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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章 江湖起風波


  動的那條又影,卻有如紫燕輕蝶,落葉飛花,而其輕巧處又胜輕蝶,其迫急處更胜紫燕,其變化之微妙繁复,便如風中飛花,往返回飛,絕無任何一人,能捉摸出它飛舞回旋的道路——最怪的是,靜的人影竟是王半俠,動的人影卻是雙足已成殘廢的王大娘。
  她雙手各拄一根黑黝黝的短杖,以杖為足,飛旋閃動,右杖落地時,左杖便有如毒蛇出穴,突擊而出,左杖落地時,右杖便有如雷霆閃擊,夾風而去,左杖攻擊以輕靈閃變為主,右杖卻走的是剛猛威勇一路,以補左杖輕靈之不足,剛柔互濟,輕重相輔,便以組成一种奇詭已极,也厲害已极的武功招式,与江湖中任何一門武功懼都大不相同。
  要知無論任何一种武功,其身形之變化,絕對乃是以腰、腿、膝,趾之力為主,俯身必彎腰,蛇行必曲膝……無論是誰,也逃不過這一點范圍,而王大娘的腿已殘,她身形之變化,都完全要靠掌、指、腕、肘、肩上之力,而腕、肘間之運用,自比腿、膝間靈變得多。
  王大娘雙腿雖斷,但她所需防守之面積,自也減少,防守面積既小,自也必定省力得多。
  譬如別人施出一招“風凰束翼”時,必當還要留意著自己下三路之安全,甚至施出一招“玄鳥划沙”以為輔助,而王大娘施展這一招“風凰束翼”時,便可將她全身一齊護佳,是以她雙腿雖斷,但其中有弊亦有利,這利弊之間的關系,一時間也難解說清楚。
  當然,要練成這樣的武功,必經一段非他人所能了解之困苦,是以別人縱然羡慕王大娘武功之神奇,也絕不會有人故意弄斷了雙腿去學它,是以王大娘的武功,自是另成一路,与眾不同。
  王半狂來應付此等奇詭之武功,自比平日与人動手時要吃力得多,但他以靜制動,以不變應万變,正是最好之對策。
  但他身形雖靜止不動,招式發出,卻仍帶著一种逼人之狂气,有些別人不敢使出之招式,他卻在揮手間使出。
  是以王大娘攻勢雖然這般凌厲,王半狂也絲毫未曾示弱,若是換了別人,在此番情況下,必定采取守勢,暫避對方之鋒芒,但王半狂身形雖是以靜制動,招式卻仍是以攻對攻。
  只見王大娘右手鐵棍夾帶風聲,一招“雷鞭擊鹿”,當頭擊下,王半狂競不閃避,反而奮起雙臂,以“赤手搏龍”迎了上去。
  王大娘右手棍忽然斜斜挑起,“閃電穿云”疾點王半狂脅下“藏血”附近九處大穴。
  王半狂雙手空空,万無硬接這一招之理,哪知他竟然捏掌成拳,反劈擊出一招“直上九霄”,直迎那穿云而來之閃電,王大娘下手縱能傷得了他,也勢必要被他此拳狂野的招式震得飛起。兩人招來招去,正是鋒芒相對,震懾人心。
  丐幫弟子環立四周,一個個自是瞧得惊心動魄,面色凝重無比,那些少女們雖然作出一副漫不經心,胸有成竹的模樣,猶在一邊指點談笑,但笑容間已大是勉強,對這一場比斗,雙方顯然俱都沒有信心。
  那邊的牛鐵娃口中喃喃道:“兀那娘,真不知人家這武功是怎么練成的,我若能練成這武功,死了也甘心。”
  周方微微笑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他這話像是在對鐵娃說的,但目光卻在瞧著寶儿,寶儿自己也在凝望著這一場惊心之比斗,一雙大眼睛里,閃動著明亮的光采,周方道:“寶儿,你可是已瞧出這兩人武功中玄妙之處?”
  寶儿略一沉吟,緩緩道:“王大叔身形雖靜,但招式間卻是狂气逼人,這一种由生懼來的气勢,是誰也學不來的,王大娘身法雖輕妙悅目,招式雖然狂風暴雨,但卻仍帶著些柔弱之意……”
  周方微笑顏首,截口道:“不錯,王半狂武功得自先天,王大娘武功卻大半由于后天苦練而成……還有呢?”
