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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一直渴望著性的單純。
  今天是“逃避者”体育場的盛大節日。我只需呆在匹科街的加利福尼亞第一銀行里查看几段監視鏡頭的膠片,之后便可以沐浴在來自切文斯峽谷的和風中了。瑪丁內斯和德北克隊之間的棒球戰,一只道吉狗,或盛在大杯里的冰麥芽乳,就會讓你感到生活臃懶、滿足得像一只肥笨的汽球。
  我必須和那位銀行經理聊上一陣,前天這里剛被搶劫。我們當然已經來過這里,并進行了初步檢查。但是經理看起來好像至今還沒有從震惊中緩過勁來,需要人的安慰。他差不多有5O歲,是一個長著淺色頭發的馬拉松愛好者,肩有些慪僂,穿一件馬德拉斯產的藍色夾克,里面襯著漂亮的淺紫色內衣,灰色的便褲。在他的辦公桌斜上方的牆壁上,挂著一塊凱文利斯國際公司的金屬徽飾。
  實際上他的管理無甚紕漏。這是一家新開的分支銀行,閃亮的橡木地板,底色是大幅的彩畫,鑲有黃銅條嵌成的花形。女出納員穿戴著可人的時裝、珠飾,而男孩子們頭發裁剪齊溜,身著一律的寬肩西服。僅靠他們那點微薄的薪金,負擔這樣的打扮有點不可想象。沿著各式儲蓄計划、貸款圖表走下去,在后門旁有張桌子,桌上放著一壺咖啡和一盤巧克力小餅。劫犯正是從這儿消失的,包括那734美元現金。
  經理用他那骨棱、顫抖的手指拉著我的胳臂。這是他銀行生涯里遇到的第六次打劫。每經歷一次,他的周期性偏頭痛症便劇烈地發作一次。只要看到搶,他對我說,就會變得面紅耳赤。我得盡我所能的給他某种心理上的支持(那時我自己心里還在爭論究竟應該由朱恩·薩米歐還是布萊特·布特勤擔當第一擊球手),提醒他我們是居住在美國的銀行劫匪之都,在聯邦調查局的洛杉磯地區分局里,我們每天都得對付也許是十件劫案。特別是如果你的銀行附近靠著兩處干道口的話,倒霉事就非找上你不可——不過還好,沒有人受傷,這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低級冒險,几個坏家伙只是讓工作流程稍微打斷了一下而已。
  我是在浪費時間,也并沒有打消他的顧慮;他嶄新的瑞士小挂鐘在槍管粗暴的撞擊下已不成形狀,再也不能發出令人信賴的“踢嗒”聲。FBI在事件之后即到達這里。而現在,則是這位身高五尺四時的女特工。她即使是在節日里也不會穿那种垂過膝蓋的灰色套裝,而總是那一件T恤衫和牛仔褲,還有,很抱歉我得說,還有一雙粉紅色的“凱德”高跟鞋。她一直跟在這位凱文利斯俱樂部的可靠伙計身邊,以她玲瓏的身姿和耐心的態度信誓旦巳地保證這樣的倒霉事絕不會再重演了。
  我不得不爬上梯子去取那些膠片。有一半時間里里面沒有任何膠片,因為這些家伙們根本就忘了啟動攝相机。不過今天算我的幸運日,因為通常我都免不了要受到我的拍檔,麥克·唐納多的騷扰,他喜歡叫我去爬那該死的梯子,這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死盯我的屁股蛋。當然那不過是個玩笑,因為他早已經結婚。我們在一塊儿快三年了,有一次我把我的黑頭發染成紅色讓他足足痴迷了一周時間。今天我是單獨行動,唐納多正在休假。
  我發覺,當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時候便不會有什么好事情發生。
