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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兩個鐘點后他扣開了巴扎羅夫的房門。
  “我為妨礙了您的科研工作謹表歉意,”他說著坐到靠窗的凳上,雙手支在象牙頭手杖上(他通常走路時不帶手杖),“但我被迫請您賜我五分鐘時間……不會再多。”
  “我愿以全部時間為您效勞,”巴扎羅夫回答。當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跨進門時,他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陰影。
  “我只消五分鐘便夠了。我來此是為了討教一個問題。”
  “問題?關于什么的?”
  “請听敝人陳述。您初來舍弟處時我從未放棄過与您交談的榮幸,曾恭聆過您對許多事物的見解,但,据我記憶所及,無論我們之間或敝人在場時,話題從未涉及決斗。請允許我向您了解您對此事總的看法。”
  巴扎羅夫本當站著迎接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此時坐到桌子角上,抱起雙手。
  “我的觀點是,”他答道,“從理論上說是一回事。”
  “這就是說,如果我理解得不錯的話,無論理論上對決斗持何种態度,但在實踐中您絕不允許對您的侮辱,除非別人使您得到滿意?”
  “您完全猜出了我的想法。”
  “非常好,先生,听到您這話我深感愉快,您的話使我免去了种种猜測……”
  “您是想說:免除了猶豫。”
  “反正一樣,先生。我只希望您理解就行,我……并非愚妄之輩,您的話使我避免了令人不快的舉動,我決定:要跟您決斗。”
  巴扎羅夫瞪大眼睛。
  “跟我?”
  “非您不可。”
  “敢問:為了什么?”
  “我本可以奉告原因,”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但我認為緘口不談為妙。您与我意气不投,您在這里是多余的,我容忍不了,我鄙視您,如果這些還不夠……”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目露凶光……巴扎羅夫也一樣。
  “很好,先生,”巴扎羅夫說,“不需更多的解釋了。您忽然想在我身上試試您的騎士精神,我也本可以不給您這樣的愉快,但,就照您說的辦吧!”
  “非常感謝,”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我得以實現我的希望,接受我的挑戰而不需要我動用激烈的手段了。”
  “如果不用隱喻,就是說用這手杖?”巴扎羅夫問,“完全正确,您毋庸采取這种方式來侮辱我,用這方式不是沒有危險的,您盡可保持您的紳士風度……我同樣以紳士風度接受您的挑戰。”
  “很好,”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罷把手杖放到牆角里。
  “現在來談談我們決斗的條件,不過,我首先想了解您的意見,您是否認為要有一場形式上的爭吵,以作為我挑戰的借口?”
  “不,可以免掉不必要的形式。”
  “我也是這樣想的,并且,我認為沒有必要闡明我們此次沖突的緣由。我倆水火不容,還用得著多說嗎?”
  “還用得著多說嗎?”巴扎羅夫以嘲諷的語气回敬同樣的話。
  “至于決斗的具体條件,因為無從找公證人——上哪儿去找?”
  “是呀,上哪儿去找?”
  “因此,我榮幸地向閣下提出如下建議:決斗在明日一早進行,例如,可以定在六點鐘,小林子后面,用手槍,相距十步……”
  “十步?這樣的距离打不死人,只能留下遺恨。”
  “也可以八步,”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改口道。
  “可以,為什么不!”
  “每人射擊兩次,每人口袋里准備一張絕命書以避免口舌,就說咎由自取。”
  “對于這一項我不完全同意,”巴扎羅夫說,“這帶有點儿法國小說的味儿,不像是真的了。”
  “可能如此。但您是否同意,犯了謀殺嫌疑,是不愉快的?”
  “同意。不過,有辦法避免此類可悲的責難,沒有公證人,卻可以有目擊者。”
  “誰呢,敢問?”
  “彼得。”
  “哪個彼得?”
  “令弟的跟班。他屹立于現代文明的峰顛,在此种情況下定能盡他的科朱里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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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的讀音,意思是:照……應當的那樣。
  “我覺得,您這是在開玩笑,親愛的先生。”
  “啊,不,您若能仔細想想,必能知道我的建議實行簡單,想法合理。反正紙包不住火,而彼得嘛,我可以給予應有的開導,屆時帶他去決斗地點就是。”
  “您在繼續開玩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邊說邊站起身來。“在得到您慷慨許諾以后,就不再有任何請求了……這么說,一切都談妥了……順便問一句:您沒有手槍吧?”