  寶几眨了眨眼睛,道:“王大娘左手招式輕靈,右手招式剛猛,看來她本是以右手招式為主,但……听她雙杖落地時之聲音,左重右輕,顯然乃是只因她左手杖要比右手杖重得多……”
  他似是在思索著措詞,語音微頓,方自接道:“她以重杖來使輕靈之招式,反以輕杖來大殺大所,這顯然是在用招式來混淆對方之耳目,其實她攻勢之主力,必定在左手這根鐵杖上,右手杖反而不過是陪襯而已,只可惜……唉!只可惜這一點王大叔竟似末看出來。”
  周方面上不禁露出惊詫之色,肅然道:“不想你小小年紀,又不會武功,卻能看出王半狂未能看出之處,雖是旁觀者清,卻也難能可貴了。”寶儿道:“這還不是從老爺子你那里學來的。”
  周方微笑道:“如今你總該已知道,同一件事,你用心去瞧与不用心去瞧,其中相差委實太大了。”寶儿道:“是。”周方道:“好,咱們走吧!寶几怔了一怔,道:“但……但他們胜負還未分出……”
  周方肅然截口道:“你我縱然瞧到他們胜負分出,又當如何?憑你我之力,又斷然無法相助于他們。”寶儿道:“但……”
  周方道:“紫衣侯末死之前,有如定海之針,他雖不入世,卻已將江湖風濤一齊鎮壓住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只因畏懼于他,是以不敢妄動,如今武林中泰山北斗已失,這些人靜极思動,自然乘机而出,而且那白衣人七年后還當重來,這陰影早已籠罩了整個武林,使得人人心中惶惶不能自安,在這七年之中,江湖中必然是個极為混亂之局面,你我若是也投身在此混亂之中,于事絲毫無補,只不過白自犧牲了自己而已,是以我要你在這一路之上,多用眼,少動手。”
  這時王大娘与王半狂戰況猶自十分激烈,但周方長篙一點,已將方舟蕩出,乘著一帆滿風,离開了十余丈遠近,原來這無所不知之奇异老人,對水上生涯之熟悉,競不在牛鐵娃兄妹之下。
  方寶儿反复思索著周方的言語,只覺他說的道理,實是無懈可擊,于是長歎一聲,不再說話。
  牛鐵娃口中嘟嘟囔囔,也是极不情愿离開這里,但他見了寶儿已然從命,自已那敢言語,只是不住扭轉脖子,回首去瞧。
  但兩下相隔更遠,漸漸瞧不清晰,突見一蓬彩煙自他們惡斗之地涌了開來,漸擴漸濃,將整個一片平地完全籠罩。
  漸漸,方寶儿与牛鐵娃除了那篷彩煙,什么也看不到了,方寶儿只覺滿心沉重,垂下了頭,什么話也不愿說。
  牛鐵娃口中猶在喃喃道:“咱們縱然不能出手,但瞧完了那場熱鬧,再走也不遲呀,大哥,你說是么?”周方冷冷道:“瞧完熱鬧,就走不成了。”
  牛鐵娃道:“為什么?”
  周方道:“你只當他們末瞧見咱們么?只是他們自顧不暇時,無力分心來留你我,我便要你們乘机去瞧瞧,也不過是要你們多增加些閱歷而已,至于此事結果如何?王大娘一現身時,我便已知道了。”
  寶儿奇道:“老爺子你怎會知道,難道真能末卜先知?此事結果究竟會如何?我實在想听听。”周方道:“王半狂必然落敗,王大娘必成丐幫的幫主!”
  寶儿駭然道:“真的,為什么?”
  周方道:“你可猜得出王大娘究竟是誰?”
  寶儿又自—怔,沉吟許久,搖頭不答,牛鐵娃卻忍不住大聲道0“是誰?王大娘自然就是王大娘!”
  周方也不睬他,只是一字宇緩緩道:“這王大娘便是王半俠的結發妻子,昔日人稱‘狐女’吳蘇。”
  寶儿身子一震,大駭道:“她……是他的妻子?”
  周方道:“不錯,昔日‘狐女’吳蘇,本是武林中有名之蕩女,王半俠卻是江湖后起一代高手之佼使者。他兩人忽然成親,曾在武林中造成一場不小的轟動,那時的江湖前輩,多半曾為王半俠惋惜,只有我早已看出,王半俠此人,借著腹語之術,故意裝成兩种性格,來欺騙世人耳目,名雖是個亦狂亦俠的奇人,其實卻是個欺世盜名,大奸大惡之徒。”
  寶儿道:“但……但他數十年來,做的委實都是急公好義之事,而且俠名始終不墮,老爺于你也該知道。”
  周方冷冷道:“此人表面雖是急公好義,骨子里卻無一件事不是在為自己打算,譬如說他此次為了白衣人之事往來奔波,表面上看來,自是要為江湖挽救一場劫難,其實卻因為他始終對紫衣侯存有畏懼之心,有許多事礙著紫衣侯而不能放手去做,此次便是。借那白衣人無敵之劍,將紫衣侯除去!”
  寶儿栗然道:“有此等事?”
