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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




  昏黃的燈光,從貨倉的夭窗上斜斜照進來。
  露絲蜷曲在貨倉的角落里,想偷偷看一看她的瑞士名牌手表。
  表卻已停了,表停的時候是十點十分。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露絲想問,又不敢問。
  她臉上的血雖已于了,但左眼卻已腫得連張都張不開來,鼻梁似也有些歪了。
  只要垂下眼,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嘴,本來的櫻桃小口,現在也已腫得很高。
  可是她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臉,她不知道自己的臉已被打成什么樣子。
  她連想都不敢想。
  黑豹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里,黝黑陰沉的臉上全無表情。
  “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想把我怎么樣?”
  露絲當然更不敢問。
  她又希望她父親和那很有力量的朋友,能找到這里,救她出去。
  他們現在為什么還不來呢?
  “現在一定已經快天亮了。”
  在露絲的感覺中,每一分鐘好像都有一個鐘頭那么長。
  她不由自主又偷偷看了看她那早已停了的表。
  “現在還不到十二點。”黑豹忽然道。
  還不到十二點?時間為什么過得如此饅?
  從那燈火輝煌的賭場,到這陰森潮濕的貨倉,簡直就好像從天堂墮人地獄一樣。
  露絲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事,只希望這不過是場惡夢。
  但這場惡夢到什么時候才能醒呢?她忍不住偷偷歎了口气。
  “你放心。”黑豹忽又笑了笑,笑得很奇怪:“很快就會有人來救你的。”
  露絲不敢相信。
  “他們雖然找不到我,卻能找到那輛汽車。”黑豹淡淡道,“那輛汽車就停在外面。”
  露絲終于忍不住問:“你……你難道故意要他們找到這里來?”
  黑豹冷笑。
  “你難道想用我來要脅他們?”
  黑豹還是在冷笑。
  露絲眼睛里忽然充滿希望:“只要你肯放了我,無論你要多少錢,我父親一定會付的。”
  黑豹看著她,冷冷的道:“你自己覺得自己能值多少?”
  “……”露絲說不出來。
  世上又有誰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价值。
  “以我看,你只不過是條一文不值的母狗,”黑豹冷笑,道,“我若是你老子,我連一毛錢都不會付。”
  “我自己也有錢,我可以帶你去拿,可以全部給了你。”
  “你有多少?”
  “有一万多,都是我的私蓄。”
  “不是別人嫖你時給你的?”
  露絲實在忍不住了,大聲道:“我若不高興,別人就算付我十万,也休想動我一根手指。”
  黑豹突然大笑,笑得几乎已接近瘋狂。
  露絲吃惊的看著他,她已發現這男人一定受過很大的刺激。
  這种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就跟那些受過很深刺激的女人一樣。
  他們往往連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露絲的身子不由自主又在往后縮。
  黑豹的笑聲突然停頓,突然跳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厲聲問:“外面是什么人?”
