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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埃貢·希勒的拇指


  “埃貢·希勒筆下所有的女孩都是瘦高的,我覺得很漂亮。”阿爾丰索說道。“你呢,正相反,有點丰滿,不過我覺得也很漂亮。母親,怎么解釋這個矛盾現象呢?”
  “你是說我發胖了?”盧克萊西婭太太臉紅了。
  她一直心不在焉,听著這孩子的說話仿佛來自遠處的嗡嗡’聲,因為心里集中在想那些匿名信——不到十天居然有七封信——;也在考慮昨天夜里寫給利戈貝托的那封信,現在就裝在衣袋里。她只記得阿爾丰索早就開始說個不停,如同往日一樣又談起埃貢·希勒來,直到他說到“有點丰滿”才讓她支起耳朵來。
  “不是發胖。我說的是‘丰滿’,母親。”他打著手勢辯白道。
  “我今天這樣是你爸爸的過錯。”她審視著自己,一面抱怨道。“結婚的時候,我很瘦。
  可是利戈貝托卻認為,消瘦的時髦破坏女性健美,美的偉大傳統是肥胖。他就是這么說的:
  “肥胖的形体。’為了讓他高興,我就養胖了。可是再也瘦不了了。”
  “你這樣挺棒的,母親,我發誓。”阿爾丰素仍然在辯解。“我跟您說埃貢·希勒的姑娘一個個很瘦,是因為您雖然比她們胖一倍,可我既喜歡她們也喜歡您,這您不覺得奇怪嗎厂不,匿名信的作者不是他,不可能是他。因為信中贊美她的身体,甚至在一封題為(情人那尊貴的身体沖,歌頌她身体的各個部分——頭部、肩膀、腰身、乳房、腹部、大腿、小腿、踝部、雙腳——,還附有一首詩或者一幅象征性的圖畫。這個喜歡她丰滿体形的匿名者只能是利戈貝托。(胡斯迪尼婀娜看完這封《尊貴的身体》之后,宣告:“這個男人愛您愛得發瘋。太太,他是多么熟悉您的身体啊!這一定是堂利戈貝托!阿爾丰京就算他長得再大,可他從哪里挖出這些詞匯來呢?當然,他也完全熟悉您的身体,對不對?”)
  “母親,作為什么一直不說話?為什么不及我?你望著我的眼神,好像我不存在一樣。
  你今天很怪。”
  “都是這些匿名信鬧的。阿爾辛索,我沒辦法把這些信從腦海里赶出去。就像你著迷埃貢·希勒一樣,現在這些匿名信總是纏著我。我每天就是等信,看信,想這些可惡的信。”
  “母親,為什么是‘可惡的信’?難道里兩寫了你?還是說了什么坏話?”
  “因為沒有署名。還因為我有時覺得奇這些信的不是你爸爸,而是個幽靈。”
  “你很明白,信是他寫的。母親,一切都會如愿以償。你就別自尋煩惱了。你們很快就要和好了。你走著瞧吧!”
  盧克萊西婭太太和堂利戈貝托的和好已經變成了這個孩子第二個著迷的問題。他說起和好來的口气非常肯定,弄得這位繼母都不敢駁斥他,也不敢對他說:這是已經變成不可救藥的那個幻想家的純粹幻想。把這些匿名信拿給他看是不是對呀?有些信涉及到她的隱私,讀完之后,她暗下決心:“這絕對不能給他看。”每當給他看了信以后,她都窺視著他的反應,看看他有什么表情吐露出心里話。可是,沒有。每次的反應都是態度吃惊而又激動,總是得出同樣的結論:這是他爸爸寫的,再次證明父親已經不再生她的气了。她發現,阿爾丰索如今也好像在冥思苦索,常常遠离小餐廳和橄欖樹林,沉浸在對某件往事的回憶中。他常常看著雙手,放到距离眼睛很近的地方;時而合攏雙手,時而分開;時而展開五指,時而致起大拇指;時而雙手交叉,時而錯開;姿勢很奇怪,仿佛有人用手的影子在牆上作畫一樣。
  而阿爾丰索可不想在這個春天的下午制造什么中國的皮影戲;他仔細察看著手指,好像昆虫學家用放大鏡檢查一個陌生的昆虫一樣。
  “能不能說一說這是在干什么?”
  那孩子不動聲色,仍然保持原來的姿勢,与此同時用提問的方式來代替回答:
  “你認為我的手是畸形嗎?母親。”
  這個小鬼頭今天又在玩什么花樣?
  “來!讓我看看!”她裝出醫學專家的樣子來。“把手放在這里!”
  阿爾丰索可沒有做游戲的心思。他很嚴肅,站起身來,走到她身旁,把雙手放在她伸出的手掌上。盧克萊西婭太太一接触到這些柔軟、光洁、嬌嫩的小小手指,心頭感到一陣顫抖。他的手細嫩,指頭尖尖,指甲微微發紅,修剪得十分仔細。但是,在手指胜上有鋼筆和鉛筆留下的污點。她裝出一副臨床診斷的樣子,一面撫摸著他的小手。
  “沒有任何畸形。”她下了結論。“當然,來點水和肥皂洗一洗可能沒什么坏處。”
  “真遺憾!”那孩子沒有半點幽默地說,一面把手從盧克萊西婭太太手中抽回來,一面又說:“這就是說,在這方面我一點也不像他了。”
  好啦!每天下午的把戲又來了。
  “說說這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急忙解釋起來。您沒注意到手是埃貢·希勒的痹好嗎?他畫自己的手,也面姑娘和太太們的手。如果以前沒留心的話,那么現在請注意。轉眼之間,盧克萊西婭太太的膝蓋上就出現了那本畫冊。看到沒有埃貢·希勒總是很討厭大拇指?
  “討厭大拇指?”盧克萊西婭太太笑了起來。
  “你注意地的肖像畫。比如,這張阿圖爾·羅斯萊爾的畫像。”孩子激動地堅持道。“或者這張也是:(海因里希·貝內斯奇總監和他的儿手奧托雙人像);恩里希激德萊的畫像;還有他的自畫像。他只畫四個手指。大拇指,他總是藏起來。”
  這是為什么?他干嗎要把大拇指藏起來?是因為大拇指是最難者的嗎?還是他喜歡雙數?是不是他以為單數會給他帶來坏運气?要不然就是他的大拇指是畸形?他不好意思給人看?他的手一定出過事,否則的話,為什么他一照相就總是把手藏到口袋里,或者用手做些荒唐可笑的姿勢,有時像巫婆那樣彎曲著手指,有時用雙手擋住鏡頭,有時把手放在頭頂上,好像要讓雙手飛走一樣?他的手,男人的手,姑娘的手,都是如此。你以前就沒有發現嗎?
