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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湘怡來說,生命變成一連串苦惱和哀愁的延續,不知多久以來,歲月里已沒有歡笑,沒有快樂,也沒有甜蜜和溫馨了,最讓人心灰意冷的,是每況愈下的生活里,連一絲絲希望和光明都看不出來。嘉文整個人都變了,她再找不出當日自己所迷戀的那個男人的些微痕跡。賭博竟能將一個人的本性完全扭轉,嘉文的暴戾、粗魯、冷酷……日甚一日,對湘怡、對嘉齡、對杜沂、甚至對那兩個尚不解事的小女儿,他都粗暴無情,他只認得扑克牌,只知道同花順和福爾號斯。而且,最糟的,他已喪失了人性的尊嚴和羞恥心,只要弄得到錢,他不惜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去弄,向杜沂的老朋友們詐騙,冒充杜沂的筆跡開支票,甚至于家里的電唱机、收音机都偷出去賣掉,用得來的錢到賭桌上孤注一擲。在做人上面,他認輸了,在賭桌上,他卻永不認輸,“倒楣不會倒一輩子,我只要拿一副同花順,就可以把輸的全贏回來!我輸掉那么多,怎么能這樣認了,我要翻本!只要翻了本,我就洗手不干!”他不斷的“翻本”,不斷的等霉運過去,杜家就在這种情況下陷入了窮困潦倒的絕境。真真兩歲半了,念念也滿了周歲。杜家早就賣掉了三輪車,辭退了車夫。最近一年來,他們又賣掉了電話机、冰箱、唱机……和家里一切能賣的東西。最后,湘怡被迫出去教書,艱苦的維持了一陣,連在杜家服務將近十年的阿珠,也迫不得已的辭退了。阿珠含著眼淚不肯走,對杜家,她也有許多留戀和感情,提著小包包,她站在花園里,依依不舍的對湘怡說:“太太,你少給我點工錢也沒關系,我不想走呀!”
  但是,即使降低工錢,杜家也無法負擔。終于,阿珠還是含著淚走了,小真真牽著她的衣服不放她,引得湘怡也眼淚汪汪。阿珠走了之后,湘怡變得忙碌不堪,白天要去上課,中午和晚上赶回家來做飯,杜沂也跟著忙,成為孩子的保姆。創了一輩子的事業,沒想到老來眼看它敗盡敗光,弄得自己六十几歲還為生活操勞,他那份痛心,就更不可言喻了。嘉齡對父親和嫂嫂如此放縱嘉文,大為不滿,堅持應該告到刑警總隊,讓他們把這個賭窟破獲,不該怕嘉文受傷就一再容忍。眼看生活拮据,湘怡勞苦,她于心不忍,也不能袖手旁觀,誠心想學一技之長,也謀個工作貼補家用,于是,她開始去學打字和速記。但,生性洒脫的她,實在沒有定性好好學,對家事她也做不來,就整日躲出去或者在家里詛咒嘉文,碰到嘉文偶然回來,兩個人就會吵成一團。
  杜家在這种情況下,凄苦的度著日子。連日來平靜無事,但,每個人的情緒都低郁陰沉。湘怡整日整夜膽戰心惊,擔心著將有大禍降臨。這些日子,嘉文一直沒有回家,嘉齡整天咒罵,沒過慣貧窮生活的她,顯然已不能适應這份生活,因此,對嘉文的不滿也達于极點,湘怡冷眼旁觀,暗中害怕有一天,這兄妹二人終會完全反目,而弄得不可收拾。
  這天晚上,湘怡在信箱里取出兩封信,寄自同一個地方——美國紐約市。一封是可欣寄給她的,另一封是雅真寄給杜沂的。把雅真的信交給了杜沂,她拿著另一封信退回自己的屋子,一時間,她竟沒有勇气拆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和可欣通信了。可欣,可欣,料想他們在海的彼岸一定幸福溫馨,而自己呢?握著信封,她沉吟良久。一直到忙完了家務,兩個孩子都睡了,夜深人靜,她才拆開可欣的信。
  
  “湘怡:
  我無法責備你這么久不給我寫信,因為我也很久沒有給你寫信了,想想看,我們上次通信還是你的念念出世的時候,現在念念該滿周歲了,是嗎?怎樣?你們好么?寄張全家福給我好不好?我也寄一張給你們。你看,紀遠是不是變了很多?穿上西裝的他和山中野人裝束的他有多大的不同!他至今對打領帶還覺得不自在呢!我那兩個孿生儿子全像爸爸,一副小野人相,是不?我真羡幕你那一對小女儿,我被男孩子煩得要死!……”
  

  湘怡拿起那張彩色的、四□大的照片,凝視著照片中的紀遠和可欣,這張照片是在住宅前的庭院里照的。紀遠眉端微蹙,似笑非笑,仍然具有當年的瀟洒气質。可欣微笑得很甜,依舊長發垂肩,明眸皓齒,似乎顯得更年輕和漂亮了。兩個大約兩歲大的男孩,長得一模一樣,坐在草地上面。真的,孩子是紀遠的縮影,除了長得像紀遠之外,連那股若有所思的神態都像紀遠。雅真靠在一邊的一張躺椅里,手中拿著編織物,樣子很安詳,很滿足。這真是一張標准的、幸福家庭的寫照,連那對孿生儿都值得人羡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樣!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的歎口气,重新拿起那封信來:
  
  “算算看,我們到美國已兩年半了,离開台灣的時候,曾有三年歸來的愿望,而今卻渺無歸期。紀遠在公司里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總有些不安定的感覺,我知道他的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樣——我們想家,想台灣,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所以,湘怡,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拋開一切,突然歸來,像從地底冒出一樣出現在你眼前,讓你們大吃一惊。
