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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明珠索魂


  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獨臂的大漢,有的是禿頭的癲子,卻還有的是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
  他們手中都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皆輕靈無比,輕飄飄的立在竹竿頭,仿佛隨時都可乘風而去。
  潘乘風變色道:“這些人便是鬼母門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們突然亮相,不知又是在弄什么玄虛?”
  只見這些人方自立上竿頭,突然頭下腳上,直栽了下來,仿佛立足不穩而跌倒了的模佯。
  但卻在這剎那之間,他們的足尖,又巧妙的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揮,各各割下塊豬肉,放人口中大吃起來。
  一個獨臂漢子大笑道:“看到么,豬肉全都是沒有毒的,只要你們有种,盡管來拿好了!”
  李洛陽厲叱道:“放箭!”
  叱聲方了,弓弦驟響,亂箭如雨飛出。
  竿頭上的男女輕輕一笑,突然飛身迎了上來。
  但見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飛舞了一陣,亂箭竟俱都被他們接了過去,沒有一根落到地上。
  剎那之間,箭雨与人影俱沓,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黃的燒豬,和那些男女譏嘲聲猶在風中飄蕩。
  司徒笑變色道:“好輕功,好手法,只怕這些人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
  李洛陽長歎道:“他們此舉不但要證明豬肉無毒,誘人去搶,也在炫耀武功,借以示威!”
  海大少目光一轉,突然躍出院外,自怀中取出一段長索,隨手打了個活結,震腕拋出。
  潘乘風冷笑道:“到底是做賊的,隨身都帶著做賊的家伙。”話聲未了,活結已套上了燒豬。
  海大少大喝一聲,挫腕收索,燒豬便离竿飛起。
  突見牆外一條人影直竄而上,揮刀去斬長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竄起,左掌急揚,凌空扑向那揮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
  那人影身材枯瘦,揮刀斜划海大少脈門,此人身法亦是惊人,凌空變招之迅,有如水中游魚。
  海大少右手卻已接住了燒豬,左手一翻,原式奪刀。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牆還想回去么?”一個獨眼大漢,蒼鷹般扑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漢子足底,右手直擊海大少胸膛,枯瘦漢子將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數尺,飛足踢向海大少面門。
  海大少左右被襲,真气又已不繼,縱然躲開了這兩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牆外,便當真是凶多吉少了。
  廳中群豪變色,搶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齊出,手掌齊飛,十數點寒星暴射而出,分打牆外兩人。
  海大少暴喝一聲,挺起胸膛,迎了那獨眼大漢一掌,身子卻借勢飛回,凌空翻了個跟斗,飄飄落到院中。
  霹靂火大聲道:“你受了傷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這种身子,挨個一拳兩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換條肥豬,這買賣卻是不錯!”
  霹靂火挑起大拇指,大聲笑道:“好漢子,牆外的鬼子鬼孫你們听到了么,你們一拳,人家只當搔痒。”
  但此刻牆外人影又已落下,更無人答他的話。
  海大少抱著燒豬回到大廳,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塊肥豬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吃雞蛋的朋友沒有!”
  刀鋒展處,“唰”的划下塊豬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賊的搶來的豬肉,人家也不要吃的。”
  潘乘風冷冷道:“他們划的地方無毒,別處也無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罵道:“你吃不到豬肉眼紅,就拿話來駭人么?”手中尖刀卻已垂落了下來。
  白星武自怀中取出銀針,在肉中一刺,銀針立刻變為烏黑。海大少面色大變,竟呆住了。
  眾人見了,心里不禁歎息,司徒笑推開潘乘風,道:“幸好那廝的拳不重,否則倒真不划算。”
  海大少木然點了點頭,嘴角突然沁出了鮮血,原來那獨眼大漢方才一拳雖是凌空擊出,力道仍是不輕。
  海大少早已覺出了不對,只是不愿掃興,勉強忍住,最少也等別人吃過肉再說,哪知肉卻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錚一言不發,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漢們手中要過了一張弓,一壺箭,張弓搭箭,勁射而出。
  箭如流星,去勢奇快,颼的射落了竿頭燒豬。
  他手不停的揮,箭去如電,剎那之間,但听弓弦一連串輕響,那十只燒豬,竟都被他射落。
  院中大漢,不禁轟然發出了彩聲。司徒笑等人見了,更是暗自心惊,只有溫黛黛卻仿佛根本沒有看到。
  彩聲過后,牆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准頭!好手勁!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牆頭讓咱們瞧瞧么?”
  鐵中棠情不自禁,脫口道:“不要去!”
  卻听云錚揚聲大呼道:“少爺我就站在院中,你們只管來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備好三支長箭。
  牆外人輕笑道:“我來瞧瞧!”。
  一條身著粉衣的少女人影輕飄飄的直躍而起,姿勢优美,宛如仙子。
  云錚厲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揮,弓弦連響,三支長箭,帶著尖銳的風聲,成“品”字形飛出。
  那粉衣少女嬌笑道:“果然不差!”雙手高揚,接住了左右兩支長箭,飛起一足將當中一箭踢回。
  她舉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錚又已換箭在手,大喝道:“還有!”又是三箭划空飛出,三箭發時雖有先后,去勢卻快慢不差。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听那少女一聲惊呀,翻身落了下去。
  霹靂火一持須,大笑道:“他們傷了我們一人,咱們也立刻還了顏色,這場仗打得當真是有意思得很!”
  但眾人心神只不過振奮了片刻,便又消沉了下來;難堪的饑餓,像夢魔般扼住了他們的咽喉。
  到了黃昏,院中的大漢多已不支,斜倚在牆角,在夕陽黯淡的光線下,令人見了更是頹廢心傷。
  大廳眾人的嘴,也都被饑餓封住,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再敢多去飲酒,他們甚至連飲酒的興趣都已失去。
  李洛陽環顧著廳內廳外的蕭條景象,突然沉聲說道:“老夫已決定要沖出去一戰,有多少人愿意跟隨老夫的?”
  這句話立刻像鞭子一樣抽到他們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錚、霹靂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來。
  司徒笑笑道:“生死成敗,在此一舉,李大哥你在未作決定之前,還是再多加考慮的好!”
  李洛陽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謹慎,但此時此刻,卻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之一擲!”
  語聲頓處,他目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沉聲接道:“与其被困在此間,還不如出去戰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兩日,或許有救星前來……”
  李洛陽道:“吾意已決,兄台就不必多說了,倘若有人不愿出去一戰,只管留守此間,在下絕不相強!”
  他平日言語平和,此刻說話,卻有如斬釘截鐵,目光四處一望,又自接道:“誰愿出戰,請舉起手來。”
  解靂火、云錚立刻應聲舉手,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了一眼,也緩緩舉起了手,口中說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也去的。”
  李洛陽道:“有這些人也已夠了,海大少受傷難行,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該留在這里。”
  李劍白道:“海大俠恰巧睡著了,否則他听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聲道:“誰說俺受傷難行?誰說俺睡著了?你們沖出去,俺來開路。”
  李劍白一揮長劍,道:“自應由我來開路!”
  霹靂火大笑道:“開路之責,你們誰也搶不過老夫的。”
  海大少、云錚齊聲問道:“為什么?”
  霹靂火拍了拍腰間的革囊,道:“就憑老夫這囊中數十粒霹靂子,縱在千軍万馬中,也能殺出條血路。”
  李洛陽截然道:“如此說來,開路之責就有煩兄台了,這位少俠与小儿左右為輔。”
  他目光望向黑、白兩人,道:“黑白天武雙星斷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應,無論怎樣廝殺,要前后呼應,不可失去聯絡!”
  海大少怒道:“還有俺哩,難道你忘了么?”
  李洛陽緩緩走到他身前,道:“兄台么……”突然伸手輕拍在他肩頭穴道上,接口道:“兄台傷勢未愈,不可妄動的。”
  海大少又气又惱,卻已無法爭辯了。
  李洛陽回轉頭來,沉聲道:“外面的兄弟,張弓搭箭守著此廳,無論如何,也莫要被人沖進來!”
  潘乘風應聲道:“這里有在下照應!”
  李劍白冷笑望了他一眼,道:“本來就沒有人要你出去!”
  說話之間,眾人已都扎緊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錚揮動著劍光,突然長歎道:“此刻若有他在這里就好了!”
  李劍白道:“誰?”
  云錚歎道:“此人乃是我的師兄,他机警胜我百倍,雖在大亂之中,仍可從容策划,只可惜……”
  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聲接道:“只可惜他已背叛了師門,認賊作父,我若見著了他,定要和他拼個死活!”
  鐵中棠頓覺一股冷气自心底升起,悄悄閉起了眼睛。
  李洛陽甩下長衫,握起長劍,厲聲道:“此刻日象將落未落;正是血戰的大好時分,你我就此沖出去吧!”
