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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人性無善惡


  林仙儿和孫小紅的這一次決斗雖未真的交手,卻無异已交手,而且已交手了兩次。
  只不過她們斗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儿胜了。
  因為她很了解女人心理的弱點,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胜的卻是孫小紅。
  她用的也是同樣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對什么都要怀疑。
  因為怀疑,才有畏俱。
  孫小紅若是男人,也許早已殺了林仙儿。
  林仙儿若是男人,無論孫小紅說什么,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為她們都是女人,所以才會造成這种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樣事,無論做什么,過程既不會相同,結果更不會一樣。
  “決斗”也是如此。”
  女人決斗當然不會有男人那么沉重、緊張、激烈,但也許卻更微妙,更复雜,更有趣。
  因為那其中的變化必定多些。
  她們的變化,并不爆武功招式的變化那樣,人人都能看見。也遠比武功招式的變化更复雜、更快。
  只可惜她們的變化是眼睛看不見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理复雜微妙的變化,一定就會覺得女人的決斗比世上所有男人的決斗都更精采,更別致。
  女人就是女人,永遠和男人不同。
  誰若想反駁這道理,誰就是呆子。
  這道理既明白,又簡單。
  奇怪的是,世上卻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孫小紅拉著李尋歡在前面走。
  林仙儿居然在后面跟著。
  孫小紅道:“我們走我們的,你走你的,你為什么要跟來?”
  林仙儿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飛。”
  孫小紅道:“你還要看他干什么?難道你害他害得還不夠慘?”
  林仙儿道:“我只想……”
  孫小紅道:“我們不會讓他看見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儿道:“我只想遠遠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沒關系。”
  孫小紅冷冷道:“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著來,我們也沒法子,只不過……你既然跟著來了,就莫要后悔。”
  林汕儿道:“我做事從不后悔。”
  孫小紅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准她會跟著來的,果然沒有算錯。”
  這句話是向李尋歡說的。
  李尋歡微笑道:“你本來就要她跟來。”
  孫小紅道:“當然要。”
  李尋歡道:“為什么?”
  孫小紅道:“我剛才既然已沒法子再對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机會,她若不跟著我們來,我哪有机會?”
  李尋歡悠然道:“其實你根本不必等,剛才也可以下手,無論她說什么,你都可以不听。”
  孫小組道:“你們男子漢講究的是‘話出如風,一諾千金’,難道我們女人就可以說了話當放屁么?”
  李尋歡笑了,道:“但你怎知她會跟著來!”
  孫小紅道:“因為她想要我們保護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時,無論誰想殺她,也沒這個膽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說得好听些,這就叫做狐假虎威,說得難听些,這就叫做狗仗人勢。”
  李尋歡失笑道:“這兩种說法好像都不大好听。”
  孫小紅道:“你若是做了這些事,無論別人話說得多難听,也只好听听了。”
  這些話林仙儿當然全部听得見。
  孫小紅本就是故意說給她听的。
  但林仙儿卻裝得好像什么都沒有听到似的,也沒有開口。
  她這人就仿佛突然變得又聾又啞。
  能裝聾作啞,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孫小紅忽然改變了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龍嘯云要跟上官金虹結拜的事。”
  李尋歡道:“听說過……你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孫小紅道:“嗯,因為我們知道在這里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膘了李尋歡一眼,抿著嘴笑道:“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因為我知道可以在這里遇見你。”
  李尋歡也在瞧著她,心里忽然覺得很溫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种滋昧了。
  孫小組被他瞧著,整個人都橡是在春風里。
  過了很久,李尋歡才歎了口气,道:“若不是你們來,說不定我已……”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搶著道:“說不定上官金虹已進了棺材。”
  李尋歡淡淡一笑,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雖然遲早難免要一決生死,但他卻不愿談到這件事。
  他不愿對這件事想得大多,因為想得大多,就有牽挂,有了牽挂,心就會亂,心若亂了,他戰胜的机會就更少。
  孫小紅道:“其實對上官金虹那种人,你本不必講道義,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飛尸体的時候出手,一定可以殺了他。”
  李尋歡歎道:“只怕未必。”
  孫小紅道:“未必?你認為他看到他自己儿子死了,心也不會亂?”
