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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蒸籠和枷鎖


  屋子里很熱,熱得出奇。因為屋里生了四盆火,火燒得很旺。
  閃動的火光,將牆壁和高低都照成了嫣紅色。
  阿飛的臉也是紅的,全身都是紅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間,赤著上身,只穿著條犢鼻褲。
  褲子已濕透。
  他仰面躺在盆里,不停的流汗,不停的喘著气。
  他整個人都已虛脫。
  屋角里坐著個白發蒼蒼的清翟老人,正自悠閒的抽著旱煙。
  一縷縷輕煙從他鼻子里噴出來,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霧里。
  他的确是個霧一般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也許他只不過是個窮愁潦倒的說書先生。
  也許他就是那鬼神難測的“天机老人”!阿飛閉著眼睛,仿佛根本沒有發現有人走進來。
  但無論誰走進來,第一眼就會看到他。
  孫小紅怔了怔,失聲道:“爺爺,你老人家這是在于什么。”孫老先生眯著眼,噴出口咽,悠然道:“我在蒸他。”孫小紅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饅頭,又不是螃蟹,為什么要蒸他?””
  阿飛現在看來的确就好橡一只被蒸熟了的螃蟹。
  孫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為我要將他身子里的酒蒸出來,讓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著李尋狐緩緩接著道:“我也想將他血里的勇气蒸出來,讓他重新做人。
  李尋歡長揖,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也的确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來,我這人只怕也就變成空的了。”
  孫老先生目中間動著笑意,道:“你身手里除了酒,難道就沒有別的!”
  李尋歡歎了一聲道:“也許還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孫老先生柑掌大笑,道:“說得妙,若沒有一肚子學問,怎說得出這种話來?”
  他忽又頓住笑,稀噓道:“其實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學問外,還有什么別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么東西來造成你這么樣一個人的。”
  孫小紅眨著眼,道:“然后呢?”
  孫老先生道:“然后我就要將天下的人全部找來,把這些東西橡填鴨似的塞到他們肚子里去。”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塞一點?”
  孤老先生道:“不是一點,越多越好。”
  孫小紅笑道:“這么樣說來,天下的人豈非都要變得和他一樣了?”
  孫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部變得和他一樣,又有什么不好?”
  孫小紅道:“也有點不好。”
  孫老先生道:“哪點不好?”
  孫小紅突然垂下頭,不說話了。
  這祖孫兩人也許是搭檔說書說慣了,平時說起話來,也是一搭一檔,一吹一唱,教別人連插嘴的机會部沒有。
  直到這時,李尋歡才有机會開口。
  他苦笑著,道:“前輩若要令天下人都變得和我一樣,世上也許只有一种人贊成這主意。”
  孫老先生道:“哪种人?”
  李尋歡道:“賣酒的。”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來,世上也許只有一個人不贊成我這主意。”
  孫小紅忽然道:“誰?”
  這個字她脫口就說了出來,說出來后,又有點后悔。
  因為她已知道她爺爺說的是誰了。
  孫老先生果然在瞧著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為了什么,孫小紅的臉忽然紅了,垂著頭道:“我……我為什么不贊成?”
  孫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變得和他一樣,你豈非就不知道要哪個才好。”
  孫小紅“櫻嚀”一聲扭轉了身子,臉已紅如爐火。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團火?
  少女們的春火?孫老先生柑掌大獎,笑過了,就又開始抽煙。
  他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林仙儿這個人,也沒有瞧她一眼,但卻連自己煙斗的煙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來,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燒的聲音。
  林仙儿已走到阿飛面前。
  除了阿飛外,她也沒有去瞧別人一眼。
  閃動著火光映著她的臉,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紅的時候看來就像是個害羞的仙子,白的時候看來就如幽靈。
  人都有兩种面目,有時美麗,有時丑陋。
  只有她,無論怎么變,都是美麗的。
  她若是仙子,當然是天上最美麗的仙子,她若是幽靈,也是地獄中最美麗的鬼魂。
  但阿飛卻像是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她怎么變,都不會再瞧她一眼。
  林仙儿輕輕歎了口气,幽幽道:“我到這里來,只為了要對你說兩句話,听不听都隨便你。”
  阿飛好像根本沒有在听。
  可是,他的身子為什么卻又已僵硬?