  剛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常常躲在房間里流淚,生疏的環境,不同的人种,喧囂的車輛,和高大的都市建筑,全讓我心慌和不習慣,再加上事必躬親,比在台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紀遠的薪水不夠維持,我滿街奔走,無法謀得任何低下的工作……這种艱苦的情形,一直到去年紀遠升職后才好轉,我們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園和院子(就是照片里那幢),在紐約的郊區,上班遠一點,好在有汽車。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里帶娃娃,(可怜的媽媽,兩個小東西完全靠她帶大的。)這樣閒下來,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太緊張的情緒,同時,和我的儿子們親近親近。美國,美國,這個被大家所向往的地方,我現在認清了,她是一個龐大而复雜的机器,每個人都是机器的一部份,規則的工作,規則的娛樂,像個齒輪。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怀念你們,怀念我那間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獵的生活!如果現在我能回到台灣,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舊日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獵那滿山紅葉!(听說胡如葦在波士頓,對不對?希望有他的住址,我們至今沒有和他取得聯絡,想想當日歡樂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飛各處,不無感慨!)一年來沒給你寫信,坐下來覺得滿腹要傾吐的言語,像浪潮般洶涌翻滾而來,自己都不知道先說什么好。有一次,你曾來信問及我和紀遠的感情生活,記得么?以前我總想和你談,卻總沒有談,正像我關怀你和嘉文,你卻總是敷衍似的用几句話來答覆我一樣。有時,我覺得我們疏遠了,你在冷淡我。我們疏遠得像置身在兩個星球里,誰也不知道誰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和紀遠!怎么說呢?婚姻是什么?湘怡!兩個分開的個体,憑著感情的需要,結合在一起,面對的可能是不适應的生活習慣,不調諧的意見看法,于是,爭執、困扰、嘔气……必定接踵而來,最后導致破裂。我和紀遠也度過了一段危險期,我們的個性都太強,感情和理智都丰富,都主觀而武斷。這使我們常常豎著眉毛,像兩只斗气的獅子,彼此咆哮。剛到美國的時候,大家的情緒都坏,這种低潮几乎每日發生,我曾懊惱的認定愛情已經幻滅,而暗中流淚、歎息、和后悔。不過,這段低潮時期終于過去了,我們在艱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諒解和調諧,紀遠,他是那樣一個男人,我欣賞他!而且,我崇拜他!一個丈夫不止需要妻子的愛情和了解,還需要尊重和崇拜。在這些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奮斗,如何努力,如何堅強不屈(你不知道我們在國外遭遇到多少困扰),這使我認清他,等到認清之后,我才發現自己和他的爭吵是多么幼稚和‘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狹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們坦白討論一切問題,倚賴他去解決問題。到現在,湘怡,我只能告訴你,我簡直‘迷戀他’!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夠坦白了嗎?湘怡!那么,你能不能也告訴我一些你們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間到底怎樣?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愿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別回避我,別冷淡我,告訴我一切吧!湘怡。嘉文的個性我了解,他需要鼓勵和管束,別再放縱他!