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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章 追索


  丁鵬又坐在車上,小香仍然蟋縮在他的膝上,阿古赶著車子,卻漫無目的。
  因為丁鵬上車的時候只告訴阿古一聲:“隨便走。”
  “隨便走”是隨便到哪儿去都可以,卻不是回去。
  固然,隨便也可以回家的,但是丁鵬如果要回家,就會直接他說回家了。
  所以阿古隨便地駕著車子,卻沒有回去。
  阿古不會說話,卻能听懂別人說話,正因為他不會說話,他還能听出別人還沒有說出口的話。
  所以阿古駕著車子,只是在附近轉。
  丁鵬的手仍是撫著小香的頭發,不過他的手已經由頭上漸漸地滑下來,滑向她的脖子。
  她的脖子纖細、柔滑,洁潤得有如絲絨,任何人的手撫上去,都不忍心用力的,但丁鵬似乎出了神,手底下居然很用力。
  小香先還能忍耐著,到后來實在忍不住的時候,終于輕呼出聲:“公子,你輕一點好嗎?”
  聲音是楚楚可怜的,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做任何事情都是可愛的,但丁鵬卻哈哈大笑起來。
  小香詫然道:“公子有什么好笑的?”
  丁鵬仍是笑著道:“我以為你沒有知覺了,原來你還是知道痛的。”
  小香道:“婢子一直很正常呀,倒是公子似乎有點神不守舍……”
  丁鵬笑道:“你以為我剛才弄痛了你的脖子是失神所致?”
  小香問:“難道不是?”
  丁鵬含笑搖頭道:“絕對不是。”
  “這么說公子是故意的了?”
  “是的。”
  小香惶惑地道:“婢子哪里得罪公子了?”
  丁鵬笑道:“你的心里在埋怨我。”
  小香怔了一怔才道:“公子居然看到我心里去了?”
  丁鵬笑問:“難道你不信?”
  小香道:“絕對不信。”
  丁鵬道:“你心中埋怨我這個人薄情寡義,為了謝小玉,就把青青給忘了。”
  小香道:“婢子沒有敢這么想,事實上公子對小姐情義深長,一直都在念念不忘。”
  丁鵬笑道:“那你上了車子,為什么一直愁眉不展,像是有滿腹心事似的?”
  小香想了一下才道:“婢子在擔憂。”
  “你擔憂什么?”
  “擔憂公子不回杭州去。”
  丁鵬笑道:“我的家在杭州,我當然要回去的。”
  “可是公子眼前似乎還不准備回去。”
  丁鵬道:“是的,我在外面的事還沒有完。”
  小香又道:“公子似乎還打算回到神劍山庄去?”
  丁鵬道:“神劍山庄可不是我的家,我們不能說回去,只能說再去拜訪。”
  “公子打算再去拜訪?”
  丁鵬道:“是的,如果外面沒有什么更新鮮的事,我們轉轉后,我打算再去一次。”
  “那位謝小姐是個很美麗動人的女郎。”
  丁鵬笑道:“這一句話可說對了,不過也不算是新發現,在你之前,至少己有一万個人說過了。”
  小香急道:“可是那一万個人都不像我說這句話的意思与心情。”
  丁鵬沒有問她是什么意思与心情,他似已完全了解,笑笑問道:“只因為我還要到神劍山庄去?”
  小香道:“是的,因為你已經沒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了。”
  丁鵬一笑道:“小香,你實在不算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孩子,青青叫你在我身邊,是要你提醒我一些江湖上的詭詐,以免我吃虧……”
  小香道:“我知道這個責任實在太重,我做得并不好,可是我卻盡了全力,因此我才希望公子不要再去。”
  丁鵬道:“你認為神劍山庄中充滿了詭詐?”
  小香道:“連最笨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整個神劍山庄都充滿了詭异,甚至于連那個謝小玉都有點問題。我很怀疑她是謝大俠的女儿。”
  丁鵬笑道:“她不會有問題。”
  小香欲言又止,顯然是不同意這句話。丁鵬卻又接著道:“除了姓謝之外,她跟神劍山庄似乎沒有一點相稱的地方,她的行徑也不像是謝家的人,但是無可怀疑,她的确是謝曉峰的女儿。”
  小香道:“謝大俠的女儿,不見得就一定是好人。”
  丁鵬笑道:“謝曉峰本人也算不上是一個絕對的圣人,他的女儿當然更不能算了。”
  小香嘟嘴道:“可是公子卻說她不會有問題。”
  丁鵬道:“她當然不會有問題,因為她是謝曉峰的女儿。如果她有問題,那也是謝曉峰的問題,至少不該是我們去解決的問題。”
  小香道:“謝大俠一定會解決嗎?”