  “我打從哪儿來的手槍,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我不是軍人。”
  “既然如此,使我的好了。您盡可以放心,我已經五年沒打過手槍。”
  “這倒是個令人寬慰的消息。”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拿起手杖……
  “現在,敬愛的先生,我只剩下感謝了,我不再打扰您的科研工作。謹向您告辭。”
  “期望愉快的會面,我敬愛的先生,”巴扎羅夫一邊說,一邊送客。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走了,巴扎羅夫在門口站著,突然他嚷了起來:“呸,見鬼!多么文雅,多么愚蠢!我們就像調練過的狗用后腳跳舞一樣,演了一場喜劇!但拒絕卻又不行。如果拒絕,他准能動用手杖,那時我……(巴扎羅夫想到此處連臉都白了,自傲感使得他怒從中來)那時我就像勒死一條狗一樣非把他勒死不可!”他回到顯微鏡跟前,但已經沒法安心,觀察時必要的平靜心態已被打破……“今天一定是看到了,”他想,“但是,難道就是為了護衛他兄弟?接個吻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別有原因。莫非他自己愛上了?當然,是愛上了,明擺著的事。亂了套!……糟透了!”他一一作了分析,“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挺糟。第一,要伸著頭去挨子彈,不死也得從此离開,然而怎么向阿爾卡季……又向那個大老實人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交待?糟!糟!”
  這一天過得特別靜,特別郁悒。世上如同不存在費多西婭,她像耗子躲在洞穴里似的一整天坐在她的房里。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愁眉苦臉,他被告知,他寄予很大希望的麥子生了黑穗病。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高雅的、冷若冰霜的舉止使得包括老仆普羅科菲伊奇在內的全家大小感到壓抑。巴扎羅夫打算給他父親寫信,才開一個頭,就把信紙撕了,扔到桌子底下。他想:“我如果真的死了,他們反正能知道,何況我死不了。不,我還有得活呢!”他叫彼得明天微明就過來伺候,因為有急事要辦。彼得听了暗暗猜想:許是要帶他去彼得堡。巴扎羅夫睡得很遲,一整夜亂夢不絕如縷……奧金左娃在他面前打轉,她又是他的母親;她身后跟著黑胡子貓,而這貓卻是費多西婭;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被想象成一片黑魆魆的林子,不過,仍要跟他決斗。四點鐘時彼得叫他來了,于是他立刻整衣出門。
  是個清涼的,美麗的早晨。片片彩云像群羊羔般在魚肚白的天空閒蕩。點點滴滴的晨露散落在樹枝、草尖和蛛网上,閃著銀白色的光。濕潤的、黑黝黝的大地還保持著朝霞的粉紅色印記。滿天都是云雀的歌聲。巴扎羅夫在小叢林邊找了個蔭涼處坐下,這才向彼得說明該辦的差使。這個有教養的仆人差點儿嚇昏過去,不過巴扎羅夫及時安慰他說,什么事也与他不相干,他只消站得遠遠的看就行,不承擔任何責任。“但是,”巴扎羅夫說,“你想想,你扮的角色有多重要!”彼得雙手一攤,垂下眼,身子靠到了白樺樹上,臉成青的了。
  從瑪麗伊諾村出來的路要繞過林子,這時路上蒙著一層薄薄的塵埃,還沒被人踩過,被車輪輾過。巴扎羅夫不時打量著這條彎彎的小路。嘴里銜一根他拔下的青草,心在打轉儿:“干這种蠢事!”清晨的寒气不由使他打了兩次顫……彼得從旁哀傷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只是一笑:才不害怕呢!
  路上響起了馬蹄聲……從樹叢后面出現一個農民,他赶著兩匹拴在一起的馬打從巴扎羅夫身旁過去了。經過時好奇地瞥他一眼,但沒有脫下帽子。為此彼得動了气,認為這是不吉之兆。巴扎羅夫卻是想:“他起得那么早是因為有事,可我們呢?”