  其實外面并沒有什么聲音。
  汽車馬達很遠就熄了火,每個人走過來時的腳步都很輕。
  他們已看見了那輛停在暗巷里的車子,所以都特別小心。
  但黑豹卻似有种野獸般的第六感,他們還沒有走到門外,就已被發覺。
  “這小子好長的耳朵。”張大帥冷笑,“但只要他的人在里面,無論他有多長的耳朵,我都要割下來,連他的腦袋一起割下來。”
  “這可能是個圈套,”旁邊有人在說話,“說不定金二爺已經在里面埋伏了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張大帥就一口痰唾了過去,道:“入你娘的皮活儿,你他奶奶的以為老子真是個大老粗。”
  “大帥早已調查過了,金二爺得力的人都在原來的地方沒有動,就算有几個小唆羅在這里,也濟不了事的。”又有人在解釋。
  “但黑豹卻是金二爺的親信,大帥若真的干了他,金二爺難免要生气的。”
  這個人叫張勤,不但是張大帥的親戚,而且從“老八股党”的時候,就跟著張大帥。
  他臉上被唾了一口痰,連擦都不擦,還是忍不住要將心里的話說出來。
  只要有張大帥的一句話,就算要他割下腦袋,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這种人在“上流社會”中少見,但在江湖中卻有不少。
  “我入你娘,你老子怕過誰?”張大帥嘴上雖在罵,心里卻對這個人喜歡得很。
  他罵得越凶的人,往往就是他越喜歡的人。
  “大帥其實早就想動金二爺了,現在這正是個好机會。”旁邊又有人在悄悄解釋,“只要黑豹一死,金二爺就等于斷了一條膀子,他若能忍住這口气倒還罷了,若是忍不住,嘿嘿——大帥只怕馬上就要他的好看。”
  張勤不再說話,他終于明白了。
  他本來就在奇怪,張大帥怎么會為了梅律師的女儿動這么大的火气。
  現在他才明白,張大帥只不過是在借題發揮,先投個石子問問路。
  張勤忍不住在心里歎了口气,江湖中這些勾心斗角的勾當,他實在不太懂。
  他已下決定,只要張大帥這件事一辦妥,他就回家去啃老米飯。
  “黑豹,你听著,只要你放我女儿出來,我們什么事都好談。”梅禮斯父女關心,終于忍不住大聲呼喊了起來。
  過了半分鐘,貨倉中就傳出了黑豹的聲音:“先談條件,再放人。”
  “什么條件?”
  “這條件一定要張三爺自己來談,他可以帶兩個人進來,只准帶兩個人,不准多。”
  “我入你娘,老子几時跟別人談過條件。”張大帥又開口罵了。
  “不談條件我就先殺了她!”黑豹的聲音又冷又硬。
  梅禮斯眼睛部紅了,拉起張大帥的手:“我只有這么樣一個女儿,我一向是你的朋友,你救了她,以后我什么事都可以替你做。”
  張大帥終于跺了跺腳:“好,我就听你的,高老弟,你跟我進去。”
  梅禮斯搶著道:“還有我。”
  “你沒有用,”高登冷冷道:“你進去反而成了累贅。”
  梅禮斯想瞪眼,卻垂下了頭。
  一個人在求人的時候,無論受什么樣的气,都只好認了。
  那兩個日本人忽然同時搶前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們雖然听得懂一點中國話,卻不會講。
  這兩人一個叫野材,一個叫荒木。
  張大帥選了荒木。
  高登卻又搖頭。“他雖然是柔道高手,到時候卻未必肯真的替你賣命。”“你選誰?”
  高登轉過頭,去看張勤,“這些人里面只有他對你最忠實。”
  張勤目中不禁露出了感激之色,右手已撤下了插在腰帶上的斧頭。
  張大帥突然大笑,拍著高登的肩:“想不到你非但槍法准,看人也很准。”

  貨倉的門并沒有上閂。
  張勤輕輕一推,門就“呀”的一聲開了。
  門里陰森而黝暗,只能夠看見到一堆堆零亂的空木箱。
  張勤右手緊握著斧頭,左手拿著根手電筒。
  可是他井沒有讓電筒亮起來,他怕電筒一亮,黑豹更不肯現身了。
  無論如何,他總算也是個老江湖。
  “黑豹。”張大帥的火气又將發作,“你連面都不敢露,還跟老子談什么條件。”
  這句話剛剛說完,黑暗中就響起黑豹那冷冰冰的聲音。
  “我一直在這里,你為什么不抬起頭來看看!”