  大廳之中,頓時長劍揮展,森森的劍气,凜冽的殺机,彌漫在這珠寶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為之失色。
  鐵中棠突然抬起了頭,沉聲道:“事值如此,各位無論如何自應出去一戰,老夫在此為各位擊鼓助威,但……”
  他目光緩緩自眾人面前掃過,接道:“半個時辰之內,各位若仍無法取胜,就應即速回來,免得無謂犧牲。”
  司徒笑應聲道:“正該如此,半個時辰之內,事若不成,你我便請即速回來,徐圖大計。”
  李洛陽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鐵中棠道:“老夫以擊鼓為號,鼓聲一停,便是半個時辰到了!”
  李洛陽微微頷首,李劍白立刻傳令取鼓。
  院中壯漢精神也突然振奮了起來,死气沉沉的庭院,剎那間便被戰斗的火焰燃燒了起來。
  霹靂火大喝一聲,飛奔出院,云錚、李劍白揮動長劍,緊隨在他身后,兩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矯健。
  只見霹靂火劈手奪過了一柄長弓,厲聲嘯著掠上牆頭。
  在這瞬息間,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靂子,施展出武林霹靂掌彈打金弓,連珠霹靂的手法。
  但聞一連串弓弦輕響,那十余粒霹靂子已應弦而出,落地之后,聲如霹靂,炸開了一條火龍!
  牆外地甚空闊,遠處林木蔥郁,那青石舖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几條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驟惊此變,四散分開,那跛足童子銳聲呼道:“送死的出來了,讓他們莫要再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動,一人狂笑道:“他們回不去的!”
  霹靂火厲叱道:“小鬼,著!"又是一串霹靂子飛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著的……"身子一轉,的溜溜飛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來么?”
  話聲未了,院中已有一簇箭雨飛來,跛足童子凌空一個"死人提"筆直的倒翻了下去。
  但見眼前劍光一閃,云錚己迎面扑來,長劍揮動,化作匹練,接連三劍,已將跛足童子團團圍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劍法不坏!”
  身形在劍光中轉了几圈,出手還了三招。
  云錚面色深沉,劍勢更是剽悍沉重。
  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斂去調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這小子厲害得很,快來幫幫忙呀!”
  喊聲未了,己有兩條人影左右夾擊而來,一個是粉衣少女,一個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卻快如閃電。
  跛足童子翻身抽出劍來,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還是你們陪他玩玩吧!"接連几個翻身,遠遠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臨陣脫逃,還要多話。”
  笑語聲中,長袖飛舞,輕飄飄攻出几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條長達五尺的銀練,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遠,看這小子能接几招!”
  云錚雖然素來不喜与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卻已被她兩人奇詭輕靈的招式困住,再也脫身不開。
  那邊李劍白早已揮劍迎上了一條獨目虯髯、手持一長一短兩柄鋼刀、長得宛如半截鐵塔般的大漢!
  鼓聲已起,雄渾急遽。
  他兩人招式,亦是剛猛迅急,只听刀劍相擊之聲叮當作響,只見長短三道寒光,縱橫開闔。
  這眇目大漢身形雖高大,但身手卻絕不呆笨,長刀短刀,相輔相生,走的是刁辣招式,怪异已极。
  李劍白家學淵源,劍勢沉穩,气度更是不凡,和這經驗老到的大漢交手,兩百招內絕分不出胜負。
  但他們的攻勢,卻已被阻,霹靂火大喝道:“不要纏戰,沖呀!"喝聲之中,又擊出一串霹靂子。
  突听樹林中狂笑一聲,一條人影急飛而出,寬袍大袖,衣袂飄飄,兜起一股勁風,竟將漫天飛來的霹靂子全都震了回來,勢道強勁,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響起一串大震,一陣惊呼。
  李洛陽變色道:“霹靂子發不得了。"揮劍迎上。
  只見林中掠出的人影,飄飄落在地上,兩只長袖隨風飄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后竟長垂及地。
  他頎長的身形卻是瘦骨嶙峋,面上雙顴高聳,眼眶深陷,仔細一瞧,竟是個瞎子。
  那跛足童子見他來了,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大哥也赶來了,看你們還有多少暗器,只管放出來吧!”
  霹靂火心頭一震,大聲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听無目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都頭皮發炸,心頭發慌。
  因他雖是個瞎子,卻專破天下各門暗器,其听覺之靈敏,有如渾身上下都生滿了眼睛。
  只見他陰沉的面色毫無表情,道:“不錯,誰來陪我這瞎子走几招?"聲音亦是冰冰冷冷,毫無情感。
  李洛陽"颼"的掠過霹靂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掃動,沉聲道:“閣下想來便是九子鬼母門下的首座弟子了。”
  那跛足童子遠遠立在艾天蝠身后,飛揚跳躍,大聲道:“不錯,他便是我們的大師哥!”
  李洛陽道:“令師兄如此以閣下為榮,倒是很難得。”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過獎了。”
  李洛陽呆了一呆,道:“閣下怎會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陽?”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雙目雖盲,心卻不盲,此時此刻,除了謙謙君子李洛陽外,誰還會如此客气的對艾某說話。”
  李洛陽揚眉道:“人道無目煞星心思靈敏,過于他人,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艾天蝠笑聲突頓,道:“李先生如此的夸獎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么?"他即使在狂笑之時,面上亦無表情。此時笑聲一頓,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腸俱是寒冰所鑄,世上再無任何事能打動于他。
  李洛陽縱聲狂笑道:“不錯,在下正要照原文与閣下打個賭。”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优勢之時,從來不与別人打賭,李先生這番心思看來是白費的了。”
  李洛陽又自呆了一呆,他本想孤注一擲,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師兄弟們的性命賭上一賭。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賭不賭你都已輸了,還賭什么?你騙別人可以,卻騙不到我大哥!”
  艾大蝠道:“李先生若要動手,在下當可奉陪,但也請李先生先取下鞋底的蛋殼,免得動手時行動不便。”
  李洛陽情不自禁,舉起腳底一望,只見鞋底之上,果然嵌著几片碎了的蛋殼,這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
  但雙目全盲的艾天蝠,卻猶如目見,抬眼四望,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駭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連眼珠都沒有,絕不是偽裝的瞎子——何況縱然是目光敏銳之人,也万万不會瞧見別人鞋底的蛋殼。
  剎那之間,李洛陽心頭不禁大為惊駭。
  只听艾天蝠冷冷道:“閣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會知道,艾某只是自閣下方才腳步移動時所發的聲音听出來的。”
  李洛陽道:“你怎知必是蛋殼?”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來你們只得吃雞蛋了,惶亂之下,自然難免將蛋殼剝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卻不想正猜對了。”
  李洛陽暗歎一聲:“這艾天蝠當真是個絕世的人材。”
  要知此刻刀劍叮當,人聲叱吒,鼓聲更是響如雷霆,能在這許多聲音中听出別人腳步輕微的移動,這耳力是何等惊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确,更是令人心惊。
  霹靂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陽身后,此刻卻再也忍不住了,厲聲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卻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長弓一展,箭步竄前,弓梢直點艾天蝠胸腹間的將台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個筋斗翻了過來,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陽動手,你多事什么!還是讓少爺我陪你玩玩吧!”
  喝聲之中,雙足如飛,踢向霹靂火面門。
  霹靂火只得暫求自保,閃身避過,大怒道:“你明明知道老夫生平不与婦人孺子動手,此番又來做什么?”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動手,可知我還不愿和你動手哩,你既未接到換命明珠,還是乖乖站到一邊去吧!”
  霹靂火大怒道:“混帳!"呼的一拳,卻是擊向正与黑星天動手的一人身上,他縱在盛怒之下,還是不愿与婦人孺子動手,這老人脾气雖然蠻橫,倒也蠻橫得可愛。
  這時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自尋著了對手,在這一片遼闊的空地上,動手廝殺起來。
  但四面樹林之中,仍不時有人影閃動,他們的攻勢雖然凌厲,也無法在這四面殺机之中沖開一條血路。
  李洛陽与艾天蝠身子緩緩逼近,卻始終未曾出手接過一招。
  那跛足童子滿面嘻笑,東打一招,西踢一足,忽然又是一個筋斗翻回樹林,笑道:“師父來了。”
  九子鬼母果然已扶著兩個明眸少女的肩頭,緩步走了出來。
  她腳步仍然蹣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貧婦。伴在她身畔的兩位少女,卻是滿身華服,艷光照人!
  李洛陽心頭一凜——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畔的,赫然竟是那奇异老人的艷姬。
  他自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复雜關系,心頭不覺疑竇叢生。
  哪知就在他這疑愣的剎那間,艾天蝠碩長的身軀已沖天而起,兩只長袖迎風飄展,有如飛天的蝙蝠一般。
  他雙袖又長又寬,柔中帶韌,正是兩件最最奇异的外門兵器,雙袖舞起,敵人武功縱強,一時之間也休想近身。
  戰鼓頻催,戰況卻膠著在當地,沒有絲毫進展。
  院中的家丁壯漢,听得外面的交戰之聲,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牆頭,去觀看外面的戰況。
  鐵中棠面色凝重,挽起雙袖,將皮鼓敲得咚咚作響,溫黛黛愁眉苦臉的坐直在他身側,也說不出話來。
  十余條大漢本來湊在院中喝喝密談,此刻突然狂呼上聲,蜂涌著沖到緊閉著的大門前。
  一人手提長刀,奮力挑起了門閂,刀風過處,大門洞開。
  潘乘風變色呼道:“你們要干什么?”
