩子總是有點傻气的。她對他的好感更加重了。“你常住在楊家嗎?”云樓開口了。
  “偶然而己,為了陪涵妮。”
  “涵妮,”云樓掩飾不住他的關怀。“她怎樣了?”
  翠薇皺起了眉毛。“她只是個人影。”“人影?”云樓不解的問。
  “這是姨父說的,他常常歎著气說,涵妮只是個影子,是不實在的,是隨時會幻滅的。”
  “怎么說?”“她從小就不對頭,醫生說她隨時可以死掉!”
  “什么?”云樓一震,几乎潑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詫异的看著他,從沒見過面的女孩子,竟讓他這樣緊張?他是個感情丰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過一天算一天,”翠薇憂愁的說,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難過,涵妮,那是沒有人能不喜歡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為自己僅僅是身体衰弱而己。”“什么病?”云樓近乎軟弱的問。“大概是心髒還是肺動脈怎么的,我也弄不清楚,是生下來就有的病。事實上,她不能上學,不能讀書,不能出門,不能看電影,不能旅行……這個也不能,那個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宁愿死掉!唉!”她歎了口气,那份頑皮不知不覺的收斂了。原來是這樣的!云樓握著咖啡杯子,帶著种痛苦的恍然的情緒,想著那個孤獨寂寞而蒼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張瘦小的臉龐和那渴望著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陣抽搐般的悸動,就覺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實,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難的事,”翠薇說,慢慢的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關在家里,對許多事都不太了解,你很難跟她談話,她只能彈彈鋼琴,還不能彈太久,太久會使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著朋友,她好孤獨,好寂寞,有時我說笑話給她听,她笑得什么似的。你不知道,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我是知道的!云樓想著,猝然的站起身來,他對于自己占据了翠薇而難過。他想著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聲音:“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听。”
  她多寂寞!他了解了。而他竟讓翠薇來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給那個孤獨的小女孩。舉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里剩余的咖啡,命令似的說:“我們回去吧!”“急什么。”翠薇有些惊奇。“還早呀!”
  “我們答應回去吃午飯的,我也還要寫几封信。”“給你的女朋友嗎?”翠薇唇邊又帶著那頑皮的笑。
  “唔,哼。或者。”云樓哼了一聲,臉上也浮起一個狡黠的笑,他開始了解翠薇的調皮了,也開始學會對付她的辦法了。果然,他的答話使翠薇無辭以答了。
  不到十一點,云樓和翠薇就回到了楊家。走進客廳,翠薇把自己拋在沙發上,長長的呼出一口气說:
  “熱死了!”客廳里有冷气,涼涼的,從正午燠熱的陽光下走進這間綠蔭蔭,涼沁沁的房間,确實有說不出來的舒服。但,云樓沒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張望著,沒看到涵妮的影子,他的潛意識及明意識里几乎都充滿了涵妮,尤其在听到翠薇說出涵妮的情況以后。她在那儿?又躲在她的小房間里嗎?她生活的圈子多么狹小!雅筠听到聲音,從樓上下來了,看到他們,她笑著說:
  “怎么就回來了?”“沒什么好玩的,”翠薇說:“熱死了!”
  “夏天還是待在家里最舒服。”雅筠說,看看云樓,這孩子為什么滿面沉重?他和翠薇處得不好嗎?玩得不愉快嗎?云樓正拾級而上。“去了些什么地方?”她問云樓,后者臉上那深重的愁苦使她惊异。“隨便逛逛。”云樓心不在焉的回答。
  忽然,云樓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樓梯頂上,呆呆的里望著。什么事?雅筠跟隨著他的視線,回過身子,向樓梯頂上看去。涵妮!在樓梯頂,涵妮正輕悄悄的走了過來。