  李尋歡道:“血濃于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點人性。”
  孫小紅道:“那么你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對他講交情,他可不會對你講交情。”
  李尋歡道:“我和他現在已勢不兩立,誰也不會對誰講交情。”
  勁小紅道:“那么你……”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打斷了她的話,道:“我不出手,只因為我還要等更好的机會。”
  孫小紅道:一在我看來,那時已經是最好的机會。”
  李尋歡道:“你看錯了。”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道:“看到自己的儿子死了,心雖然會亂,但心里卻會生出种悲憤之气,那時我若出手,他就會將這股怒气發泄在我身上!”
  他歎息著,接道:“人在悲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時大得多,勇气也要平時大得多,那時上官金虹若出手,一擊之威,我實在沒有把握能接得住。”
  孫小紅瞧著他笑了,嫣然道:“原來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好的人,有時你也會用心机的。”
  李尋歡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別人想得那么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會后悔喝那杯酒的。”
  李尋歡道:“他絕不后悔。”
  孫小組道:“為什么?”
  李尋歡道:“因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孫小紅道:“那么,他為什么還要敬你酒?”
  李尋歡道:“他敬我那杯酒,為的并不是我對他講道義──講道義的人在他眼中看來,簡直是呆子。”
  孫小紅道:“那么他為的是什么?”
  李尋歡道:“因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并不是呆子。”
  孫小紅眨著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樣,能等,能忍,能把握机會,也能判斷什么時候才是最好的机會,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孫小紅道:“他覺得你也和他是同樣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賞你——一個人最欣賞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樣的人。因為每個人都一定很欣賞自己。”
  李尋歡微笑道:“這句話說得很好,簡直本像是這种年紀的人能說得出來的。”
  孫小紅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樣的人么?”
  李尋歡沉吟著,緩緩道:“在某些方面說,是的,只不過因為我們生長的環境不同,遇著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會造成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歎息接道:“有人說:人性本善,也有人說,人性本惡,在我看來,人性本無善惡,一個人是善是惡,都是后天的影響。”
  孫小紅凝注著他,道:“看來你不但很了解別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尋歡歎道:“一個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并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來,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憂慮。
  孫小紅也歎了口气,幽幽道:“一個人若是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經過很多折磨,嘗過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尋歡黯然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歎道:“這么說來,我倒希望永遠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越多,痛苦越多,完全不了解,也許反倒幸運些。”
  這次是李尋歡改變了話題。
  他忽然問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時候,你們還在哪里?”
  孫小紅道:“我們已經走了,這件事都是我以后听人說的。”
  她嫣然笑道:“現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們的一舉一動,在別人看來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這城里,至少也有十万個人在談論你……你信不信?”
  李尋歡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爺爺,身若浮云,心如止水,隨心所欲,無牽無挂,這种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孫小紅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确已什么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誰送去的?”
  李尋歡道:“我猜不出?”
  孫小紅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難道就是殺上官飛的人?”
  她顯然也已知道殺上官飛的人是誰了。
  林仙儿卻不知道,一直豎著耳朵在听,只恨他們卻偏偏都不肯將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
  李尋歡沉吟著,道:“想必就是他,因為知道上官飛尸体在那里的人并不多。”
  孫小紅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李尋歡道:“因為他想打擊上官金虹。”
  孫小紅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尋歡又沉吟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他并不是恨,他想打擊上官金虹,也許只因為上官金虹被打倒后,他才有机會去救他。”
  孫小紅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為何又要打擊他?”
  李尋歡道:“也許他是要上官金虹后悔。”
  孫小紅歎了口气,道:“人的心,實在比什么事都難了解。”
  李尋歡緩緩道:“不錯,世上最難了解,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复雜,遠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著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遠無法達到巔峰,因為無論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關的,武功也不例外。”
  這种哲理對孫小紅說來也許太深奧了些。
  孫小紅也不知听懂了沒有,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聲音如風在輕訴,道:“我什么都不想了解,只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視著他,眼睛里的神色不僅是贊賞,還甭看种信賴,仿佛在告訴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會將自己的心事全說出來。
  李尋歡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溫暖之意,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苹果般的臉。
  但他當然并沒有真的這么樣做。
  他絕不能這么做。
  他慢漫的扭轉頭,輕輕的咳嗽了起來。
  孫小紅顯然在等著,等了很久,目中漸漸露出了失望之色,緩緩道:“但你卻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所以時時刻刻都在防備著。”
  李尋歡道:“怕?怕什么?”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怕別人愛上你。”
  她很快的接著道:“因為你知道無論誰若是真正的了解了你,一定就會忍不住要愛上你的,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破人愛,是么?”