  林仙儿緩緩接著道:“那天,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我卻不能不那么做,因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种法子,上官金虹才不會殺你。”
  阿飛好像還是沒有在听。
  可是,為什么他的拳已握緊?
  林仙儿道:“今天我到這里來,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諒,我自己也知道,我們的緣份已盡……”
  她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才接著道:“我告訴你這些話,只為了要讓你心里覺得好受些,因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至于我……”
  孫小紅忽然大聲道:“你已說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涼,慢漫道:“不錯,我的确已說得大多了。”
  她果然一個字都不再說,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她走的并不快,卻沒有回頭。
  阿飛還是躺在那里,連眼睛都沒有張開過。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門。
  李尋歡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這道門,阿飛以后只怕就永遠再也見不到她。
  只要阿飛不再見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當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這道門,就等于已走出了這世界。
  她腳步雖然并沒有漫下來,但目光中卻已又露出了恐懼之意——屋子里雖然亮如白晝,但門外卻是一片黑暗。
  雖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沒有看在眼里。
  她喜歡的是令人眩目的光采。
  她喜歡贊美、阿諛、掌聲,喜歡奢侈、浪費、享受,喜歡被人愛,也喜歡被人恨……
  她本就是為了這些而活著的。
  若沒有這些,她就算還能活下去,也就如清在墳墓里。
  黑暗已越來越近了。
  林仙儿目中的恐懼已漸漸變為怨毒、仇恨。
  這時她若有力量,她一定會將肚上所有活著的人都殺死。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誰都無法相信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能改變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這剎那間,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變。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滿了得意、自信、驕傲,她整個人也仿佛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輝煌、美麗!
  她几乎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么美麗過。
  “只有驕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裝飾品。”
  一個沒有信心,沒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長得不難看,也絕不會有那种令人心動的吸引力。
  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會是丑陋的。
  “只有事業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裝飾品。”
  林仙儿腳步已停下,還是沒有回頭,卻輕輕歎息了一聲。
  她的歎息聲很輕很輕,帶著种說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時候,也會發出這么凄涼的歎息。
  李尋歡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种音樂,任何一种聲音能比她這种歎息更能打動男人的心,縱然是秋葉的凋落聲,流水的哀鳴聲,甚至連月下的寒琴,風中的夜笛,也絕沒有她這种歎息聲凄娜動人。
  他只希望阿飛能瞧他一眼,听他說句話。
  但阿飛現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個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個人的聲音。
  林汕儿歎息著道:“我的話已說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飛道:“不能等?為什么?”
  林仙儿道:“因為我答應過別人,只來說兩句話,說完了就走的。”
  阿飛道:“你想走?”
  林仙儿歎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會來赶我走。”
  阿飛道:“誰?誰要赶你走?”
  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聲道:“你為什么要被人赶走,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轉身,凝注著阿飛。
  她目中似已有淚,因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歎息了一聲,凄然道:“現在這里還是我的家么?”
  阿飛道:“當然是的,只要你愿意,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腳步開始移動,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飛怀里,但忽然間又停下腳步,垂頭道:“我當然愿意,怎奈別人卻不愿意。”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誰不愿意,誰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尋歡的目光,也不管別人對他怎么想了。
  孫老先生的确將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來,勇气蒸了出來,他卻將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來。
  一個人身子最虛弱時,情感卻最丰富。
  阿飛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開林仙儿,一字字接著道:“在這里,沒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別人走。”
  林仙儿帶著淚,又帶著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單獨在一起,可是,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阿飛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緊緊擁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說這句話,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別的我什么都不再想,無論別人對我怎么樣,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門,是虛掩著的。
  李尋歡慢慢的走了出去,走入門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孫小紅也跟了出來,咬著嘴唇,道:“我們難道就這樣走了么?”
