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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槍·槍手




  槍也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只握槍的手,這個握槍的人。
  他就坐在那張舖著綠絨的賭台后,穿著純黑的夜禮服,雪白的絲襯衫,配上黑色的蝴蝶結,鑽石領針在燈下閃閃的發著光。
  他的裝束和別的豪客完全沒什么兩樣,正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
  他的臉色蒼白,眼睛深陷下去,顯然也是因為大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
  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冷得像冰。
  他看著你時,無論看多久,都絕不會眨一下眼睛。
  還有他的手。
  蒼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齊,手指長而瘦削。
  黑豹從未看見過一雙如此穩定的手。
  就因為這雙手,這雙眼睛,黑豹對他說出來的每個字都絕不怀疑。
  “只要你動一動,我保證你臉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只眼睛。”
  這种人說出來的話,絕不是嚇人的。
  黑豹沒有動。
  他甚至已可感覺到,自己雙眉之間已開始在冒冷汗。
  這人盯著他的臉:“你就是黑豹?”
  “是。”
  “我在柏林的時候已听見過你的名字,你的出手确實很快。”
  “……”
  “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證,世上最快的,還是從手槍里射出的子彈。”
  “我相信。”
  “你最大的好處,就是能相信別人的話。”這人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否則你現在已帶著你的第三只眼睛下了地獄。”
  “我也听說過你,”黑豹忽然道:“你叫高登,是個在德國長大的中國人。”
  “你的消息也很靈通。”
  “只有消息靈通的人,才能活得長些。”
  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种冷酷的笑怠:“你猜你還能活多久?”
  黑豹看著他的手。
  他的手還是同樣干燥。同樣穩定。
  黑豹忽然笑了:“無論活多久都沒關系,像我你這种人,本就活不長的。”
  “我們這种?”
  “你跟我豈非本就是同一類的人?”黑豹的聲音也很平靜,“我們為別人拼命,為別人殺人,遲早也有一天,要為別人死。”
  高登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但深沉的眼睛里卻似已露出痛苦之色。
  梅子夫人已經披上了別人為她送來的大衣,忽然大聲呼喊:“你為什么還不殺了他?你還在等什么?”
  “我高興等多久就等多久,”高登的臉色已沉了下去:“我無論做什么事的時候,都不喜歡別人多嘴。”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梅子夫人的气焰然高了起來。
  “我當然知道,”高登冷笑:“你是個婊子,雜种的婊子。”
  梅子夫人的臉一下子又變成蒼白,全身又開始在發抖。
  那种高貴傲慢的態度,現在在她身上已連一點都看不見了。
  “我總有一天要你后悔的,”梅子夫人咬著牙:“總有一天。”
  高登冷冷道:“我現在就可以要你后悔,”
  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槍,放在桌上。
  就在這一瞬間,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躍起。
  他并沒有向高登扑過去,高登的手,距离他的槍只不過才三寸。
  他向露絲扑了過去,一出手,就抓住了這少女的手臂。
  露絲尖叫,梅子夫人也在尖叫。
  黑豹冷冷道,“你們若想這婊子的女儿活著,就讓開一條路,讓我走。”
  打手們還在遲疑,梅子夫人已大叫:“照他說的話做,快讓路。”
  黑豹用一只手扶起露絲,擋在自己面前,倒退著走出去。
  “我們放你走,你為什么還不放開我女儿?”