  這些裸体的姑娘,身材很苗條,可是她們的二招像是男人的,骨節又大又粗,這是很難理解的啊?比如,這張1910年的版畫,(長發仁立的裸体姑娘),這男性化的雙手,方格形的指甲,与埃貢·希勒本人的自畫像上的手一模一樣,這不是很不協調嗎?他畫的几乎所有女人,不是都有類似的做法嗎?比如,1913年這一張(站立的裸体)。阿爾丰索透了口气:
  “換句話說,他是有自戀病的,如同你以前說的那樣。他總是畫自己的手,不管畫上的是什么人,是男還是女。”
  “這是你自己發現的嗎?還是從什么地方讀到的?”盧克萊西婭太太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翻翻畫冊,她看到的畫面證明阿爾丰素是有道理的。
  “任何一個看他的畫看多了的人,都會發現這個。”那孩子聳聳肩膀,對這一點并不以為然。“我爸爸不是說過嗎:藝術家如果不固執,肯定成不了天才。所以我經常注意畫家在自己作品中反映的痹好。埃貢·希勒有三种痛好:第一是把比例不協調的手放在所有人物身上,而且隱藏大拇指;第二是讓姑娘們和先生們撩起裙子或者劈開大腿露出自己的東西來;第三是他畫自己的時候雙手總是擺出做作的姿勢來引人注意。”
  “好啦,好啦!你要是想讓我大吃一惊,那你已經辦到了。阿爾丰索,知道嗎?你自己就是一個最固執的人。如果你爸爸的理論可以成立,你已經具備了成為天才的條件之一。”
  “我就差畫畫了。”他笑起來。然后,又躺在地上,看起雙手來。他揮動著雙手,模仿著埃貢·希勒繪畫和攝影中希奇古怪的手勢。盧克萊西婭太太很開心地注視著他表演的這場啞劇。突然間,她決定:“把我的信念給他听听,看看他有什么反應。”再說,高聲朗讀一遍,也可以知道是不是寫得好,然后再決定是不是寄給利戈貝托或者干脆就撕掉它。但是,當她真的要念時卻膽小起來。只是這樣說道:
  “你這么白天黑夜地只想著埃貢·希勒,真讓我擔心。”那孩子不再玩手勢了。“我是怀著對你全部的愛心說這番話的。起初,我覺得你這么喜歡他的畫、甚至處處和他相比是件很好的事。可如果你在各方面都像他,你慢慢就失去自己的個性了。”
  “母親,因為我就是他晚。雖說你是開玩笑,可事實就是這樣。我覺得我就是他。”
  他微微一笑,為的是讓她放心。“等一下。”他低聲說,一面坐起來,一而翻閱那本畫冊,然后再次把書放到她的膝蓋上,畫冊是打開的。盧克萊西婭太太看到一幅彩色銅版畫,路色的襯底上,躺著一位曲作的女人,身上套著狂歡節時穿的花裝外衣,挂著一串串綠色、紅色、黃色和黑色的條紋布;做盤旋彎曲狀。她的頭發藏在一個旋渦式的發誓下,光著赤腳,大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郁郁寡歡的神情,雙手高舉在頭頂,仿佛准備敲擊響板似的。
  “一看見這幅畫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我就是他。”她听到阿爾丰索如是說,完全是一副嚴肅的口气。
  她想笑一笑,可沒有笑出來。這孩子打算干什么呀?嚇唬人嗎?她心里想:他是在和我玩小貓抓大老鼠的游戲。
  “啊?是嗎?這幅畫里有什么東西告訴你是再生的埃貢·希勒啊?”
  “母親,你還不明白嗎?”阿爾丰索笑起來。“你再看看,一塊儿一塊儿地看。你會發現他雖然是1914年在維也納他的工作室里畫的,可是秘魯在這位夫人身上。他重复了五次。”
  盧克萊西婭太太重新察看這幅畫里的形象。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終于,她注意到:在這個赤腳模特儿的小丑般彩服上,有五個小人,在右側,小腿上方裙邊處,高及胳膊。她把書湊近眼前,靜靜地細看起來。是的。看上去像是印第安姑娘,土著女人。她們穿著庫斯科地區農婦的衣裳。
  “就是這么一回事,安第斯山里的印第安婦女。”阿爾丰索說道,猜出了她的想法。“看到嗎?秘魯就在埃貢·希勒的繪畫中。所以我就明白了。對我來說,這是個信息。”
  他不停地說下去,炫耀這條關于埃貢·希勒生平和創作的奇妙信息,這給盧克萊西婭太太一個博學的印象,同時讓她怀疑有個陰謀存在,一個有發燒征兆的陷隊。母親,這是有解釋的。畫上這位夫人名叫弗雷德里克·馬利亞·貝爾。這個人只有在維也納同時代的兩個大畫家畫過:一個是埃貢·希勒;另一個是克里木特。她是一位大富翁的女儿,父親擁有几處娛樂場所;她是個很出名的貴夫人;給這兩位藝術家提供了許多幫助;為他倆找到不少買主。
  埃貢·希勒為她做畫之前,他曾經去玻利維亞和秘魯做過一次旅行,從那里帶回去印第安婦女穿的衣裳,大概是在庫斯科或者拉巴斯的集市上買到的。后來,他想起把這些土著女人畫到那位夫人的裙子上。也就是說,這幅畫上的五個印第安婦女的形象,并不是什么奇跡。不過,不過……
  “不過什么?”盧克萊西婭太太鼓勵他說下去,她已經被阿爾丰索的故事吸引住了,正盼望有什么重大發現呢。
  “什么也沒有了。”那孩子加了這么一句,露出疲倦的神色。“這些印第安婦女畫在上面是讓我有一天找到她們。五個秘魯婦女在埃貢·希勒的一幅畫上,這你還不明白嗎?”
  “她們跟你說話了嗎?說沒說是你在80年以前畫的她們?說沒說你是再生的埃貢?’”“好啦!母親,如果你要拿我開心,那咱們還是說些別的事情吧!
  “我不喜歡你胡說八道。”她說。“也不喜歡你胡思亂想,不.喜歡你相信那些蠢事。你就是你,埃貢·希勒就是埃貢·希勒。你現在住在這里,在利馬;他是本世紀初生活在維也納的。根本沒有什么再生。因此,別再胡說八道了!如果你不希望我生气的話,同意嗎?”
  那孩子點點頭,頗不情愿的樣子。他的表情很難看,可是不敢反駁繼母,因為她說話的態度是少有的嚴厲。他打算和好。
  “我想給你念一念我寫的東西。”她低聲說道,一面從衣袋里拿出那封信的草稿來。
  “你給我爸爸寫回信啦?”那孩子高興起來,一面坐到地上,一面抬起頭來。
  是的,昨天晚上寫的。還不知道要不要把它寄出去。不能不寫了。已經有七封了,這么多的匿名信。寫信的人就是利戈貝托。不然的話,還能是誰呢?誰能用這种親切和激動的方式談起她呢?誰能這么熟悉她的生活細節呢?她決心結束這場戲了。你看看怎么樣吧。
  “母親,你快念吧!”那孩子急不可耐地說道。他兩眼炯炯發光,小臉上露出极大的好奇心;還流露出某种、某种……盧克萊西婭太太在尋找詞匯,某种狡猾的開心,甚至是盡心不良的快樂神情。開始前,她清清喉嚨,一口气念到結尾,沒有抬頭:親愛的:
  自從我得知這些熱情的書館是你寫的,我就极力克制著給你回信的誘惑。兩個星期以前,這些信就一封又一封地給這個家帶來火焰、歡樂、怀念和希望,它們來到我的心上,來到結合成幸福婚姻的愛情和欲望之久的心靈上。
  為什么你不在只有你才能寫得出的信上簽字?誰能像你這樣研究我,塑造我?誰能說到我腋下的紅點、我腳趾縫玫瑰色的筋脈、那個“振起的藍錯色唇紋包圍的小嘴巴,它會爬上你那光滑和大理石般的雙腿上”?只有你,我親愛的!
  從第一封信的頭几行里,我就知道信是你寫的。因此,在讀完你的信之前,我就听從你的指示。我脫光衣服,在鏡子面前為你擺出模仿克里木特的《達內》這幅畫中的姿勢來。我又一次如同許許多多個我在孤獨中怀念的夜晚一樣,同你一道飛向多年來我倆共同探索的想象王國,那過去的歲月現在對我來說是安慰和生活的源泉,今天我通過回憶又來品嘗這泉水,為者忍受同你一道冒險和歡樂之后所出現的空虛和常規的生活。
  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我已經一絲不苟地服從你七封信中的要求了——不是建議和祈求。我穿衣又脫衣,化妝又卸妝,躺下又坐起,伸展又下跪,——用我的整個心身——把你信中的怪念頭形体化,因為,對我來說,讓你快樂就是最大的快樂,還有什么能与之相比見?