  “好像是大老爺來了,”彼得低聲說。
  巴扎羅夫抬眼見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穿件花格子薄上裝,下身一條雪白的褲子,掖了只裹著綠呢的匣子正匆匆而來。
  “請原諒,大概使你們久等了,”他說著,先是向巴扎羅夫,后又向彼得躬身致意,因為彼得此時像是公證人,應受到尊重。“我不想叫醒我的跟班。”
  “不打緊,我們也剛到,”巴扎羅夫回答。
  “啊,那最好,”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環顧一下四周,“看不到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來妨礙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吧。”
  “我想,您大概不需要新的解釋了?”
  “不需要。”
  “是否由您動手,把子彈上膛?”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從匣子里拿出兩管手槍,問。
  “不,您上子彈,我量步數。”巴扎羅夫接著笑了笑,補充說:“我的腿長。一,二,三……”
  彼得此時像發寒熱病似的全身打顫,他結結巴巴說:“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不管怎么說,我可要走了。”“四……五……你走開得了,老弟,你走開得了,甚至可以站到樹的后面,捂住耳朵,但眼睛不能閉,如果有誰倒下,你就跑去攙扶,六……七……八……”巴扎羅夫收住腳。“夠了嗎?”
  他問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或者,再增加兩步?”
  “听便,”后者回答,他正在裝第二顆子彈。
  “那好,再增加兩步。”巴扎羅夫又走了兩步,用腳尖在地上划了條線,“這便是界線了。順便問問:我倆各從自己的界線后退几步呢?這個重要問題是昨天沒有討論過的。”
  “我建議各人后退十步,”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一邊回答,一邊把兩支槍遞給巴扎羅夫,“我俯請您挑選。”
  “我恭敬從命,然而您,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不認為我們這次決斗是多么不平常,多么可笑嗎?您不妨瞧瞧我們公證人那臉蛋。”
  “您真愛開玩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回答。“我不反對您的說法,我們這次決斗确實有點儿古怪、不尋常,但我有責任提醒您,我是認真對待它的。Abonentendeur,salut!1”
  “啊,我一點不怀疑,我們是來廝殺的,但為什么就不能utiledulci2?也好,您對我說法語,我對您說拉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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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明人不用多說。
  2拉丁語:把有用的和愉快的摻和一起。

  “我交起手來可是認真的,”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再次說。他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巴扎羅夫也在他那一側的距界線十步的地方站定。
  “您准備好了嗎?”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
  “一切准備就緒。”
  “那就可以互相走近了。”
  巴扎羅夫慢慢地向前走去。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左手插在褲袋里,右手慢慢地舉起槍,槍口瞄准對方,迎面走來……“他在對著我鼻子瞄准哩,”巴扎羅夫暗自想,“還正儿八經的眯起眼儿,這強盜!給我這樣的感受倒底不愉快。讓我來瞄准他胸口的表鏈……”刷的一聲,什么東西擦過了巴扎羅夫耳邊,同時響起了一聲槍響。“听見了,就是說沒事了,”這想法在他頭腦里一閃。他逼近一步,不加瞄准就扣動了板机。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微微一顫,用手扶住大腿,血沿著雪白的褲管往下流。
  巴扎羅夫拋開手槍,朝敵方奔去。“您受傷了?”他問。“您有權叫我再走近界線,”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的時候呼吸急促,“這是無關緊要的輕傷,按規定雙方還可以各補一槍。”
  “哦,對不起,把這擱到以后吧,”巴扎羅夫說著抱住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見對方的臉色在漸漸發白,“如今我已不是決斗者而是醫生,首先得看看您的傷口。彼得,你過來,彼得!
  你躲到哪儿去了?”
  “小事一樁……我不需要誰的幫忙,”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斷斷續續地說,“應該……再……”他剛想捻捻胡子,但手已乏得抬不起來,眼珠往上翻,忽地暈厥過去了。
  “新鮮事!昏過去了!才好辦呢!”巴扎羅夫歎道,他把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放倒在草地上,“讓我瞧瞧傷口怎樣。”他掏出手帕,拭去血,按了按傷口周圍,“沒有傷著股骨,”他半抿著嘴說,“子彈擦過肌肉,vastusexternus1,傷口不深,三個星期后又好好的了……但,他卻昏厥了。啊,這等人的神經多么脆弱!皮多嫩!”