  周方道:“十余年前,‘狐女’吳蘇夜闖云南王府,要想盜取‘白藥’秘方,恰巧久隱括蒼山之鐵劍先生,以先天無极劍法,一劍斬斷了她雙足,將之拋入深山絕壑中,武林中人只道吳蘇既死,王半俠定要尋那鐵劍先生复仇,哪知王半俠卻揚言天下,說‘狐女’吳蘇如此倒行逆施,与他全然無關,他反而要感謝鐵劍先生為世除了一害。”
  寶儿變色道:“不想他……他竟是如此狠心的人。”
  周方道:“如此狠心,當真少見得很,但江湖中卻偏偏有許多自命清高之輩,反而极口夸獎王半俠大義滅親,是人間不可多得之奇男子!此后十余年,他俠名更盛,即使做出些不可寬恕之事,世人也說那只是‘半狂’做的,与‘半俠’無關,但紫衣侯在世一日,王半俠便一日不敢大舉异動。”
  “此番紫衣侯去世,我便算定王半俠必有圖謀,但卻也末想到‘狐女’吳蘇竟然末死,競以王大娘之名,与王半俠一明一暗,串通來謀奪幫主之位!”
  寶儿听得几乎連气也喘不過來,過了半響,方自歎息道:“原來他兩人竟是串通好了的,怪不得王半俠連點了那王大娘身上數十處穴通,王大娘依然行所無事,我本當王大娘武功竟是這般惊人,連身上穴道位置都可移換,原來那只不過是他夫妻兩人串通好來做給別人看的把戲而已。”過了半晌,忍不住又道:“王半俠如此奸惡,我等既已知道,難道就眼見他奸謀得逞不成?”
  周方冷冷道:“世上本有許多不平之事,以你之力,能管得了哪一件?不眼見別人奸謀得逞又如河?”寶儿道:“我總可揭破他的奸謀。”
  周方道:“你小小年紀,說的話有誰相信,何況王半俠之俠名,正如日中天,你若要揭破他奸煤,正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怎能動得了他?就被別人打死了,他自已根本不用出手。”寶儿气得漲紅了臉,捏緊拳頭,卻說不出話來。
  周方道:“你若要管人閒事,你若要別人听信你的話,便先得要練成絕世之武功,好教任何人都得尊重于你,而你若要練成絕世之武功,便首先得專心一志,換而言之,你首先得將世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然后才能有本事去管世上發生之一切不平之事!”
  寶儿眨了眨眼睛,忽然道:“要練成惊人的武藝,必須要有惊人的師傅,我心目中本有個惊人的師博,不知老爺子你可能幫我找得到他么?”他一雙大眼睛里,閃閃發光,有如映在海水中之孤星,既明亮,又深遙,但又使人覺得遠比天上明星更親切,更接近。周方凝注著他的眼睛,緩緩道:“還有誰能比天更為博大?還有誰能比万物更為繁复,還有誰知道的變化能比自然更多,天地万物,自然變化,便是你最好之良師,你還要再去尋什么人?”
  寶儿也仰面凝視著他,亦自緩緩道:“我心目中總有個疑問,不知老爺子你可就是我心目中那惊人的師傅?”
  周方微微一笑,道:“花木非花,霧本非霧,是耶非耶?有誰自知?你若太過認真,便著相了。”
  寶儿道:“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這本是古人所說的話,我瞧老爺子你游戲風塵,必是人中大隱。”周方又自一笑,不置可否。
  寶儿轉了轉眼珠子,道:“我异日若是武林中之絕頂高人,為了不愿被人發覺行藏,而必須隱退,那么我便絕不會隱身于山澤林野之間,因為那不但寂寞,而且极易被人發現,是以我必定要改裝易貌,混跡于紅塵之中,甚至假冒成一個人所不齒的騙子。只因騙子假冒武林高手,雖是常事,也易被人識破,但武林高手假冒騙子,卻是江湖中自古未有之奇事,別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此點。”
  周方仰天大笑道:“好聰明的孩子……”他佯然不置可否,卻似要借這仰天大笑,來掩飾面上某种變化。
  但寶儿也仍不放松,緊緊迫問道:“既是如此,不知老爺子你可愿將自己昔日的歷史,說給寶儿听听?”周方道:“昔日之事,我早巳忘記了。”寶儿道:“真忘記了?”