  家丁們齊聲呼道:“沖出去!”
  呼聲未了,鼓聲突然停頓。
  鼓聲停頓未久,黑星天便當先掠回院來,身上血跡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
  潘乘風變色道:“兄台可是受了傷了?”
  黑星天點了點頭;道:“在……左肩……"突然仆地坐倒。只听牆外一聲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著飛掠而入,兩人神情亦是疲憊不堪,額上汗珠涔涔而落。
  鐵中棠雖未見到外面的戰況,但見到這几人的神色,已顯然可以想見外面戰況的慘烈。
  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聲道:“還有人呢?”
  白星武手揮汗珠,指向院外,只听李洛陽在院外大聲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斷后。”
  另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冷笑道:“前路雖然不通,要退后卻絕對無人阻擋,閣下只管放心好了!”
  語聲落處,李家父子、霹靂火、云錚,果然連袂躍入牆來,這四人更是神情狼狽,重衣俱為汗水浸透。
  李洛陽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長歎一聲,垂首走回大廳,那黯然的歎息聲,正顯示了事情的急迫。
  眾人回到廳中,心情更是沉重。
  李洛陽在廳中踱了几圈,突然走到廳前的石階上,沉聲道:“弟兄們請過來听我說話。”
  院中的家丁壯漢們,緩緩圍了過來。
  李洛陽見到這些平日生龍活虎般的漢子,此刻縱然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態,心頭不覺更是黯然。
  “你們快快放下兵刃,高舉雙手去吧,只要你們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縱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門的性命,各位跟隨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卻不能保護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話未說完,這些家丁們已騷動起來,等到他說完了話,這些粗豪的漢子已齊呼道:“咱們死也不走。”
  李洛陽黯然道:“各位留在這里,也是在送性命!”
  一個家丁振臂而出,嘶聲道:“老爺待小人們天高地厚,小的們死也要和老爺死在一起。”
  另一個人接口呼道:“小人們雖然無知,卻還不是貪生怕死的人,老爺若定要小的們走,小的們只有先死在這里。”
  李洛陽靜靜的凝注了他們半晌,突然狠狠一頓足,轉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閃動的淚珠。
  溫黛黛眨了眨眼睛,輕輕道:“咱們難道真的沒有沖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隨著鐵中棠,片刻也不肯离開。
  李洛陽無言的點了點頭。
  溫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轉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錚的腳步都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但誰也沒有追出去。
  李洛陽緩緩走過去解開海大少的穴道:“兄台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聲道:“俺為何不怪你,听你說那些泄气的話,真几乎將俺气死了。”
  李洛陽苦笑一聲,道:“不是在下說話泄气,只是以此刻情況看來,我們是凶多吉少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別的人卻仿佛都默認李洛陽方才的言語。
  海大少厲聲道:“你們說話呀,咱們究竟拼不拼得過?”
  李洛陽仰首望天,緩緩道:“海兄此刻莫要問了,到了黃昏之后,你我再一起沖出去試試。”
  海大少道:“這才像話。”
  李洛陽道:“你我這次沖出去,誰也莫要再存有回來之心,沖得出去就沖出去,沖不出去就死在這里。”
  海大少拍案道:“這更像話了。”
  李洛陽移過目光望向鐵中棠,緩緩道:“無論咱們沖不沖得出去,閣下都不會死的。”
  鐵中棠道:“此話怎講?”
  李洛陽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畔最最親近之人,便是閣下的那位溫柔美艷的夫人!”
  鐵中棠臉色也變了。
  李洛陽卻已拂袖走了開去,眾人本覺鐵中棠來歷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難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內應?”
  李洛陽負手立在廳前,只見院子的角落,几個家丁正悄悄的以長刀在挖著草根,剝著樹皮。
  他只覺心頭一陣黯然,轉過頭去,不忍再看:“蒼天,我李洛陽待人不薄,為何今日卻落到這般下場?"他滿心愴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覺的說了出來,當真是言詞沉痛,凄涼欲絕。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罵道:“李大哥待人忠誠,有目共睹,怎么這里許多人中卻有個內奸。”
  李劍白道:“誰是內奸?”
  海大少手指筆直指向鐵中棠,道:“他!”
  眾人心里都在想著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騷動起來,霹靂火大聲道:“不錯,這廝行蹤鬼祟,必定是個內奸。”
  李洛陽望著鐵中棠,只當他會辯駁兩句,哪知鐵中棠卻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開口。
  海大少厲聲道:“今日一戰,無論是生是死,也不能留著這內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說。”
  眾人齊都轟然應道:“正該如此。"腳步移動,便向鐵中棠圍了過來,眾人心中俱是滿腹冤气,此刻自然一触即發。
  那兩個童子駭得面青唇白,牽著鐵中棠的衣袂,瑟瑟發抖,李洛陽長歎道:“眾意如此,閣下還有何話說?”
  鐵中棠暗歎:“我施下連環之計,將情勢造成如此局面,縱然稱了心愿,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靂火沒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卻也害得許多條無辜的生命陪著一起送死,我做得對么?我做得對么?"心念至此,只覺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長歎道:“不錯,我害了你們,你們殺了我吧!”
  眾人反而呆了一呆,突听一人道:“你們若要殺他,便將我一起殺死!"夕陽余暉下,溫黛黛緩緩走了進來。
  她身上此刻竟佩滿了珠寶,在夕陽下更是光彩奪目,她輕輕笑道:“我能戴著我最愛的珠寶,死在我最愛的人身畔,總比你們這些還要苦戰一場才能死的人好,你們要動手,就快動手吧!"原來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寶去了。、
  海大少厲聲道:“動手就動手!”
  溫黛黛走到鐵中棠身畔,道:“誰來動手?',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愿在將死之前,動手殺兩個絲毫不愿抵抗之人,腳下都不禁向后退了兩步。
  天色不知在何時黯了下來,再也無人去燃起燭火,蒼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慘慘切切。
  潘乘風剛才掩起的大門,也不知何時吹開了。
  夜色之中,門外忽然緩緩走來一條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靈一般,走過近前,便可看到她美麗的輪廓,駭然竟是水靈光。
  李洛陽變色道:“姑娘是來為九子鬼母傳話的么?”
  水靈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筆直走到鐵中棠前面。
  鐵中棠慘笑道:“你出去,還回來作什么?”
  水靈光緩緩道:“你活著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卻不能活了,自然要來陪著你。”
  這几句話雖然有關生死,但她卻說的是那么平靜,那种奇异的平靜心情,使得她言語也變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軒眉道:“你兩人不是九子鬼母門下?”
  水靈光道:“她雖然要將我收為弟子,我卻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險些錯殺了好人。"反手摑了自己兩掌:“老先生,俺這里陪罪了!”
  鐵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何不同,時候已到,李兄還是沖出去吧!”
  他緩緩回首瞧著水靈光,歎道:“只是你卻死得太冤枉了。”
  水靈光一笑,道:“你可愿意讓我活下去么?”
  鐵中棠慘笑道:“我宁愿犧牲一切讓你活下去!”
  水靈光輕輕道:“你愿意讓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鐵中棠大惊道:“你說什么?”
  水靈光道:“你若真的肯犧牲一切,忘記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讓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中,雖然看不清眾人的面色,但大廳中瞬即起了一陣惊詫之聲,顯見人人都已被她言語所動。
  鐵中棠全身都緊張起來,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水靈光輕輕點了點頭,緩緩轉過身子,道:“隨我來!”
  她輕飄飄的走出大廳,鐵中棠不由自主的跟了出去。
  這奇妙的女孩子,言語神態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得誰也不會對她說的話有半分怀疑。
  眾人眼睜睜的望著他們走入院外蒼茫的夜色中,沒有一個人出聲詢問,更沒有一個人出口阻攔。
  門外的夜色,像鉛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壓得發不出半點聲息。
  鐵中棠無言的跟在水靈光身后,走入了黑沉沉的樹林,甚至連樹林中都沒有絲毫聲音,風聲和虫鳴都已被夜色壓死了。
  鐵中棠只覺自心底泛起了一陣寒意,腳步更輕更急,而暗林中終于漸漸露出了微弱的光亮。
  慘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著碧綠的林木,林木間人影幢幢,仿佛是幽靈在林中聚會。
  突听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道:“來了么?”
  水靈光道:“來了!”
  一叢林木間,有片空地,搖曳的懸挂著十數點慘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靈的眼睛。
  慘碧的珠光下,人影綽綽,圍坐著一團人,映著慘碧的珠光,人面都也變成了慘碧的顏色。
  當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換了一身碧綠的長衫,碧管高髻,盤膝而坐。
  鐵中棠卻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陰森森笑道:“大旗門下的弟子,膽气總是比常人高了一等!”