  梅子夫人又在叫,“六個小時之內,我一定放她回來,”黑豹冷冷道,“所以這六個小時里你們最好乖乖的什么事也不要做。”
  “請等一等,”高登忽然道,“我還有句話要你听著。”
  “我在听。”
  “我先殺了她,還是可以殺你,”高登冷笑著,“我并不在乎多殺一個婊子的女儿。”
  “我明白。”
  黑豹已退出門,突然翻身,一眨眼就看不見他的人了。
  大廳里突然變得墳墓般靜寂。梅子夫人怔在那里,這貴婦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條母狗,打手們一個個垂頭喪气,已退到角落里的賭客們,都在后悔今天不該來的。
  然后他們又听見高登冰冷的聲音:“這里的人既然還沒有死光,為什么不賭下去?我還沒有贏夠哩。”

  田八爺家里也在賭,賭牌九。
  推庄的人是金二爺,他已輸了十万,嘴里叼著的雪前煙灰雖已有一寸多長,卻還是連一點都沒有掉下來。
  無論誰都知道,金二爺是個最沉得住气的人,尤其是在賭的時候。無論輸贏有多大,他都絕不會動聲色。
  田八爺是大贏家,當然也很冷靜。
  張大帥就不同了。
  他也陪著輸了五万,已開始暴跳如雷,多种罵人的話已一起出籠。
  “我入白娘的皮活儿。”張大帥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拍,“又是他奶奶蹩十。”
  除了“老八般”碩果僅存的這三位大亨外,還能在旁邊陪著押一押的,就只有三個人。
  一位心寬体胖,手上戴著一枚十克拉大鑽戒的,是大通銀行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活財神”朱百万。
  一位面黃肌瘦但卻長著個大鷹鉤鼻子的老人,是前清的一位遺老,曾經做過江蘇阜台的范鄂公。
  他是湖北的才子,是晚清的名士,現在卻是個二爺的清客和智囊。
  這兩人坐在一起,正是個最鮮明的對照。
  還有位穿著极考究,風度极好的外國紳士,正是法國名律師梅禮斯。
  他在中國已近四十年,中國話說得甚至比有些中國人還好。
  除了他們外,其余的人,只不過在旁邊湊趣而已。
  “他奶奶的熊,這一注老子總算押對了吧。”張大帥又把手里的兩張牌往桌上一拍。
  一張天牌,一張人牌。
  天杠。
  張大帥臉上發出了光,無論怎么說,天杠都不能算小牌了。
  金二爺不慌不忙的也亮出了他的牌。
  一張丁三,一張二六。
  至尊寶猴王,統吃。
  張大帥跳起來,“吧”的一拍桌子,几乎連桌子都翻了。
  他什么話也不說,拉起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往內房走。
  金二爺彈了彈煙灰,微笑著道:“老三還是老毛病不改,一輸多了,就要弄個清倌人開采,沖沖喜。”
  “二哥以前難道又是什么好人?”田八爺笑著道:“但自從有了春姑娘后,二哥倒改了不少,簡直變成了個道學君子。”
  金二爺大笑。
  站在他身后,那波斯貓一樣的美麗女人,也紅著臉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玫瑰般的面頰上,一邊露出一個深深的酒渦。
  這時候大廳外走進一個穿著白制服的仆役來,在梅禮斯耳朵旁悄悄說了兩句話。
  這位名律師告過罪后,就跟著他走了出來。
  等到再進來的時候,這位在法庭上一向以冷靜著稱的律師,竟像是變了另一個人。
  他沒有在賭台旁停留,就立刻沖入了后面專門為客人准備的內房。
  金二爺看在眼里,臉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知道黑豹的任務一定已成功了。

  英國名牌的勞斯洛埃斯汽車,在駛得最快的時候,車里的人唯一能听到的聲音,也只有時鐘的“嘀嗒”聲——這是汽車厂的豪語,也是事實。
  露絲蜷曲在車廂的一角,身子雖然還在發抖,臉上的淚卻已干了。
  汽車是她父親的,車上的司机卻已換了個陌生人。
  就算在這最繁華的大都市里,這种名牌汽車也只有兩部。
  事實上,這种汽車全世界都沒有几輛。
  這本是她常常覺得自傲的,但現在她卻希望這是輛老爺車,希望別人能追上來。
  黑豹斜倚在車廂另一邊,冷冷的看著她。
  只看,不說話。
  他本就是個不喜歡多說話的人。
  露絲正咬著嘴唇,所以她苹果般的面頰上,也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渦。
  黑豹正在看著她的酒渦。
  “你……你究竟准備要把我怎么樣?”露絲終于忍不住問。
  她說的中國話也和她父母同樣標准,但黑豹卻好像听不懂。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口答:“我要帶你到一個安全而秘密的地方十”
  “然后呢?”露絲可以听見自己的心在跳。
  黑豹還是在看著她的酒渦,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回答:“然后我就要強奸你!”