  聲音是從上面傳下來的。
  張大帥一抬頭,果然立刻就看見了黑豹站在一堆木箱上。
  手電筒的光也亮了起來。
  光柱并沒有照著黑豹卻照在一個赤裸裸的女人身上。
  她曲線玲嚨的軀体,在燈光下看來,更令人心跳。
  張勤的心在跳,不由自主將電筒熄了。
  他畢竟是個老實人。
  “滾下來。”張大帥怒吼,“老子不喜歡別人站在老子頭上跟老子談條件。”
  “我要說的話,就在這里說。”黑豹冷冷道,“你可以不听。”
  “你有話快說,有屁就快放。”張大帥居然忍住了气。
  “你上當了。”黑豹在冷笑。
  “上當,上什么當?”
  “你以為這件事真是我自己干的?”
  “不是?”
  “金二爺叫我誘你到這里來,而且算准了你一定會來。”
  張大帥這次居然沒有插嘴,讓他說下去。
  “你既然親自出馬,就一定會將你手下的好手全部都帶來。”黑豹的聲音很冷靜:“金二爺就可以一下子去搗破你的老窩,先讓你無家可歸,再讓你無路可走。”
  張大帥的濃眉又打了個結:“我入你娘,你他奶奶的是不是想挑撥老子兄弟。”
  “這些話你本來不必告訴老子的。”張大帥忍不住又道。
  “我告訴你,只因為我也上了當。”
  “你上了什么鳥當?”
  “他本來答應支援我的,但現在我卻一個人被困在這里,”他的臉在陰影中,根本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可是他那雙發亮的眼睛里,的确帶著种被騙了的痛苦和憤怒之色。
  張大帥盯著他,顯然還是不太相信。
  “我坐那輛車子,就是要引誘你們追到這里來。”
  “這也是金老二的主意?”
  黑豹點點頭:“我既然知道你們要來,為什么還要在這里等?”
  “這個人雖然有點愚蠢,卻絕不是呆子。”高登忽然道。
  “這世上并沒有真的呆子。”黑豹冷笑著說,“我在這里等,只是因為我相信金二爺絕不會出賣我。”
  “那老小子有時連他的祖宗都會出賣。”張大帥好像忽然變得在幫黑豹說話了。
  “你在為別人賣命的,卻被那個人出賣了,這种滋味實在不好受。”
  黑豹說的這句話,張大帥并沒有听。
  他在張勤耳畔吩咐:“叫荒木帶十八個人赶回去。”
  “這里呢?”張勤問。
  “這里有高登一個,已可抵得上十個。”
  黑豹還在繼續往下說:“不管他姓金也好,不姓金也好,只要他騙了我,就得付出代价。”
  張大帥這才問道:“你想報复?”
  “只要你給我机會,讓我走!”
  張大帥沉吟著:“我不但可以給你机會,還可以給你五万塊。”
  在談這种事的時候,他那些罵人的話,忽然全部听不見了,神情也變得非常嚴肅:“只要你真的肯替我去做了金老二,你要求的條件,我全部可以答應。”
  “你肯先放我走?”
  “當然。”張大帥道,“但你也得放了這女人。”
  “你還得給我輛車子。”
  “行。”
  黑豹的眼睛更亮了:“一言為定?”
  “閒話一句。”
  “好,你退后三步,我就下來。”黑豹的人已開始動,手里的鑰匙立刻響了起來。
  張大帥立刻退后了三步,卻乘机在高登耳畔輕輕說了八個字:“先殺女人,再殺黑豹!”

  十二點一分。
  在霞飛路后面的高級住宅區,有一棟面積很大的三層樓花園洋房。
  壁上的大鐘剛敲過十二響,忽然有六輛轎車急駛而來,停在門外。
  下門按鈴的是金二爺的司机老劉。
  老劉的臉是張公館每個人都認得的。
  本來門禁森嚴的張公館,鐵柵大門立刻開了。
  金二爺背負著雙手,慢慢的下了車:“你們的三爺呢?”