  丁鵬道:“我想一定會的,謝曉峰到底還是謝曉峰。”
  小香不以為然地道:“他為什么還不快作個解決呢?”
  丁鵬笑笑道:“你認為謝小玉身上有問題?”
  小香道:“當然,她是玉無瑕的化身,率領過連云十四煞星,這就是個大問題。”
  丁鵬道:“但是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連云十四煞消亡殆盡,玉無瑕也不再存在了。”
  小香道:“可是她身上仍然有著問題。依我看,整個神劍山庄都有問題。”
  丁鵬笑道:“說了半天,只有這句話最聰明。”
  小香睜大了眼睛道:“公子也看出神劍山庄有問題?”
  丁鵬一笑道:“我不是最笨的人。”
  小香笑了一笑道:“我還以為公子被謝小玉迷住了呢!”
  丁鵬微笑道:“我的過去你知道?”
  小香點點頭道:“知道。”
  丁鵬不笑了,神色一轉,庄嚴道:“我已經被女人迷惑過一次,上了一次當。”
  小香道:“那實在怪不得公子,是柳若松他們的安排太周密了,而公子又涉世未深……”
  丁鵬搖搖頭道:“不管怎么說,我仍然是受騙了。第一次受騙是我為人愚,第二次再受騙,則我為愚人了。我也不是愚人。”
  小香道:“公子為什么還要上神劍山庄去呢?”
  丁鵬一笑道:“謝小玉把神劍山庄改造得很有气派。”
  小香道:“是的,從所未有的凌人气勢。”
  “神劍山庄中最出名的人是謝曉峰,可是謝曉峰做主人時,并沒有這么气派過。”
  小香道:“那是因為他很少在家,而且也不喜歡張揚。”
  丁鵬一笑道:“他當然還不是個有錢的人。”
  小香道:“當然不是。他在隱姓埋名的一段時間,做苦工還賺了几兩銀子,以后經常是身無分文。好在他太出名了,到哪儿都不必花錢,因此他也沒有想到要用錢。神劍山庄自然有著入息的,但也不多,只夠維持那所庄宅中几個下人而已。”
  丁鵬忍不住一歎道:“所以神劍山庄現在所有的錢不會是謝家自己所有的。”
  小香道:“奇怪的是江湖上從沒有一個人對這件事產生疑問過,大家對謝大俠大尊敬了,對神劍山庄也視為圣地,因此都認為目前這個樣子才是真正的神劍山庄。如果他們以前來到神劍山庄,反倒會不相信了。”
  丁鵬笑問道:“你既然如此博聞,可知道神劍山庄哪來的錢,如此豪華呢?”
  小香道:“不知道,但是謝小姐去了之后,神劍山庄的气派就大胜往昔,不過謝小姐可沒有帶什么錢去。”
  丁鵬笑問道:“神劍山庄的錢從哪儿來的?”
  小香道:“這個問題不僅無人問,恐怕也無人回答。”
  “我去問謝小玉,她會回答嗎?”
  小香笑道:“多半會的,只不過她的答案听來雖合情合理,卻未必是真的。”
  “要知道真正的答案呢?”
  “只有自己去找了。”
  “要上哪儿去找呢?”
  “自然是神劍山庄。”
  “現在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呢?”
  “沒有了,蟬子只要知道公子是為什么而去的,就放心了。”
  她伸出頭來,朝阿古打個手勢,車子掉頭駛向了神劍山庄。她的臉上帶著笑,笑得好甜好美。
  車子又回到神劍山庄前的碼頭上,在等候著渡船。
  渡船過了很久才過來,船上下來的是謝先生。他下船后朝車子一揖道:“很對不起,丁大俠,敝庄一時不知道俠駕再蒞,所以來得稍遲。”
  小香探出頭來,笑著道:“沒關系,我們來得太冒昧,謝先生太客气了。”
  阿古把車子赶到了船上,船离岸駛向河心,小香卻一直站在車旁,沒有再進到車里去。
  謝先生又過來搭汕地道:“丁大俠這次來不知是有什么見教?”
  小香道:“先生是問我,還是問我家公子?”