  周方凝視著天空一點自云,緩緩道:“不錯,忘記了……你可知記憶雖好,但忘記更佳,只因世人可以記憶,方能日新又新,不斷進步,但忘記卻可使人們之心靈獲得宁靜与安括,若無記憶,人類無法記取先人之遺教,雖必將停留于上古洪荒之野蠻狀態里,但若無忘記,人們卻永將活在那些銷魂之痛苦与腐心的愧疚中,時時刻刻,受著它的折磨,那么……人生將變成一無樂趣,只因人們可以暫時忘記,灰暗的人生中,才會有些鮮艷的彩色。”
  他這番話說得不但滿充哲理,而且优美動人,有如一篇可傳千古之詩詞樂章,字宇旬旬俱是珠礬。
  寶儿卻情不自禁,又想起了紫衣侯昔日之言語,脫口又道:“但記憶既不易,忘記卻更難,是么?”
  周方蒼老的嘴角,泛起一絲辛酸之微笑,道:“正是如此。有些事,人們雖想忘記,卻永遠無法忘記。”
  寶儿似是在喃喃自語,道:“一人學成天下各門劍法后,又將之忘記,這又要何等胸襟?何等才華?”
  周方也不知是真的未曾听清,還是根本不愿理睬,寶儿話說完,他斜倚著船桅,競似已朦朧入睡了。
  寶儿望著他隨風拂動的黃髯,呆呆地出了會儿神,歎息著道:“是耶非耶?有誰自知?唉!可真把我弄糊涂了。”
  方舟看來雖笨重,其實卻极輕巧,溯江而上,一日最少也可行百里開外,當日晚間,在一個不知名的渡頭泊下。
  寶儿自鐵娃家里离開時,曾帶了筆墨紙張,此刻瞧得周方与鐵娃俱已入睡,便悄然而起,濡筆磨墨,振筆而書,一共寫了十余張紙箋,紙箋之上,寫的俱是同樣的几個字。“王大娘便是‘狐女’吳蘇。”
  他匆匆寫完了,又輕手輕腳,在那具体而微的船艙中,尋了十几只陶土酒瓶——這自是鐵娃的娘為周方淮備的——寶儿在每只瓶子里,都塞了張紙條進去,然后在岸邊挖了爛泥,將瓶塞緊緊黏在一起,又尋出些破布,撕成一條條,再將瓶塞緊緊縛住。
  然后,他長長歎了口气,仰天默禱道:“但愿這些瓶子,有几只能落入一些喜歡查根問底,鍥而不舍的江湖義俠手中,好教奸人之惡計,終有一日被人識破。”一面默禱,一面將瓶子一只只拋入水中,江水日夜奔騰不息,也不知要使這些陶士為質,質量甚輕的瓶子,帶向何方?
  寶儿望著奔騰的江流,小臉上綻開一絲笑容,喃喃道:“我說的話別人不會相信,但這么一來,可就完全不同了,別人瞧見了這瓶子里的紙條,!必定覺得神秘詫异的很,而人們對神秘詫异的事,必定充滿好奇之心,好奇之心一生,便少不得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了。”
  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和身臥下,不一會儿便沉沉入睡了,卻不知這几只小小的瓶子,日后在江湖中競造成一場無比巨大的風浪。
  江水奔流,時序變換。方舟日漸破舊,寶儿日漸長大。
  恍眼之間,已過去半年多了,半年多的時間雖不長,但在這半年多時間里,寶儿卻有了顯著的變化。
  風吹日晒雨打,捕魚炊食操作……江上的生活,是辛勤而勞苦的,然而這生活的折磨,卻使得寶儿体格茁壯了,身子高大了,皮膚也晒黑了——有時在日光下以江水為鏡,他連自己都几乎不認得自己。
  這半年間,他瞧過不少次武林豪杰的惡斗,也瞧見不少江湖中那些奸險惡毒,欺瞞拐騙的勾當。
  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已對紅塵間事有了更多認識,僅令他最感興趣的,卻仍是自然的變化。
  有時,他會呆望著奔流的江水,拂樹的微風,晚間星辰的升落,日間白云的變化……處呆望著這些,可以終日不言不動。然后,周方便會問他:“自這些變化中,你究竟發現了什么?”
  他的眸子日益明亮,只因他自這些大自然的變化中,确實發現了不少人生的哲理,也隱約窺得武道的真諦,但他并未滿足。
  在這半年間,鐵娃本已有如鐵般的身子,更變得鋼般堅實強壯,這些日子里,他似乎已對武功著了迷。
  白天,他若曾瞧見什么武林高手之比斗,就將這次惡爭斗雙方施出的精妙招式,一一牢記在心頭。
  到了晚間,他便一個人跑到遠遠的去苦練,別人只听得他不住大呼小叫,只見得他回來時必是滿身大汗。
  但他究竟將別人施出的招式記得多少?學了多少?別人不問,飽也不說,有時,他居然也會仰望著天上白云,呆呆的出神,痴痴的傻笑,有時,甚至在吃飯時,他也會突然一躍而起,急奔而去,又苦練起來,在這种情況了,他苦練回來時,身上的汗,必定流得更多。唯一未變的,便是周方。
  他仍是不時飲酒,不時低詠,不時說些乍听似乎莫名其妙,但仔細一想,卻又覺甚有道理的話。
  他仍是絕口不提自己的往事,不時做些欺騙的勾當。
  每當食物吃完,銀兩用盡,或是方舟待修,器皿待漆時,他便會尋個富庶的市鎮,上去轉一轉。
  到了晚間回來時,他手中必定提滿了大包小包,口中必定滿是酒气,怀中也必定塞滿了金銀。
  寶儿若是問他:“這些是哪里來的?”