  一位像露絲這樣的千金小姐,听到“強奸”這樣兩個字,就算不嚇得立刻暈倒過去,也要大叫起來。
  但露絲的反應卻很奇怪。
  她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靜靜的坐在那里,看著黑豹。
  車廂里很暗。
  在暗影中看去,黑豹就像是一個用大理石雕刻出的人像。
  他臉上的輪廓鮮明而突出。“你用不著強奸我。”露絲忽然說。
  黑豹的臉上雖然仍不動聲色,可是顯然也覺得很奇怪。
  “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千金小姐,十五歲的時候,我已有過男人。”
  她看著黑豹臉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得很甜,臉上的酒渦更深:“所以你根本用不著強奸我,因為我本來就喜歡你,只要你叫前面的司机下車,在車上我就可以跟你……”
  她忽然停住了嘴。
  因為她覺得黑豹的反應也很奇怪。
  別的男人听了她的話,縱然不覺得受寵若惊,也一定會很愉快的。
  但黑豹臉上卻突然露出种近于瘋狂般的憤怒表情,眼睛里也像明火焰燃燒了起來。
  “原來你也是個婊子,是條母狗,隨便跟哪個男人你都肯上床?”
  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就像是野獸從喉嚨里發出的憤怒吼聲。
  露絲看著他,淺藍色的眼睛已露出惊訝恐懼之色。
  她一向對男人很有把握。
  但是她實在弄不懂這個男人,也不懂他為什么會突然變得如此憤怒。
  她盡量控制著自己,勉強露出笑容:“我當然要選男人,可是,像你這种男人,每個女人都喜歡的。”
  “你喜歡我?”
  “嗯。”
  “你肯不肯永遠跟著我?”
  “當然肯。”露絲連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現在她只希望能好好脫身。
  誰知黑豹卻瘋狂般跳起來,重重一個耳光往她臉上有酒渦的地方摑過去。
  “你說謊,你這條只會說謊的母狗,我要殺了你,叫你再也不能騙人。”
  他怒罵、狂毆、拳頭雨點般落下,這冷靜的人競似已變得完全瘋狂。
  露絲惊呼、尖叫、掙扎,到后來卻已連呻吟都發不出來。
  她美麗的臉已被打得扭曲變形,鮮血不停流下來。
  昏迷中,她感覺到自己的衣襟被撕開,感覺到冷風車窗外吹上她赤課的乳房……
  露絲醒來時,發現自己已來到一個陰暗的貨倉里,身子几乎完全赤裸的。
  黑豹就坐在她對面,坐在一只木箱上。
  他動也不動的坐著,臉上又變得全無表情,似已完全麻木。
  可是他那雙漆黑深沉的眼睛里,卻充滿了一种無法描敘的痛苦之色。
  他侮辱毆打了別人。
  但他的痛苦,卻似比被他侮辱毆打的人更深。

  牌九還在繼續著。
  金二爺已由大輸家變成了大贏家。
  就在他第三次統吃的時候,張大帥突然從里面沖出來,推開了坐在天門上的朱百万,兩只大手撐著桌子,瞪著金二爺大吼:“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做了什么事?”
  “你說的是誰?”金二爺還是不動聲色。
  “黑豹!那狗養的黑豹。”
  “他做了什么事?”金二爺在皺眉。
  “他砸了我的賭場!殺了我五個人!”張大帥大吼,“還綁走了梅律師的女儿。”
  “砸了你的賭場?”金二爺搖搖頭,不以為然:“你的賭場,就是我們的賭場,我相信他絕沒有這膽子動的。”
  “他砸的是我在法租界新開的那一家!”張大帥的脾气一發,就什么都不管了。
  金二爺卻露出很吃惊的表情:“那是你的賭場?我們怎么會不知道?”