  鐵中棠變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門下?”
  水靈光輕輕道:“我說的。”
  九子鬼母道:“他說你身怀大旗門血旗,可是真的?”
  鐵中棠道:“她從未說過一句假話。”
  九子鬼母道:“拿出來瞧瞧!”
  鐵中棠瞧了水靈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他隨身珍藏的血旗,隨手一抖,迎風招展。
  九子鬼母霍然長身而起,目光如炬,緊緊盯在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盞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
  鐵中棠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坐了下去,緩緩道:“果然是昔年號令天下的血旗!”
  水靈光輕輕道:“她老人家說天下只有這個血旗能解今日之圍,我听見了才將你喚到這里。”
  鐵中棠精神一振,大聲道:“真的?”
  九子鬼母道:“不錯,本門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這面血旗所至,持旗人所發之令,老身無不听從。”
  鐵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聲,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發令的規矩么?”
  鐵中棠呆了一呆,他腦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現,大旗門后代弟子早已將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緩緩道:“昔年云、鐵兩位前輩,雖然挾此血旗,君臨天下,但唯恐多扰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這規矩!”
  鐵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規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見于江湖,這規矩,你是要回去問他,還是此刻就听老身說出來?”
  鐵中棠道:“前輩名重武林,想來不會騙人的。”
  九子鬼母沉聲道:“持旗人先道名來!”
  鐵中棠道:“鐵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鐵中棠,你此刻應雙手持旗閉目而立,從此刻起所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血旗所發之令,是以万万不可再隨意說話了,知道么?”
  接著又道:“還有一事,你應切記,持旗人所發之令,必須有關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過十字!”
  鐵中棠心頭一震,大惊忖道:“不得超過十字,叫我如何發令?"放眼望去,四座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傾听。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開口。
  要知昔年大旗門開山宗師,傲骨崢嶸,他們雖以惡徒的鮮血匯集成了這面血旗,卻根本沒有挾恩自重,要以此血旗來號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為了感恩圖報,才立下個不成文的規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听命,而云、鐵兩人深恐因此養成后人的狂傲之气亂施號令,是以才自己約束自己,定下這苛刻的規矩,不是人命關天之事,不可以旗發令,所發之令,更不得超過十個字,這規矩本應世代相傳,只是大旗門近來屢遭慘變,聲威大不如前,縱有血旗,也未見有人听令于他,是以掌門便未將這規矩傳給后人。
  鐵中棠雙手舉起血旗,緩緩闔上眼瞼,心頭卻是万念奔涌,不住的暗問自己:“這十個字叫我如何說法?”
  他若是說:“請爾等放行讓路!"豈非連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門血旗來救本門的仇敵。
  他若是說:“只放本門兄弟!"那么便要將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么忍心害這兩個意气干云的俠士?
  他若要說:“放本門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里。
  他更不忍害死那些無辜的人。
  一時之間,他只有木立當地,當真是難以開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冷的道:“再若不說,便無效了。”
  語聲微頓,她又補充道:“這規矩本有限時,以十數為限,老身雖然未數,但想來時間已到了!”
  鐵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讓路放行,退出這里。”
  鐵中棠緩緩放下手來猶自木立當地,額上冷汗,涔涔而落,雨點般落在他那已被汗水濕透了的衣衫上。
  水靈光忽然輕輕長歎一聲,道:“我本當你要說那句話的。”
  鐵中棠變色道:“什么話?”
  水靈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鐵中棠身子砰然一震,雙目圓睜,目毗盡裂,突然狂吼一聲,張口噴出一股鮮血,俱都濺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靈光大惊道:“你……你怎么?”
  鐵中棠血淚俱流,道:“我先前怎么想不起這句話?"話聲未落,又是一股鮮血隨口而出,他身子也仆倒地上。
  水靈光扑抱了上去,流淚道:“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這种情況下,都會緊張的。”
  她平靜的心情一失,說話便又口吃起來。
  坐在九子鬼母身畔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儿漢若要复仇,便該憑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
  冰冷的言語,有如鞭子。
  鐵中棠心頭又是一震,有如被人當頭澆了壺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從命!”
  艾天蝠厲聲道:“以好計對付好人,固是理所應當,但大丈夫胸怀自應磊落,為了這等事痛心,豈非令人齒冷!”
  鐵中棠肅然道:“金石之言,永銘在心。”
  艾天蝠緩緩站了起來,沉聲道:“我敬你是條漢子,才對你說出此話,師父,我們走吧!”
  鐵中棠大聲道:“請問閣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門只听命血旗一次,以盡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說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見,多問作甚?”
  長袖微拂,當先而立,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兩個跟斗,落在他身側,道:“師兄,我跟著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調皮的孩子,你不翻跟斗難道就不會輕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也都紛紛站了起來,一個接著一個自鐵中棠身側走過,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
  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個身軀頎長的獨臂漢子,面色陰沉,腳步輕如無物。
  獨臂漢子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痴的癲子,望著鐵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餓了兩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著個面目猙獰的眇目大漢,咯咯獰笑道:“鐵兄,你少讓他靠近你,只要沾著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慘碧的珠光下,他面容當真比鬼怪還要可怖。
  鐵中棠腳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這兩人已大笑著出林而去。
  再后面便是個形容猥瑣的侏儒,鼠目豬唇,暴牙掀嘴,目光閃閃縮縮的直望著鐵中棠,宛如毒蛇一般。
  鐵中棠一見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陣厭惡的悚栗,腳下不禁又退了一步。
  只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台莫皺眉頭,咱們這些人長得雖然難看,但心地卻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
  此人雞胸駝背,說起活來,聲如裂帛。
  再往后看,是個身長八尺鐵培般一條大漢,臉上重重疊疊的生滿了一臉金錢麻子。
  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個個自慘碧珠光下走過,令人看來,當真是如鬼如狐。
  鐵中棠心中暗歎忖道:“九子鬼母真有本事,這些徒弟不知是從哪里找來的,還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樣?”
  轉目望去,只見一個身長玉立,劍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過來,望著鐵中棠微微一笑。
  這少年不但英俊,神情瀟洒,笑容更是令人可親。
  鐵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還禮道:“兄台好走。”
  卻見這位少年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來他雖然四肢五官俱全,卻是又聾又啞。
  這八人不問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蹤最是詭异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門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連走出了樹林,后面便是六個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雖然人人殘廢,個個丑怪,但這七魔女卻是人人美艷絕倫,云霧般的鬢發,水一般的眼波,低顰淺笑之間,看來有如仙子。
  當先一個紫衣女子裊裊走到鐵中棠身側,嬌笑道:“我們七妹對你那般傾心,想來你必定是個美男子,你肯不肯讓咱們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另五個彩衣少女也輕笑著圍了上來。
  鐵中棠呆了一呆,道:“誰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靈光,笑道:“就是她。”
  鐵中棠心頭一震,呆呆的看向水靈光。
  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著我們走了,你要看就多看兩眼吧!”
  鐵中棠失惊道:“靈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道:“水靈光已投入老身門上,位列七仙子之未,從今而后,只怕你將极少能見著她了。”
  鐵中棠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道:“不錯,老身這七個女徒,俱是仙子降謫凡塵,沾不得人間煙火气的。”
  鐵中棠大聲道:“你本己有了七位女徒,恰合七魔女之數,為何還要加上她?”
  九子鬼母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風所污,身子己非完壁,水靈光來了,恰巧補她的空位。”
  鐵中棠道:“你徒儿被人所污,你難道就不認她為徒了?”
  九子鬼母厲聲叱道:“仙子蒙塵,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雖要代她复仇,卻早已將她逐出門牆了。”
  鐵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倒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
  大笑聲中,輕輕揮了揮手,道:“徒儿們,讓他開開眼界。”
  那紅衣少女咯咯笑道:“鐵相公,你眼睛可要睜大些了。”
  緩緩卷起衣袖,露出一段瑩白如玉手腕。
  另五個少女,也一起跟著她的動作,卷起了衣袖。
  鐵中棠凝目望去,只見五段手臂,雖在慘碧的珠光下,仍是瑩白得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
  就在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鮮紅的守宮之砂,紅艷欲滴,襯著雪白的皮膚,顏色更是鮮明。
  鐵中棠忍不住暗暗歎息著道:“七魔女惡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們必定是妖冶淫蕩的魔女,又有誰想得到她們竟會是守身如玉的處女,潘乘風污辱了這樣一個玉洁冰清的女孩子,也難怪別人要尋他复仇了。”
  忽然間一條人影急急沖入樹林,白衣素服,身手矯健,駭然正是大旗門下的云錚。
  他目光四下一轉,立刻護身在鐵中棠身前,鐵中棠忍不住問:“云公子,你來作什么?”
  云錚道:“我擔心你的安危,忍不往來看看你。”
  鐵中棠心頭一陣熱血上涌,脫口道:“在下与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為何要如此關心我?”
  云錚道:“你將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階,否則我便要永為大旗門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報?”
  九子鬼母面色一沉,厲聲道:“你也是大旗門下弟子?”