  他總是淡淡一笑,遁:“騙來的。”
  但有時,他也會一無所有,空手而回,而且身后還跟著一群人夜追奔于他,連聲喊打。
  那時他便要匆匆跳上方舟,急忙啟碇离岸——這情況正与寶儿初見他時,完全一模一樣。
  但無論他做了什么,寶儿卻始終對他尊敬有加,這一日風和日麗,方舟不知不覺間已行至黃鶴樓下。
  黃鶴樓雖不高,但卻名高千古。
  無論是誰,到了黃鶴樓下,獨立于悠悠自云与滾滾江流間,總不覺發思古之幽情,不覺愴然而淚下。
  但此日雖也無法在黃鶴樓下獨立冥想,只因黃鶴樓上上下下俱是人頭蜂擁,而人群中并無一個是前來吟詩覓句的騷人墨容,卻全都是精神抖擻的武林豪強,或是風姿颯爽的少年英雄。
  方舟還在江流中,周方等人便已瞧見了此樓之异狀,鐵娃不覺拍手笑道:“妙极!妙极!看來今日又有熱鬧瞧了。”
  寶儿微笑道:“只怕你又將學得些高招”周方道:“你呢?別人的招式,你從不記得?”
  寶儿笑道:“記得的。”
  周方額首道:“好,別人的招式,你也要記著的,記著后再忘記,總比什么都末記好得多。”
  寶儿心又一動,還未說話,已有一艘极為華麗的大船,放掉而來,船艙之中,不時傳出絲竹談笑之聲,船上人顯然正在作樂。
  寶儿等人乘的方舟,与這艘華麗的大船相比,當真顯得更不成模樣,鐵娃喃喃道:“兀那娘,這船上坐的,又不知是什么大宮富翁,成名英雄,其實我瞧他們肚子的貨色,也和鐵娃差不多。”
  兩船相遇,船艙中忽然伸出個頭來,往江水中吐了口痰,又有只戴著翠釵的纖纖玉手,自窗中遞了塊香羅小帕出來,那人擦了兩把,皺眉道:“混帳,這江水怎地越來越髒了。”
  周方突地大聲道:“就是像你這樣的混帳太多,自己拼命往江水里吐痰,還要來怪江水太髒。”
  那人勃然怒罵道:“什么人敢……”目光一轉,瞥見周方,竟哈哈大笑道:“我當是誰如此大膽,不想竟是周兄,當真久違了,快請上船來喝几杯老酒。”這大船上的豪容,赫然正是“白馬將軍”李名生。
  于是周方將方舟系在大船的船舷,帶著寶儿与鐵娃上了大船,李名生滿身錦衣,頭戴珠冠,居然親自出艙相迎。只見船艙中珠光寶气,陳設得更是華麗已极。
  六七個滿頭珠翠,穿紅挂綠的濃裝少女,雖是庸俗脂粉,卻也可人,有的正在艙中調笙弄瑟,有的正在磕著瓜子,瞧見這一老、一大、一小三個奇奇怪怪的人,竟被如此尊敬地請了上來,都不禁睜大眼睛,充滿了惊詫之色。
  李名生目光一轉,笑道:“這位局老爺子,乃是江南第一大富,只是脾气古怪,喜歡微服出游……‘他話未說完,那一群鶯鶯燕燕,已嬌笑站起,媚笑万福,搶著奔了過來,有的攔起周方的腰,有的勾佐了周方的脖子,有如捧著活財神一般,將周方摻到椅子上,端茶倒酒,捶背夾菜,招呼得無微不至,周方也老實不客气的生受了,鐵娃早已坐下大吃大蝎起來。李名生拍著寶儿肩頭,笑道:“小兄弟,好么?”
  寶儿見他衣著華麗,容光煥發,看來更是相貌堂堂,不同凡響,忍住笑道:“我跑得雖慢,卻也未被火燒死。”
  李名生哈哈一笑,再也不敢和他多話了,走到周方對面坐下,又搭汕著道:“周兄,半年來作何消遣?”