  為了給你看,也是因為你的要求,我扮演了梅薩麗娜和而達,馬達萊娜和撤羅米,佩有導和話袋的秋安娜,《裸体》婆媳外,被老色克撞見的圣洁的蘇撒拿,在土耳其浴室中,安格爾筆下的女奴。同我做愛的人:瑪爾斯,那淡帕拉薩爾亞達巴尼投,拿破侖,天鵝,森林之神,男女奴隸,我像美人魚一樣從海里出來,挑起和熄滅尤利西斯的愛情之火。我還扮演過安托尼·華托筆下的侯爵夫人,迪西阿諾筆下的仙女,牟利羅筆下的圣母,友耶羅·德亞·弗朗西斯卡筆下的圣母,藤田用治筆下的藝妓,土魯斯勞特累克筆下的混脹女入。我費了好大力气才像德加筆下的舞蹈演員那樣用腳尖站住;相信我:為了不讓你感到失望,我甚至做了這樣的嘗試:不怕抽筋,試圖變成你所說的胡安·格里斯筆下的立体主義令人產生快惑的套桶。
  重新跟你做游戲,雖然由于遠距离也可產生快感,可是我感覺不好。我再次感到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游戲結束的時候,我的孤獨更增加了,也更加傷感。失去的就這樣永遠失去了嗎?
  從收到体第一封信起,我就終日盼室著第二封信的到來,同時疑團滿腹,极力要猜出你的企圖。你真的希望我給你回信嗎?莫非寄匿名信給我是要說明:你不愿意對話,只是要我听你獨白?可是,昨天晚上,在我順從地扮演了弗美爾筆下會料理家務的資產階級貴夫人之后,我決定給你回信。從我內心深處——只有你探索過——,有某种東西命令我拿起筆和紙來。我做得對嗎?我是不是違反了這樣一條不成文的禁令:畫中人不得走出畫面与畫家談話?
  親愛的,你是知道答案的。讓我也知道吧!
  “好家伙!多棒的信啊!阿爾丰索叫道。他的熱情看上去很真誠,“母親,你非常喜歡我的爸爸呀!
  他臉紅了,但是滿面春風盧克萊西婭太太還發現——第一次發現——他甚至有些慌亂。
  “我一直就很喜歡他,即使是出了那樁事情以后也一樣。”
  阿爾丰索立刻換上那种患有遺忘症的膽怯目光,只要盧克萊西婭太太用某种方式暗示那次奇妙的母“于”情愛,他的眼神就變樣。但是,她發現:那孩子臉上的羞級正在褪去,代替的是有著珍珠光澤的白色。
  “因為盡管你和我都不愿意有那件事,雖然咱們也從來沒有談過那件事,但是它的确發生了。這是無法抹掉的。”盧克萊西俄太太說道,一面探詢著他的目光。“雖然你看著我的那种眼光好像你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其實你跟我一樣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可以肯定,你像我一樣感到遺憾,或者比我更感到遺憾。”
  她無法再說下去了,因為阿爾辛索已經又一次一面注視著雙手一面揮舞起來:模仿埃貢·希勒畫中人物的裝腔作勢;雙臂体在,与肩平行,大拇指藏起,仿佛被切除了一樣;或者雙臂舉過頭頂,好像剛剛投出一根長矛似的。盧克萊西婭太太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不是魔鬼,你是小丑。”她叫道。“你更應該去演戲。”
  那孩子也笑起來,他放松下來,繼續出怪相,仍然用雙手表演。就在他做滑稽動作的同時,突然之間用這樣的議論讓盧克萊西婭太太吃了、惊:
  “你寫這封信用的是非常雕琢的風格,對不對?你跟我爸爸一樣也相信過分雕琢与愛情是分不開的嗎?”
  “我寫這封信是模仿著你爸爸的風格:夸張,极力庄嚴,刻意雕琢,一副做戲的樣子。
  他就喜歡這樣。你覺得非常雕琢嗎?”
  “他會高興的。”阿爾丰索肯定地連連點頭。“他會關在書房里翻來覆去地讀這封信的。
  母親,你不想署名嗎?”
  說實話.他事先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能這么用匿名的方式寄給他嗎?”
  “當然可以,母親。”那孩子用強調的口气說道。“你應該遵守他的游戲規則嘛!”
  他說得大概有道理。既然他不署名,她為什么要署名呢?
  “孩子,你很清楚禮尚往來的道理。”她低聲說。“對,這是個好主意。我不署名就寄給他。總而言之,他會很明白信是誰寫的。”
  阿爾丰素裝出鼓掌的樣子來。他已經站了起來,准備离開。今天沒有酥脆餅干,因為胡斯迪尼婀娜出門了。他像往常一樣收起畫冊,放到書包里,系好灰色襯衫的紐扣,整理好校服的小領帶。盧克萊西啞在一旁注視著他,看著他每個下午來來去去地重复這些同樣的動作,感到非常開心。但是,這一次可与往日不同,他沒有說“母親,再見廣,而是一下子坐到大沙發上,距离她很近。
  “走之前,我想問你一點事情。可是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每當他打算喚醒她的善心或者讓她發慈悲,他就用那种細細、甜甜、柔柔的聲音說話。
  盡管盧克萊西婭太太一直都在怀疑他這純粹是演戲,可是到頭來又總是動了善心或者發了慈悲。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別給我講故事,也別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來!”她說,為著減輕話里的生硬程度,她摸摸他的頭,拉拉他的耳朵。“有什么就問吧!”