  “三爺不是跟二爺一起在田八爺家里喝酒么?”應門的陳大麻子覺得很奇怪。
  陳大麻子也是張大帥手下的老人了,一柄斧頭劈死過不少跟“老八股党”作對的人,若不是因為好酒貪杯,也不會屈為門房。
  若不是因為他雖然好酒,卻很忠誠可靠,張大帥也不會要他做自己老窩的門房。
  金二爺吸了口雪前,慢饅的噴出來:“我跟他早就分手了,他怎么還沒回來?”
  陳大麻子當然也不知道。
  他正想開口,忽然一陣刺痛。
  劉司机手里剛抽出來的一柄刀,已刺入了他的左胸旁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間。
  那里正是距离心髒最近的地方。
  陳大麻于連一聲慘呼都沒有發出來,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后,嘴角才開始泌出鮮血。
  他的眼睛并沒閉起來,一雙凸出的眼珠子,還在瞪著金二爺。
  金二爺卻再也沒看他一眼,噴出了一口雪前煙,揮手道:“先搜三樓上二姨大臥房里的保險箱,若有人擋路的……”
  他沒有說下去,只做了個手式。
  這手式的意思就是:“格殺勿論!”

  “先殺女人,再殺黑豹!”
  高登的手已經滑入晚禮服的衣襟,指尖已触及了槍柄。
  他的手指比槍還冷。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看清了張大帥這個人。
  他不愿為這种人做任何事,可是他們之間的“合約”卻必須遵守。
  槍手也有槍手的規矩。
  黑豹已挾著露絲從木箱上跳下來。
  露絲已暈了過去,所以她死的時候并沒有痛苦。
  “砰”的槍聲一響,子彈已貫穿了她的眉心,射入她大腦。
  高登的槍是絕不會落空的。
  張大帥眼睛里露出滿意的表情,他的錢花得并不冤枉。
  他已看出黑豹絕對沒法子用一個死人未作盾牌,高登的槍再一響,黑豹就得倒下去。
  但是槍聲并沒有再響。
  就在第一響槍聲過后的那一剝那間,只听“叮”的一聲,一柄鑰匙已經插入了高登的槍管,子彈已射不出來。
  几乎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黑豹的人突然豹子般沖起,一竄三丈,扑向張大帥。
  張大帥的江山也是用血汗拼出來的。
  他并不是個反應遲鈍的人,多年來養尊處优的生活,顯然已使得他肌肉漸漸松弛。
  但他的動作還是很快。
  黑豹的身子一沖起,他已翻身沖出去,一面伸手拔槍。
  但他的槍已在賭場中交給了梅禮斯,現在還擺在賭場的那張桌子上。
  他的手掏空,掌心捏起一把冷汗。
  就在這時,他只能感覺到黑豹身子扑過來時,所帶起的風聲。
  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行動已遠不及昔日迅速,忍不住夫聲大呼:“野村——”
  外面果然有個人拼命沖了進來,但卻不是野村。
  鋒利的斧頭寒光一閃,直劈黑豹,來拼命的果然還是張勤。
  他的斧頭已剁向黑豹的膝蓋。
  黑豹忽然凌空大喝,身子突然一翻。
  喝聲中,張勤只看見黑豹的腿突然向后踢出,一只拳頭卻已像鐵錘般擊在他鼻梁上。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鼻梁碎裂時的那种痛苦和酸楚,可以感覺到眼淚隨著鮮血一起流出來。
  但他再也不能感覺到別的事了。
  黑豹的身子落下時,腳已踢在他咽喉上。
  他倒下去的時候,手里還是緊緊的握著他的斧頭。
  暈眩中,他仿佛已回到了他的老家,正好他少年時已娶回家的妻子,坐在他們那老屋的門口,呷著杯苦茶,眺望著西天艷麗的晚霞……
  他本該早些回去的。
  也許他這种人根本就不該到這种大都市來。
  高登看著手里的槍,似乎在發怔。
  槍管上竟已有了裂痕,這一把鑰匙的力量好大!