  謝先生看看車子道:“都可以,這有什么差別嗎?”
  小香道:“差別很大。如果先生問我,我立刻就回答先生;如果先生是問我家公子,我就不能代答了,公子對上下尊卑之分是很重視的。”
  謝先生無形中等于碰了個釘子,臉色微微一變,但是記起了上次在庄門前所受的奚落,不敢發作,只得道:“那就算在下請問姑娘好了。”
  小香一笑道:“我不知道。”
  謝先生差點沒气得吐血,他勉強屈尊,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自承為下人,來向自居為下人的小香說話,哪知道竟然換到這么一個答案。
  小香又笑嘻嘻地道:“謝先生,你別生气,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家公子要做什么,從不和我們下人商量的。”
  她看見謝先生啟口欲言,飛快搶著道:“如果你想問我家公子,我勸你也少討沒趣,我家公子也從來不跟下人們隨便說話的。”
  謝先生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厲聲道:“謝某在神劍山庄是總管,不是下人!”
  小香笑道:“我家的總管是柳若松。他以前也是個很有名的江湖人,但是在我家卻只是個下人。”
  謝先生怒道:“那是你們家。神劍山庄的總管不能跟府上相比,謝某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不能跟柳若松相比。”
  小香笑笑道:“難道神劍山庄的總管特別一點嗎?先生的地位難道跟謝曉峰大俠一樣嗎?”
  “那還沒有。”
  “那么就是跟小玉小姐并行了。”
  “這……也沒有。”
  小香冷笑道:“我家公子說過,神劍山庄目下只有兩個人堪稱為主人,一位是謝大俠,一位是小玉小姐。先生什么都不是,仍然是名下人而已。”
  謝先生本來是無需爭執這些的,可是今天似乎火气特別大,冷笑一聲道:“你家丁公子曾經在柳若松的家里向我自稱晚輩的。”
  小香笑道:“謝先生,你提起這件事,也就知道為什么我家公子要把你當作下人了。他說你實在不是作前輩的料,他全心全意尊你們為前輩,原指望你們能主持公道,可是你們卻只會趨炎附勢,聯手去壓迫他……”
  謝先生道:“那可不能怪我們,是柳若松的騙術太高了,誰會想到他會肯拿他老婆來做那种事的。”
  小香笑道:“貴主人謝大俠一生中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險,卻從沒有被人騙過一次。先生既為神劍山庄的總管,自然應該耳聰目明,居然連柳若松的老婆她是怎樣一個人都不知道,柳若松是怎樣一個人也不知道……”
  謝先生大叫道:“神劍山庄要管的事大多了,誰有精神去調查他們這些狗皮倒灶的事!”
  小香笑道:“先生說的也不錯,先生既然不屑于過問這些事,卻又為什么跑去湊熱鬧,當什么見證人?江湖公義如果是靠你們見證,將成什么樣子?”
  謝先生被她一下子問住了,張口瞪目,半晌說不出話來。
  小香笑笑道:“謝先生,那天如果換了謝大俠在場,相信絕不會被柳若松瞞過了。”
  “那倒不見得,家主人……”
  小香道:“謝大俠并不會比你聰明多少,只比你高一點,就是他對不了解的人絕不深交,對不明白的事絕不參与,這就是他為什么是大俠、你是總管,他是庄主、你是下人的原因。”
  謝先生的一只手已經舉了起來,卻沒有打出去。
  因為這時船已靠岸了。
  謝先生忍住了气,眼看著水手們搭上了跳板,阿古把車子驅向了大門。
  門口沒人出來,謝先生儿個急步赶上叫道:“慢!”
  小香已經准備上車,聞言又跳了下來,笑著問謝先生道:“大總管又有何見教?”
  謝先生冷笑道:“姑娘方才教訓了在下一頓,在下還沒有道謝呢。”
  小香笑道:“你也別客气,不要放在心上。大家都是下人嘛,總要互相幫襯一點,規過勸善,相互共勉。”
  謝先生如果不是努力壓下去,一口鮮血就會噴出來,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平定下來,冷笑道:“姑娘好口才,只不知那番話是姑娘代丁大俠說的,還是自己的意思?”