  “大老爺被打死了?”從他身后傳來彼得的低語。
  巴扎羅夫回過頭去。
  “快取水去,老弟,往后他還要和咱們一塊儿過日子呢。”
  但那位有教養的仆人似乎沒听懂他的話,愣著不動。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慢慢睜開了眼。“就要死啦!”彼得喃喃說著開始划十字。
  “你們說得對……我這么一張傻臉!”受傷的紳士強笑說。
  “快去取水,你這家伙!”巴扎羅夫大聲說。
  “不用……我只是vertige2,一下子便能過去的……請扶我坐起來……好,就這樣。這么個小小的擦傷,敷點儿藥就行,我可以走著回家,或者派輛馬車接我。如果您同意,決斗到此為止,今天您做得很体面……今天,請您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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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文:股外筋。
  2法語:頭暈。

  “過去的事不再提,”巴扎羅夫回答道,“至于將來嘛,不必為此費神,因為我已決定离開此地。現在讓我給您包扎一下傷口。您的傷沒有危險,但還是止住血為好。眼下首先要叫這木頭人醒一醒。”
  巴扎羅夫揪住彼得的領子搡了几下,命他快去找馬車。
  “注意別把我弟弟嚇著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沖彼得的后背補充道,“万万告訴他不得。”
  彼得一溜煙走了,兩個仇敵坐在草地上,不作聲。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盡可能不用眼去瞧巴扎羅夫:就此重歸于好——他不愿意,但又為自己的傲慢、為自己的失利、為這番愚蠢的行為而羞愧,雖然沒有比這樣的結局更好的了。“謝天謝地,至少這人不能再在這儿呆下去了,”他安慰自己說。沉默是如此地久,如此使人難耐,各人都覺得不是滋味。各人明知對方在想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如果是朋友,心照不宣當然愉快,但作為仇敵,就很不痛快了,特別是當既無法走開而又無法解釋的時候。
  “我包扎得不太緊嗎?”巴扎羅夫還是開了口。
  “不,挺好,”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回答。過了會儿,又補充說:“這事瞞不了我兄弟。我們就說是政治爭端。”
  “行,”巴扎羅夫道,“您就說我罵了所有的親英派。”
  “很好。現在,您認為那個看見我們的人會怎么想?”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指著路過的農民問。那人在他們決斗前曾赶著拴在一起的馬匹打從巴扎羅夫身邊走過,現在他原路返回,見有“老爺”在,便脫帽表示“敬意”。
  “誰知道!”巴扎羅夫答道,“大有可能他什么也沒想。俄國農民是猜不看摸不透的,拉特克利甫夫人1曾不止一次論證過。誰弄得明白?連他本人也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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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特克利甫(AnnRadcliff,一七八四——一八二三),英國女作家,她因寫神秘恐怖小說在文學史中有一定名望。
  “啊,又開玩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正要往下說,忽地嚷道:“瞧,您那蠢貨彼得惹出什么事來了!我兄弟赶來這儿了!”
  巴扎羅夫一回頭,果見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坐在兩輪馬車里,蒼白著臉。他不等馬車停止便跳了下來,直奔他哥哥。
  “怎么回事?”他惊惶地問,“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敢請教到底為了什么?”
  “沒什么,”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代為回答,“白白地把你打扰了。我和巴扎羅夫先生發生了齟齬,為此我受了小小的懲罰。”
  “上帝啊,到底是什么起頭的呢?”
  “怎么對你說好呢?因為巴扎羅夫先生對皮爾·羅伯特1爵士出言不恭。但我應該說,這是我個人的過錯,是我招惹起的,巴扎羅夫先生与此無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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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特克利甫(AnnRadcliff,一七八四——一八二三),英國女作家,她因寫神秘恐怖小說在文學史中有一定名望。
  “哎喲,你還流著血呢!”