別讓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產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個最重感情的人,你們一定會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對嗎?是嗎?告訴我吧!一連好几夜,我夢到你們,杜家的花園,那些燦爛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廳,賓客,唱片,熱鬧的耶誕夜!嘉齡的歌聲,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閉上眼睛,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我真太思念你們了。嘉齡好么?有‘固定’的男朋友沒有?杜伯伯怎樣?媽媽另有一封信給杜伯伯。(告訴你一個秘密,媽媽天天都在談杜伯伯,最近我才從媽媽嘴中,套出一個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羅曼蒂克,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也渴望回台灣。)你再代我問候他,祝福他!這封信已經寫得很長了,現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較宁靜,听不到車馬喧囂了。花園里的郁金香在盛開著,我怀念台北的扶桑和玫瑰。給我來信,我在等著。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念念。
      即祝快樂
                          可欣”
  

  湘怡放下了信,長長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就對著書桌上的台燈發呆。可欣,她果然覓得了最幸福的歸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窗外樹影依稀,花影仿佛,而幸福卻如煙如霧,無處可尋!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這是多么強烈的對比!“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了!想當年大家在一起玩樂,一起歡笑,一起編織著夢,再追尋著夢。現在卻海天遠隔,生活懸殊。真的,像置身在兩個星球里,她和可欣間的距离已太遠太遠了!
  “如果沒有紀遠出現,可欣嫁給了嘉文,又會是怎樣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的想著。或者,她會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給了那個禿頭科長。許多人生來就注定是悲劇的命運,就像她,似乎怎樣都擺脫不開追隨在自己身邊的一种悲劇色彩。嫁給嘉文的時候,哥哥嫂嫂冷嘲熱諷,認為她“揀著了高枝儿”,后來,嫂嫂又換了一副面目,巴結她,恭維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為的是從她這儿拿一點東西走。現在,哥哥嫂嫂又恢复了冷嘲熱諷的態度,“要嫁有錢的,到頭來還落得自己洗衣燒飯!”她只能沉默的應付這一切,自始至終,她沒考慮過經濟問題,傷心的,只是當年嫁給嘉文時,那滿腔濃情蜜意和美夢,都碎成片片了!
  “我怎樣回覆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問。坦白告訴她?不!每個人都有掩飾“坏的真實”的本能,何況她不想增加可欣他們精神上的負擔。她宁愿可欣認為她很幸福,很快樂,也不愿可欣知道她的凄慘的現狀!而且,誰知道?或者一切還會好轉的,嘉文會戒賭,夫婦攜手為前途努力,盡管不能恢复財產,也總可以過一份安詳的清苦生涯。只要他戒賭,人不到咽最后一口气,你就不能對他放棄希望,或者他會改好,他既然能由好變坏,為什么不能由坏變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這幢房子賣掉,換一幢小平房,團結一致的努力。最起碼,他們還有這樣一幢房子!許多貧苦的人,住在破破爛爛的茅草房里,也照樣生活得快快樂樂!她并不要富有,她只要快樂!誰能肯定她已遠离幸福?一切還會好轉的,誰知道?
  拿出信箋,推開桌上那些學生的練習本和作文本,她開始給可欣寫回信:“可欣:收到你的信真高興极了,我和孩子們都生活得快樂
  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現得很好,爸爸已于去年告老
  退休,在家里享受儿孫之福……”
  她寫不下去了,用手托著下巴,她瞪視著信箋。她自己寫下的句子讓她臉紅,到底,她是個善良忠厚、不善于撒謊的人。拋下了筆,她用手捧著頭,痛苦的自語:
  “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訴你呢?”