  小香笑道:“先生真健忘,我家公子有話,從不要我們下人代傳的,那都是我自己要說的。”
  謝先生冷笑道:“很好,很好,姑娘小小年紀居然能搬出那么一篇大道理來,實在不容易。”
  小香笑道:“江湖無輩,有理在先,八個人抬不動一個理字。我知道你是因為我年紀小,說說你,你不服气,可是我有道理在。”
  謝先生冷笑道:“就算姑娘說的全是理,可是在下身為神劍山庄的總管,縱然要听訓,也輪不到听姑娘的吧?”
  小香“哈”的一笑道:“你這個人气量真窄,我家公子跟你家小姐是好朋友,彼此何必分得那么清楚?你若是感到吃了虧,你也找個題目出來教訓我一頓好了。”
  這使得謝先生又翻了眼,眼睛看看門里道:“神劍山庄的規矩,教訓下人的方式不一樣。”
  小香笑道:“入鄉隨俗,那就照貴庄的規矩教訓我好了,對了,神劍山庄是如何教訓人的?”
  謝先生忽地一掌切進,擊向小香的肩頭,又快又疾。
  他雖已出手,但是最擔心的還是車中的丁鵬,眼睛也一直不敢放松車帘,手下也不敢用足勁。
  掌緣已快到小香肩頭了,車帘中仍無動靜。謝先生算計著丁鵬再快也無法阻止了,掌勁才吐出去。
  不過他看見小香全無防備地站著,一副楚楚可怜之狀,心中忽又不忍,他知道自己這一掌下去,對方不死也得從此終身癱瘓了。
  對著這么一個嬌弱可人的女孩子出此重手,又是何苦呢?就這一念之變,他收回了大部分的勁道。
  也就這一念之變,他保全了自己的一條胳臂。
  就在他的掌緣已差半寸就可以切中小香時,眼前急橫過一點黑影,勾住了他的掌緣,把他的人提了起來。
  掌緣處好像触在燒紅的鐵錘上,立刻腫起了一長條,等他落地之后,才感到痛徹心肺五內。
  那黑影只是阿古的鞭子,他的鞭梢絲毫無差地在最需要的時候赶到,把他的一掌硬給引開了。
  謝先生好得是收回了八分的勁力,才只連身子被吊提了起來。
  如果他是全力出掌,那么一鞭硬碰硬,可以把他的手掌擊個粉碎。
  周圍立刻變得鴉雀無聲,靜了下來。
  庄門前操作站立的庄丁,船上登岸整理船索的水手,還有一些因為看熱鬧而過來的人,大家都靜了下來。
  謝先生在神劍山庄不是最高的主人。
  主人該是謝曉峰和他的女儿謝小玉。
  但謝先生無疑是相當有權威的人,不管是新來的、舊有的、甚至于包括登門作客的人在內,每一個人對謝先生都是畢恭畢敬的。
  很少有人看見謝先生動手,但是听到他對劍法上的見解与批評,誰都知道他的一身技藝將臻化境。
  他當然比不上謝曉峰,也比不上武林中很有名的几位劍道宗師,但是應當不會在几家劍派的掌門人之下。
  以劍技排名,謝曉峰的第一有不知多少人搶了多年,仍然沒搶了去,目前似乎已無人問津了。
  縱然有人能在武功上擊敗他,也不可能是個用劍的。
  他已是劍中之神。
  正因為他占去了第一,大家也就沒什么第二三之分了,誰都下會拼命去爭個天下第二劍。
  因此謝先生的劍技能夠排在第几無人得知,不過說他能在十名之內,卻無人會怀疑的。
  謝先生曉得自己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与評价,所以他更加珍惜羽毛,絕不輕易出手。
  丁鵬气過他不止一次,有次當著五大門派的掌門人也給他難堪,他都忍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的力量絕不足与丁鵬一戰,犯不著去丟一次人,何況受丁鵬的气,沒有人會認為他丟人。
  事情雖是如此,心里多少有點不痛快。
  今天在船上,他不過是一句無心的話,哪知卻引來小香的一番奚落与搶白,把他訓個体無完膚。
  謝總管在神劍山庄不是下人,他是跟主人一樣地具有權威的人。
  如果把他的地位在神劍山庄按實際的狀況排列,他可以在謝曉峰之上,而居于謝小玉之下。
  因為謝曉峰只挂了個名,實際上根本不理事,神劍山庄中,除了他自己那所禁園中的三五個人外,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
  只苦于謝先生無法向丁鵬及小香說出這种情況,所以只得把下人那個名稱,硬生生給套在頭上。
  到了岸上,又經過一番奚落后,他忍無可忍,終于出手了。
  誰都希望看一看這位權威大總管出手。
  誰都沒想到謝先生卻是對一個小女郎出手。
  更沒有人想到謝先生首度出手就挨了一鞭子。
  無數人的眼睛像冰,因為他們多少有著點幸災樂禍的心理,看到謝先生挨揍似乎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謝先生的心中卻像一把火,如果再不作個表示,他以后不僅在神劍山庄不能混了,在江湖上也不能混了。
  可是他并不是個沖動起來就不要命的人,他很想拔劍,但是他怕車里的丁鵬,怕他那把彎刀。
  如果他空手,則又實在斗不過那個大個子一身蠻力。
  斟酌很久。
  這很久兩個字只是他的感覺,也是那些旁觀者的感覺,他們都認為很久了,實際上卻并沒有多久。
  謝先生看看庄門里面,謝小玉仍然沒有出來。
  那就是他必須要撐下去、硬著頭皮撐下去的意思。
  所以他朝阿古招招手道:“大個子,你下來。”
  阿古很听話,立刻就跳了下來,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尊天神,足足比他高出半個身子來。
  謝先生并不畏懼他的身材,卻畏懼他的力量,所以他現在道:“剛才是你抽了我一鞭子?”