  “你以為我血管里淌的是水?放點儿血,對健康有益處,您說是嗎,大夫?且莫愁,先扶我上車,赶明儿就會好的。對,這樣坐很好,走吧,赶車的!”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跟在馬車后面。巴扎羅夫本想走在最后……
  “我要拜托您照料我的哥哥,”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對他說,“我這就去省城另請醫生。”
  巴扎羅夫默默地打了一躬。
  一個鐘點后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已經躺到了床上,腳已經過妥善包扎。全家上下惊動。費多西婭直覺得身体不舒服,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呢,默默地搓手。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卻嬉著臉在開玩笑,尤其跟巴扎羅夫。他眼下穿件麻紗襯衣,外面套件漂亮的短外衣,戴著尖頂帽;他還不准放下窗幔,笑著訴苦說他不得不拒絕進食。
  可是到了晚上,他開始發燒,頭痛。此時城里的醫生赶到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沒听從他哥哥的話,仍延請了醫生,況且巴扎羅夫也希望他去請個新的來。一整天巴扎羅夫獨坐在自己房里气惱,不是個臉色,每次去看病人也只是匆匆的,沒一會儿便回自己的屋。他兩次遇見費多西婭,但她每次都害怕地躲了開去。)新來的醫生主張多喝冷飲散熱,同時證實了巴扎羅夫的話,不會發生任何危險。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他哥哥是不慎自己打傷的,對此醫生“哼”了聲,后來,當接過二十六個銀盧布時他開了口:
  “是呀,這樣的事常常有。”
  宅子里的人誰都沒有寬衣上床。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忽儿踮起腳尖去看哥哥,忽儿踮起腳尖從他那儿走開,而后者在輕輕地呻吟,睡得不好,用法語對弟弟說:“Couchez—vous1。”不斷要水喝。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命費多西婭端來一杯檸檬水。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朝她細細瞅了一眼,把杯里的檸檬水一飲而盡。早晨,熱度升高了,發出輕微的斷斷續續的囈語。但后來他突然睜開眼來,恰好見他弟弟俯身床頭,說道:
  “尼古拉,你說費多西婭是不是有點儿像內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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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請去睡吧。
  “哪一個內莉呀,帕維爾?”
  “怎么你還要問!我是說像P公爵夫人,特別是她那上半部臉,CMestdelameYmefamill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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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相似的容貌。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嘴里沒回答,心里則在暗暗惊奇,他哥哥居然還那么一往情深。
  “頭腦里准又想起舊事來了,”他私下對自己說。
  “啊,我多么愛她呀!”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雙手操在腦后顧自說道。“我絕不允許哪個下流家伙碰她一個指頭,”停了停他又說。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只是歎息一聲,壓根儿不知道這話是指誰說的。
  第二天八點鐘左右,巴扎羅夫來辭行,他已理好了行裝,并把收集來的青蛙、昆虫和鳥儿放走了。
  “您是來告別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起身迎接他。
  “是的。”
  “我理解并且贊同您的決定。當然,錯在我哥哥,為此已得到懲罰。他親自對我說過,是他逼的,您別無選擇。我相信,在當時,決斗是無法避免的了,由于……由于你們的觀點分歧……已到無可調和的程度(說到此處几乎話不成句)。我哥哥受的是舊法教育,又秉性急躁固執……謝天謝地,事情終于結束了。我已采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張揚……”
  “我給您留下我的地址,以備万一出問題,”巴扎羅夫冷冷說。
  “我希望不出任何問題,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深感遺憾的是,您此次來我家作客,卻得了……這么個結果。我還感到遺憾,阿爾卡季……”
  “我今后還能和他見面的,”巴扎羅夫對“解釋”和“遺憾”很不耐煩,打斷他的話道,“但要是見不上他,就請代致我的歉意。”
  “我也請您……”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鞠躬回答,但巴扎羅夫沒等他說完便退出去了。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得悉巴扎羅夫要走,希望跟他握手話別。但巴扎羅夫只是冷著臉,他明白,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是想顯示一下自己的寬宏大量罷了。他沒有來得及和費多西婭告別,只是隔窗對望了一眼。她的臉色似乎很憂傷。“她可能要倒楣的!”他暗自說,“不過,好歹總能挨過去!”但彼得不然,他動情到了伏在巴扎羅夫肩上慟哭的地步,直至巴扎羅夫問他:“眼睛是不是水做的?”才止住淚水。杜尼亞莎不得不躲到小樹林后面去以掩飾她那斷腸的傷心淚。這位一切痛苦的制造者坐上馬車,點上雪茄,走完三俄里路程,在拐彎處最后一次瞅了瞅基爾薩諾夫家的庄園和那一排地主家的新屋,吐了口唾沫說:“可惡的地主鄉紳們,去他們的吧!”接著把大衣裹得更緊些。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傷勢好轉得很快,不過,他還是被迫在床上躺了兩個星期,按他的話來說過了兩個星期的“囚禁”生活。他很講究外貌,還不斷吩咐人給他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給他讀報,費多西婭像原先那樣侍候他:端肉湯,檸檬水,煮好的嫩雞蛋。她每次進他房間的時候都覺得害怕,因為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這次出人意外之舉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嚇坏了,尤其是她。只普羅科菲伊奇見怪不怪,他說在他那時代老爺們決斗是常有的事,“有身份的老爺才這么做哩,至于滑頭、騙子手,只配發落去馬廄挨頓痛打。”
  費多西婭似乎并沒有感到什么良心上的不安,不過,想起這次爭端的原因來不免難過,再說,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注目看她的時候神情是那么奇怪……甚至背向他的時候也感覺得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由于擔惊受怕,她瘦了,但也益發楚楚動人了。
  有一天早晨,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覺得自己好多了,從床上移身到沙發上。此時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得知他病情大有好轉后去了打谷場。費多西婭端來了茶,放到小桌上正打算离開,被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叫住了。
  “您急匆匆的去哪儿呀,費多西婭·尼古拉耶芙娜?難道有事嗎?”