  我取出膠片,又把一卷新的塞進攝相机。經理留在桌邊,正滿肚子不高興地往杯子里倒著某种藥茶,嘴里還在叫著我“長官”。我走出銀行鑽進泊在林蔭里的車中。收音机AM波段正在轉播“逃避者”体育場里進行的比賽。這時我看到一個男人走出一輛轎車,戴上太陽鏡。棒球帽壓得很低,几乎蓋住了眼睛,行為詭秘。他正在扣一件短袖襯衫,但是里面他已經穿著一件了。襯衫下面有什么東西,鼓出一大塊。
  他看見我就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試圖推想他可能是因為劫案派到這里來的暗探。我面無表情地呆著,沒有笑容,我們的目光對視了一陣,直到他先避開。他搖了搖頭,又回到他的車上。
  我得到的全部信息是:那是個白种人,六尺高。我不知道他走回車子是否是因為他看出我是干這行的,或者是因為他恰好忘了帶證件——他襯衫底下的要么是只隨身听,要么就是一支勃朗宁手槍。我決定記下他的車牌號。
  于是我把福特車開到他的車后。這時他正在倒車,我們差點就撞在一起。我記下了牌號,然后打開轉向燈,緩緩滑出停車坪,一副打算离開的樣子。頭也沒有歪一下,只是眼睛通過后視鏡清楚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他一見到我轉彎,立即又駛回停車位,關掉了引擎,竄出車,朝著銀行走過去。這一刻我突然對唐納多极其痛恨,我在這里孤軍奮戰之時,他卻和妻子在遙遠的卡塔尼娜。作了七年的外勤特工,我至少有12次不得不拔出槍來,但那時總有拍檔在一起,要下身后也有強大的支援。我們不是地方警察,不能僅僅出于怀疑就隨便抓人。除非是突發的惡性事件,否則在我們采取措施前都必須向地方檢察官提供明證。我們的行動置于謹慎的管制之下。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處于一种飄忽的位置。但好像是得到了老爹老媽的忠告,在待工學校受訓時記下的兩條原則閃現在我的腦海中:保持清醒……照章辦事。
  如果我呼叫“211”尋求支援,LAPD會立即收到并派出六輛尖叫的巡邏車,同時通過調查局的無線電同銀行取得聯系,提醒他們又一名劫犯要光顧他們了。如果我是對的,這确實是一樁劫案,隨后發生的就可能是一場流血災難;如果我錯了,那人只不過是一個戴著棒球帽的飯桶,那么我就可能被罵得狗血淋頭,剩下的時間也別想再到体育場去找清閒了。
  我駛回停車坪,把車藏在一輛卸貨車的后面,然后開始整理頭緒:我現在的工作是保證銀行里面的事情不變糟。我讓他先進去搶劫,然后也讓他出來,這种辦法會使每個人感到高興,除了銀行經理,哪怕他是個低膽固醇,也可能發作心髒病。銀行當然是保了險的、顧客只要不亂動會很安全。可要是我進去打扰他的話,倒不一定會引起怎樣的后果。
  我注意听著警用頻道的訊息,准備隨時听到LAPD的調度員說:“211請听好,加利福尼亞第一,匹科11712。”這就意味著那些訓練有素的年輕通話員中的一位已經接到了警報。但是,我仍然只听到一些執行例行警務時的粗厲的嘈雜聲,甚至蓋過了附近兩條干道上的喧囂,而同時,我的緊張也達到极點。如果那個雜种出來了我該怎么辦?他可能极其興奮,比我跑得還快——這時我突然被一絲恐懼攫住了:防彈背心和霰槍可都還在車尾的行李箱里。
  事實上,那家伙走進銀行才不到九十秒鐘的時間,但坦白地說我有些慌張,所以堅信銀行里面已變得烏七八糟,漂亮的橡木地板上一定洒滿了市民的鮮血——而就在我最終去拿無線電話的時候他跑出來了,滿把的鈔票,英雄般地環顧四周,把他的棒球帽拋得遠遠的,又扯開了那第二件襯衫。