  阿古沒理他,因為阿古沒有舌頭,不會說話。
  但是阿古卻有表達語言的方法,他向小香做了一番手勢,有些很滑稽,像是狗在爬行。
  謝先生忍不住笑了,但小香的話卻使他的笑差點沒變成哭。
  小香道:“他說他沒有打你,卻揍了一條狗。他認為一個大男人,不聲不響,偷襲一個空手的女孩子,那种行為只有狗才做得出來的。”
  謝先生盡了最大的努力告訴自己要冷靜,但他仍然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胡說八道!我已經先警告過你了。”
  小香笑著道:“不錯,你是說過要教訓我一下的。”
  “那怎么能說我是偷襲呢?”
  小香道:“我可也告訴過你,我不知道你們神劍山庄教訓人的規矩是如何的。就算你們神劍山庄的規矩,教訓人是用拳頭巴掌的,你也該告訴我一聲才動手。”
  謝先生冷冷地道:“當我用巴掌打人的時候,從不先打招呼,在本庄一向如此,豈能為你而特別?”
  小香笑道:“所以你才會挨一鞭子,阿古大叔在打狗的時候,是跟你一樣,也不先打招呼的。”
  謝先生再度看看車子,里面沒有動靜,于是才下定了決心朝阿古道:“你能打中我一鞭,證明你還不錯,值得我為你拔劍。這鞭子是你的武器嗎?”
  阿古把鞭子輕輕一丟,鞭柄自動插回車上的插孔中,又穩又准,可見他控勁用力的穩健。
  謝先生心中又是一惊,阿古把鞭子丟開,是表示要空手格斗的意思,他可不想上當。
  “原來你不是用鞭的,那也好,隨便你用什么武器好了,你沒有的話,我可以叫人幫你拿來。”
  聰明的謝先生從不做笨事,所以他先用話把對方擠死,逼得對方非用兵器不可。
  只是聰明的謝先生這次作了件最不聰明的事。
  他以為在目下的神劍山庄里,几乎已經搜索了天下任何一种兵器,即使外面的架子上沒有的,在里面的密庫中也能找得出。
  昔年百曉生曾作《兵器譜》,列天下的名家之器,先后排列成序,雖然列的是器,但實際上排的是人。
  《兵器譜》上排名第一的是天机老人的天机棒。
  第二是上官金虹的龍鳳環,第三是小李探花李尋歡的飛刀……
  因為他列的是器,所以一致公認為十分公平,雖然天机老人死于上官金虹而上官金虹卻死在小李飛刀之下。
  那是人為的緣故,李尋歡為人已近仙佛境界,一刀出手,只為救人,胸中從無殺机。
  所以他的刀的确不如龍鳳環,但上官金虹卻反而死于他的刀下。
  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許多事跡几經渲染,几乎已經變了質,几乎被人認為傳說了。
  可是,謝先生卻不以為這是傳說,他跟謝小玉有著一個共同的癖好,這癖好在謝曉峰身上就已經開始了。
  那就是搜集傳說中的名家兵刃,尤其是《兵器譜》上那些奇异的成名兵刃。
  謝曉峰少年時曾經為此著迷過,收集頗丰。
  后來謝曉峰本人淡薄了,謝先生繼而行之。
  這种有增無減的收集,自然是越來越丰,但是所有的收集到了謝小玉的加入后才成其大觀。
  因為她帶來了天机棒、風雨雙流星和呂奉先的鐵戟与一只鐵手。
  呂奉先因為排名在郭嵩陽的鐵劍之后,一气之下棄了自己成名的鐵戟,而專練一只手,他硬是把一只肉手練到了比金石更堅的程度。
  只可惜百曉生已死,無法為他這只手重新徘名,但毫無疑問不會比他的鐵戟低,因為他曾以這只手胜過列名第四的郭嵩陽。
