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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盧爾辛街的一個戲班頭


  我們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是丑陋的,然而我還是睜大雙眼去環視四周,几乎忘記了自己的嚴重處境。
  我們在巴黎的街道上越往前走,我所看到的一切越來越不符合我儿時的幻想和我的想象。結冰的小河散發出一股越來越臭的气味;地上的污泥摻和著雪水和小冰塊,變得越來越黑,它們在滾動著的車輪的重壓下,成了稠稠的泥漿,向四處飛濺,粘在貧困、污穢的小舖子的門窗上。
  顯而易見,巴黎不比波爾多好。
  我們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上走了很久。這條街上的破爛景象比我們剛才穿過的街道要稍微好些。我們越往前走,商店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漂亮了。維泰利斯向右一拐,我們很快就進入一個十足的貧民區。在兩旁高大黑暗的房屋中間,一條沒有結冰的污水象小溪一樣在街心流淌,人們在泥泞的街面上走走停停,對那發臭的髒水根本不在乎。街旁的許多酒店都把店門敞開著,可以一直看進去,里面人很多,在舖著錫面的柜台前,他們都站著喝酒,嘴里說說道道,聲音很高,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
  在一座房屋的拐角處,我看見了盧爾辛街的路牌。
  維泰利斯似乎對去向胸有成竹,他輕輕撥拉開擋道的人群,我緊跟著。
  “小心別丟了!”他叮囑我。
  其實,這种囑咐是多余的,我一直緊緊跟著他,為了更加安全起見,我的手還拉著他的一個衣角。
  我們穿過一個大院子,又經過一條兩道,來到一個象深井似的地方,陰森幽暗,陽光肯定從來沒有照進來過,這是我到目前為止見到的最丑惡、最可怕的景象。
  “伽羅福里在家嗎?”維泰利斯問一個正在把一些破舊衣服和爛布片挂到牆上去的人,牆上有一只點亮了的燈籠。
  “不知道,您自己上樓看看去。他住樓梯頂上,門對著樓梯口。”
  “伽羅福里就是我對你說過的那個班主,他住在這儿。”維泰利斯一面上樓,一面對我說。那樓梯沾滿了滑不唧溜的泥塊,好象剛剛從爛泥堆里挖出來的一樣。
  這些街道、房屋和樓梯的樣子都不能提起我的精神,戲班主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樓梯有四層。維泰利斯沒有敲門,他推開樓梯平台對面的房門,我們走進了一個大房間——一間寬敞的頂樓。房子中間空蕩蕩的,四周擺著十几張床舖,牆壁和天花板的顏色已無法辨認,從前大概是白色的吧。可是,煙霧、塵土和各种各樣的污垢使石灰染上了一層黑顏色。牆上千瘡百孔,在一個木炭繪制的人頭像旁邊,刻有各式花鳥。
  “伽羅福里!”維泰利斯進屋時喊道,“您是在這里吧?一個人也瞅不見。請您回答我,是維泰利斯在對您說話。”
  牆上挂著的那盞暗淡的小油燈,使房間顯得格外凄涼.听見我師傅的說話聲,一個微弱而又悲哀的孩子的聲音回答道:
  “伽羅福里先生出去了,兩個鐘頭后才能回來。”
  和我們搭話的同時,那個小孩出現了;這是個十几歲的孩子,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向我們走來。他那奇异的外貌使我大吃一惊,他的形象至今還歷歷在目。那孩子簡直可以說沒有軀干,不合比例的大腦殼好象是直接放置在他的兩條腿上的,活象前几年時興過的漫畫中的人物,他帶著一种痛苦而又溫順的表情,有一雙慣于忍受一切的眼睛和一种陷于絕望的神態。憑他這副身材,他當然不美,但是他能招人同情也能引人注目,從他的象狗一樣的既濕潤又溫順的大眼睛里,從他的富于表情的嘴唇上,都流露出一种令人感到可愛的東西。
  “你可肯定他兩小時后回來嗎?”維泰利斯問。
  “完全可以肯定的,先生。那正是吃晚飯的時候,除了他,任何人都無權分飯。”
  “那好,万一他早回來,你對他講,維泰利斯兩個鐘頭后再來。”
  “是,兩個鐘頭以后,先生。”
  我正要跟著出去,師傅卻攔住了我。
  “你留在這儿,休息休息。”他說。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我保證再來。”
  盡管我很勞累,我還是想跟維泰利斯一起走。可是,我已養成了服從他命令的習慣,因此,我留了下來。
  剛才那孩子的耳朵貼著門,在听我們說話。維泰利斯下樓時沉重的腳步聲一旦消失,他便轉過身來用意大利語問我:
  “您也是我們老家的吧?”