  走到樓梯頂端,她也站定了,倚著欄杆,她唇邊浮上一個怯怯的笑,靜靜的看著云樓。她一只纖瘦的手扶著欄杆,穿著件套頭的白色洋裝。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溫存而細致。雅筠大惑不解的看著這張小小的臉龐,她顯得多么特別!又多么美!“嗨!涵妮!”好半天,云樓才吐出一聲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身上,怎樣的女孩子!輕靈如夢,而飄逸如仙。
  “你真的沒走?”涵妮問,毫不掩飾她的喜悅之情。
  “我說過要住在這儿的,不是嗎?”云樓溫和的說。
  涵妮點了點頭,慢慢的走下了樓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沒有离開云樓的臉,她的腳步輕靈,衣袂飄然。雅筠愕然的看著這一切,僅僅是頭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跡般的感情嗎?她心中涌上了一股難言的憂郁和近乎恐懼的感覺,這絕不可能!絕不可能!“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說:“怎么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气關掉?”
  “不要,媽媽,我不冷。”涵妮溫溫柔柔的說,停在云樓的面前,仰頭看著云樓,她比云樓矮了一大截。“你熱嗎?你在出汗。”“我剛剛從外面回來。”云樓說,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來。面對著這張年輕的臉龐,他不敢相信她壽命不永。她太年輕,她應該還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說,那就太殘忍了。上帝既然賦与了人生命,就應該對這些生命負責呀!他近乎痛苦的想著,忘了自己是個無神論者。
  “從外面回來?”涵妮看了看窗外陽光明亮的花園,自語似的說:“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面好玩嗎?”“沒有家里好,”云樓很快的說。“外面太熱。”
  “你說我應該晒晒太陽。”涵妮用手撫摸著面頰說。
  她竟記在心里!云樓滿腹怛惻的望著她。
  “不,你晒不晒太陽都一樣,你夠美了!”插進嘴來的是雅筠,拉著涵妮的手,她急于要把她從云樓身邊帶開。怎么了?他們之間會發生什么?這是可怕的!“涵妮,”她說:“到翠薇這邊來坐坐吧!你真的不會冷嗎?”
  “不會,媽媽。”涵妮順從的走過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著云樓。“怎么,你和孟云樓已經認得了?”翠薇一直用种惊异的態度在旁觀看,這時才開口對涵妮說。
  “昨夜,他听了我彈琴,”涵妮說,靜悄悄的微笑著,帶著份偷偷的愉悅。再看了云樓一眼,她說:“你真的愛听我彈琴嗎?”“真的。”云樓一本正經的說。
  “沒有騙我?”“絕對沒有。”喜悅滿布在涵妮的眼睛里和面頰上,人類几乎是從孩提的時候開始,就需要贊美、友情,和欣賞。她的眼睛發著光,蒼白的面頰上竟染上了紅暈。雅筠憂喜參半的望著涵妮那反常的、煥發著光彩的臉,多久以來,這孩子沒有這樣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邊,用一對聰明的眸子,靜靜的看著這一切。“你現在要听我彈琴嗎?”涵妮問云樓,仿佛在這間屋子里,沒有雅筠,沒有翠薇,只有云樓一個人。“如果你不累。”“我不累,”涵妮高興的說,走向鋼琴。“我還會唱歌呢,你知道嗎?”“不,不知道。”于是,涵妮打開了琴蓋,開始彈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彈,一面唱著,她的歌喉細致而富于磁性,咬字清晰,聲調里充滿了真實的感情。那歌詞是:
  
  “昨夜,那夜鶯的歌聲,將我從夢中惊醒,
  皓夜當空,夜已深沉,
  遠山遠樹有無中。我輕輕的倚在我的窗邊,
  看露光點點晶瑩。那夜鶯,哦,那可愛的夜鶯,
  它訴說著你的事情。……”
  

  她唱得那么好,帶著那么丰沛的感情,孟云樓完全被它所震懾住了。他不知不覺的走到鋼琴旁邊,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著涵妮,涵妮注視著他,眼睛更亮了,聲音更美了,唱著下面的一段:
  
  “白天我時常思念你,夜晚我夢見你,
  夢中醒來,卻不見你,
  淚珠在枕邊暗滴,我听到微風在樹林里,
  輕輕的歎息,歎息。那微風,哦,那柔和的微風,
  它是否在為我悲泣?……”
  

  孟云樓深深的望著涵妮,深深深深的,看著那發光的小臉,听著那歌詞的最后几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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