  云錚挺起胸膛,朗聲道:“不錯,我便是大旗門當代掌門人之于云掙,你要怎樣?”
  九子鬼母厲聲道:“你兩人既然都是大旗弟子,為何要說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們到底在玩什么花樣?”
  鐵中棠身子一震,云錚亦是大惊失色,駭然轉首,望向鐵中棠,厲聲道:“你也是大旗門弟子?誰說你是大旗門弟子?”
  鐵中棠哪里說得出話來。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怀大旗門血旗,怎會不是大旗弟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說!”
  鐵中棠黯然歎道:“在下自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靈光幽幽接口道:“師父,你老人家也不要再問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鐵中棠几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來解釋此事,今日且放過了你。”
  水靈光輕輕拜了下去,道:“多謝師父。”
  九子鬼母伸手牽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絲慈祥的笑容,緩緩道:“好孩子,咱們走吧!”
  水靈光點了點頭,無言的回身望向鐵中棠,鐵中棠也正目光相對,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可是誰也說不出來。
  片刻的眼波交流,無限的情意相通。終于,水靈光去了,帶去了些許香气,卻留下了一片惆悵。
  云錚的目光,始終狠狠盯著鐵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著了鐵中棠肩頭,厲聲道:“他們去了,你如何向我解釋?”
  鐵中棠訥訥道:“在下此刻還不能解釋。”
  云錚厲聲道:“你不能解釋,便是冒充我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就休想生出此地了。”
  鐵中棠苦笑道:“縱然在下乃是偽充大旗弟子,但也以此救了你們的生命,你此刻反要殺我,豈非恩將仇報?”
  云錚又厲聲道:“你以大旗門血旗救了我大旗門那許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鐵中棠緩緩道:“我雖然救了他們,但李宅里的那許多義气漢子,亦是我救出來的,這點你豈能忘了?”
  云錚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先問你,你那血旗是自哪里來的?”
  鐵中棠道:“這一點閣下也不必知道。”
  云錚大怒道:“血旗乃本門之寶,為何我無權知道?”
  鐵中棠道:“你雖不必知道,但卻有權取回。”
  云錚大喝道:“血旗在哪里?”
  鐵中棠自衣袖中緩緩取出那面血旗,沉聲道:“此旗乃大旗門中重寶,持旗之人,其位不在掌門之下,你得旗后行事更要謹慎小心些。”
  云錚剛要去接血旗,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沉聲道:“你若不是大旗弟子,必定不會將這血旗交還給我,也絕不會對本門事情如此清楚:你若是大旗弟子,為什么要自認乃是偽充,這些問題我本來實在想不通,但此刻我卻想通了。”
  鐵中棠脫口問道:“為了什么?”
  云錚一字字緩緩道:“因為大旗門中,有一個不敢見我的叛徒,他做賊心虛,是以愧對于我。”
  鐵中棠心頭一震,口中道:“他做了什么事?”
  云錚目中已爆出憤怒的火焰,冷笑道,"他在我臨危重傷時,拋卻了我,而厚顏認賊作父。”
  鐵中棠道:“若是如此,你怎能活到現在?”
  云錚恨聲道:“幸好那時我已傷重垂危,是以未被嚴密監視,只等著我醒轉之后,便以私刑拷問于我。”
  鐵中棠變色道:“你這話可是真的?”
  云錚大怒道:“怎么不是真的?這些都是我親身經歷之事,這些用鮮血換來的教訓,難道還會假得了!”
  鐵中棠長歎道:“你誤會了!”
  云錚仰天狂笑道:“誤會?若是誤會,你為何不敢見我?”
  鐵中棠呆了一呆,道:“我……”
  云錚嘶聲狂呼道:“鐵中棠!事到如今,你還要在我面前狡賴么?若不是老天有眼,讓我親耳听到你与那司徒笑的言語,又讓我僥幸逃了出來,你這些叛師背友的無恥行為,世上便當真無人知道了,此刻老天既然讓我能活著見到你,你還有什么話說?鐵中棠,你就拿命來吧!”
  鐵中棠身子一轉,退后三步,黯然長歎道:“三弟,你縱要下手殺我,也該先听我解釋解釋。”
  云錚冷冷笑道:“你縱說得舌綻蓮花,也難教我相信。”
  鐵中棠道:“那時我只是為了要逃出性命,才不惜以那种方法騙得司徒笑的信任,然后再乘隙奪路而逃。”
  他曾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云錚的性命,而今卻被云錚誤會如此之深。
  云錚冷笑道:“你是奪路逃出來的么?”
  鐵中棠黯然點了點頭,道:“我那時的艱苦行程,說來你也不信。”
  云錚厲色笑道:“我自然不信,別的不說,你身受重傷,又落在司徒笑那廝手里,還能逃得了?”
  鐵中棠黯然笑道:“事實如此,你要如何才肯相信?”
  云錚大喝道:“殺了我,我也不信!”
  語聲未了,突听林外傳來一陣笑聲。
  隨著笑聲,司徒笑輕輕掠入樹林,揚聲笑道:“中棠,他既然不信,也就算了,你還和他爭論個什么!”
  鐵中棠神色突然慘變:“好陰毒的人!"他知道司徒笑這樣一來,這誤會便更難解釋了。
  云錚果然縱聲狂笑道:“好呀!鐵中棠你縱想狡辯,怎奈司徒笑卻已替你承認了,你還要怎樣?”
  鐵中棠一步竄到司徒笑面前。
  司徒笑微笑道:“事到如今,你還騙他作甚?”
  他微笑一招手,白星武、黑星天、潘乘風,立刻便又四下現身,司徒笑接口笑道:“反正這里都是咱們的人,你怕他作甚?”
  白星武接口笑道:“只要將他殺了滅口,世上便無人知道你的行徑了,你還是一樣能到大旗門臥底的。”
  鐵中棠盛怒之下,滿腹冤气。他自知此刻自己已是百口難辯,是以咬緊牙關,絕不開口。
  云錚雙拳緊握,目光四下流轉,突然嘶聲狂喊:“鐵中棠,告訴你,我縱然拼了性命,也要逃出這里!”
  黑星天冷冷笑道:“大旗弟子也會逃么?”
  云錚目毗盡裂,望著鐵中棠,嘶聲道:“我要逃出,只因為我要將他叛師的丑行宣揚給天下武林中人知道。”
  語聲未了,身形急起,向白星武扑了過去。
  司徒笑立刻遙遙向白星武打個了眼色,白星武也微微以目示意——就在這剎那之間,云錚已揮拳扑來。
  他一心突圍,拳勢自是凌厲無儔,左拳當胸護身,右拳直搗白星武胸脅,拳還未到,剛勁的拳風已震起對方衣袂。
  白星武掌勢斜引,急划腕脈。
  哪知云錚右掌竟是虛招,招式到了半途,左拳突然自右肘之下翻轉,"石破天惊",猛撞白星武下顎。
  白星武似乎未料及他變招如此之奇詭迅急,神色微亂之間,云錚雙足已接連飛起,上下三招,宛如一式。
  足風拳影間,白星武身子斜斜沖出數步,似乎著了云錚一掌,立足不穩,只得讓開了云錚的去路。
  兩人動招,不過是霎眼間事,云錚志在突圍,也不愿戀戰,身子凌空急轉,閃電般飛掠而去。
  司徒笑、黑星天齊聲喝道:“追!哪里逃!"但身子卻仍緊挾著鐵中棠,腳下更未移動半步。
  白星武哈哈一笑道:“小弟這詐敗賣招,不知裝得可還像么?”
  司徒笑撫掌道:“當真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白星武道:“不過那廝招式也委實凌厲!”
  司徒笑截口笑道:“無論他怎么凌厲的招式,難道還真的能在三招之中,便沖出白兄的拳网么?”
  三人相對大笑,笑聲充滿了得意之情。
  司徒笑回過頭來,望著鐵中棠道:“你可知道在下等為何不殺死云錚而故意放他逃走?”
  鐵中棠道:“你存心挑撥我弟兄兩人。”
  司徒笑仰天狂笑道:“對了,我此番放了他出去,便猶如為你制造了個最大的仇人,他一生一世都不會放過你。”
  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口中卻厲喝道:“我与他誼屬同門情如手足,縱有誤會,也解釋得開的。”
  司徒笑陰惻惻笑道:“真的么?他連你說話都不愿听,一心只想殺了你這個叛徒,這誤會是再也解釋不開的了。”
  鐵中棠胸中怨气淤積,忍不住大喝道:“惡徒,你……”
  司徒笑截口笑道:“不錯,我是個惡徒,但若論今后狂江湖中的名聲,只怕我要比你好得多了。”
  司徒笑道:“鐵兄,你此刻已成了大旗門的叛徒,不但云錚要殺你,你們中師長要將你明正門規,便是那些自命俠義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肯放過你,你此刻已四面楚歌,在武林中已無法混了,鐵兄你想必也知道的。”
  鐵中棠道:“縱然如此,也与你無關!”