  自從我跟隨維泰利斯以來,已經學會了不少意大利話,我几乎可以完全听懂這种語言,不過我講得不好,還不能做到運用自如。
  “不。”我用法語回答。
  “啊!”他傷心地說著,兩只大眼定定地望著我,“真糟糕,我真希望您是從我們老家來的。”
  “從哪個老家?”
  “盧卡1,那您就可以給我捎一點消息來了。”
  
  1 盧卡:意大利中部城市。

  “我是法國人。”
  “喔,那好极了。”
  “您愛法國人胜過愛意大利人嗎?”
  “不。我說‘那好极了’,不是對我而是對您說的。如果您是意大利人,那您很可能是為伽羅福里先生效勞而來的。對那些為戲班主老爺效勞的人,我是不會說‘那好极了’的。”
  他的話使我擔心。
  “他坏嗎?”
  那孩子對我的問題不作直接回答。可是,他那凝視我的目光令人十分恐怖。他不愿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因此他轉過身子,走到房間盡頭的大壁爐前。
  廢木料在壁爐里燃著一堆旺盛的火焰,火上放著一只大生鐵鍋。
  我走到壁爐前,想暖暖身子。這時我才發現這是只奇特的鐵鍋,是我從未見過的。鍋蓋上裝有一根細長管子,蒸汽沿著管子直往外冒,蓋子的一邊用絞鏈固定,另一邊用挂鎖鎖著。
  我懂得:我不該冒失地提出有關伽羅福里的問題,不過關于鍋子的事,難道也不能問嗎?……
  “干嘛要用鎖鎖住?”
  “為的是不讓我喝一碗湯。我管燒湯,師傅就提防我。”
  我不禁笑了起來。
  “您笑!”他悲傷地繼續說,“您以為我好吃懶做吧,換了您,您也會這樣的。我并不饞,但明擺著的,我肚子餓。從這根管子里噴出來的味儿,實在使我餓得要命。”
  “伽羅福里先生要餓死您嗎?”
  “假如您到這里來侍候他,您就會曉得,餓是餓不死的,只是餓得夠嗆,特別是我。這是對我的一种處罰。”
  “處罰!要餓死您!”
  “是的。此外,我還可以告訴您,如果伽羅福里成了您的主人,我的例子對您會有用的。伽羅福里是我的叔叔,他收容我,算是一种恩賜。還應當告訴您的是,我的母親是個寡婦,可想而知,她并不富裕。去年,伽羅福里到我們老家去搜羅小孩,他提出要把我帶走。讓我走,那簡直是割掉我母親身上的一塊肉。可是您也知道,情況需要嘛,該怎么辦……只好怎么辦。我們家六個孩子,我是老大。伽羅福里很想把我弟弟列奧那多帶走,因為他漂亮,而我是個丑八怪。要想掙錢,丑是不行的。長得丑的人只配挨打挨罵。我母親不同意給列奧那多,她說:‘馬西亞是長子,既然有一個要走,那就應當他走。這是天主的旨意,我不該改變天主的安排。’就這樣,我跟伽羅福里叔叔出發了。您也知道,离開家是多么痛苦。我要离開痛哭流涕的母親,离開愛我的小妹妹克里斯蒂娜,因為她最小,我總是把她抱在怀里的;還有我的弟弟、我的同伴和故鄉……”
  我對离別的痛苦是了解的。我沒有忘掉我最后一次望見巴伯蘭媽媽的白色女帽的情形,那時我的心揪得快出不來气了。
  小馬西亞繼續講他的故事:
  “离開我們家時,伽羅福里手下只有我一個人。一周之后,就有十二個人了,我們動身來法國。啊!在我和我的旅伴看來,路途是多么遙遠!他們也很傷心。當我們終于到達巴黎時,只剩十一個人了,其中一個住進了第戎醫院。在巴黎,有人在我們中間進行了挑選:身強力壯的人去當修爐子或掃煙囪工人;不太結實、干活不行的去街頭賣唱,或者去玩手搖弦琴。論干活,我不行;搖琴可掙大錢,可我相貌又太丑。于是,伽羅福里給我兩只小白鼠,要我到各家門口或者小胡同里去要把戲,他規定我每天交三十蘇,他對我說:‘你晚上回來時缺多少蘇,就得挨多少棍。’要湊足三十個蘇是很難的,挨打卻更難忍受,特別是挨伽羅福里的棍子。我當然總是盡一切努力去湊足這筆錢,但結果老是費勁不小,收獲不大。我的伙伴几乎總是有錢帶回來,而我卻常常兩手空空。伽羅福里的火气就一次比一次大,他罵我:‘馬西亞這笨蛋是怎么搞的?’另一個小孩,也和我一樣是耍白鼠的,他按規定應上交四十蘇。每天晚上,他都能如數交來。我和他一起出去過几次,看看他有什么訣竅,比我机靈在什么地方,后來我終于明白了他為什么能輕而易舉地獲得四十蘇,而我掙三十蘇卻這么難。先生和太太給錢時,太太總愛說:‘給好看的那個,別給那個丑東西。’丑東西指的就是我。從此,我再也不和同伴一起出門了。如果說在家挨打是痛苦的話,那么在大街上當著眾人的面听刺耳的話就更難受。你是不會懂得的,因為從來沒有人說過你丑。可是我卻不一樣……最后,伽羅福里見棍棒不靈,就變換了花招對我說:‘你少交一個蘇,我就從晚飯中扣除你一個土豆。既然你的皮肉硬,不怕打;你的胃可能會軟得經不起餓。’您從來也不怕恫嚇的吧,您?”
  “當然囉,這要看情況。”
  “對我來說,恫嚇也從來都不管用。再說,我也只能做到我現在的地步,我可沒有臉伸著手對那些人說:‘如果您不給我一個蘇,今晚我就吃不到土豆了。’施舍的人是決不會听了這种理由就決定給孩子施舍的。”
  “什么樣的理由才能打動他們的心呢?他們施舍只是為了取樂吧。”
  “喔,您還小。他們施舍的目的是為自己增添樂趣而不是為別人。他們給孩子扔錢,是因為這個孩子長得秀气,這就是他們的最充分的理由;有時候他們給孩子扔几個錢,是因為他們自己死了孩子,或者想要孩子;也有的是,因為他們自己身上穿得太暖和,而孩子在門廊下凍得發抖。啊!各种派頭的人我都見過,要觀察這些人,我的机會還會少嗎?您瞧,今天很冷,是不是?”
  “是很冷。”
  “好,您去站在門口,向一個蜷縮在短外套里匆匆而來的先生伸手,一會儿您來告訴我,他給了您的是什么;如果您再向一個裹著厚外套或者一些毛皮的、不慌不忙走過來的先生伸手,那完全相反,您可能得到一枚銀幣。我到了這里一個月或者說六個星期以后吧,這里,老板定下的飲食制度的規矩沒有把我養肥,我臉上越來越沒有血色,‘蒼白!’見到我的人都這樣說,‘蒼白成這個樣子,這孩子快餓死啦。’您當然知道,人的痛苦是裝不出來的,痛苦能做一些化妝所指望不到的東西:我成了人們注意的東西,人們的眼睛都看著我,甚至出于善心,有些人還肯把我領到他們家里。在那里,我雖然要不到很多錢,可我可以要到一片面包或者一碗湯。自從克扣了我的土豆,我就不再挨打了;現在克扣九個土豆,我也不在乎了,因為在吃晚飯的時候,我總有些東西早已經填在肚皮里了。我總算也有過一段好日子。但是,有一天我正在賣水果的女人家里喝湯,叫伽羅福里看到了,他立刻就明白剝奪了我的土豆我卻并不抱怨的原因,他決定不再讓我出門,命令我待在屋子里燒湯,干家里的活儿。他又怕我偷著喝湯,便發明了這只生鐵鍋。早晨出門前,他往鍋里放好蔬菜和肉,鎖好鍋蓋。我只負責把它燒開就行。我只能聞湯的香味,就是說只能到此為止,如果想喝它一點儿,那門儿也沒有,您看到的,這管子太細了。我當了燒飯的以后,臉色更蒼白了,湯的香味儿是不能吃進肚皮的,它使我更餓。事情就是這樣。我的臉色是更蒼白了吧?我現在已不准出門,再听不見別人是怎么說的了,這儿又沒有鏡子。”