  那孩子一轉身就用雙手摟住了她的脖子,把小臉埋進她的肩窩里。
  “如果我看著你的眼睛,我就不敢說話了。”他輕聲細語地說道,那聲音降低到几乎听不到的程度。“你信中說到的那個充滿唇紋的小嘴巴,是不是這個?母親。”
  盧克萊西婭太太感到貼在她臉上的面頰在挪動,兩片細嫩的嘴唇慢慢移下來貼到了她的嘴唇上。起初,那嘴唇是冰涼的,不久就興奮起來了。她感到那嘴唇在增加力量,在親吻她的嘴唇。她閉上了眼睛,張開了嘴巴:一條濕潤的小蛇造訪了她的口腔,舔舔她的牙床,触触她的上顎,与她的舌頭攪在一起。片刻間,她失去了時間的感覺,眼睛發黑,變成一种強烈的刺激,感到惊愕,快樂,既不做什么,也不想什么。可是,當她打算舉起胳膊抱緊阿爾丰索的時候,這孩子突然情緒就變了——個性如此——,松開雙臂就离開了她。隨后,他一面走遠一面揮手告別。面部表情非常自然。
  “如果你愿意的話,請把匿名信謄清,放到一個信封里。”他站在門口對她說道。“明天你交給我,趁我爸爸看不到的時候,我把信投進家中的信箱里。再見,母親。”

  不是香蒲編織的小馬
  也不是古堡上的獨角仙

  我理解國旗迎風飄揚的情景會讓您加快心跳;國歌的曲調和詞句會讓您的血管躁動,汗毛收縮、豎立即所謂激動。“祖國”這個詞(您總是把它大寫)并不能与青年聶魯達不恭敬的詩句聯系起來:

  祖國,
  傷心的詞,
  如同溫度計或者電梯。

  也不能与約翰遜博士致命的警句(Patriotism is the lastrefuge of a scoundreh 英語:愛國主義是流氓惡棍的最后庇護所。——譯注)聯系,而是与騎兵的英勇殺敵、刺入敵人胸膛的軍刀、沖鋒的號角、槍聲、炮聲,而絕對不是開香核酒的瓶塞聲聯系起來。根据种种跡象表明,您是屬于這樣一群男女中的一個:你們尊敬地仰望著裝點著大眾廣場上的名人雕像,為群鴿在雕像上大小便深感遺憾;您可以黎明起床,為著在瑪爾代練兵場上占据一個好位置可以等上几個小時,因為不能失去觀看重大節日中閱兵式的机會,那場面會得到您的一番贊賞,其中會閃爍出威武雄壯、熱情愛國、男子气概等等字眼的火花來。先生或者女士:在您身上潛伏著一頭狂怒的猛獸,在威脅著人類的安全。
  您是一种有生命的障礙,從文身、穿孔、吃人、陽萎戴套的時代開始,你們就是文明滯后的因素,在那個遠古、蒙昧、魔幻的時代,你們用跺腳的辦法求雨,用吃敵人心髒的辦法盜取力量。實際上,在你們歌頌那由隨心所欲划定的疆土時的演說和高舉的旗幟后面,在你們認為是歷史和社會精神体現的一种高級形式的演說和旗幟下,有的只是古老和原始恐懼的“現代化”、狡猾的“現代化”而已,是對脫离部落的恐懼,是對离開群体、變成個体的恐懼,是對祖先的怀念;對于這位祖先來說,世界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在他熟悉范圍內進行的:林中空地、黑乎乎的山洞、陡峭的高原、那個小小的語言區——人們共同分享語言、巫術、困惑。
  習俗,尤其是部落的無知和恐懼,這一切給他勇气,讓他感到可以抵抗雷鳴、閃電、野獸和其它部落的攻擊。雖然從那遠古的時代算起已經過去几千年、几万年了,盡管您今天身著西服革履,或者您女士,身穿短裙,在邁阿密兜風,您以為比那位裹著樹皮。口鼻挂著金屬器物的祖先要高級得多,可是,先生,您仍然是那位祖先;女士,您仍然是那位組先。多少個世紀以來,把您和祖先聯系起來的那根臍帶的名字就是對陌生領域的恐懼,就是對异物的仇視,就是對冒險的拒絕,就是害怕自由和每天都要承擔發現新事物的責任,就是服從常規和群体的天命,就是拒絕脫离集体而不去迎接挑戰:個人自主、自立。在遠古時期,那個沒有自衛能力的人吃人的群体,面對發生的事情和周圍的環境是處于精神和物質的無知狀態中的,因此有某种可以拒絕獨立、創造和自由的道理;而在今天,人們都明白一切應該需要掌握的知識和更多的技能,就沒有真正的理由去當奴隸和非理性的人不可了。這個看法您會覺得太嚴厲、太偏激,因為您認為這只是個對鄉土和往事的熱愛和怀念的美好和理想化的情感而已(按照法國類人覺學家莫里斯·巴雷斯的說法就是:‘“土地和死者。”),是個環境和文化的參考范疇,沒有這個范疇人類就會覺得空虛。我可以肯定地對您說:這僅僅是愛國主義硬幣的一面;那另外一面,与歌頌相反的一面,是對他人的低毀,是旨在侮辱和擊敗他人的欲望,就因為他人与你們膚色不同,就因為他人有自己的語言、上帝、甚至服裝和食物。
  愛國主義實際上像是民族主義的一种仁慈形式——因為“祖國”好像比“民族”還要古老、先天和令人尊敬,這是由渴望得到政權的政治家和尋找主子、即保護傘、即提供俸祿的奶頭的知識分子制造出來的政治——行政管理上的可笑詭計,這是一個危險但是有效的借口,可以為多少次毀滅地球的戰爭辯護,可以為強者統治弱者的專橫手段張目,這是一道平等主義的煙幕,它的毒霧無視人類的存在,把人類——“克隆”,把共同命名中最沒有本質意義的東西:出生地,做為本質和不可避免的東西強加給人類。在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背后,總是燃燒著居心不良的同一性的集体主義的虛构,這是個本体論的鐵絲网,它通過不可贖回和不會混淆的手足情誼,企圖把所謂“秘魯人”、“西班牙人”、“法國人”、“中國人”等等凝聚在一起。您和我都知道,這些范疇的确定是另外一些卑鄙下流的謊言,它們在多种差异性和不可融和性上覆蓋讓人遺忘的技巾;它們企圖廢除几千年的歷史,讓文明倒退,回到個性創造前的野蠻時代,更确切地說,回到人類具有個性、理性和自由之前的時代去,而這三者是不可分隔的,您一定明白這個道理。
  因此,如果我身邊有人說“中國人”、“黑人”、“秘魯人”、“法國人”、“女人”或者什么類似的說法,只要他打算用某人屬于某個集体而不是某個可擺脫的環境來下定義,我就想掏出手槍,給他“砰、砰”兩槍。(這當然是一种詩化的修辭手段。我從來沒有拿過武器,將來也不想;除去射精,我沒有射過任何東西。對,我要怀著愛國主義的豪情維護這個射精的權利。)當然,我的個人主義并沒有讓我去贊揚性獨白,說它是性快感的最美形式;在這方面,我贊成二人對話,或者最多三個人;當然,我聲明堅決反對放蕩的“雜交”,這在床上的通好,就等于是社會和政治上的集体主義。除非性獨白是有人陪伴的——那就會變成非常巴羅克式的對話——,比如,畢加索(1902—1903年)在那幅小水彩畫和炭筆畫里說明的那樣,您可以在巴塞羅那本加索博物館通過這幅畫陶醉一番,那畫面上有安赫爾·費爾南德斯·德·索托先生和他尊貴的夫人,前者衣冠楚楚,在吸煙斗,后者裸体,但是穿著鞋襪,手里端著一杯香按酒,坐在丈夫的膝蓋上,二人互相手淫;這幅畫,順便說一句,絲毫不想傷害任何人(也不會敗坏畢加索的名譽);我認為超出(格爾尼卡)和《阿維尼翁的貴族小姐們)。
  (如果您覺得這封信開始表現出無條理性,那么請您想想瓦萊里的《与台斯特先生促膝夜談卿說的;“演說中的無條理性取決于听眾。我覺得精神如果有內在的條理性那是不可理解的。”)
  您想知道這封信中反愛國主義的肝炎病毒是從何而來的嗎?從共和國總統的一份演說中來,今天上午的報紙做了摘要,据說,總統在手工藝展覽會的開幕式上聲稱:我們每個秘魯人都有贊美那些無名的手工藝匠人勞作的愛國主義責任,因為他們在几個世紀以前就制造了查文文化中的陶器,編織和繪畫了巴拉卡斯文化中的織物,縫紉出納斯卡文化中的羽毛被飾,庫斯科人制造了台燈;在當代匠人中,應該贊美阿亞庫喬的藝術裝飾祭壇,普卡拉的獨角仙,曼努埃里多的泥塑娃娃,圣佩德羅·德·卡哈斯的地毯,的的喀喀湖的香蒲編織的小馬,卡哈瑪爾咖的小鏡子,因為——我來直接引用國家元首的話——“手工藝是人民大眾藝術的代稱,是一個民族藝術創新和婦熟的展覽,是祖國偉大的象征和表現之一,每件作品都沒有寫上制作工匠的名字,因為全体匠人一起署上了集体和民族的名稱。”
  如果您是眼力很好的男士或者女士,——也就是說,講究准确性——那會對我們的元首這番愛國加手工藝的局話付之一笑。至于我本人,除去像您一樣也覺得這番話既空洞無物又過分雕琢之外,還讓我看清了一個道理。現在我已經明白了為什么我厭惡世界上的手工藝品,特別是“我國”的手工藝品(用“我國”這個提法,可便于咱們之間的理解)。現在我已經明白了為什么秘魯古陶、威尼斯的假面具、俄國的銀器、荷蘭梳小辮、穿木底鞋的玩具娃娃、木制斗牛士、安達盧西亞的吉卜賽舞蹈女郎、印度尼西亞四肢可以活動的玩具娃娃、日本的玩具武士、阿亞庫喬的祭壇、玻利維亞的魔鬼,或者任何用漂白土、木頭、瓷土、石頭、布料、連續、普遍、匿名制造的面包渣做成的人物和物品,從來沒有進過我的家門,而且永遠也不會進來,哪怕它假做謙虛。自稱人民大眾的藝術、具有藝術品的特征,盡管這是私人范圍的絕對天下,是非常堅定的個性表現,并且因此要反駁和否定抽象和一般,反駁和否定一切直接和間接希望用所謂“社會”階級的名義加以解釋的道理。愛國主義的先生們,不具個性的藝術是不存在的(請您別說什么哥特式的大教堂!),手工藝是有一天可能發展為藝術的一种原始、不定型、胚胎狀的表現形式——當脫离了群体、具有個性的人開始把個人的烙印加在這些可能激發出個人不可轉讓的隱私的物品上時——。手工藝在一個“民族”里無論多么震撼、繁榮和具有統治地位,都不應該讓任何人感到自豪,尤其是那些所謂的“愛國者’們。因為手工藝的繁榮——普遍化的表現——是落后和倒退的標志,是在那個破坏性的國境內的旋風里、景色优美的風俗中、充滿地方色彩、省份差异、廣為傳播的精神、即文明中,不肯前進的下意識。愛國的女士們,先生們,我知道你們仇恨“破坏性”這個字眼,不是它的表面,而是它的內容。這是你們的權利。熱愛這個字眼,頂風破浪也要捍衛這個字眼,是我的權利,雖然我清楚地知道:戰斗很艱巨,我有可能處于戰敗的一方——跡象很多。無所謂!這是我們反對強制性英雄主義的人們唯一可以表現英雄主義的方式:簽上自己的姓名去迎接死亡,去擁有個性之死!