  司徒笑冷冷笑道:“兄台須得放明白點,以兄台目前所處的情況,只有与我等同盟還可有生存之机會,否則……”
  鐵中棠道:“否則怎樣?”
  司徒笑哈哈笑道:“否則怎樣,兄台自己還不知道?”
  黑星天接口笑道:“兄台還是將自死神寶窟得來的珠寶取來,与我兄弟共創一番事業,遠比在大旗門下受气好得多了!”
  白星武道:“你我此刻最好還是讓鐵兄多考慮考慮!”
  潘乘風大笑道:“极是极是,你我此刻最好還是先回李府大廳用些酒菜,什么事再從長計議。”
  他四人你一句,我一言,當真使盡了威逼利誘之能事。但鐵中棠目光反而變得冰冰冷冷,沒有絲毫表情。誰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司徒笑手臂輕輕搭上鐵中棠肩頭,含笑道:“兄台走吧!”
  鐵中棠不置可否,茫然隨著他四人走出了樹林,走向靜臥在那沉沉夜色中的古老庄院。
  庄門前有條窈窕的人影輕輕一閃,仿佛是溫黛黛正倚立在門前,觀望著外面的動靜。
  司徒笑手指著那條人影,微微笑道:“你我自己人了,什么事小弟都不愿再隱瞞兄台,兄台可知道這位溫黛黛是誰么?”
  他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溫黛黛本是小妾,但兄台若是真的屬意于她,小弟立時便可与她一刀兩斷!”
  說話間,溫黛黛已自門前的陰影沖了出來,見到鐵中棠与司徒笑并肩而來,而且仿佛談笑甚歡,她便立刻頓住腳步,呆在鐵中棠面前,連已說到嘴邊的一句話都噎在喉間說不出來了。
  司徒笑哈哈笑道:“溫黛黛,今后鐵兄已与我是一家人了,你盡管當著我面与他親熱也無關系。”
  溫黛黛抬頭呆望著鐵中棠。
  鐵中棠目光仍是毫無表情,溫黛黛突然雙手掩面,痛哭著狂奔而入,她身上的衣衫,在夜色中看來有如水波一般。
  司徒笑仰天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她居然真的對鐵兄生出了情感,這當真是可喜可賀之事啊。”
  笑聲雖豪放,但其中卻已充滿了嫉妒之意。
  要知他并非對溫黛黛仍是喜愛,只是不愿被溫黛黛拋棄,更不能忍受眼看溫黛黛愛上別人。
  只是他主動的拋棄了溫黛黛,他便不會有任何痛苦——這便是男人的自私,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被女子拋棄的痛苦,卻甚是喜歡將這种痛苦讓女人去接受——欣賞別人的痛苦,在某些人眼中,是一种享受。
  笑聲中,庄院里已燃起了燈火。李洛陽、李劍白父子兩人搶步而出。
  霹靂火、海大少緊緊跟在他們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緊張,手持利刃,顯然還不知道外面的圍困已經解除了。
  李洛陽目光轉處,見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閒神情,不覺呆了一呆,道:“兄台們都沒有事么?”
  司徒笑朗聲笑道:“有了我們這位鐵兄,自然無事了。”
  李洛陽道:“九子鬼母呢?”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陽緊張的神色立刻松弛下來,但目光卻更是明銳,帶著明顯的詢問之意,在司徒笑与鐵中棠面上掃動,顯然期望能听到事情的經過——司徒笑卻故意閃爍其詞,鐵中棠更仿佛突然啞了似的,不肯說出半個字來。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這個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兄又何苦追問。”
  李洛陽果然不再追問,但對鐵中棠的身份來歷,不禁更加深了几分怀疑,雙眉暗皺,揖客人廳。
  死寂的李宅,瞬息間便恢复了生气——所有被死亡陰影壓制著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出來。
  悲哀与怜憫,在這許多种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顯——在死亡与恐懼中時,人們的情感大都會變為麻木,而此刻大家卻都不禁開始為死去的同伴者悲哀,也開始對自己的生命与財產珍惜起來。
  這种世家巨宅的活動之力,是异常惊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殮,所需的食物也都購來,甚至連那扇滿濺鮮血的大門,此刻也都恢复了原有的光澤——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遠回不來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自星武,寸步不离的跟著鐵中棠。
  天殺星海大少,目光如鷹,緊盯著潘乘風。
  霹靂火背負雙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陽父子雖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間也顯然仍是心事重重。
  海大少突然冷笑一聲,道:“有些人看來雖然聰明,其實卻最是愚蠢,本來該悄悄走了,此刻卻偏偏還要留在這里。”
  潘乘風故意轉過頭去,生像沒有听到。
  霹靂火卻忍不住問道:“兄台說的是誰?”
  海大少厲聲道:“戰事雖已過去,但惹起這場禍事的罪魁禍首,俺還是不能讓他逍遙自在的。”
  潘乘風面上僅是微微變色,霹靂火卻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的望向黑、白雙星,厲聲道:“不錯,戰事過了,咱們問的糾紛也要解決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話不好說?”
  霹靂火大喝道:“先還我徒儿命來再說話!”
  黑星天道:“此時此刻,兄台与我爭吵是要吃虧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司徒兄,你說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錯。”
  霹靂火變色道:“司徒兄,你還幫著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几乎終日都帶著那絲淡淡的笑容,讓人永遠無法猜出他笑容中的含意。
  霹靂火目光四掃,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早已离去,別的人更無心思來管這份閒事。
  他暗中歎息一聲,既是失望,又是憤怒,忽見李洛陽大步行入,道:“各位無論有何問題,都請飽餐后再說。”
  語聲微頓,沉聲接道:“到那時在下也有几句話要對各位說的。”
  不多時廳中桌上便已擺上雖不丰美,卻可飽餐的飯菜。此時此刻,縱是好酒之徒,也再無暇飲酒,縱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邊,菜飯到了眼前,暫且什么都顧不得了,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亙古以來,饑餓便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抗。
  大廳中一片咀嚼之聲,過了半晌,黑星天突然放下碗筷,脫口叫道:“不好!"面上也變了顏色。
  司徒笑側身,讓開了被他碗筷濺出的湯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這桌上少了一人吃飯!”
  李洛陽皺眉道:“是么……哦,"望了鐵中棠一眼,回首道:“劍白,你怎么不請那位……那位夫人前來……”
  話未說完,黑星天已飛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嘎聲道:“這倒怪了,人家的妻儿不來吃飯,他倒先著急起來,這豈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監。”
  哪知他言猶未了,白星武也跟著飛身而出。
  司徒笑雖較沉穩,仍然端坐未動,但面上亦己動容。
  他三人自是生怕溫黛黛席卷珠寶而逃,而霹靂火、海大少等人始終被蒙在鼓里,見了他三人惊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聲,附耳向鐵中棠道:“鐵兄,那筆寶藏,兄台可是全都帶在身邊?”
  鐵中棠默然良久,才冷冷的說道:“如果是你,你會放在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側更安全之處?”
  司徒笑怔了怔,輕輕頓足道:“這可真是大事不好了!"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赶去,但身子轉了一半,又縮足而回。
  鐵中棠道:“我已無處可去,你根本不必守住我。”
  司徒笑与潘乘風打了個眼色,終于扭轉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貫注在那批珠寶上,別的事就都覺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陽、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覷,霹靂火拍案大罵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虛,真把老夫給悶死了!”
  鐵中棠道:“悶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靂火道:“正是,老夫正該追去看看!”
  海大少也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鐵中棠忽然長歎一聲,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那些珠寶,眼見就要惹几條人命了!”
  李洛陽面色微變,霍然長身而起,沉聲道:“老夫這里死人已葬得夠多了,絕不容再有凶殺之事發生,劍白,隨我去看看!”
  語聲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廳外。
  李劍白瞧了鐵中棠、潘乘風兩眼,匆匆隨之而出,在門外低低囑咐了几句,大約是教院中的人留意著他兩人的動靜。
  于是廳中就只剩下鐵中棠与潘乘風兩人。
  鐵中棠道:“他們可是命你來監視我的?”
  潘乘風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台而已。”
  鐵中棠道:“你此刻只管為他們賣力,等到別人定要除去你這罪魁禍首時,便無人為你賣力了。”
  潘乘風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見得。"他顯然已与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頗為安定。
  鐵中棠沉聲道:“還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還在時時刻刻的等著你,你也莫忘了我還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風垂首沉吟不語,但面上卻已聳然動容,過了半晌,忽然抬起頭來,道:“你要我怎么樣?先說來听听。”
  鐵中棠緩緩道:“你若肯与我合作,不但此后永無生命之虞,還可乘机名利雙收。”
  潘乘風道:“世上真的有這樣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鐵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買來几可亂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這身衣服,別的事都可以隨机應變了。”
  潘乘風瞠目:“這算做什么?”