  黑豹一踢飛張勤,忽然轉過臉露出雪白的牙齒向他一笑,道:“我欠你一次情,現在已經還給你。”
  高登冷冷的看著他。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訴你。”他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一個真正的槍手,身上絕不會只帶著一柄槍的。”
  他的左手里忽然又多出一柄槍。
  黑豹仿佛一怔,但他的人已扑了出去。
  外面的情況已完全改變。
  張大帥沖出來時,已發覺情況改變。
  加上司机,他本來還有十三個人留在外面。
  這十三個人全都是經歷無數次血戰的打手,都曾經替他賣過命。
  他帶在身旁的,本就是他部屬中最忠實,最精銳的一批人。
  雖然他大部分契約、股票和秘密文件全都在他三樓上那個德國制的保險箱里,但他的命畢竟還是比較重要些。
  可是他出來的時候,外面這塊空地上,竟多出了二十個人。
  二十多個穿著黑色的短褂,用黑巾蒙著臉的人。
  他們手上都拿著刀。
  不是這地方黑社會中常用的小刀,而是那种西北邊防軍使用的鬼頭大刀。
  刀柄上還帶著血紅的刀衣。
  張大帥又惊訝,又憤怒。
  這二十几柄大刀已將他的人包圍住。
  “你們是什么人?干什么來的?”他的惊訝顯然還不及恐懼深,所以他的聲音已有些發抖。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他的話現在已不值得重視,何況這句話根本就不值得答复。
  然后他就听見黑豹在身后冷笑:“現在你是不是還想跟我談談條件?”
  張大帥霍然轉身,盯著他:“他們是你的人?還是金老二派來的?”
  “這一點你根本不必知道。”黑豹的背貼著牆,他還是不想在背上挨一槍。
  “無論他們是誰的人,都一樣可以殺你!”
  張大帥長長吸進一口气,冷笑道:“要殺我只怕還不容易。”
  “你想試試?”黑豹的聲音冷酷而充滿自信。
  “你要什么條件才肯讓我走?”張大帥很迅速的就下了決心。
  他本來就是個很有決斷的人。
  “只有一個條件。”
  “你說。”
  “跪在我面前磕三個頭。”
  張大帥的臉色變了,突然大喝:“野村。”
  那日本人雖然也有點恐懼,但日本武士道的精神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他立刻向黑豹扑了過來。
  黑豹笑了。
  他雪白的牙齒在黑暗中看來更像是個吃人的野獸,他招了招手,踏上三步。
  “來罷,我早就想領教領教你們這些日本人究竟有多大本事。”
  他剛招手,這日本人突然間已搭住了他的手腕,他的人忽然間已被掄了出去。
  高登站在黑暗的陰影中。
  他看著梅禮斯奔進來,抱著他女儿的尸体,無聲的流著淚。
  法國人也是人。
  血,畢竟是比水濃的。
  高登又轉過臉,去看外面的情況,他恰巧看見黑豹被掄了出去。
  黑豹的頭眼看已快撞上貨倉屋頂的角。
  那日本人看著他,臉上已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誰知黑豹的腳突然在屋角上一蹬,身子已凌空翻了過來。
  沒有人能形容出他這种動作的矯健和速度。
  野村臉上的笑容突然凍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不能不信。
  忽然間,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向他扑了起來,左時曲起,右拳半扣。
  野村雖吃惊,但一個像他這樣的柔道高手,養气養靜的功夫絕不是白練的。
  他還是一眼就看出對方用的正是他們從“唐手”中變化的“空手道”。
  他在日本時,就已跟“空手道”的高手交過無數次手。
  空手道的招式他并不陌生。
  他已准備好對付的法子。
  誰知黑豹一出手,招式竟然變了。
  他的拳和肘都沒有使出來,竟突然蹲下去,掃出一腿。
  張大帥手下的那兩個練譚腿的高手,都已認出他使出的這一著正是正宗北派譚腿。
  譚腿的招式本來是和空手道完全相反。
  這變化實在太大,實在太炔。
  但野村的反應也不慢,大吼一聲,他的人也憑空跳了起來。
  誰知黑豹這一腿還有變化。
  他的右腿剛掃出,彎曲的左腿突又彈起。
  他的拳頭突然已打在野村鼻梁上。
  野村竟沒有鼻梁。
  這鼻子競是軟的,就像是一團軟肉——他的鼻梁早已動手術拿掉了。
  黑豹打碎過無數人的鼻子,卻從來也沒有打過這樣的鼻子。
  他一怔,手腕已又被野村捉住。
  這次野村不再上當,并沒有將他掄出去踏步進身,將他的手臂在肋下一挾一撞,競想生生的將這條手臂挾斷!