  張大帥怔住。
  金二爺又在歎息:“連我們都不知道,他當然更不會知道,所以你也用不著生太大的气,我叫他去跟你賠禮就是。”
  “賠禮?”張大帥握緊拳頭,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要他賠個烏禮,我要他的狗命,他若跑得了,我就不姓張。”
  他沖出去,又轉回頭:“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免得傷了我們兄弟的和气。”
  金二爺還是在歎息。
  梅禮斯看了看他,想說什么,又忍住,終于也跟著沖了出去。
  客人們和女人都知趣的离開了。
  大廳里只剩下四個人。
  金二爺坐在那里,猛抽雪茄。
  田八爺背負著雙手,在前面踱方步。
  朱百万掏出塊雪自的手帕,在不停的擦汗。
  范鄂公半開著眼睛,蹺著腳,仿佛正在推敲著他新詩的下一句。
  牆上自鳴鐘突然響起,敲了十一下。
  十一點整。
  “這件事你究竟想管?還是不想管?”田八爺忽然停下腳步,站在金二爺面前。
  “你看呢?”金二爺反問。
  田八爺沉吟著:“我實在想不到老三竟會勾結外國人,偷偷的去做生意。”
  “他的開銷大。”金二爺淡淡的說,面前迷漫著雪茄的煙霧。
  “他的開銷大?誰的開銷小了?”田八爺顯得有點激動:“何況我們總算是磕過頭的兄弟,‘有福同享,有禍有當’,這句話他難道忘了?”
  “听說那家賭場的生意不錯,梅律師那輛名牌車也是新買的,”金二爺笑了笑,又歎了口气:“那种車連我都坐不起。”
  田八爺冷笑,不停的冷笑。
  范鄂公眯著眼睛,忽然曼聲低吟: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先下手的為強,后下手的遭殃。”
  金二爺立刻搖頭:“老三的脾气雖然坏,但我想他總不至于拿我們開刀的。”
  范鄂公端起杯白蘭地淺淺的呷了一口,悠然道:“李世民若也像你這么想他非但做不了皇帝,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里。”
  這位湖北才子,對歷史和考据都有點研究的。
  金二爺不說話了。
  田八爺又停下腳步:“我認為鄂老的話,絕不是沒道理的。”
  “你的意思怎么樣?”金二爺自己好像連一點主張都沒有。
  田八爺也不說話了,這件事的關系實在太大,他也不愿挑起這副擔子。
  范鄂公卻很明白金二爺的意思,一個人要做大亨們的清客上賓,并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慢慢的呷了口自蘭地:“射人先射馬,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
  “張老三的七寸在哪里?”金二爺忽然問。
  范鄂公笑了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狸。
  “他的人現在在哪里?”
  “想必是去追黑豹了”。金二爺道。“他會不會一個人去”。
  “當然不會。”
  誰都知道黑豹是個很不容易對付的人,要想制他的命,就得動員很大的力量。
  “現在他既然已派出精銳去追黑豹,他自己的根本重地必已空虛。”
  金二爺看著田八爺,兩個人眼睛里都發出了光。
  “率眾輕出,已犯了兵家大忌,這一戰他已必敗無疑。”
  范鄂公將剩下的小半杯白蘭地一飲而盡,悠然笑道:“老朽既不能追隨兩位上陣破敵,只有在這里靜候兩位的捷報了。”

  十一點十分。
  賭場里依然燈火輝煌。
  但是這本來衣香鬢影,貴客云集的地方,現在卻已只剩下一個人在賭。
  高登。
  他的夜禮服還是筆挺的,襯衫上連一點灰塵都找不到。
  他臉上也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一雙手還是同樣穩定而干燥,右手距离他的槍,還是只有三寸。
  現在他已換了張賭台,正在押單雙。
  梅子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張十九世紀的法國靠椅上,手里捧著杯咖啡,在發怔。
  她那雙淺藍色的,美麗而靈活的眼睛,現在仿佛已變成了一雙死魚眼睛,既沒有生气,也沒有表情。
  只有她那雙纖秀美麗,指甲上染著玫瑰色寇丹的手,還在不停的發抖,抖得杯子里的咖啡,都几乎要濺出來。
  沒有人開口,連呼吸聲都很輕。
  大廳里只能夠听得見偶爾響起搖骰子的聲音,還有庄家那呆板而單調的嗆喝聲:“十一點,大,單……”
  高登面前的籌碼已比剛才高了些。