  鐵中棠道:“你身材与我九分相似,只要說出理由,不愿脫下面具,他們万万認不出你。”
  潘乘風道:“身材縱相似但口音……”
  鐵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說話的口音,也是偽裝出來的,人人俱可偽裝,何況我素來不喜多語,你也該盡量閉緊嘴。”
  潘乘風冷笑道:“我假扮你的模樣,瞞過了他們的耳目,你好處多了,我卻未見有何好處。”
  鐵中棠道:“如何沒有好處,你若扮成我,潘乘風便不見了,要尋仇的人,到哪里找潘乘風去?”
  潘乘風沉吟道:“可還有什么好處?”
  鐵中棠道:“你扮成了鐵中棠,他們要利用鐵中棠,你自可乘机混水摸魚,這一類的事,相信你一定熟悉得很。”
  潘乘風嘴角終于綻開了笑容。
  鐵中棠道:“在這一段時間中,你還可探出許多秘密,不但你可威脅他們,而且還可以向我要些好處。”
  潘乘風雖未言語,但瞧他的笑容,顯已更是心動。
  鐵中棠道:“此事原則如此,但運用之妙,卻是千變万化,閣下心智靈巧,想來也不必我再多加解釋了。”
  潘乘風道:“此事這樣下去,何時才是結局?”
  鐵中棠道:“只要你不泄露我的机密、事情告一段落時,我自會出來收手,你便可脫身了。”
  潘乘風想來想去,只覺此事對自己實有百利而無一害,至于對別人有多少害處,他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院落中雖有大漢在巡邏,但多日惊恐餓渴倦累后,已經飽餐了一頓,自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樣。
  鐵中棠一眼掃過,立刻拉著潘乘風轉到屏風背后。
  一陣衣履悉索之聲,恢复了本來面目的鐵中棠便和個"奇异的老人"潘乘風走出了屏風。
  潘乘風嘶啞著喉嚨道:“學得像嗎?”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聲音再低沉些,別人就更無法分辨了。"經過許多天易容之后,他黝黑光潤的膚色,已顯得有些蒼白干枯。
  潘乘風整了整衣衫,悄聲道:“此后你我如何聯絡?”
  鐵中棠道:“以'化身'兩字為信,以七角星為暗記,隨時隨地都可以互傳聲息。”
  潘乘風道:“好!你可以走了。”
  鐵中棠笑了笑,搖了搖頭,潘乘風第一次真正見到他的笑容,心頭不覺一震,在這線條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實在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我是個男子,見了這笑容尚不禁心弦為之震動,若是換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樣了。”
  鐵中棠取了塊碎骨,颼的彈出窗外,口中道:“我暫時還要留在這里!"身子已輕輕的向屋頂承梁竄了上去。
  這珠寶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夠十個人隱藏起身形,而絕不會被人發現。
  潘乘風心里正在奇怪,為何他還不离去,但他卻已被這少年迅速奇詭的舉動,机智靈敏的頭腦所懾服,只是靜靜的坐了下來,眼見院中的家丁壯漢被那碎骨所帶起的風聲所惊動四下搜尋起來。
  剎那之間,但聞衣袂帶風之聲,颼然微響。
  黑星天、白星武,面帶惶急如飛躍了進來,兩人一起掠到潘乘風面前,厲叱道:“溫黛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鐵中棠,偷眼下望,見到黑、白兩人已毫無疑問的將潘乘風當做自己,心頭不覺暗喜。
  但是他听到溫黛黛果然己走了,心里卻也不禁有些惊奇。
  潘乘風木然搖了搖頭,道:“他走了么?”
  黑星天厲聲道:“你難道沒有和她約好?”
  潘乘風冷冷道:“為何我要和她約好?"他啞起喉嚨,壓低聲音,說話的口音,果然与鐵中棠假冒的聲音极似。
  這道理正如所有戲台上飾演同一角色戲于的道白听來都有几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聲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錢的珍寶,都已被那賤人卷逃了么?你為何不著急?”
  潘乘風道:“錢財本是身外之物,我為何要著急。”
  黑星天面上殺机突現,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寶本已屬于我的,都是你這廝坏我的大事!”
  他急怒之下,便待驟下殺手,司徒笑卻已赶來,他搜尋得較為仔細,是以回來得遲些,此刻見了黑星天的神色,知道黑星天失財心痛,連忙悄悄將他拉到一邊,悄然道:“溫黛黛縱然帶珍寶走了,這姓鐵的若是投效了你我,卻是個無价之寶,黑兄怎么可傷他!”
  黑星天呆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小弟只不過在為鐵兄心疼而已,好生生的珍寶都被那賤人拐走了!”
  司徒笑冷冷道:“她走不了的,小弟擔保為鐵兄尋回。"目光轉處,忽然變色道:“潘乘風哪里去了?”
  “潘乘風"道:“走了!”
  海大少恰巧回來,厲喝道:“他到哪里去了?”
  “潘乘風"道:“各位未曾要我看守著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怎會知道?”
  司徒笑皺眉強笑道:“在下只覺這廝有些奇怪,為何……”
  黑星天變色接口道:“聞道這廝最善勾引婦人女子,溫黛黛那賤人莫非就是被他勾引了,是以兩人雙雙逃走。”
  司徒笑冷笑道:“溫黛黛雖然淫蕩,卻還看不上潘乘風那种卑賤無恥之徒,黑兄自管放心好了。”
  “潘乘風"听得他當著自己的面辱罵自己,自己卻還開口不得,心中憋著滿腹怨气,面上卻還只得頷首同意,咯咯笑道:“罵得好!罵得好!”
  天殺星海大少怒罵道:“這廝想必知道俺饒不了他,是以偷偷溜了,好小子,俺上天入地,也要尋你回來!”
  此人當真是烈火般的脾气,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話未說完,雙拳一揖,竟真的飛身而去。
  司徒笑道:“黑夜之中,那賤人必定走不甚遠,你我此刻追去,八成是追得上的。”
  黑星天道:“正該如此!”
  司徒笑注目著"潘乘風"道:“不知鐵兄意下如何?”
  “潘乘風"緩緩站了起來,道:“合則兩利,不合兩敗……”
  司徒笑大喜道:“鐵兄果然是人間奇才,明辨事理,黑兄、白兄,事不宜遲,你我此刻便該向主人告辭了!”
  三人本未攜帶行裝,果然立刻便向主人告辭。李洛陽口中雖在挽留,但挽留顯然并不熱切。
  承梁上的鐵中棠,俯首下望,只見李洛陽走進來,呆立了半晌,拖起沉重的腳步,吹熄了四下的燈火。
  于是空廣的廳堂,只剩了一盞孤燈,昏黃黯淡的燈光,映著他頎長寂寞的身形,風吹燈搖,倍覺凄涼。
  然后,他舉起燈,走下了廳前的石階,孤燈在夜色中漸漸退去,本來昏黯的燈火,變得只剩下一點昏影。
  于是,所有的爭吵、哄笑、嘰嘲、交易……暫時都被黑暗所吞,而大廳中終于只剩下空白的黑暗,暗黑的寂寞。
  全身浸沒在黑暗中的鐵中棠,望著這孤獨的老人遠去,心里也不覺感到些許遲暮的惆悵。
  在黑暗中靜候了半晌,听得所有的聲息都已消寂,然后,他便悄悄躍下承梁,掠出窗戶。
  他在深深夜色下的屋脊上狸貓般的移動著身形,目光卻像兀鷹一般,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中搜索。
  夜,更深了,他仍在等待,仍在搜索,但誰也不知道他搜索与等待的目標究竟是什么?
  終于,遠處一個陰暗的角落中,樹叢里,有了輕微的響動,響動雖輕,但鐵中棠卻絕不肯放過。
  一條人影,悄悄自陰暗的樹叢中探出頭來,机警的四下觀望著。
  四下絕無警兆,鐵中棠更不曾發出任何聲音。
  這人望了半晌,終于現出了身子,滿身黑布、黑絹包頭,只有眼波在夜色中閃閃發光。
  鐵中棠屏息而望,終于辨清了這人影便是溫黛黛。
  她左手提個箱子,右手挽著只麻袋,沿著牆根走了几步又停下身子,留意傾听。
  鐵中棠暗中冷笑:“溫黛黛,你果然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逃不了的,便索性等在這里。”
  溫黛黛身形一長,輕煙般向鐵中棠存身的屋脊竄了上來,伏在屋瓦上,輕輕喘息著。
  鐵中棠早已選了個最最隱秘的地勢,是以他能瞧得見溫黛黛的每一個舉動,溫黛黛卻瞧不見他。
  她喘息漸漸平靜,仰面將麻袋縛在背上,又緊了緊包頭的黑布,束腰的絹帶,以及足下的綁腿。
  鐵中棠悄悄移動下身子,雙臂已貫滿真气,准備隨時出手一擊,便可將溫黛黛擒在掌下。
  溫黛黛收拾好了,竟四肢松懈的躺在瓦上,凝目望著蒼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事。
  她目光忽而幽怨,忽而憤怒,忽然喃喃自語道:“司徒笑,你破坏了我和他,我絕對饒不了你!”