  “沒有……不過……要去斟茶。”
  “沒您,杜尼亞莎也能對付,和您的病人坐會儿吧,我還有話要跟您說呢。”
  費多西婭默默地坐下。
  “且听我說,”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捻了一下胡子,說,“我早就想問:您好像是在怕我?”
  “我?”
  “是的,您。您老不敢正眼看我,像良心上有所不安似的。”
  費多西婭紅了臉瞅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一眼,覺得他今儿尤其怪,不由心儿怦怦直跳。
  “您良心是安靜的吧?”他問。
  “我為什么要心不安呢?”她低聲說。
  “這樣的事也可能有。不過,在誰的面前您會心不安呢?在我面前嗎?不可能。在宅子里的其他人面前?這也荒唐。莫不是在我弟弟面前?但您不是愛著他嗎?”
  “愛他。”
  “一心一意地愛?”
  “我一心一意愛尼古拉·彼得羅維奇。”
  “真的?看著我,費多西婭(他第一次這么稱呼她)……您知道,最大的罪過是說謊!”
  “我沒有說謊,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如果我不愛著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我就沒有必要再活了!”
  “您不會拋棄他,去愛另外的人?”
  “我能拋開他再愛什么人呢?”
  “也可能另愛上一個人,比方說,愛上那位走了的先生。”
  費多西婭霍地站起身來。
  “上帝作證,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干嗎您這樣折磨我?我哪點對不起您了?怎么可以這樣說?……”
  “費多西婭,”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聲帶悲傷,“我看到了的……”
  “您看到什么了,老爺?”
  “在那儿,在涼亭里。”
  費多西婭的臉頓時紅到耳根。
  “我有什么錯呢?”她好不容易說出這話。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坐直身子。
  “您沒有錯?沒有嗎?一點儿也沒有嗎?”
  “在這世上,我只愛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他一人,我一輩子愛他!”突然費多西婭字字錚然,淚水涌到她的咽喉。“您見到的那件事即使末日審判時我也要說,我沒有罪過,沒有。若怀疑我誑騙恩人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我現在就死……”
  她激動得失聲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突如其來般抓過她手緊緊地握住……她瞅了瞅他,怔住了:他的臉色益發蒼白,眼里噙著亮閃閃的淚花。更使她惊奇的是,一顆大大的淚珠挂在他臉頰上。
  “費多西婭!”他的聲音很低,但那么使人感動。“愛,愛我的弟弟吧!他是一個多么善良、多么好的人!万万不要去愛世上別的人,不要去听信花言巧語。您想想,如果他愛著一個人卻不被那人所愛將是何等地可怕!任何時候都不要拋棄我可怜的弟弟尼古拉!”