  神劍山庄的收集几乎已近《兵器譜》上的十之七八。
  天机棒与龍鳳環都有了,唯一遺憾的是沒有找到小李飛刀与嵩陽鐵劍。
  小李探花后來雖然謝絕了江湖,間而神龍一現,在暗中做了許多惊天動地的大事,卻沒有一個人知其所終。
  他的刀跟他的蹤跡一樣,只在世間留下了動人的故事,沒留下一點影子。
  嵩陽鐵劍一直保存在郭家,那是最受尊敬的一個劍術世家,子弟多,劍術奇佳,但他們家教也好,不惹事。
  他們不惹人,也沒人敢惹他們,因為他們的先祖跟小李探花是生死之交,為李尋歡而獻出了生命。
  李尋歡一直在感到對他有愧疚,對他的后人自也特別照顧,而且把這個責任一直交下去。
  李尋歡之后,只有一個傳人葉開,也同樣受了郭家的人情,報答之心更深了。
  葉開之后,誰也不知道傳人是誰了,但是誰都不敢說他們沒有傳人。
  因為江湖上還經常有許多奇怪的事。
  很隱秘的事,突然被揭開了。
  很難纏的人,平白地掉了腦袋。
  很艱難的事,忽然有人暗地完成了。
  誰也不知道誰做的這些事。做事的人手法干淨,神龍不見首尾,武功高不可測,几乎無所不能。
  大家都相信是小李飛刀、葉開、傅紅雪那些人的傳人后代所為,而這些人對郭家都有深刻的關系,所以沒有人敢去找郭家的麻煩,連謝曉峰盛极一時,也沒有去找郭家挑戰。
  嵩陽鐵劍被郭家的后人奉為圣物供奉在祠堂中,那柄劍是李尋歡隨著郭嵩陽的遺体一起送回去的。
  小李探花曾在那儿結廬守喪,足足度過三個月之久。
  神劍山庄沒有敢去把那柄劍收來,因為謝曉峰絕不答應做這件事。
  謝先生夸下了海口,阿古沒開口,小香代他說了:“阿古大叔什么兵器都能使,但是最希望能夠一使當年李尋歡大俠的小李飛刀。”
  這是存心找麻煩,謝先生很坦然地道:“這個本庄拿不出來。相信不僅本庄拿不出來,普天之下也沒有誰能拿出來。”
  這句話的确是誰都不承認會錯的,只可惜說在謝先生口中就有了問題。
  小香笑嘻嘻地在腰間一摸,居然真有一把薄薄的小刀子在眾人眼前亮了一亮,但她很快就收了起來道:“小李飛刀的手法雖已成了絕響,但是小李飛刀卻仍是在人間有留存的,這也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東西。”
  謝先生目中不禁一亮,急問道:“姑娘手中的确是昔年小李探花所用的飛刀?”
  小香道:“如假包換。”
  謝先生道:“這實在叫人難以相信。”
  小香道:“小李飛刀雖然在出手后多半是收回的,但有些場合不便收回的也有。所以流傳在世間的不止是一把,只不過那些得主都异常珍惜,不舍得輕易拿出來示人。”
  謝先生不禁十分惊奇了,問道:“姑娘,你這把刀是怎么來的呢?我知道一定是祖上傳下來的,因為小李探花已經仙去多年,絕不可能親自送給你的。”
  謝先生問,小香原可以不答,但是如此客气地問她,就使她感到為難了。
  謝先生接著又道:“姑娘,小李探花一生光明磊落,他的事跡沒有一件是不可對人言的。除非你這柄刀是從別人那儿偷來的,否則你應該不怕說出來的。”
  小香終于咬咬牙道:“我倒不是偷來的,只不過這柄刀在我手里并不十分光彩而已。那是小李探花親手了給我祖父的,他也把他的飛刀技藝傳給了我祖父。”
  每個人都為之一震。謝先生道:“那你也會了?”