  我干脆告訴您,哪怕您嚇得發科也好:我唯一熱愛的祖國就是我妻子盧克萊西婭躁核的雙人床(路易斯·德·萊昂教士說:“你的光芒/高傲的夫人精你戰胜我那漆黑和憂傷的夜晚。”);唯一可以把我拖進最魯莽的戰斗的旗幟或者國旗,就是盧克萊西婭美麗的身軀;唯一可以讓我感到震撼甚至讓我噪泣的國歌或者進行曲,就是盧克萊西婭的肉体發出的響動、她的聲音、笑聲、哭聲、喘息聲,當然還有(請您捂住耳朵和鼻子!)她的臭嗝、臭屁和噴嚏。
  按照我的方式,我能不能被人們看做真正的愛國者?
  該死的奧內蒂則神圣的奧內蒂!
  堂利戈貝托哭著醒來(近來他經常如此)。他已經從夢中醒過來了;清醒的意識已經辨認出黑暗中寢室的物品;耳邊傳來的是單調的海濤聲;鼻子和汗毛孔吸到的是腐蝕性的濕气。
  但是,那可怕的形象依然還在,依然飄浮在想象中,它是從某個遙遠的藏身之地出來的,如同几分鐘前一樣,在噩夢的潛意識里繼續讓他感到痛苦。“傻瓜,別哭了!”可是淚水依然流下面頰;他不停地吸泣著,感到心惊肉跳。會不會是心靈感應呢?是不是收到什么信息了?
  的确,昨天下午,苹果心里那個小虫,會不會是它發現了那個預示著災難的乳房上的疙瘩呢?
  假如盧克萊西婭立刻想到了他、信任他、來找他一起分擔痛苦和不安呢?那已經是一次臨終前的召喚了。動手術的日子已經決定了。“那個大夫用判決的口气說:只要立刻切除這個乳房,也許兩個都切除掉,咱們還算及時。我非常、非常勉強地可以把手伸到火里去:因為還沒有發生轉移。只要几小時內動手術,她就有救了。”那個可惡的家伙大概已經磨刀霍霍了,他眼睛里一定閃爍著虐待狂才有的喜悅光芒。于是,就在這個時候,盧克萊西婭想到了他,急切地要同他談談,要他傾听她的訴說,要他陪伴著她。堂利戈貝托心里顫抖著想:“我的上帝,我要像個蚯蚓似地爬到她的腳下,祈求她原諒。”
  盧克萊西婭的形象:躺在手術床上,忍受著那可怕的切除,這給利戈貝托帶來新的痛苦打擊。他閉著眼睛,屏住呼吸,回想起她那丰滿、結實的乳房,回想起那深色的乳暈和有小顆粒的皮膚,回想起那兩個乳頭:經他嘴唇的吸潤,做愛的時刻,它們以优美和挑戰的姿態挺立起來。他經歷過多少時刻去欣賞、撫摸、親吻、舔動、諧戲那對乳房啊!他愛撫著它們,想象著自己變成了小人國里的公民,沿著那玫瑰色的小山攀登,去尋找峰頂上的那座塔樓;或者想象自己變成了一個嬰儿,吸吮著那白色的生命乳汁,雖然剛剛离開母体,卻從乳房上接受了快感訓練的第一課!他回想起如何經常在禮拜天坐到洗澡間的木凳上欣賞浴盆里裹著泡沫的盧克萊西婭。她頭上如同男子包頭一樣裹著一條毛巾,非常認真地梳洗著,不時地送給他一個親切的微笑,一面用吸足了泡沫的大塊黃色海綿擦拭著身体:肩膀、后背、漂亮的雙腿,后面這個脂肪多的地方不得不多用几秒鐘。就在這個時候,她的乳房吸引住了利戈貝托的全部注意力,成為他崇拜的熱點。那雪白的乳房和深色的乳頭露出了水面,在滾滾的泡沫中閃閃發亮;盧克萊西婭為了讓他高興和給他獎勵(他比較平靜地想道:這是主人對臥在她腳下听話的小狗漫不經心地撫摸。),時時地捧起乳房,借口打肥皂和再沖洗一遍,用海綿揉來揉去。它們真的很漂亮,完美無缺!滾圓、堅實、溫暖,足以讓淫蕩的神仙感到滿意。‘“好啦,請把毛巾遞給我!當當我的仆人吧!”她說,一面起身用噴頭沖洗。“要是你乖乖的,也許我讓你給擦背。”她的乳房就在眼前,在房間的暗處閃亮,仿佛照亮了他的孤獨。
  這凶惡的乳腺癌難道真的能夠欺負這使得女性高貴的寶貝嗎?它們可證明了行吟詩人對婦女贊美的道理!證明了應該對圣母馬利亞的崇拜!堂利戈貝托感到憤怒替代了不久前的絕望,這是針對乳腺癌的強烈反抗情緒。
  就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來了。“該死的奧內蒂!”他哈哈大笑。“這部該死的小說!這個該死的圣達馬利亞!這個該死的赫爾特魯迪斯!”(他筆下的人物就叫這個名字,對嗎?赫爾特魯迪斯?對,對!)噩夢就是這么來的,根本不是什么心靈感應。他笑個不停,有解放的感覺,极度興奮,快活极了。剎那間,他決定信奉上帝(在筆記的某個地方,他抄錄過克維多在(騙子外傳)中說的話:“他就是那种出于禮貌才信奉上帝的人。”),為的是感謝上帝保護了盧克萊西婭可愛的乳房沒有受到傷害,避開了癌細胞的襲擊;感謝上帝,那場噩夢僅僅是對奧內蒂那部長篇小說的模糊回憶造成的,那作品可怕的開頭在他同盧克萊西牧結婚的頭几個月里把他嚇得要死,讓他終日擔心有一天嬌妻美麗、溫柔的乳房可能成為外科手術的犧牲品(這句話總是帶著這樣悅耳的聲音出現的:“切除乳房。”)o這与該死的奧內蒂的那部令人不安的長篇小說開頭敘述者布勞森描寫或者編造的那句話一模一樣。他禱告說:‘“感謝上帝,這噩夢不是真的;感謝上帝:保住了盧克萊西婭乳房的完整性!”他既不穿拖鞋,也不穿外衣,摸著黑,磕磕絆絆地到書房里翻閱那些筆記本去了。他可以肯定那次攪得他心神不安的閱讀一定留下了證据,不然的話,為什么那天夜里它會從潛意識中冒出來破坏他的美夢呢?