  李尋歡笑了,道:“現在的年代的确變了,以前的小姑娘,嘴里絕不會說出‘愛’這個字。”
  孫小紅道:“以后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說,可是我……我無論生在哪個年代,就算是生在几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里想說的話,我還是一樣會說出來。”
  無論在什么時代,都會有几個像她這樣的人。
  這种人敢說、敢做、敢愛、也敢恨。
  就因為他們是活在時代前面的,所以在別人眼中,也許會將他們看成瘋子、怪物。
  但他們自己卻還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愉快得多,因為無論別人對他們的看法如何,他們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還是有霧。
  現在雖己是冬天,但這霧,卻像是春天的霧。
  孫小紅在霧中慢慢的走著,就像是希望這段路永遠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尋歡本來是急著想去瞧阿飛的,但現在,他也沒有催促。
  這些年來,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橡是已被一道元形的枷鎖壓住,壓得他几乎連气都透不過來。
  只有在和孫小紅聊天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輕松些。
  他忽然發覺孫小紅實在很了解他,甚至比他想像中還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尋歡卻已開始想逃避了。
  “……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愛,是么?”
  李尋歡的心在絞痛……
  他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覺得自己非但已無法再“蛤予”,也無法再”胺受”。
  每個人都帶著他自己的枷鎖,除了他自己外,誰也無法替他解脫。
  李尋歡如此,阿飛也如此。
  他們的枷鎖是不是永遠也無法解脫?難道他們要帶著這副枷鎖走入墳墓?
  孫小紅忽然停下腳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棟小小的屋子,窗子里有燈光透出。
  燈光閃動著,顯得特別明亮,這么小的屋子里,本不該有這么明亮的燈光。
  孫小紅轉過身,面對著林仙儿,道:“這地方你認得的,是不是?”
  林仙儿當然認得,這本是她和阿飛的“家”。
  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躡懦著道:“阿飛已回來了?”
  孫小紅道:“你是不是也想進去看看他?”
  林汕儿道:“我……我可以進去么?”
  孫小紅道:“這本是你的家,你要進去就進去,本不必問別人的。”
  林仙。几垂下了頭,道:“可是,現在……”
  孫小紅道:“現在當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該知道,這种情況是誰造成的?”她冷笑接著道:“你本可在這里快快活活,安安靜靜的過一生,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因為稱看不起這個家,也看不起這個人。”
  林仙儿垂著頭,輕輕道:“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還能夠活著,全部是因為他在保護我,若是沒有他,我也許早就被人殺了。”
  孫小紅盯著她,冷冷道:“你以為他還會像以前那樣保護你?”
  林仙儿流著眼淚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頭,大聲道:“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對他說兩句話,然后立刻就走,這要求無論怎么都不過分,你們總可以答應我吧。”
  孫小紅道:“我并不是不答應,只可惜你說的話很難令人相信。”
  林仙儿道:“就算我到時候又不肯定了,你們也可以赶我走的。”
  孫小紅沉吟著,膘了李尋歡一眼。
  李尋歡一直靜靜的站在那里,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他的心也很亂。
  他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腸太軟,有時他雖然明知這件事是絕不能做的,卻偏偏還是硬不起心腸來拒絕。
  很多人都知道他這种弱點,很多人都在利用他這种弱點。
  他自己也知道,卻還是沒法子改。
  他宁可讓人對不起他一万次,也不愿做一次對不起別人的事,有時他甚至明知別人在騙他,卻還是宁愿被騙。
  因為他覺得只要有一個人對他說的是真話,他犧牲的代价就已值得。
  李尋歡就是這么樣一個人,你說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這种人總是你這一輩子很難再遇見第二個的。
  至少你遇見他總不會覺得后悔。
  他很少令人謊汗,更少令人流血;血与汗他情愿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總令人忍不住要流淚。
  是感動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孫小紅心里在歎息。
  她早已知道李尋歡絕不忍拒絕的,他几乎從未拒絕過別人。
  林汕儿幽幽道:“這也許就是我最后一次見他了,以后他若知道你們連最后一面都不讓我去見一次,會恨你們一輩子。”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你只說兩句話?說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儿摻然笑道:“我難道真的那么不知趣?難道真要等你們來赶我走?只要你們答應我這最后一個要求,我死而無怨。”
  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气,道:“讓她去吧,無論如河,兩句話總害不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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