  黑豹的身子已被摔轉,另一只手已無法使出。
  張大帥的眼睛里又發出了光。
  只听一聲狂吼,一個人飛了出去,重重的撞上后面的牆。
  他倒下來的時候,鮮血已從他眼睛、鼻子、耳朵和嘴里同時流了出來。
  這個人并不是黑豹,是野村。
  他忘了黑豹還有一雙腳,更想不到黑豹在那种情況下還有力量踢出這一腳。
  他本來已扣住了這個人的關節和筋脈,黑豹全身的力量本已該完全被制住。
  誰知道這個人竟是個野村永遠無法想象的超人。
  他競能在最不可思議的時候,發揮出他最可怕的力量!
  看著野村已軟癱了的尸体,每個人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恐懼之色。
  這個人本來就像是鐵打的,但倒在地上時,卻像是只倒空了的麻袋。
  黑豹卻還是像標槍般站在那里,冷冷道:“听說這里還有南派‘六合八法’和北派‘譚腿’的高手,還有誰想來試一試?”
  沒有人敢動。
  黑豹忽然發現每個人的眼睛部在看著貨倉大門,張大帥的眼睛里忽又充滿了希望。
  他身子立刻凌空躍起,忽然間已落在張大帥身旁,閃電般扣住了張大帥的臂。
  他已發現這里只有張大帥才能擋得住高登的槍。
  高登手里并沒有槍。
  他正從貨倉里慢慢的走了出來,身上的晚禮眼看來還是筆挺的,襯衫也還是同樣洁白。
  看他的神態,仿佛正在走進一家樂聲悠揚,美女如云的夜總會。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這里已成為戰場,好像根本不知道這里有几十個久經訓練的職業打手,隨時都在准備著拼命。
  黑豹又笑了。
  他欣賞這個人,更欣賞這個人的冷靜和鎮定。
  這點他并不想掩飾。
  高登已慢慢的走到他身旁,聲音也同樣鎮定:“現在我是不是可以走?”
  黑豹微笑著:“前面的路上有泥,我只希望你小心些走,莫要弄髒了你的鞋子。”
  高登的嘴角仿佛也露出一絲笑意:“我走路一向很小心的。”
  “那最好。”
  “以后我還會去看你。”
  “隨時歡迎。”
  “但現在我還想帶一個人走。”
  黑豹的笑容似已有些僵硬,眼睛盯著高登的手,過了很久,才慢慢的問出一個字:“誰?”“你應該知道是誰。”高登看著張大帥,張大帥已緊張得開始流汗的臉,立刻又有了生气。
  黑豹沉吟著:“你是來殺人的,還是來救人的?”
  “我要殺的人本來是你。”
  “哦。”
  “但現在你還活著,所以……”
  “所以怎么樣?”黑豹追問。
  “所以你欠我的,我卻欠他的。”
  黑豹的目光也轉到張大帥身上道:“所以你要帶他走?”
  “是。”
  高登的回答也同樣簡單。
  黑豹突又露出他野獸的牙齒笑了:“可是我想他絕不會跟你走。”
  “為什么?”