  我那時對事物的理解力還遠沒有現在這樣成熟,不過我懂得不該用“我覺得您病了”之類的話去嚇唬一個病人。
  “您不見得比別人更蒼白。”我回答道。
  “我明白,您是在安慰我。可我喜歡臉色慘白,這樣一來,說明我得了重病,我真想完全病倒才好。”
  我惊呆地望著他。
  “您不理解我。”他微笑著對我說,“道理很簡單,人一病倒,要嘛照料你,不讓你死;要嘛讓你死去。如果讓我死,那就万事大吉了,我也不再挨餓了,不再挨打了。听人家講,人一死可以升入天堂,我將可以從天堂望見家鄉的媽媽。我還可以懇求仁慈的天主,不要讓我妹妹克里斯蒂娜遇上不幸;相反,要是給我治療,那他們會送我進醫院,我愿意到醫院去。”
  我對醫院有一种本能的恐懼感。在半路上,每當我不舒服或精疲力竭的時候,只要我一想起醫院,我就會立刻邁開大步又往前走去。馬西亞這樣講,我听了之后感到很惊訝。
  “您要是知道在醫院里有多舒服就好了。”馬西亞繼續說,“我曾在圣歐也尼住過院。那里有位大夫,高高的個子,金黃色的頭發,口袋里總裝著麥芽糖。這是一种碎麥芽糖,便宜貨,不過,吃起來反正一樣。姆姆們輕聲細語地對你說:‘好孩子,這樣,伸舌頭,可怜的小家伙。’我喜歡听別人對我溫和地說話,听著听著,真想哭一場,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哭的時候,總是感到很幸福。這很怪,是不是?因為我媽媽對我說話總是很溫和的。姆姆們和我說話也象我媽媽一樣,講的話當然不一樣,但都很好听。病情好一點的時候。肉湯和葡萄酒就送來了。這儿我沒有飯吃,感到身体虛弱起來了,但我很高興,心想:‘我快要病倒了,伽羅福里會送我到醫院去的。’唉!是的,我已病得不輕了,但我還沒有病到拖累他的地步,所以他把我留著。真怪,倒霉的人竟這么可怜。但是,我還算走運,伽羅福里對我仍然象對別人一樣沒有放棄他那种喜歡懲罰人的習慣,您可知道一周之前,他朝我腦瓜上狠狠地打了一棍,這一下我以為住醫院是不成問題了。感謝天主,我的頭腫起來了,您瞧瞧這腫得發亮的大包。伽羅福里昨天說這可能是腫瘤,我不懂腫瘤是啥玩藝儿。但從他講話的表情來看,我覺得病情是嚴重的。我一直疼得要命,頭發根下一陣陣劇痛比牙疼還厲害,好象有千斤石頭壓在頭上一般。我終日頭暈目眩,晚上睡覺,我也直哼哼。我滿以為兩三天后,伽羅福里會打發我到醫院去的。一個小家伙哼哼一夜,會叫別人感到討厭的,伽羅福里尤其不喜歡別人打扰他。他這一棍真使我高興!曖,咱們說正經的,您說我的臉色到底蒼白不?”
  說完,他走到我對面,我們互相對視著。現在,我沒有理由再沉默不語了。可是,我還是不敢直說,不敢說出他那火赤的大眼、干癟下陷的臉頰和毫無血色的雙唇在我心里產生的可怕印象。
  “我覺得您病了,應當進醫院。”
  “終究說實話啦!”