  十一點十三分。
  張大帥突然旋風般沖了進來。
  除了梅禮斯,他身后還跟著六個人。
  緊貼在他身后的兩個日本人,濃眉細眼,身材很矮,肩膀卻很寬,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方的。
  但他們的行動卻很敏捷,很矯健,身上穿著寬大的和服,腰上系著黑帶。
  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來,倒在他怀里,哭得像是個淚人儿。
  她丈夫就輕撫著她的柔發,用各种話安慰她,法國人本就是最溫柔最多情的。
  張大帥不是法國人,而這一輩子從來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的濃眉已打了個結,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他奶奶的熊,哭個什么鳥?咱們是來辦正事的,不是來看你女人撒嬌的。”
  梅子夫人的哭聲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發現現在不是撒嬌的時候,而且她對這個蠻不講理的黃种人,也覺得有點畏懼。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領教過黃种人的威風。
  梅禮斯這才開始問,黑豹是怎么來的?怎么走的?往哪條路走的。
  梅子夫人斷斷續續的說著,還不時用自眼狠狠的去瞪高登。
  高登還在賭。
  除了面前的籌碼外,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看不見。
  梅禮斯的臉色卻已變得鐵青,忽然沖到張大帥面前,指著高登:“這個人是你請來的?”
  張大帥點頭。
  “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梅律師用他在法庭中面對著法官的神情說:“我要求公道。”
  “公道?”張大帥又皺起了眉:“什么公道?”
  梅禮斯的聲音更響亮:“我要求你懲罰他。”
  張大帥沉吟著:“殺了他好不好?”
  梅禮斯閉著嘴,死罪雖然太重了些,可是在這种情況下,他并不反對。
  “叫誰去殺他呢?”張大帥仿佛又在考慮,忽然從怀里掏出一把槍,拋給梅禮斯道:“這是你的事,听說你的槍法也很准,你自己動手最好。”
  梅札斯看著手里的槍,怔住了。
  他的确練過射擊,在五十碼以內,他隨時可以擊中任何靶子。
  但這個人絕不是靶子。
  這個人的習慣是將別人當做靶子。
  現在他雖然連看都沒有抬頭看一眼,但他的手距离他的槍才三寸。
  梅禮斯看了看這個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槍,他的手已開始發抖,手心已開始流汗。
  張大帥瞪著他,冷冷道:“槍就在你手里,人就在你面前,你還等什么?”
  梅禮斯輕輕咳嗽了几聲,把手里的槍慢慢的放在旁邊桌子上。
  “我是個律師,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塊手中在擦汗:“我不能殺人。”
  “是不能?還是不敢?”
  張大帥突然大笑,大笑著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輸贏怎么樣?”
  “贏得還不夠。”高登總算抬頭看了他一眼。
  “贏了多少?”
  “五万五。”
  “你想贏多少?”
  “十万”
  張大帥忽卷起衣袖:“老弟,咱們來賭一把怎么樣?”他推開了那做庄的:“一把見輸贏,我輸了你就贏了十万,你輸了就算你活該,”
  高登笑了。
  其實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只不過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好。”他連想都沒有想。
  “咱們來推牌九。”張大帥也跟真的張大帥一樣,喜歡吃狗肉——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牌丸。
  也許他本來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將軍。
  “好。”高登還是一點考慮都沒有。
  立刻就有人送來一副象牙牌九。
  張大帥將三十二張牌丸都翻過去:“你隨便選兩張,再選兩張給我。”他大笑道:“俺是個痛快人,要賭也賭得痛快。!