  李尋歡什么也沒有說,什么都說不出。
  孫小紅跺了跺腳,道:“我真沒想到他竟是這么樣一個人,居然還對她這樣子,這种人簡直……簡直是忘恩負義,重色輕友!”
  李尋歡終于長長歎了口气,道:“你看錯他了。”
  孫小紅冷笑著,恨恨道:“我看錯了?難道他不是這种人?”
  李尋歡道:“他不是。”
  孫小紅道:“若不是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這种事?”
  李尋歡黯然道:“因為……因為……”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說,孫老先生卻替他說了下去。
  孫老先生歎息道:“他這么樣做,只因為他已不能自主。”
  孫小紅道:“為什么不能自主,又沒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鎖鎖住他。”
  孫老先生道:“雖然沒有別人逼他,他自己卻已將自己鎖住。”
  他歎息著接道:“其實,不只是他,世上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枷鎖,也有他自己的蒸籠。”
  孫小紅道:“我就沒有。”
  孫老先生道:“你沒有,只因為你還是個孩子,還不懂?”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還是個孩子,那么他呢?”
  她指著李尋歡,道:“他總不是孩子了吧?難道他也有他的枷鎖?他的蒸籠?”
  孫老先生道:“他當然有。”
  孫小紅瞪著李尋歡,道:“你承認你有?”
  李尋歡歎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認,因為我的确有。”
  孫老先生道:“他對自己什么部不在乎,就算有人辱罵了他,對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別人甚至會認為他連勇气都已消失……”
  李尋歡笑得更苦。
  孫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險,他就會不顧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湯蹈火,兩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他歎了口气,接著道:“因為‘朋友’就是他的蒸籠,只有這樣蒸籠,才能將他的生命之力蒸出來!將他的勇气蒸出來。”
  孫小紅道:“那么,龍嘯云那种人難道也有蒸籠么?”
  孫老先生道:“當然也有。”
  孫小紅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籠?”
  孫老先生道:“金錢、權力!”
  孫小紅道:“可是,他要殺李尋歡,卻并不是為了金錢和權力,因為他自己也知道李尋歡是絕不會和他爭權奪利的。”
  孫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殺李尋歡,只因為他心上也有枷鎖。”
  孫小紅道:“他的枷鎖是什么?”
  孫老先生瞟了李尋歡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李尋歡的臉色比夜色更黯。
  孫小紅忽然也明白了。
  龍嘯云恨李尋歡,因為他怀疑,他嫉妒!
  他始終怀疑李尋歡會將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尋歡那种偉大的人格和情感,因為他自己永遠做不到。
  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鎖。
  這种枷鎖也許世上大多數人都有一副。
  那么,阿飛的枷鎖是什么呢?
  孫老先生目光遙視著天際的星光,歎息著道:“阿飛的枷鎖就和龍嘯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飛的枷鎖是愛。
  孫小紅道:“愛也是枷鎖?”
  孫老先生道:“當然是,而且比別的枷鎖都重得多。”
  孫小組道:“但他真的那么愛林仙儿么?他愛她,是不是只因為他得不到她?”
  沒有人口答她的話。
  因為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
  孫小紅歎了口气,凝注著李尋歡,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個法子救救他,將他這副枷鎖解脫。”
  李尋歡慢慢的回過頭——
  窗子里的火光已黯了,小屋孤零零的矗立在西風和黑暗中,看來就像是阿飛的人一樣,那么倔強,又那么寂寞。
  李尋歡彎下腰,不停的咳嗽起來。
  因為他知道無論誰都沒法子將阿飛的枷鎖解脫。
  除了自己之外,誰也沒法子救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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