  馬西亞拖著腿,艱難地向我施了一個禮。然后,他立即回到桌子前動手擦桌子。
  “聊夠啦!”他說,“眼看伽羅福里快要回來了,啥都沒有准備呢。既然您已經覺得我被打成這個模樣可以被送進濟貧醫院,那我就犯不上再白白挨打了。雖說我這次換的打比前几個月都重,但這是好事。那些說‘什么事都會慢慢習慣的’人是有道理的,對嗎?”
  他邊說邊一瘸一拐地在桌子四周來回走動,擺盤子,放刀叉。我數了數,總共擺了二十只盤子,這就是說伽羅福里手下有二十個孩子。我只看見十二張床舖,可見是兩個人合睡一張床的。什么樣的床!沒有床單,紅棕色的被子大概是從哪個馬廄里買來的,而且連馬也不會感到它們是暖和的。
  “是不是到處都象這儿一樣?”我有點惊恐。
  “到處?指哪儿?”
  “指搜羅孩子的地方。”
  “不曉得,我從來沒有到過別的地方,您可要想辦法到別處去。”
  “什么地方?”
  “不清楚,隨便什么地方都比這儿強。”
  隨便什么地方?這未免太籠統了一點。而且不管怎樣,我怎么能改變維泰利斯的決定呢?
  我想著想著,找不到任何答案。這時,門砰的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小孩。他一手拿著提琴,一手拿著一大塊舊木板。這塊舊木板和我在壁爐中見到的一樣,我立刻明白了伽羅福里的燃料是從哪里來的和它們的价錢是多少。
  “把木板給我!”馬西亞向剛進來的孩子走過去。
  可是那個孩子不是把木板給他的同伴,而是把木板藏到了自己的背后。
  “啊,不!”他說。
  “給我!湯的味道就更香啦。”
  “你以為我把它帶回來是燒湯用的?我只掙了三十六個蘇,還缺四個蘇,我正指望這塊木板,要不伽羅福里就要狠接我了。”
  “去你的吧,木板救不了你的命,你照樣得挨打,人人有份。”
  馬西亞說這句話是帶有儿分惡意的,他似乎對他的同伴將要受罰而顯得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在一張如此溫和的臉上竟閃現出這种冷酷的表情,實在令我惊訝。我后來才懂得:跟坏人成天混在一起的人,連自己也會慢慢學坏的。
  該是伽羅福里的徒弟們回來的時候了。在手里拿著木板的孩子后面,又回來了一個,接著又是十個。每個人一進屋就把樂器往釘在床舖上方的鐵釘上一挂。有的人挂小提琴,有的人挂豎琴,還有的挂笛子或風笛;那些不是樂師、只是要耍動物把戲的孩子,把旱獺或豚鼠裝到了籠子里。
  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我猜是伽羅福里回來了。果然,一個臉色焦急的小老頭拖著遲疑不決的步子走進屋子,他沒有穿意大利式服裝,只是穿了件灰色短大衣。
  他第一眼就看著我,我的心涼了半截。
  “這孩子是干啥的?”他問道。
  馬西亞迅速而又彬彬有禮地回答,他將維泰利斯關照過他的話,一一告訴了伽羅福里。
  “啊!維泰利斯在巴黎,他找我干什么?”伽羅福里問。
  “不清楚。”馬西亞回答道。
  “我沒有跟你說話,我問這個小孩。”
  “師傅快來了,”我不敢直說,“他會親自向您說他的想法的。”
  “這小家伙挺會說話的。你不是意大利人嗎?”
  “不是,我是法國人。”
  伽羅福里一進屋,有兩個孩子立刻上前站到他的身邊。等著他把話說完。他們想干什么?我好奇地向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很快得到了答案。
  其中一個小孩,接過伽羅福里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另一個赶緊端來一把椅子。他們把生活中如此簡單的小事,于得那樣認真,那樣畢恭畢敬,和在大禮彌撒中一品神父身旁的兩個抱蜡燭1差不多。由此我看出,他們害怕伽羅福里已經到了何等地步!他們肯定不是出于愛戴才這樣侍候他的。
  
  1 抱蜡燭;天主教大禮彌撒中有四個或六個男孩,在祭台下面手執蜡燭,稱“抱蜡燭”。

  伽羅福里一坐下,又有一個小孩連忙將裝滿煙絲的煙斗給他送上,第四個孩子遞過一根擦燃的火柴。
  “火柴有硫磺味,畜生!”伽羅福里用火柴點煙時大吼一聲,將火柴扔進壁爐里。
  犯了過失的孩子連忙糾正錯誤,又划了根火柴,等火柴充分燃燒后才獻給他的主人。
  然而主人沒有接手。
  “笨蛋!你別點了!”他說話時狠狠把孩子推開。然后他轉過身子,眉開眼笑地對著一個顯然是得寵的孩子說:
  “里卡爾多,我的寶貝,你來點火柴!”