  周方笑道:“混得雖不錯,但看來總万万不及老兄你了。”
  李名生笑道:“彼此彼此……”眼珠子一轉,忽然壓低語聲,道:“聞得這位方公子此番帶了兩百万兩銀子出來游學,不知周兄你怎會与他同行……”話末說完,那一群鶯鶯又蜂擁著奔向寶儿,親他的臉,摸他的手,都說:“真要命,這位小弟弟怎會長得這么迷人呢?”
  周方哈哈笑道:“妙极!妙极!不知老兄輕輕一句話,便將在下自脂粉劫中救了出來……”
  李名生含笑道:“這就叫做攻心之術,攻其必救之處……”忽然壓低聲音:“小弟此舉,只是為了要与周兄有事相談,周兄可知道近日武林中,又出了几件大事,江湖局勢,已開始動蕩不安,正是我輩大顯身手的机會,周兄若愿与小弟合作,想必定可無往而不利。”
  周方一手捻須,微微笑道:“你且說說,近日武林之中,究竟出了什么惊人的大事。”
  李名生道:“近日轟傳江湖之第一件大事,便是丐幫易主,昔日的幫主,下落不明,今日的幫主卻是來歷不明。江湖中人數最多,成立最久,分布最廣,威名最盛的丐幫,如今實已成了一團混亂之局面,受此影響所及,淮南窮家幫,風陽木棍幫、川中袍哥幫、湘西靈水幫、鄂東被缽幫……等与丐幫淵源已久,關系极為密切的幫派,內部亦自起了騷動,各各俱是人心揣揣,不能自安,聞說這丐幫新任幫主,野心极大,甚至要將這些幫派,合并為一,統歸丐幫屬下。”
  寶儿人員被困在那一堆花團錦簇之中,但卻一直伸長了耳朵在听,此刻忍不住脫口歎道:“不短王大娘真的當了丐幫之幫主,不想王大娘當了丐幫幫主后,真的在興風作浪……王半俠与那些丐幫元老又怎樣了?”
  李名生瞧了他一眼,似是在奇怪這小小的孩子怎會對武林事件如此熟悉,但口中卻猶自答道:“王半俠与葉冷等人,本是昔日幫主之死党,本應与王大娘勢不兩立,但王大娘此番行事,不但狠辣,而且极為仔細周密,早已夜四面都伏下天羅地网,教他們根本沒有反抗之余地。”
  他目光四掃,不見眾人插言,便又接著道:“她首先將昔日幫主用計擄去,而且絕不透露他的生死,教人永遠投鼠忌器,然后,她又以威迫、利誘、美色……等不同之于段,將丐幫南七、北六十三省中所有之龍頭,一齊收服,最后,她便約了王半俠与葉冷等人,會与濱江之處,与王半俠以武力爭奪幫主之位,而這一戰之下,雙足已成殘廢之王大娟,竟將武林第一快手王半俠,打成重傷!”
  寶儿惊叫道:“打成重傷了呀,這手段當真高明得很,他們如此做法,就更沒有人會怀疑了。”
  李名生奇道:“怀疑什么?”
  周方道:“沒有什么,李兄只管說下去吧!”
  李名生微微皺眉,接道:葉冷等雖然不服,但一來有約在先,二來王半俠既已不敵,他們的武功自然更非王大娘的敵手,再加上……
  唉!那王半俠果然是條漢子,雖已滿身浴血,但在暈厥之前,仍再三叮囑時冷等人要遵守約言,莫要被江湖中人恥笑丐幫弟子乃是無信無義之輩。“寶儿心頭一凜,暗歎忖道:“這王半俠無論在做什么奸惡之事,卻總是拿仁義道德在做幌子,此人之厲害,端的少見。”只是他見到竟連李名生都對王半俠如此佩服,自然不便將這番話說出口來。
  李名生接道:“在此等情況之下,時冷等人心中雖不愿,但也只得歸附了王大娘,王大娘立時將王半俠立為丐幫第一護法,地位僅次于幫主……唉!這位王大娘端的是位厲害角色,她知道若以自己之名行令,幫中必行許多人不服,是以無論大小事件,一律俱由幫主口述,而由第一護法行札下令,丐幫弟子只要瞧見‘半俠’花押,自然無不從命。可歎王半俠既已敗在她手下,無許她說什么,王半俠便立刻照辦……唉!此等硬漢,武林中已不多見了!”