  我仍然沒有看到那支槍,也沒有看到任何犯罪的跡象,但是,一個有理智的人是不會這樣沖出銀行,一面亂扔衣物的,在那一刻間,一种罕見的穩健和充足的判斷力使我有決心超越法定的規則。就在他關上車門的時候,我的車已飆到他的前邊,堵住了出口,然后我扑向他,准備搞清楚他是不是想去見上帝。
  我握著一支瑪格勒姆·357,在車窗玻璃外几寸的地方對准了那家伙的耳朵。
  “別動——否則我會敲碎你的腦袋,讓它像只熟透的紅瓤西瓜。”
  他不再扭動鑰匙,抬起頭來用一雙粘乎乎的眼睛望著我。
  “現在我可真的有點神經質,所以你最好別逼著我用這玩藝儿,否則我即使不殺了你,也會叫你終生殘廢。”
  如果你想叫別人清晰、迅速地明白他的行為的后果,那么這些陳詞濫調通常還是有效的。
  他似乎被槍管嚇迷糊了。從他那邊看過來,那無异于一門火炮,一個雖然形貌不清楚但無疑有充分自信的人就在它背后一臂遠的地方。
  “兩只手放在擋風玻璃上,對的,對的,要慢。”
  他舉起了手,手掌張開貼在玻璃上,粘滿灰塵的頭發濕透了散落在頭上。下腹部抵著駕駛盤,大概弄得他挺不舒服,看上去有點惱怒,又頹喪的樣子。
  “別亂動,否則我會把你的臉捶扁。”他沒有動,“現在,打開車門退出來。”
  門打開的時候,我的槍抵進了他的后腦勺,另一只手從他腰帶上取下了那塊鼓囊的東西。那是一支發號槍。
  “趴在地上。手放在背上。”
  他只好俯在混凝土地上。我給他上了銬。
  “回到車里去。坐前排。臉沖下。”
  他進去了,垂著頭。腎上腺素在奔涌,一瞬間我變得敏銳起來,感受到了我以前從未感受到的東西,就像是在正午陽光的劇晒下,我几乎不能喘息了,汗水在我的臂彎和雙乳間滴淌。
  可我還沒有把這該死的事情全部搞懂。
  人們開始往停車坪里涌,他們仿佛看到了什么古怪的場面一樣,腳步都僵了,一個臉色。
  “我不敢相信你還在這里。”是銀行經理,他也喘得厲害,“我們剛剛又被搶了……但是,”——似乎确實不敢相信一樣——“你抓住他了!”
  “所以他們才愿意付給我大价碼。”我抓起無線電話。這時候我希望自己能變得非常冷靜:“我是345,匹科街11712號加利福尼亞第一銀行剛剛發生一起案件,已處理完畢,抓獲一名男性目標。請求派人協助。”
  那一端一陣沉默:“再說一遍?”
  好吧。我盡量保持著冷靜:“我抓住了那個從銀行里出來的笨蛋。”
  又沉默了一陣,然后那邊說:“你是在嚇唬我吧。”
  我听到話筒里繼續傳來各种警號,這時已壯起膽來的銀行經理,我的委托人和剛結識的最好的朋友.剛剛從七次被劫的絕望中掙扎過來,重新爆發了對文明的希望,正急急忙忙朝四周圍攏過來的人群高喊:“站遠點。”此時,遠處飛過來一架直升机,人們又都往空中望去。一位LAPD的警官在我們頭頂上,手提著擴音筒喊到:“你怎么樣?”
  我給了他一個“OK”的手勢——手指在頭頂一揮——然后他就斜飛出去,那個瘋狂的拉脫維亞机師是想把直升飛机就停在車坪的空場上,警報呼嘯著,起碼有一打來自威爾郡的孩子跟過去想看他怎樣做。場面好看极了。
  第二天早上很清閒,我那一組的人都有在清晨八點喝咖啡的習慣,他們都在等著我。而我前一天晚上一直呆在辦公室里,直到深夜才算把書面報告弄完。
  我得到了一圈掌聲,他們送給我一只三尺長的手臂模型,綠色,泡沫膠制成,豎著食指,NO.1。另一件有意義的禮物是從棒球場弄來的:一只用紙板剪成的道吉狗,全身用閃亮的鋁箔包裹起來,還有雙份的花生果,和我最喜歡的冰麥芽乳,融化在涼滋滋的美味果泥里。
  “我們都認為你現在春風得意,”凱樂·維儂說,“當然,如果沒有我們大伙儿在就難說了!”