  寶貝連忙服從。
  “現在,”伽羅福里等自己坐定當、煙斗也點燃了之后說,“小天使們,結帳吧?馬西亞,帳簿呢?”
  伽羅福里肯費神說話,那的确算得是大發慈悲了。他的徒弟無微不至地洞察他的心里活動。不等他開口就已猜透了他的心思。
  在伽羅福里要帳簿之前,馬西亞早已把積滿污垢的小本本放到了他的面前。
  伽羅福里做個手勢,那個划過沒有去掉硫磺味火柴的孩子走了過來。
  “你昨天欠我一個蘇,答應今天還的。你現在給我帶回了多少錢?”
  孩子滿臉通紅,在回答前猶豫了好半天。
  “缺一個蘇。”
  “啊?你又欠我一個蘇?你居然還心安理得!”
  “我指的不是昨天欠的那個蘇,是今天又少了一個。”
  “那就差兩個蘇囉?你要曉得,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
  “這不是我的過錯。”
  “少說廢話,你是懂得規矩的。把上衣脫下來,昨天欠的抽兩鞭,今天欠的也兩鞭。另外,你已經放肆得忘乎所以,所以還要扣掉你今天的土豆。里卡爾多,我的寶貝,因為你對我体貼,這場有趣的消遣應該交給你來玩。拿鞭子來!”
  里卡爾多就是那個急忙獻上一根好火柴的孩子,他從牆上取下一根短柄鞭子,柄上挂了兩根打了大結的皮條。這時候,那個欠一個蘇的孩子正解開上衣,脫下襯衫,上半身一直光到腰間。
  “且慢!”伽羅福里冷笑著,“也許不光是你一個,有几個作伴的那才有趣哩,里卡爾多也用不著麻煩几次了。”
  孩子們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們的主人面前,見到這种殘忍的玩笑,一個個都勉強地笑了起來。
  “笑聲最大的,”伽羅福里說,“我可肯定,他欠的錢最多。誰笑得最厲害?”
  大伙儿指指那個拿著木板最先回來的孩子。
  “喂!你,你缺多少?”伽羅福里問。
  “這不是我的過錯。”
  “從今天起,誰再說‘這不是我的過錯’的,就罪加一等,多抽一鞭。你缺几個錢?”
  “我帶回了一塊木板,那木板可好哩。”
  “這也能算數嗎?你去面包師那儿,跟他用木板換面包,他會換給你嗎?你到底缺几個蘇?嗯,快說!”
  “我弄到三十六個蘇。”
  “那你缺四個蘇囉,可怜虫,缺四個蘇!你有臉站在我面前!里卡爾多,我的寶貝,你真是個走運的小調皮,你可開心啦!把他的上衣扒下來!”
  “木板不算啦?”
  “我給你當晚飯吃吧!”
  這一愚蠢的玩笑引得沒受懲罰的孩子哄堂大笑。
  審問時,又來了十几個孩子挨個上前交帳。本來已有兩個孩子挨了皮鞭,現在又有三個,這三個孩子一文也沒有掙到。
  “有五個強盜,他們偷我!搶我!”伽羅福里哀歎著,“這就是對我慷慨大方的報答!你們不干活,我怎么能給你們買好肉和好土豆吃?你們光貪玩,你們跟這些笨得要死的老爺太太小姐少爺打交道,就得有一副哭哭啼啼的樣子,可你們老嘻嘻哈哈的。難道你們不認為伸著手假哭要比露著背真哭好嗎?快,把上衣脫下來!”