  費多西婭臉上的惊奇替代了眼淚和恐懼,當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是的,當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拿她的手貼到他嘴唇上、不是吻它而是一邊歎息一邊顫抖的時候,她更惊得目瞪口呆。
  “主啊,”她想道,“莫不是他又犯病了?……”
  其實,這是熄滅的生命之火重又在他身上燃起。
  樓梯在急遽的腳步下軋軋作響……他推開了她,頭仰靠到枕墊上。門開了,門口出現了快活的、臉色紅潤的、煥散著生气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還有同樣地快活的、臉色紅潤的米佳。孩子單穿件襯衣,在他父親怀里歡蹦亂跳,還用赤腳丫蹭他外衣上的大紐子。
  費多西婭一下扑到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身上,用雙手抱住他和儿子,俯首在他肩上。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大為惊奇,因為費多西婭平時那么地怕羞矜持,從來沒有在第三者面前表示過對他的親熱。
  “你怎么了?”他問,又瞥了眼哥哥,把米佳交給了費多西婭,“你是不是又覺得不舒服了?”邊走近他邊問。
  對方把臉捂進麻紗手帕。
  “不……沒什么……相反,我好多了。”
  “你不該過早移到這沙發上。”接著他轉身打算和費多西婭說話,不料費多西婭已抱著米佳匆匆走出房門,把房門砰地一聲帶上了。“我本想抱小力士來讓你瞧瞧,他很想念伯伯,干嗎把他帶走?不過,你這是怎么啦?你們間出什么事了?”
  “弟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庄重地喚道。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打了個寒噤,覺得有點儿不妙。
  “弟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重又叫喚他,“請你起誓,答應完成我的一個請求。”
  “什么請求?說便是了。”
  “這事絕頂重要。按我的理解,你生命的全部幸福都將取決于它。關于這我已經考慮過許多時候了……弟弟,完成你的職責,完成一個正直高尚的人應負的職責吧!你出類拔萃,應不受世俗和偏見的侵扰。”
  “你這是指什么說的,帕維爾?”
  “跟費多西婭結婚……她愛你,她是你儿子的母親。”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惊得后退了一步,他拍掌道:
  “這是你說的,帕維爾?我還以為你反對這類婚姻呢。可你說了這樣的話!難道你不明白,就因為出于對你的尊重,我才沒去完成你方才公正地指出的職責。”
  “在這种事上,你尊重我尊重錯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憂傷地笑著反對道,“我現在反倒覺得巴扎羅夫責備我們貴族气派的話是對的。不,親愛的弟弟,陳腐之見應該改啦!我們即將進入暮年,已到拋開一切浮華的時候,我們應該舍末求本,由此換得幸福。”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扑上去擁抱了哥哥。
  “你叫我開了眼!”他高興地說,“我沒想錯,你無愧是世界上最最善良、最最聰明的人,除此外,現在我還看到你既深明事理而又心地高貴……”
  “輕點儿,輕點儿,別碰痛了你深明事理的哥哥,那個快五十歲可還像陸軍准尉那樣去跟人決斗的人。事就這么定了:費多西婭將是我的……belle-soeur1。”
  “親愛的帕維爾!但阿爾卡季會怎樣說呢?”
  “阿爾卡季?他一定會非常高興。婚姻作為禮儀,不符合他的准則,但大大地滿足了他的平等觀念。事實上,已經audix-neuviemesiecle2了,何必再保持門戶之見呢?”
  “哎,帕維爾,帕維爾!讓我再吻你一次。別怕,我會很小心的。”
  兄弟倆擁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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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弟媳婦。
  2法語:十九世紀。

  “把你的決定現在就告訴她,你看好嗎?”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
  “干嗎著急?是否你們已談過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道。
  “我們已談過了?Quelleide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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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想到哪儿去啦!
  “很好。首先,要等你恢复健康,喜事反正遲早要辦。得好好想想,籌划籌划……”
  “不管怎么說,你已決定了?”
  “當然,我已決定了,我衷心感謝你。現在你要充分休息,任何激動對你沒有好處……我們今后還要詳談的。睡吧,親愛的,祝你健康!”
  “他何必要這樣地感激我?”當只留下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一人時,心中暗想,“好像這事不決定于他似的!好吧,等他舉行了婚禮,我就遠走高飛,去德國的德雷斯登或者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在那儿終我的天年。”
  他洒了點儿香水在額上,閉上了眼睛。那漂亮的、消瘦的頭部靠在枕墊上,在白晝明亮的光線照耀下如同死人的一樣……他心若止水,确實是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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