  “因為這里還有他的兄弟,他怎么肯甩下他們一個人走?”
  高登突然也笑了。
  他好像覺得黑豹這句話說得好妙,笑容中甚至已露出欣賞之意。
  他欣賞黑豹正如黑豹欣賞他一樣。
  這一點他不想掩飾。
  他忽然轉向張大帥:“你現在想不想走?”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看著張大帥,張大帥卻沒有看他的這些弟兄,連一眼都沒有看。
  “他奶奶的熊,”張大帥又戴上了他那副面具,“這里既沒有女人,也沒有牌九,老子為什么不想走?”
  黑豹突然大笑。
  他已經發現那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悲憤失望之色。
  “好!”他大笑著道,“張大帥果然是條夠義气、夠朋友的好漢!”
  “你現在才明白?”高登也在微笑著。
  “你現在才明白,只不過現在才證實了而已。”黑豹仍在大笑。
  “就憑這一點,我就該讓你帶他走。”
  因為他已發覺,張大帥縱然還能活著,但在他兄弟們心里卻已死了。
  永遠死了。
  就憑這一點已足夠。
  這一點張大帥自己也并不是不明自,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現在情勢之強弱,他也看得很清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甚至已想到以后向別人解釋的話:“我那次走,是因為我必須忍辱負重,必須要報复。”
  在這些話當中,他當然還要加上儿句“他奶奶的熊”。
  大老粗說的話,是絕不會有人怀疑的。
  現在黑豹已放開了他的臂。
  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張大帥拍了拍衣襟,踏著八字腳走過來,眼睛還是不敢往他的兄弟們那邊看。
  但他卻在大笑著:“現在時候還早,咱們還可以去再賭一場。”
  高登冷冷道:“只要你還是肯故意輸給我,我總是隨時奉陪。”
  張大帥咯咯的干笑著,笑得實在并不好看。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听見有個人在呼喊:“等一等!”
  一個從黑暗中走出來,卻是那位法國律師梅禮斯。
  張大帥皺起了眉。
  難道這法國人也想跟著一起走?黑豹會不會再多放一個人?
  不管怎么樣,張大帥現在卻不想有人再來多事了,他已經准備不理這個曾跟他合伙過的法國朋友。
  法國人的眼睛卻在盯著他,眼睛里好像已布滿了血絲。
  “我只有一句話想問你。”
  只問一句話,總不會有太多麻煩的。
  張大帥總算停下腳步,皺著眉道:“什么話?”
  梅禮斯的臉色蒼白,怒聲道:“你為什么要他殺死我女儿?”
  “你他奶奶個熊。”張大帥又開口罵了:“這里又不是他奶奶的法庭,你問個鳥!”
  梅禮斯瞪著他,眼睛更紅。
  張大帥已扭過頭准備走了。
  突又听見梅禮斯又在大喝:“我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張大帥口過頭,正准備大罵,但卻沒有罵出來,因為他已看見梅禮斯手里的槍。
  那正是他剛才交給這法國人的槍。
  梅札斯本已將這柄槍放在桌上,臨走時卻又偷偷帶在身上。
  “我要告訴你,”梅禮斯的聲音突然也變得非常鎮定。
  “我的槍法的确也很准,現在就要把你打出兩個屁眼來,第二個屁眼就在你臉上。”
  張大帥的臉已扭曲。
  他已看見他自己的手槍里冒出了火光,也听見了槍聲一響。
  “他奶奶的……”
  這句話他還沒有完全駕出口,他的人已倒了下去,臉上多出的那個屁眼里,鮮血已箭一般標了出來。
  梅禮斯看著他倒下去,突然瘋狂般大笑起來。
  他大笑著,將手槍插入自己嘴里。
  接著,又是槍聲一響。
  他的笑聲立刻停頓。
  這一槍也就是這地方最后的一響槍聲。
  現在正是十二點三十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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