  里卡爾多手持皮鞭,五個被罰者在他旁邊排成一排。
  “你要知道,里卡爾多,”伽羅福里說,“我不看你,因為這种懲罰使我心里難過,可是我听得見,我可以根据聲音的大小判定你抽鞭子的分量。去吧!痛痛快快地動手吧!我的寶貝,你是在為自己的面包而干活。這是你的活儿!”
  伽羅福里扭轉身子對著火爐,裝做自己看不到這种處罰的樣子。我被遺忘在一個角落里,憤怒和恐懼使我渾身發抖。正是這個人將要成為我的師傅。假如我掙不回他規定我的三十或四十蘇,我也只好解衣露怀,讓里卡爾多抽了。啊!我現在才明白過來,馬西亞為什么在談到死時是那么安詳和渴望。
  鞭子抽在皮肉上發出的第一個響聲使我涌出了眼淚,因為我相信自己已被遺忘,所以我一點也不克制自己。然而我錯了,伽羅福里在偷偷窺視我,這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這才是個好心腸的孩子,”伽羅福里用手指著我說,“他可不象你們這些強盜,你們看著同伴的不幸,看著我的傷心,一個個幸災樂禍。他要是你們同伙的話,應當成為你們的榜樣!”
  我是他們的同伙!這句話可使我渾身上下都發抖了。
  抽第二鞭時,受罰者發出一聲凄慘的呻吟聲;抽第三鞭時,便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叫喊聲。
  伽羅福里擺了擺手,里卡爾多揮舞的皮鞭不動了。
  我還以為他要大發慈悲了,其實這同慈悲毫不相干。
  “你要知道,听著這些叫喊我有多么難受,”伽羅福里慢條斯理地對著這個犧牲品說,“你要知道,鞭子打在你的皮肉上,喊聲可撕碎我的心。我警告你,你多叫一聲,就多挨一鞭子,那你是自作自受。要是你對我還有一點好感和知恩的話,你就該住口。來,里卡爾多!”
  里卡爾多拾起胳膊,皮鞭又落在不幸者的脊背上。
  “媽媽!媽媽!”不幸者叫喊著。
  幸虧我沒有再看下去,樓梯對面的門開了,維泰利斯走了進來。
  維泰利斯一看就明白了上樓時听到的叫喊聲是怎么回事,他跑到里卡爾多的面前,奪過他手中的鞭子,又猛地轉向伽羅福里,站到他面前,兩手抱在胸前。
  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伽羅福里目瞪口呆。可是他很快鎮靜下來,虛情假意地說:
  “太可怕了,是不是?這孩子真沒良心。”
  “可恥!”維泰利斯大聲呵斥道。
  “您說出了我正要說的話。”伽羅福里打斷了他的話。
  “別裝模作樣!”我的師傅大聲接著說,“您心里明白,我是在對您而不是對這個小孩說話。是的,這樣摧殘不能自衛的孩子是一种卑鄙可恥的行為。”
  “老傻瓜,您管什么閒事?”伽羅福里改變了說話的語調。
  “警察可要管的。”
  “警察!”伽羅福里站起身來惊叫著,“您……您居然用警察來威脅我!”
  “是的!是我!”我師傅回答道。他在戲班主的狂怒面前不露絲毫的膽怯。
  “維泰利斯,您听著!”伽羅福里鎮靜下來,以嘲弄的口气說,“別那么不客气,用不著胡謅出一套什么來威脅我,因為在我這方面,我也有點東西可以說給別人听听的。將來倒霉的還不知道是誰呢?當然我不會到警察局去說什么,您的那些事与警察局不相干,可有人會感興趣,只要我向他們說出我所知道的,只要我說出一個名字,僅僅一個名字,是誰將因羞愧而躲藏起來永遠也不想再見人了呢?”
  我師傅靜默了一會儿,沒有回答。他有丟人的丑事?我怔住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從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中醒悟過來,維泰利斯已拉住我的手說:
  “跟我走!”
  他把我帶到了門口。
  “好呀,老兄,”伽羅福里嬉皮笑臉地說,“別記私仇了,您不是要跟我說話嗎?”
  “我再沒有什么可跟您說的了。”
  維泰利斯二話沒說,頭也不回,一直拉著我的手下樓去。我跟著他,感到多么的輕松啊!我終于逃出了伽羅福里的魔掌。如果我有膽量的話,我多想親一親維泰利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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