  小香搖搖頭道:“不會。小李探花雖然把他的飛刀絕技傳給了我祖父,卻被我曾祖父知道了,當時就挑斷了我祖父雙手的筋絡,使他終生不能發揮那些技藝。”
  “這是為什么呢?難道你家跟小李探花有什么過不去?”
  小香只說了一句話:“我姓龍,我本名叫龍天香。”
  謝先生偏又多問了一句:“你曾祖父一定叫龍小云?”
  小香黯然地點點頭,然后才歎了口气道:“我的高祖父跟李尋歡作對了一輩子,但是自己也痛苦了一輩子,我的曾祖輩武功為李尋歡所廢,也恨他入骨過,但那都不是真正的恨,他們傷害自己比加諸別人更多。”
  謝先生道:“我知道,誰都以為李尋歡受了你家的陷害,誰都以為龍嘯云受到李尋歡的報答太多,虧欠也太多,只有我以為是小李探花虧欠龍家的,因為他推給龍嘯云的是一生的痛苦。”
  小香略為安慰地點點頭道:“是的,小李探花自己也明白,他要教我祖父飛刀時也是這么說。他說他錯了,把我的高祖母讓給我高祖父是他這一生錯得最厲害的事,這件事不但使他們三個人痛苦終生,也使得很多人受到牽累。”
  小香的語气忽轉憤慨:“尤其是我家,到了后來,一直在受害中,別人知道我家是龍嘯云的后人時,都瞧不起我們,李尋歡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把他的飛刀秘技傾囊傳授給我祖父,叫他能出人頭地,可是被我曾祖父知道后,又阻止了……”
  謝先生道:“你曾祖父也太過分了,他阻止你祖父也罷了,又何必廢了他呢?”
  小香道:“要廢掉我祖父雙手的是我的高祖母。”
  眾人听后都為之一惊,連謝先生都叫出了聲:“你的高祖母?是那位曾經號稱武林第一美人的林詩音?”
  小香驕傲地道:“是的,相信到現在,江湖上再也沒有出現過第二個女人像她那樣令人難忘的。”
  謝先生不為這個抬杠,只是道:“她是李尋歡刻骨銘心的愛人,怎么會恨上李尋歡的?”
  小香驕傲地道:“她并不恨李尋歡,她只是要表示她的立場,因為她是龍嘯云的妻子,是龍小云的母親。盡管舉世都瞧不起我高祖父,她卻以她的丈夫為榮,無論如何,龍家的子孫決不需要小李探花的照顧。”
  “李尋歡知道這件事嗎?”
  小香道:“當然知道,因為小李探花當時也在場。他本來還在為我祖父求情,但是听了我高祖母的話后黯然而去,据說在那時候,他就絕足江湖了。”
  謝先生輕歎一聲道:“他們都是一些怪人,但毫無疑問,都是些至情至性中人。”
  小香不說話,眼光盯著謝先生,見他仍在閃爍不定地看著自己的袖品,笑了一笑,忽然道:“你一定很希望能夠得到這柄刀吧?”
  謝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姑娘既知敝庄專好搜尋各類前人的名器而獨缺了几樣……”
  小香笑了一笑道:“如此說來,我若是肯把這柄刀給你們,你一定是不會拒絕的了?”
  謝先生連忙道:“自然,自然,姑娘如肯割愛,任何條件敝庄部能接受。”
  他本是個老練的人,但是因為接触一件异常值得興奮的事,變得幼稚了,一直到說出話后,才想到對方絕不會輕易放手的,那不過在逗著他玩玩而已,不禁又有點嗒然若喪。
  小李飛刀在世間遺留數量是最多的,因為它是介乎暗器与兵器之間,不像別人的兵器只得一柄,時刻不离的,可是小李飛刀卻居然也是最難搜集的,因為大家都把李尋歡視作神明,自然而然,能夠跟小李探花沾上一點關系的人,都會感到無限驕傲,說什么也不肯把這种值得驕傲的證据讓給別人的。
  當然,小李飛刀留在人間的也不太多,因為他的刀的确具有一种特殊的結构,不同于尋常的。
  小香又從袖里取出了刀道:“這柄刀在別人手中或會視同拱壁,但是在我們姓龍的后人手中卻實在不算什么,我可以無條件地送給你。”
  一剎時謝先生以為自己在做夢,用他自己也難以相信的聲音道:“你要送給我?”