  其他人都笑了。他們沒有走是因為他們全在我的箝制之下。
  “我們的長官正在華盛頓出盡風頭,為什么我們卻在這地獄底下做著美夢?”弗蘭克,帶狡黠的笑容說道。
  “關他什么事?噢,他媽的狗屎。”
  這時候麥克·唐納多正躺在椅子里,雙腳撂在桌子上,一副游手好閒的樣子,一只手扯著他亞麻色的絡腮胡須,好像這樣就可以把它變成灰白色。大家都圍著他是很自然的,他比我大十歲,也是組里的長者和精神領袖。
  “那么,唐納多,”我假意問道,“卡塔尼娜島怎么樣?漂亮迷人?去海底潛泳了嗎?”
  他皺了皺鼻子,“你真走運。”
  “你妒嫉!”
  “你一直在等著這樣一個山人頭地的机會。這里沒有什么公平可言。”
  “而你和帕姆金卻去看到了真正的美妙的海魚。”
  “如果你不是這樣嘰嘰喳喳或許我會讓你一道去的。”唐納多懶懶的回頭道。
  “嘿,我自己也能去。”
  “你以為抓個人就算搞到了去C—1的通行票?”
  “我今天就可以寫我的調職申請。”
  “算了吧,孩子。丟勒·卡特爾才真的想借机調到總部去。”凱樂說。
  丟勒·卡特爾是這個組的主管督察,并不怎么討人喜歡。
  “卡特爾已招到太多人的厭惡,”芭芭娜·蘇立文是我們的協作員,外號“電腦”,她說道,“他們決不會把他安排到總部去。他們會讓他留在這儿,直到腐爛為止。”
  “你希望如此。”
  “不,我才不這樣想。”芭芭娜一面說,一面撥弄著她的金鏈上的珍珠粒儿,“如果他要腐爛的話,就讓他到地獄里去腐爛吧。”
  “不過,丟勒做事情不這么簡單。”凱樂說,“他喜歡折磨你,把你弄成碎肉條。”
  芭芭娜做了個怪臉。
  “這是他的話,不是我說的。”凱樂聳聳肩。
  “作為一名美國黑人,我認為你最好還是要懂得一點古老習俗。”
  “原諒我,”凱樂捏著一副怪嗓,“我只是弄丟了我的性敏感指南,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了。”
  “這么說怎樣:‘你!這頭白种豬!’”弗蘭克答道,我們全都笑了,大家早就習以為常,這里本來就是多元文化的大雜燴。
  “卡特爾不會得到這樣的机會了。”唐納多把腳伸向地板,干巴巴地碾碎了一塊餅干,“而你這一票的确干得棒极了。”
  我有些飄飄然:“多謝。”
  他的眼里充滿了暖意:“你已經贏得了資本。”
  羅莎琳,在地區分局辦公室已干了二十年的行政助手,走了進來。
  “安娜?我可以和你說句話嗎?”
  “來加入我們的派對吧。”
  “你听說安娜的非凡業績沒有?”唐納多嚷道,“如果還沒有,她會告訴你的。”
  “安娜,”她仍很平靜地說,“我只是想和你說句話。”
  凱樂沖著她笑,論年紀,羅莎琳簡直可以做他的母親,不過今天她并沒想當這個角色。站在房間中央,我注意到她的神情有點特別。
  “出什么事儿了?”
  她領著我出門。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一個帶給你的消息,是坏消息,安娜。”
  一定是哪件案子出了毛病。哪件呢?我的大腦直到早晨還沒有恢复運轉。我仍然留在那停車坪上玩著“官兵捉強盜”的游戲。
  我們拐到門口以便私下交談,我們面面相覷,她比我矮小得多,所以必須仰起頭來看我。
  “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被殺了。”
  我像一個木偶一樣只管瞪著眼睛。
  她遞給我一張黃色的電話留言紙,上面寫著:“你不在的時候……”底下是一個西班牙語的姓名,還有電話號碼。我看了看但是我一點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
  羅莎琳點點頭,她的眼睛有點潮濕,含著些傷感,普通人的傷感。她的眉毛擰在一起,顯出同情的樣子,這种同情來自于一個已經懂得并珍惜生命价值的人。
  她微微聳動著肩膀,似乎是懂得我的慌亂失措。這是很自然的,如果你听到類似的事情也一樣。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
  “他們說,她是你的堂妹。”
  她看著我,耐心地,等著我作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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