  該死的奧內蒂!烏拉圭人?阿根廷人?總而言之,是拉布拉他河邊的人。這個家伙讓他度過了多么糟糕的時刻啊!記憶的指向性真是太奇怪了:隨心所欲地拐來拐去,巴羅克式的彎彎曲曲,難以理解地出現空隙。為什么在今天這個晚上那部小說又一次出現在他的意識里?
  這是十年前的事啊!十年來,他一天、一次也沒有想過那部作品啊!借助書房那盞小燈金黃的光線,他在案頭上急忙翻閱那堆筆記本,他估計是在閱讀(短暫的生命)時寫下的。与此同時,他繼續看到盧克萊西俄雪白的乳房越來越清晰而熱情地挺立在夜晚的床上,早晨的浴盆里,閃現在睡衣的皺語處或者綢緞外衣的袒胸處。(短暫的生命)講述的故事越來越清醒地隨著作品開頭的形象給他產生的可怕印象一道回到記憶中來了,仿佛那次閱讀仍然是新鮮的,剛剛發生的一樣。為什么是(短暫的生命為什么是這個夜晚?)
  終于,他找到了。在那一頁上方,划線標出:《短暫的生命》。接著寫道:“精美的建筑,賞心悅目而又巧妙之极的結构:行文和技巧遠在可怜的人物和乏味的故事之上。”不是一句太熱情的評价。想起這個故事時,為什么會激動呢?難道僅僅是因為他的潛意識早已經把小說中赫爾特魯迪斯被手術刀切下的乳房与他想念的盧克萊西婭的乳房聯系起來的結果嗎?開頭的場面非常清晰,就是那個情景反复震撼著他。那個故事的敘述者胡安·馬利亞·布勞森,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家廣告社的普通職員,一想到這天上午還是前一天下午妻子赫爾特魯迪斯被切除了一個乳房,就在那肮髒的單元房里痛苦地折磨自己;与此同時,他听到一牆之隔的那一邊新來的鄰居、妓女或者前妓女蓋卡在胡說八道,這時他模模糊糊地虛构出一個他的朋友和老板胡里奧·斯坦因要的電影故事。那段震撼人心的話就抄錄在那里:“……我想起了那個不愉快的任務:觀看赫爾特魯迪斯胸脯上即將出現的新傷疤,圓形、過分修飾的傷疤,上面有一种紅色或者玫瑰色的筋脈,隨著時間的推移可能會變成模糊不清的蒼白色,如同赫爾特魯迪斯在腹部上另外那個傷疤,細細的、沒有突起、輕巧得如同簽字一樣,我早已經用舌尖辨認過多次了。”下面的話讓人感到更加痛苦:布勞森一把抓住要害,預測出唯一可以說服妻子的方式:切除了那個乳頭也沒什么關系:“因為唯一令人信服的證据,唯一可以給他提供幸福和信任的源泉將是毫不掩飾地挺起那做過手術的胸膛,揚起和低下一張因情欲而煥發青春的面孔,親吻它并讓我發狂。”
  堂利戈貝托心里想:“寫出這种話的人,真是個上帝,這些話在十年之后仍然會令人毛骨悚然,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想象自己裸体同妻子躺在床上,一面欣賞著那個几乎看不見的傷疤,那里原來占据著一座溫暖、搖蕩的肉峰,現在他做出過分熱烈的樣子親吻她,裝出激動的神情,一种他沒有感到也永遠不會感到的狂熱,然后察覺出他愛人的手在撫摸他的頭發——是感謝?還是激動?——那只手在告訴他:夠了!夠了!何必裝假見!既然他和她早已經在每天晚上都体驗到雙方的欲望和夢想的真實性几乎達到深入骨髓的程度,那為什么現在要撒謊呢?為什么要說:沒關系呢?而實際上二人都知道這很有關系,都知道那個已經不存在的乳頭今后每個晚上都將繼續壓迫在他和她心上!這個該死的奧大蒂!
  “生活會讓你嚇一眺。’”盧克萊西婭太太笑道,一面發出准備上台的四劇演員的空音。
  “她告訴我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等到我看見它們的時候,就更加吃惊了。生活會讓你嚇一跳的!”
  “阿爾及利亞大使夫人丰滿的乳房是人工再造的?’吹利戈貝托大吃一惊。
  “當然是阿爾及利亞大使的夫人!”盧克萊西婭把話說得更加完整。“你用不著裝傻充愣!你很清楚說的是誰。在法國大使館的晚餐上,你整個晚上都在看著那對乳房。”
  “說真的,它們太漂亮了。”堂利戈貝托承認道,說著臉就紅了。在他撫摸、親吻和怀著崇敬的態度望著盧克萊西婭的乳房時,給自己的這份熱情配上一句恭維話。“但是,不能和你的相kb。”
  “我不在乎。”她說,一面弄亂了他的頭發。“她的比我好,那我有什么辦法!是小一些,但是很完美。而且更硬實。”
  “更硬實?”堂利戈貝托早已經吞咽口水了。“可你根本沒有看到過她裸体呀!你也沒有摸過那對乳房啊!”
  出現了片刻間吉利的沉默,但是卻傳來了海水撞擊在懸崖上的轟鳴聲,濤聲就在腳下,書房的下面。
  “我看到過她裸体,也摸過她的乳房。”妻子一字一頓,說得很慢。“你不在乎這個,對嗎?不是為摸而模,而是看看是不是人工再造的。真的是再造的。”
  這時,堂利戈貝托想起《短暫的生命》中的女人們——蓋卡。赫爾特魯迪斯、埃萊娜·薩拉——除去內褲,都使用綢緞的束腹帶,為了束腰和有線條。奧內蒂那部長篇小說是哪個年代的?沒有哪個女人再使用束腹帶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盧克萊西婭用過綢緞束腹帶。她也不穿海盜裝、修女裝、騎師裝、小丑裝、蝴蝶裝和鮮花裝。但是,穿過吉卜賽女郎裝:頭上系手帕,耳上戴大耳環,上身穿小丑罩衫,下身穿五顏六色的寬邊長裙,脖子和手臂上都戴著串珠。他記得那是在巴蘭科區潮濕的黎明中獨自一人,与盧克萊西婭分居將近一年了,胡安·馬利亞·布勞森在小說中那沉重的悲觀情緒傳染給了他的全身。他還感受出筆記本這樣一句話的分量:“難以忘怀的确信:任何地方都沒有女人、朋友、住宅、書籍、甚至病好可以讓我感到幸福。”那部小說從他潛意識里發掘出來的正是這种沉重的孤獨,而不是赫爾特魯迪斯長了腫瘤的乳房;如今,他陷入強烈的孤獨和壓抑的悲觀之中,如同市勞森一樣。
  “這個人工再造是什么意思?”經過長時間不協調的冷場之后,他大著膽子問道。
  “就是說她長了癌,然后給她切除了。”盧克萊西婭用動手術的粗暴態度介紹說。“接著,慢慢地,在紐約給她做了再造手術。一共六次。明白嗎?一、二、三、四、五、六。長達三年。但是,結果比以前還漂亮。甚至為她做了乳頭,帶小紋的,一切都有。一模一樣。
  我之所以能告訴你,是因為我親眼看到了。因為我親手摸了摸。你不在乎吧?啊?親愛的。”
  “當然不在乎。”堂利戈貝托赶忙回答說。但是,這一急忙的神情出賣了他;還有他說話的聲音改變了音調、共鳴和措辭。“你能不能告訴我時間和地點呢?”