  小香笑道,“是的,我把它交給阿古,由他丟出來。你能接下了,那柄刀就是你的。”
  謝先生的臉色變了。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這句話已經流行了百余年,卻從沒有人怀疑過它的真實性。
  面對著這一柄天下無雙的利器,謝先生的确沒有接受的勇气。
  只可惜是他自己最先拔劍向人挑戰的。
  只可惜他是神劍山庄的總管,而此刻是在神劍山庄,當著他很多下屬們的面前。
  謝先生就是怕得要死,也無法拒絕了。
  何況小香已經把刀交給了阿古。阿古的大手一握,連刀帶柄全隱入手掌中,連影子都看不見。
  阿古的手上還戴了指套,帶著尖刺的指套,已經在等著他,就算他不上去,阿古也不會放過他。
  他搖晃著手中的長劍,筆直地刺過去,劍上沒有一點花招,可是這一招已具有地動山搖之勢。
  在周圍觀戰的人都為這一招所動,他們雖然离得還遠,都已經感到了砭肌的劍气,而身不由主地向后退。
  身受的阿古自然比別的人都強烈,但是阿古對于這一招的辦法卻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他舉起拳頭,對准劍上擊去。
  他的招數一出,謝先生就變了色。
  阿古在神劍山庄一共只露了一次手,那是在藏劍廬前對那四名劍奴。那一戰他只發出一招,就是挺身受了對方四劍聯刺而推開了他們,一拳打碎了藏劍廬的鐵鎖,揭開了秘密。
  那四劍全被他的气功所阻,沒有傷到他一點肌膚。
  可是四名劍奴接著發出了一手絕招,劍未及体,就把他逼得連連后退,幸而丁鵬的神刀出手,才擋住了那一劍。
  現在看謝先生的劍勢,絕不遜于四劍奴的那一招絕劍,而阿古居然敢用拳頭去擋。
  拳上戴著鋼制的拳套不錯,可是那一劍具有了雷霆万鈞之勢,連一座山都劈得倒,又豈是一拳所能阻?
  誰都以為阿古是活得不耐煩了,連小香都如此。
  但是謝先生的臉色卻變了,而且迅速地撤招收劍。只是阿古的拳頭出來,也不是人家可以收得了的。
  劍才抽到一半,就被阿古的拳頭擊中,“鐺”的一聲,長劍立刻脫手飛出,拳頭繼續向謝先生擊去。
  謝先生的身子也在繼續后退,但退得也不夠快,被拳風掃中了肩頭,身子平飛了起來。
  阿古的手掌一開,一道亮光出手,那是他掌中的小李飛刀。刀追上了空中的謝先生,射向了他的咽喉。
  謝先生已經被那一拳打得五髒离位,再挨上這一刀,即使他是有九條命的貓,也是九死一生了。
  不過他的運气的确還不錯。
  所謂運气好,也只是逃過了一死而已。
  在最危險的一剎那,有人一劍替他劈落了那柄飛刀,而謝先生本人卻結結實實地撞在牆上。
  幸好是背先撞上去的,順著牆滑下來,居然還能站在那儿,臉色蒼白,口角流血。
  阿古打出一拳,他卻挨了兩下,一記拳擊,一記撞擊。
  替他劈落飛刀的是謝小玉,手中拿著劍,冷冷地看著他。
  謝先生運了一陣子气才能開口說話,低著頭道:“小姐出來了,屬下無能。”
  謝小玉冷笑道:“你可真夠丟臉的!堂堂神劍山庄的總管,叫人家一個車夫一拳打敗了。外面已經有人在說神刀一出、神劍無光了,經你這么一襯托,就更像回事了。”
  謝先生苦笑道:“屬下自信武功不會遜于他,只用錯了招式。屬下發出了那一式‘山雨欲來’是想把他逼退了,好繼發后面的殺手的,哪知道他競會真拼硬干了。”
  小香現在才明白謝先生為什么不堪一擊了。
  他那石破天惊的一劍原來只是虛招,真正的殺手還藏在后面。
  看那一劍的聲勢,誰都不會以為是虛招。
  因此,相信不知有多少人折在那一招下,這原也是万無一失的一招。
  只是謝先生的運气太坏,他遇上的對手是阿古。
  阿古是個從不知道后退的人,他怎么不倒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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