  這句話本未說完,說到大半時,她便忽然警覺住口,但鐵中棠是何等人物,自然中已听出她言下之意。
  他算准溫黛黛絕不敢即時逃走,是以也等在這里,將她捉住,甚至將她殺死,取回自己的珠寶。
  但在這剎那間,他卻突然改變了心意。
  “這里只是全部寶藏十份中的一份,本屬我名下,我何不將這些珍寶就暫時給她,讓她以這份珍寶來与司徒笑等人作對,以她的聰明与潑辣,再加以她的美色,豈非又是個司徒笑的大敵。”
  原來他早已將寶藏分作十份,其中三份,他已作了神秘的用途——這是他深藏的秘密,除了他誰也不知道。
  另兩份他給云錚,讓云錚支配作复仇之用,水靈光也有兩份;她守護著寶藏,陪伴著那殘廢而寂寞的老人,這是她應得的。
  腹中怀有云家骨血的冷青萍,鐵中棠也為她留下一份,還有一份,他要留給救了自己与云錚性命的趙奇剛。
  剩下的一份,才是他自己留給自己的,但此刻他為了复仇的大局,又毫無留戀的交給了溫黛黛。
  剎那之間,他便由富可強國變為赤貧,但是他心中卻但坦蕩蕩,絲毫不覺難受与惋惜。
  溫黛黛終于翻身掠起,女子永遠都比男子有更大的忍耐与抵抗之力,她此刻雖覺饑疲虛弱,但身法仍极輕巧。一忽儿,她已掠出庄院,掠入叢林。
  鐵中棠遙遙跟在她身后,他雖然毫無吝惜的將那一份巨大的財寶交給了她,同時也交給她一份重大的任務。
  此時他便要看看她是否有所作為?是否擔得起這份擔子?
  入林已深,溫黛黛才放緩腳步,歇了口气,她方待倚著樹干歇息一陣,哪知樹上突然墜下了一條人影,直挺挺的落到她面前,嘻嘻一笑。
  溫黛黛大惊之下,面上立刻變了顏色。
  這條人影,左手提著包袱,包內碧光閃閃,滿面嘻皮笑臉的神情,望著她不住痴笑。
  溫黛黛定了定神,才看清這人影竟是九子鬼母門下的那跛足童子,不禁脫口道:“你們不是都走了么?你為何還在這里?”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指了指手中包袱,道:“他們都走了,我是回來收取挂在樹上的碧磷珠的。”
  溫黛黛深深呼了口气,道:“收了碧磷珠,就該回去了,還耽在這里,不怕你師父找你么?”
  跛足童子眼睛盯著她丰滿的胸膛,只管痴痴的笑。
  溫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溫黛黛咯咯笑道:“十四歲就會看女人,是誰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還用得著教么?”
  溫黛黛笑道:“听說你有許多漂亮的師姐,你應該回去看她們呀,為什么還在這里擋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經的輕歎道:“我的師姐雖多,她們卻還都是小孩子,還不是真正的女人。”
  溫黛黛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嗎?”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貨真价實,半分不假,是個標標准准、地地道道的女人!”
  溫黛黛已笑得彎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紀雖小,倒還有几分眼光,只可惜實在大小了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聲道:“誰說我小,我年紀雖然只有十四,可是和二十四的人絕沒有什么兩樣?”
  溫黛黛嬌笑著伸手摸了摸他面頰,道:“等你二十四的時候,我就老了,還是現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是要多看看。”
  果然歪起了頭,上上下下看個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鐵中棠見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這跛足童子固然是刁鑽古怪,人小鬼大,溫黛黛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跛足童子瞧了半晌,忽然輕歎道:“可惜你嫌我大小了,否則我一定要你嫁給我。”
  溫黛黛忍住笑道:“正是因為你大小了,否則我一定嫁給你。”
  跛足童子大聲道:“真的么?”
  溫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長長的歎了一聲,搖頭道:“恨不相逢長大時,唉,我還有什么話說!”
  溫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花枝亂顫的笑了許久,道:“你看夠了么,讓我走吧!”
  跛足童子歎息著點了點頭,緩緩轉身,又回過頭來,道:“我方才看到了你那位云公子了。”
  溫黛黛面色微變,脫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帶你去看他?”
  溫黛黛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溫黛黛眼波轉動,道:“你要帶我去?”
  跛足童子卻又皺起眉頭,道:“這個……但是……”
  溫黛黛笑罵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帶我去的,難道你此刻又不敢了?真丟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為什么不敢帶你去,只要你肯讓我親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溫黛黛不禁又笑得彎下腰去,指著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話也說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溫黛黛嬌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讓你親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溫黛黛半合起眼睛,將面頰湊了過去,笑道:“來呀!”
  跛足童子突然斂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張開雙臂,狠狠的一把抱住了溫黛黛。
  溫黛黛邊笑邊喘著气,道:“小鬼!輕些……輕些……哎喲,你……"突然一把推開了他,面上已變得紅紅的。
  暗林中的鐵中棠不禁歎息忖道:“這溫黛黛當真是個絕代尤物,連童子都被她打動了心。”
  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竇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溫黛黛這种渾身都散發著熱力的成熟婦人。
  跛足童子踉蹌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兩眼空空闊闊的望著遠天,仿佛突然痴呆了一樣。
  溫黛黛卻在輕輕整理著散亂的鬢發。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聲,飛躍而起,凌空翻了几個筋斗,大喊道:“我親了她,她好香喲!"”
  溫黛黛笑罵道:“小鬼,你瘋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瘋了瘋了,完全瘋了!”
  溫黛黛道:“你若肯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再讓你親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訥訥道:“真的?”
  溫黛黛柔聲笑道:“小弟弟,姐姐怎會騙你?”
  跛足童子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大喊道:“決說快說,你肯讓我再親一下,我什么事都答應你!”
  溫黛黛道:“你要答應帶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卻不能進去,此后也永遠不許告訴別人。”
  跛足童子道:“比這再難十倍的事,我也答應。”
  溫黛黛嬌笑道:“乖孩子……"走了過去,輕輕抱起了他,在他生著雀斑的臉上接連親了好几下。
  等到溫黛黛松開了手,跛足童子突然"卜通"一聲,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溫黛黛惊呼道:“你怎樣了?”
  哪知她話未說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來,翻著筋斗笑道:“三個月里我若是洗了臉,我就是王八蛋。”
  溫黛黛咯咯笑道:“三個月不洗臉,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聲道:“說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帶起溫黛黛的臂膀,道:“走吧!”
  鐵中棠暗中旁觀,心中又惊又怒:“這賤人還要去尋二弟作什?莫非她還想害他。她既已与司徒笑分手,想來不致再害二弟,但二弟對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是去了,以二弟的性情,說不定又會舊情复發,她縱不再加害二弟,但以她這种禍水般的性情,遲早都要傷二弟的心,何況……”
  這時,跛足童子已拉著溫黛黛走了。
  鐵中棠斷然決定:“此事我絕不能袖手。"立刻追蹤而出。
  那跛足童子拉著溫黛黛飛掠在林間,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來越見荒僻。
  走了約莫半里之遙,跛足童子才停住腳步。
  溫黛黛道:“已經到了?”
  跛足童子呆呆的點了點頭,道:“決到了。”
  溫黛黛轉目四望,此處一片荒野,遠遠只有几叢樹林,卻望不見人家,不禁皺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溫黛黛道:“還在前面,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怔了半晌,忽然長歎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見得著你了?”
  溫黛黛笑道:“傻孩子,不要說呆話,我又不會死的,你自然能夠再見得著我。”
  跛足童子搖了搖頭,道:“縱然能夠再見著你,卻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溫黛黛輕輕道:“你若要見我,隨時都可以來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無論住到哪里,都肯告訴我么?”
  溫黛黛輕笑著點了點頭,道:“乖弟弟,姐姐無論住到哪里都會告訴你,來,笑一下給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溫黛黛卻搖了搖頭,道:“再等一會。”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溫黛黛輕歎道:“你奇怪么?告訴你,姐姐本就是個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
  她抬起頭,幽幽的望著天上。
  跛足童子歎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歡你,你怎么還會寂寞呢?我真不懂。”
  溫黛黛道:“喜歡我的人我都討厭,我喜歡的人都不喜歡我,我怎么會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盡各种辦法來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歡你呀!”
  溫黛黛搖頭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誰?”
  溫黛黛默然半晌,勉強笑道:“不要再提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歡他,而且還恨得他要死。”
  跛足童子大聲道:“不要緊,還有我喜歡你。”
  溫黛黛笑道:“我也喜歡你,所以我現在才要多陪你一會儿,你是我平生第二個喜歡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
  溫黛黛又輕輕摸了摸他的面頰,柔聲道:“但你只是個孩子,我卻已快老了,我只能像弟弟一樣的喜歡你,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的點了點頭,突然大聲道:“不管怎樣,等我長大了,你若還沒有嫁人,就一定要你嫁給我。”
  他不再与溫黛黛說話,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鐵中棠在暗影中木立半晌,暗問自己:“她真的是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兩人已竄入叢林。
  鐵中棠不再遲疑,飛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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