  同一時間,杜沂也在他房里躑躅歎息,雅真的信非常簡單,卻充滿了懇切的問候之意,和關怀之情,最后,還有一句動人心弦的話:“船已倦于飄泊,惜無歸期。借問昔日港灣,仍屹立如故否?”另有一首纏綿的詩:
  
  “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獨醒,
   情絲偏不斷,心鏡轉空靈。
   曉日開圖畫,秋山列障屏,
   起來慵櫛沐,眉鎖黛痕青。”
  

  沒料到去國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沒有給她寫信了,當日向她求婚的熱情,早被連年的不幸所沖淡,自從家庭敗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國外,歸期無定,他已蒼老,身体日衰,這個夢恐怕只有來生再續了。和湘怡一樣,他沒有勇气給雅真寫回信,几度提筆,又几度擲筆。朦朧中,和雅真雙雙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數十年光陰,已悄然度過,如今兩地隔离,誰又知道相見何日?提起筆來,他覺得有作詩的沖動,腦子里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寫了一首詩,最后几句話是:
  
  “兩地云山總如畫,布帆何日斜陽挂?
   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燭終宵話。
   讀君詞句怜君痴,感君深情長相思,
   愿將万縷纏綿意,譜入陽關笛里吹!”
  

  詩寫完,他覺得頭昏得更厲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這么多年,獨創天下,建立了事業和家庭,老來還要為儿女操勞擔憂。就像雅真說的,人生真像一條船,你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停泊和休息,這是一段艱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丟下筆,他熄滅了燈,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剛剛朦朧了一陣子,就被一陣喧鬧的聲音所惊醒了。他听到湘怡急促的、爭辯的、祈求的聲音在低喊:
  “你不能進去!爸爸已經睡了,你別再扰他了,我求求你!”
  然后是嘉文暴躁而粗魯的聲調,帶著不尋常的沙嘎:
  “你別管我!我要見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儿子!那數日沒有回家的儿子!居然有臉要見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門邊去打開了房門。門外,嘉文敞著衣領,卷著袖子站在那儿,臉色蒼白得像個鬼,那深陷進去的眼睛更像個鬼,渾身的煙味和汗味,一臉的邪气和流气。他正和湘怡掙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這副樣子,就抑制不住怒气,厲聲的說:“你要做什么?嘉文?你還有臉回來,干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斂气,低著頭,垂著手,懊喪的望著地下。杜沂又問: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輸了錢。”
  “你輸了錢!”杜沂咬牙切齒的迸出几個字來:“你輸了錢來告訴我干什么?你,你還做得出什么好事來?”
  “我把這筆錢還掉就不再賭了!”
  “不再賭了!你說過几百次的不再賭了!”
  “我一定要還,”嘉文毫無生气的說:“否則他們要我的命,他們在逼我,我要一筆錢!”
  “讓他們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斬釘截鐵的說:“有你這樣的儿子還不如沒有!而且,你以為我還能代你還出什么錢來?家里已無隔宿之糧,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聲音平平的滑出來,沒有高低。“還有這幢房子。”“什么?”杜沂气得手腳發冷,渾身都抖顫了起來:“你,你,你……你……”他的嘴唇哆嗦著,半天才逼出一句話來:“你這個混蛋!”“我們用不著這么大的房子,”嘉文的聲音仍然是疲倦而平淡的,有种近乎殘忍的冷靜。“嘉齡反正遲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嘉齡早已聞聲而至,用手叉著腰,她狠狠的盯著嘉文:“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是不是?哼,這個家還不是你的呢,你休想賣我們的房子!”“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齡就冒火,長久以來,他們兄妹間已變得水火不相容。“賣不賣房子与你都沒有關系,不要你管!”“我還是這家里的一分子呢!”嘉齡憤怒的大嚷了起來:“你把這個家敗得還不夠?你還有臉說要賣房子,我看你把自己賣掉算了,沒有你,我們也不至于弄得這么慘!”
  “閉嘴!”嘉文陰郁的吼了一聲:“我把你賣掉,賣到酒家里去!你有什么資格來指責我!”
  “爸爸,你听!”嘉齡气得臉色發青:“他這是什么話?”
  “反正你不是什么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說什么?”湘怡急了,用手一個勁的扯嘉文:“回房間里去,有什么話明天再談,現在已經這么晚了,吵得鄰居都不能睡!”“你是什么意思?”嘉齡一對燃著火的眸子逼了過來:“你解釋清楚,你一來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我們同一個爹娘生的,你嘴里不干不淨的說些什么?”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說!”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別說了!”“我不能走!”嘉文摔開了湘怡。“我等著要錢,他們在等我。爸爸,房契給我,好么?”