  牌已分好。
  大廳仿佛忽然變成了墳墓,每個人都連呼吸都已停頓。
  他們雖然已其懂了一擲千金無嗇色的豪賭客,但五万一把輸贏實在太大。
  高登隨隨便便的將手里兩張牌看了看,就翻過來,擺在桌上。
  一張丁三,一張雜八。
  只有一點。
  張大帥大笑:“老弟,看樣子你這一手只怕是輸定了。”
  高登還是在微笑,一雙手仍然同樣穩定干燥。
  這個人的神經就像是鋼絲。
  張大帥“吧”的,將手里兩張牌一拍,合起,再慢慢的推開。
  他臉上的笑漸漸凍結。
  “他奶奶的熊。”張大帥又重重的把手里的兩張牌往桌上一拍,覆蓋在桌上:“又是他奶奶的臭蹩十,連一點都贏了。”
  高登看著他,什么話都沒有說。
  “老弟,這一次算你的運气好。”張大帥歎了口气:“但是俺還是不服气,改天咱們再來賭,只可惜今天……”
  他忽然壓低聲音,又道:“今天不是俺怪你,你為什么要放那黑小子走呢?”
  高登淡淡道:“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他,我為什么要著急?”
  “咱們現在就去做了他怎么樣?”
  “我是你請來的。”高登已慢慢的站了起來,手一動,桌上的槍已不見了。
  張大帥又大笑:“把高老弟贏來的錢送到他飯店房間去,咱們現在就要去打獵了。”他又挺起了胸:“入你娘的皮活儿,這次我看那條黑豹子還他奶奶的能往哪里跑。”
  張大帥又帶著他的人,旋風般走了。
  一個掃地的老頭子,剛才也在旁邊看著那場豪賭,他實在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倒霉的事。
  “三十二張,他怎么會偏偏就拿了副蹩十?”
  老頭子實在不信,他忍不住將張大帥剛才那兩張牌翻開來看了看。
  一張天牌,一張梅花。
  兩點雖然不能算大,但贏一點已足足有余。
  老頭子看著這兩張牌,怔了半晌,才歎了口气,喃喃自語:“誰說張大帥是個大老粗,我看他簡直比金二爺還精明。”他搖著頭,歎息著:“誰若將他當做大老粗,不栽在他手里才是怪事。”
  現在正是十一點在十分。
  “到哪里去找那條豹子。”
  “他跑不了的。”
  “為什么?”
  “他不該坐那輛汽車走,那种汽車無論走到哪里,都難免要引人注意。”
  張大帥的确不是大老粗,否則他今天也就當不了張大帥了。
  這道理金二爺應該明白的。
  黑豹也應該明白。

  “問問看,有誰看見了那輛銀灰色的四門英國轎車沒有。”
  張大帥說話的聲音雖不高,但卻已響徹這大都市。
  十一點三十三分。
  金冠夜總會門口的門童小李報告:
  “那輛車子大概是一個多小時前經過的,往霞飛路那方面急駛過去。”
  十一點三十六分。
  霞飛路旁擺水果攤的劉跛子報告:
  “我本來沒有注意那輛車子,但是,忽然听見車上有女人尖叫,等我注意時,車子已轉向江濱大道。”
  十一點四十一分。
  江濱大道碼頭上的老五報告:
  “一個多鐘頭前,的确有那輛車子經過,開得很快,車上有种很奇怪的聲音發出,好像有人在打架。”
  十一點四十五分。
  在江濱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崗的巡警報告:
  “車于是往虹橋那邊去的,車上有人,但我卻沒听見什么聲音。”
  十一點四十六分。
  張大帥特制的大型轎車。
  “虹橋。”張大帥沉吟著:“虹橋那邊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梅禮斯不停的搓著手,眼睛里忽然發出了光。
  “一定是以前在那里堆私貨的貨倉,自從出過一次事后,就一向空著在那里。”
  張大帥用拳頭重重一敲膝蓋。
  “直開虹橋貨倉。”
  十一點四十八分。
  五輛漆黑轎車,往虹橋急駛而去。
  車上除了張大帥、梅禮斯、高登和那兩個日本柔道武士外,還有張大帥門下二十四條最能打的好漢。
  其中有九個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十個善使斧頭。
  另外四個練的卻是北派譚腿,每個人据說都能橫掃三根木樁。

  十一點四十八分。
  波波已睡熟。
  她枕頭旁有黑豹替她買來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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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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