  “我是什么時候看到的?’”盧克萊西婭太太用一貫的審慎口气打斷了他的話。‘俄在什么地方模的?”
  “對,對。”他懇求道,已經不再遵守什么形式了。“只要你愿意說就行。當然,只要你覺得可以告訴我。”
  “當然!”党利戈貝托嚇了一跳。他理解這個意思。不是那個象征性的乳房,也不是(短暫的生命)敘述者本質上的憂郁;而是胡安·馬利亞·布勞森早已找到了拯救自己的狡猾方式,引起了突然的起死回生,引起了十年后依羅、人猿泰山和三個火槍手的歸來。當然!神圣的奧內蒂!他笑了,松了一口气,差不多是高興了。對往事的回憶不是要把他淹死,而是要幫助他;或者如同布勞森給自己那發燒的想象力下的評語,是來拯救他的。他本人認真實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挪到那個臆造出來的圣達馬利亞,想象著那個為賺錢給神秘的埃萊娜·薩拉注射嗎啡的墮落的醫生迪亞斯·戈雷蒂的時候,不就是這樣說的嗎?他不是說:這樣的挪動,這樣的變化,這樣通宵達旦的思考,這樣求救于虛构的手段,是在拯救他嗎?這里,他的筆記本上注釋道:“這是個中國套盒。在奧內蒂虛构的小說中,他臆造出來的人物布勞森在臆造一個虛构,其中有個他复制的醫生迪亞斯·戈雷蒂,還有一個赫爾特魯迪斯(雖然那時她的乳房還是完整的)复制的女人埃萊娜·薩拉;這個虛构的故事超過了胡里奧·斯坦因要求的電影故事情節:是他面對夢想、抵抗現實的方式,是他用美麗的虛构謊言消滅可怕的生活真相的方式。”他對自己這一發現感到高興和激動。他覺得自己就是布勞森,覺得自己已經被拯救,他得救了,這時筆記本上另外一條引言,就在《短暫的生命》的引言下方,引起了他的關注。這是吉卜林的詩作物果冰的一句話:

  If you can dream——and not
  make dreams your master
  (如果你能做夢——又不
  做夢自己當家……——譯注)

  這是個及時的提醒。他還仍然是自己夢中的主人嗎?或者是夢在主宰著他?就因為自從与盧克萊西婭分居后做夢太濫?
  “從那次法國大使館共進晚餐以后,我和她成了朋友。”他妻子繼續在講述。“她邀請我去她家做客,一起洗蒸汽浴。看來在阿拉伯國家這是個非常普遍的習慣。蒸汽浴。這和桑拿浴不是一回事,不是干洗。是在奧蘭迪亞的住宅里,花園深處,讓人建造起一間浴室來。”
  堂利戈貝托繼續茫然地翻閱著筆記本;但是注意力已經不完全在上面了;他也進入那個种滿木曼陀羅、白花和紫花的月桂、盤繞在露台支柱上散發出濃香的藤忍冬的花園里了。他瞪大眼睛,監視著那兩個女人——盧克萊西婭,身穿一件帶花的春裝,腳踏露出那滑石般光洁的雙腳的涼鞋;阿爾及利亞大使夫人身穿一件顏色好看的長袍,在晨光下閃爍——,一面在長滿紅色天竺葵、綠色和黃色的蓖麻的灌木叢和修剪整齊的草坪中穿過,目標是一座半遮掩在大榕樹下的木結构房屋。“蒸汽浴,蒸汽治。”他自言自語地說道,感到心儿在跳。那兩個女人背對著他,他惊歎二人体形的相似之處,肥大、穩定的臀部有節奏地扭動著,脊背高傲地挺立,走起來顫抖的大腿給衣裳畫出皺格。二人手挽著手,极為親密友好,手里拿著毛巾。“我也在那里,可以得福升天了;可我在自己的書房里,他想,如同胡安·馬利亞·布勞森在他那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單元房里一樣,扮演了利用女鄰居蓋卡的密探阿爾賽,又扮演成迪亞斯·戈萊依醫生,逃脫出那個不存在的圣達馬利亞。”可是,他從那兩個女人身上開了小差,因為翻過一頁筆記,看到了另外一段從《短暫的生命》炒來的語錄;“您根据自己的了解任命了全權代表。”
  “這是一個屬于胸膛的夜晚。”他動情地想到。“我和布勞森難道只是一對精神分裂症患者不成?”他一點也不在乎。他早已經閉上眼睛,這時看到那兩個女友毫不或犯作態地在脫下衣裳,動作熟練,仿佛在這個蒸汽浴室小小的木制前廳里曾經多次舉行過這樣的儀式。二人把衣裳挂在農鉤上,圍上寬大的浴巾,快活地談論著利戈貝托不懂得、也不想懂得的事情。
  隨后,她倆推開一道無鎖的小木門,走進充滿蒸汽的小木屋。他感到一股股濕潤的熱气扑在臉上,弄濕了他的睡衣,鑽進了他的脊背、胸膛和大腿。蒸汽從他的鼻孔、嘴巴、眼睛鑽進了他的身体,帶過去一股類似松香、檀香、薄荷的气味。他渾身顫抖起來,害怕會被兩個女友發現。可是她倆絲毫沒有理睬他,仿佛他不在那里,或者他是個無影之人。
  “你不要以為人家給她用上了什么人工材料,什么聚硅釀之類的破爛玩藝儿。”盧克萊西婭向他澄清道。“絕對沒有。人家是用她自己身上的皮膚和肌肉再造出來的。從腹部、臀部、大腿上各取下一小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結果妙极了,妙极了!我敢發誓。”
  的确,他在證實這一點。她倆已經脫下浴巾,在一條背靠牆壁的木條板凳上坐下來,二人挨得很近,因為空間很小。堂利戈貝托透過蒸汽波浪狀的運動欣賞著兩具裸露的身体。這比安格爾的(土耳其浴室)要好多了,因為安格爾在畫中把裸体堆集在一起,因而破坏了注意力的集中——他罵了一聲:“該死的集体主義!”——而在這里,他的感覺可以集中起來,可以一眼就抓住了兩個女友,可以盯住她倆,而不會錯過任何微小的動作,可以把她倆控制在整個視力之下。此外,《土耳其浴室》里的身体是干燥的;而這里盧克萊西婭太太和大使夫人的皮膚上在短短几秒鐘內已經挂上了晶瑩的汗珠。他激動得心里想:“她倆可真漂亮。”
  “二人在一起顯得更漂亮,好像一個人的美啟發了另外一個人的美。”
  “一點傷疤的影子都沒有。”盧克萊西婭堅持道。“無論腹部、臀部還是腿部,都沒有痕跡。至于再造的乳房就更不用說了。簡直讓人不可思議,親愛的。”
  堂利戈貝托信服得五体投地。怎么能不令人信服呢?這兩個美人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如果他敢伸出手去,那就可以摸到!(“哎呀呀!”他腎伶地叫起來。)他妻子的身体比較白皙;
  大使夫人的比較黝黑,好像是在野地里長大的一樣;盧克萊西婭的頭發直且黑;而她女友的則卷曲而且發紅。但是,盡管有這許多不同,二人卻在以下方面相同:都蔑視時髦的消瘦和針葉型的風格,都喜歡文藝复興時代的華麗,都講究充盈丰滿的乳房、大腿、臀部和雙臂,都追求美妙的圓形——無需撫摸就可以知道——堅實、硬挺和繃緊,仿佛是那些看不見的乳罩、束腹帶、背心、襪帶塑造壓縮成型的。對此,他贊美道:“古典派模式,偉大的傳統。”
  “由于多次動手術,多次療養,她吃了許多苦頭。”盧克萊西婭太太同情地說。“但是,她的美麗、一定要成功的毅力、一定要戰胜自然的決心、一定要延長美貌的愿望,都給了她很大幫助。終于,她打贏了這場戰爭。你不覺得她美极了嗎?”