  寶儿越听越是气惱,小臉早已漲得通紅,暗恨付道:“你口口聲聲只知稱贊王半俠的好處,可知這些都不過只是他夫妻兩人玩的圈套……”這句話几乎已到了嘴邊,卻又被纖手中送過來的一粒瓜子塞了回去。
  只听李名生又道:“如此情況,若是一直維持下去,丐幫也可漸漸安定,哪知月前江湖中卻又出了一件于丐幫影響甚大的怪事。”
  他停住語聲,雖然算准別人听得出神,必定要忍不住問他一句:“什么怪事?”哪知別人卻全都未曾開口。
  李名生只得自己接了下去,道:“原來有艘漁船在淺灘旁网魚時,竟网著了一只陶土粗制的酒瓶。”
  寶儿暗中一喜,忖道:“果然來了……”這次周方也忍不住問道:“酒瓶又与丐幫有何巨大影響?”
  李名生微微一笑,道:“酒瓶雖不足道,但怪的卻是被密封的酒瓶中,競有張紙條,上面竟寫著:‘王大娘便是狐女吳蘇’這几個字。“周方微微皺了皺眉,立即回首瞧了寶儿一眼。寶儿立即垂下了頭,垂在少女們的衣香中。李名生接道:“這張字條若是落入普通漁戶手中倒也罷了,哪知這漁戶卻偏偏是丁家灣丁氏兄弟的手下。”
  周方道:“丁氏兄弟老母在堂,家教最嚴,從來不許過問江湖中事,字條落入他們手中,又當如何?”
  李名生笑道:“話雖如此,但世事有時端的湊巧已极,丁氏兄弟雖不過問江湖間事,卻偏偏有個最愛管鬧事的人,那時恰巧在丁家灣作客,此人說來,周兄想必也已耳聞許久了。”
  周方雖不想問,但見了他面上的神情,只好問道:“誰?”
  李名生道:“那便是近日江湖盛傳,俠義之名已可与武林奇人王半俠,鐵劍之子展玉勞鼎足而立的万大俠。”
  寶儿又忍不住了,脫曰問道:“万大俠,可就是那位衣服上有十七八個口袋的万老夫人之子么?”
  李名生暗奇付道:“這小子怎地又知道了?”口中隨口應道:“不錯,正是那位万夫人之子。”
  寶儿微笑村道:“聞說這位万大俠生性与他娘大不相同,這紙條能落入他的眼中,當真是蒼天有眼。”
  李名生雖覺他面上神色,有些奇怪,但也末放在心上,自管接道:“万大俠瞧了這張紙條后,面上雖不動聲色,但暗中卻立刻開始了搜查工作,他究竟搜出了什么,查出了什么,江湖中并無人知道,直到一月后,万大俠卻在江湖中遍洒英雄帖,邀集武林中英俊之士,同聚黃鶴樓,來商量大事,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大事?帖上雖未寫明,但以在下猜測,必定与此事有關。”
  周方微笑道:“難怪黃鶴樓今日如此熱鬧。”
  李名生道:“黃熱鬧,除了万大俠所下之英雄帖外,据聞還另有兩三件出人意料之外的事要發生……据聞那鐵金刀今日也要來赶這熱鬧,与他的對頭冤家決一死戰!”周方笑道:“果然好戲連台,不可不看。”
  李名生壓低語聲,輕輕笑道:“這場熱鬧自是必定要看的,說不定還可乘机做上兩票買賣。”
  周方撫掌道:“有道理。”
  李名生道:但此刻主角人物尚未登場,你我為了表示气派,也不可坐在那里干等,不如先在江上游逛游逛。“周方大笑道:“有道理。”
  李名生雙掌一拍,向那些鶯鶯燕燕們笑道:“如今我才知道,這位方公子帶出的銀子,已使光了,你們若要銀子,還是來這里的好。”少女們又是輕嗔,又是嬌笑,都說:“李大爺坏死了。”口中雖說“坏死了”,但身子還是向這坏死了的人,緊緊貼了過去。
  寶儿長長舒了一口气,這些女子們再不走,他可真有點受不了,此刻拍了拍身上衣服,走到窗口,探首外望。
  只見江上風帆,往來如織,這武漢三鎮,原是長江中流貨物交易,水運轉送之中心,江上風光,自較他處繁盛得多。
  江風扑面而來,雖然帶著一般魚腥酒湯之气,卻恰巧可將寶儿身上那股庸俗脂粉的气味,吹得千干淨淨。
  寶儿但覺神智一清,但后面弦歌之聲又起,還是不能落得個耳根清淨,但聞后面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裝腔作勢,膩聲歌道:“二八的小佳人,扭扭捏捏,上了牙床,三更天里靜無人,只听得牙床上,吱吱喳喳,好似……”
  李名生不住拍掌大笑,怪聲叫好,寶儿卻恨不得用棉花緊緊塞住耳朵,將頭擠命向窗外伸了出去。
  但見又是一艘官船,迎風而來,四艘漁舟,護衛兩旁。
  那疆舟造的十分奇特,狹身尖頭,顯然全速前行時,必定其急如筋,漁舟上各各卓立著八條彪形大漢,紫色緊身衣,紫巾包頭,背插一柄單鉤,紅綢迎風飛舞,胸膛前卻繡著海碗大一個“丁”宇。
  官船的船頭,擺著張錦墩交椅,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手持一支三尺長的弱翠旱煙管,端坐在交椅上。
  四個垂髫小鬟,有的手持紫蓋傘,有的手拿旱煙袋,卓立在她身后,還有兩個長身玉立,英姿諷爽的佩劍少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不時俯下身子,指點著江上風物与那老婦人解悶。
  寶儿心中方自暗付道:“這位老夫人又不知是何人物?看這气派,必定又是個了不起的角色!”