  “房契?”杜沂已被气得七葷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亂跳。“你居然有臉向我要房契,我還沒有斷气呢!等我斷了气你再賣房子好不好?”“爸爸,你千万不能給他房契,”嘉齡喊著:“他就差把我們全賣掉了!”“你閉嘴!”嘉文叫:“房子又沒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嘉齡向前邁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賭,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聲音里帶著淚。“給這家庭留一點安宁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轉向嘉齡,哀懇的望著她:“你就少說几句,委屈一點吧,好么?妹妹?”“我要他講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講清楚不可!”嘉齡一疊連聲的嚷著:“你不要裝神弄鬼瞎威脅人!你說出來!我有什么秘密,你說!你說!”“我有什么不能說的,我就說——”嘉文也冒火的開了口,帶著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態,威脅的轉向嘉齡。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敢說一個字!你給我滾出去,我——我——我不要你這個儿子!你滾出去!這個家庭沒有你的份!”
  “沒有我的份!有嘉齡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惡的望著嘉齡,不怀好意的眯起了眼睛:“你以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齡狐疑、憤怒、而詫异。“我怎么不清白了?你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含血噴人!”
  “你敢說!”杜沂吼著:“我早已不承認你了,嘉齡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儿子!滾吧!你!有你存在一天,這家里就沒有一分鐘安甯!你給我滾!”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說:“這房子遲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這樣說?你——”杜沂气得說不出話來。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著淚請求:“走吧,別再气爸爸了!走吧!”“你還沒說出來呢,我到底怎樣?”嘉齡緊盯著問。
  “你給我滾開!”嘉文對他妹妹大叫,最后的一線良知仍在他內心掙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別逼我說出真相來!”“我絕不給你房契!絕不!”杜沂喊,額上的青筋突了出來,鼻孔里沉重的透著气。
  “你說什么真相?你非說不可!你說!”嘉齡也大嚷著。
  “我就說——我就說——”嘉文豁出去了,把頭湊向嘉齡。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惊人的言語已從嘉文口中直瀉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媽媽生的!你母親是個舞女!是個狐狸精!是個蕩婦!你也不干不淨!誰知道你的父親是不是爸爸!你沒有權管我的事!沒有權過問我們杜家的財產!你——”嘉齡尖聲銳叫了一聲,沖向了嘉文,扑打著他,扭著他,一面發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說八道!你這個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的哭了起來:你听哥哥說些什么?你听哥哥!爸爸!爸爸……”“你問爸爸!你問爸爸!”嘉文扯開了她:“問問爸爸你的母親是誰?問問看!爸爸是不說謊的!你問呀!”
  “爸爸!你听哥哥!”嘉齡大哭:“爸爸!不是的!是么?爸爸?爸爸呀!”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覺得自己腦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斷的狂擊著。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亂舞的金星,和一團團飛躍著的色彩,那些色彩變幻著,游移著,擴大,縮小,縮小,擴大……他呻吟了一聲,喃喃的說:
  “我的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呢?”
  接著,他就听到几十万個聲音在他耳邊狂呼銳叫,還夾帶著求救的哭聲:“爸爸!”“爸爸!”“爸爸呀!”他的頭無力的側向一邊,所有的聲音都遠离了他,飄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靜。
  是的,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靜。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邊,解開他的衣領和袖口,用手探摸著他的心髒。然后,她抬起帶淚的眼睛和灰白的臉龐,望著像木頭般站在那儿的嘉文和嘉齡。“我們要馬上去請醫生,”她輕輕的說,喉頭緊逼而痛楚。“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醫生來了,嘉文、嘉齡、和湘怡環侍在杜沂身側,都焦灼的望著醫生,垂首無言。醫生的診斷沒有耗費太久的時間,收拾好了醫藥包,他的結論簡單而明了:
  “你們可以准備后事了,他度過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后嘉齡“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扑倒在杜沂身上,她號啕的呼喊著:
  “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儿,低俯著頭,她沒有失聲痛哭,只是靜靜的掉著眼淚,那無聲的抽泣使醫生都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佇立著,像一座石頭的雕像。
  凌晨三點鐘左右,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從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沒有清醒過來。這一段漫長的旅程,他總算走完了,帶著未竟的夢想,帶著對儿女的牽挂,這口气一定咽得并不平靜。誰知道“死亡”是什么?誰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終站?無論如何,這“港口”中應該不再有狂風巨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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