  后面李名生已笑道:“周兄請看,适位老夫人,便是長江水路,武林第一名家,了家灣的丁老夫人了,這位老夫人已有多中未出了家灣一步,不想今日這場熱鬧,委實不同凡響。”
  周方道:“聞說這位老夫人,昔日不但風華絕代,傾倒眾生,而且武功之高,亦稱非凡之品。”
  李名生笑道:“人面如花嬌,劍法美如人……這一切昔日江湖傳頌甚廣的話,便是說的這位丁老夫人柳依人。”
  周方四道:“花開必謝,紅顏易老,她近年絕足江湖,想必便是不許人間俗子,見到老去后之面目。”
  李名生大笑道:“‘周兄話中含意深遠,總是令人消魂。”周方微微一笑,道:“消魂,消魂……李兄可知道這位丁老夫人,昔日還有段令人消魂的故事?”
  李名生沉吟道:“周兄說的,可是她昔年‘獨騎胭脂馬,手提如意鉤,怒闖祁連山’揮鉤誅十寇‘這段故事嗎?”周方含笑道:“這段故事雖然動人,但也只能說是緊張熱烈刺激,?”李名生道:“是哪個故事?”
  周方道:“丁家灣本是江南武林世家,其時之少主人丁飄,更是風流調攪,瀟洒不群,但他苦追柳依人多年,柳依人總是對他不理不睬,到后來丁飄洒后遇仇,大醉揮刀,江上一戰,他雖將仇人斬在江中,自已卻也中了別人一掌,震散了全身武功,雖仍可以行動,卻已形如廢人。”
  李名生苦歎道:“千古以來,唯酒最是誤人,這話果然不錯……”
  長長歎息聲中,自己卻仰首痛飲了一杯。
  周方道:“從此之后,那了飄是生趣索然,更是沉迷醉鄉,不能自拔,丁家灣自也日漸沒落,一蹶不振。”
  李名生道:“可悲!可歎!”于是又干了一杯。
  周方道:“這時的丁飄,實已眾叛親离,途窮日暮,哪知就在這時,他苦追多年而不可得的柳依人,競翩然來到了家灣,要下嫁于他。”
  李名生拍案道:“好個柳依人!”自然再干一杯。
  寶儿早已在他身旁坐下,競也在不知不覺間,陷著他連于了三杯老酒,小臉立刻泛起紅霞。
  周方接道:“想那丁飄本是條漢子,在此等情況下,怎肯与自己心目中最最富愛之女子成親,索性終日沉醉不醒,若是換了別的女子,縱然感于他昔日恩情,見他如此自暴自棄,這時也必要絕据而去,但這位柳依人确是不同凡人,竟放下如意鉤,洗手作羹湯,痴纏到底,十年后丁家灣聲名已重振,柳依人卻已憔悴將老,而丁飄大醉十年,也終于醒了,感于她的情意,兩人這才成親,但十中大好時光,已在醉中逝去……”
  寶儿早已听得黯然魂消,雙目之中,又是淚光盈盈,此刻忍不住接口問道:“后……后來怎么樣?”
  周方道:“后來丁飄折節讀書,競成了江南有名之才子,一圖‘美人名劍賦’,更是傳涌武林,至今不絕。”
  寶儿道:“好……太好了……”垂下頭去,揉揉眼睛,將李名生面前方自加滿的一杯酒,也端過來喝了。
  李名生道:“江湖中都知道江南丁家兄弟,一文一武,弟弟雖有万夫莫敵之勇,哥哥卻是弱不禁風的才子,這原因想必就是丁老夫人為了紀念她昔日夫婿,是以才不愿丁大公子學武的。”
  這時丁老夫人柳依人,与丁氏兄弟早已棄船登岸,但李名生所乘這艘宮船,卻總是在江心飄蕩,卻末駛向江岸。李名生持酒在窗畔,閒眺江上,緩緩道:“漢陽天威鏢局總鏢頭常怀威終于到了……‘三箭定花山、神箭手’潘濟城紀到了……好,‘四目溫候、長醉小將軍’金祖林金大少爺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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