  “你也美极了!”堂利戈貝托用祈禱的口气說道。
  熱气和汗水已經攪得她倆躁動不安。二人深深地呼吸,胸膛如同海浪一般緩慢而深長地起落。堂利戈貝托感到窘迫難耐。她倆在說什么?二人的眼睛里為什么會發出調皮的閃光?
  他支起耳朵,努力去听:
  “簡直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盧克萊西婭太太注視著大使夫人的乳房,夸大她的吃惊程度。“它們能讓任何人喜歡得發狂。真是做得再自然不過了。”
  “哦丈夫也是這么說的。”大使夫人笑起來,說著故意挺起胸膛,讓乳房燒煙生輝。她說話時吸嘴,有法國口音,但是發字母j和r時是阿拉伯人的方法。堂和戈貝托做出了判斷:
  她父親出生在奧蘭,同阿爾貝·加纓一起玩過足球。他們做得比原來的還好,現在他更喜歡了。你別以為手術以后它們變得感覺遲鈍了。根本不是這樣的。”
  她笑了,裝出不好意思的樣子;盧克萊西婭也笑了,在大使夫人的腿上輕輕拍了一下,這嚇了利戈貝托一跳。
  “希望你別誤會,也別瞎想。”過了片刻,盧克萊西婭說道。“我能摸摸乳房嗎?你在乎嗎?我特別想知道如果用手摸摸的話它們是不是像看上去那樣真實。提這种要求,你是不是覺得我發瘋了?你在意嗎?”
  “當然不在意了,盧克萊西婭。”大使夫人親切地回答說。她吸嘴的程度更厲害了,笑著張大了嘴巴,真正驕傲地展示她那雪白的牙齒。“你來摸我的,我也摸你的。咱們比較一下。
  朋友之間親熱沒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就是,就是。”盧克萊西婭高興地叫起來。接著,她用眼角瞥了堂利戈貝托呆的地方。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呆在這里了。”他歎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丈夫怎么樣。可我丈夫非常喜歡這個。咱們來玩吧,來吧!”
  她倆開始撫摸起來。起初小心翼翼,隨后,膽子越來越大;現在已經互相撫摸乳頭了,沒有半點偽裝。二人越來越靠近,終于擁抱在一起,頭發互相匯合成一堆了。堂利戈貝托几乎看不清二人。汗珠——也許是淚水——不斷地刺激他的瞳孔,弄得他只好沒完沒了地眨動和閉上眼睛。“我很幸福,我很悲傷。”他心里想,同時很清楚自己思想的不一致。這可能嗎?
  為什么不可能呢?既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又在圣達馬利亞;既在這個黎明、孤獨、荒涼、堆滿筆記本和圖畫的書房里,又在那個春天的花園里,在蒸汽的包圍中,大汗淋漓。
  “開始時是一种游戲。’盧克萊西婭給他解釋說。“為的是開心,同時也是去毒。立刻,我就想起了你。想你會不會同意這种游戲。會不會讓你激動,會不會讓你覺得討厭,如果我講給你听,會不會讓你跟我裝腔作勢。”
  他信守自己這一諾言:整宿對妻子享有全權的乳房頂禮膜拜,因此跪在地上,處于盧克萊西敗分開的兩腿中間,后者則坐在床沿上。怀著求愛的態度,他一手握著一個乳頭,极為小心在意,好像那是易碎的玻璃、有可能碰破。他吸著嘴唇,一厘米一厘米地親吻著乳房,認真耕耘每一塊土地,絕不留下半個田埂。
  “也就是說,她挑逗我去撫摸她,為的是讓我知道摸上去那不是假造的。她是出于禮貌,為了不保持正經的樣子,好像很懶散一樣。當然,這可是玩火。”
  “當然。”堂利戈貝托點點頭,一面不知疲倦地追求對稱,公平地從一個乳頭跳向另外一個乳頭。“是因為它們漸漸激動了嗎?是因為從撫摸要轉向親吻了嗎?轉向嘬吮了嗎?”
  他說完就后悔了。因為他破坏了這樣一條嚴格的規定:快感和說俗話,特別是動詞(喝和吮),是重創一切幻想的,二者之間水火不容。
  “我沒有說‘吸乳頭’。”他辯白道,努力追溯往事并且加以修正。“咱們就說親吻,行吧?
  兩人中是誰開始的?寶貝儿,是你嗎?”
  他听到了她那輕优的聲音,可是已經來不及看到她的身影,因為她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仿佛鏡子上的熱气被擦掉,或者被一陣冷風吹掉了一樣:“對,是我。不是你讓我這么干的嗎?
  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不是。”利戈貝托心里想。“我希望把你留在這里,有血有肉地在我身旁,而不是個幽靈。因為,我愛你。”憂傷仿佛傾盆大雨一樣澆在他身上,急風暴雨卷走了花園、住宅。檀香、松香、薄荷以及藤忍冬的气味、蒸汽浴室和那兩個親熱的女友。還有那几分鐘前尚在的濕熱和他的夢。黎明時分的寒冷鑽了他的骨髓。勻速的海浪憤怒地拍擊著懸崖。
  這時,他回想起在那部長篇小說里,——該死的奧內蒂!神圣的奧內蒂!——蓋卡和胖姐兩個女人躲著市勞森,那個假阿爾賽,親吻和愛撫;他回想起那個妓女或者前妓女、那個女鄰居、后來被人殺害的女人,以為她的房間里擠滿了魔鬼、你儒、怪物。前來騷扰她可又不見影子的抽象野獸。“一邊是蓋卡和胖姐,”他想,“另一邊是盧克萊西婭和大使夫人。”這是精神分裂症,与布勞森一個樣。就是幽靈也已經拯救不了他,而是每天都把他理進更深的孤獨中,讓他的書房布滿了凶猛的野獸,如同蓋卡的房間一樣。是不是應該燒掉這座房子?
  也要連同他和阿爾丰索在內?
  筆記本里閃爍著胡安·馬利亞·布勞森的一場春夢(“他拿起保羅·德爾沃一些繪畫,奧內蒂寫作《短暫的生命》時還不知道德爾沃的作品,因為這位比利時的超現實主義的畫家那時還沒有畫出這些大作呢。”一條加引號的注釋這樣說道。):“我懶散地靠在座位上,靠在那姑娘的肩膀上,想象著自己正在遠离一座由妓院組成的小城市;遠离一座隱秘的村庄,那里面有一對對裸体男女倘佯在小花園里、長滿青苔的小路上,一遇到燈光,一遇到搞同性戀的男仆……情人們就張開手護住面孔。”他會像布勞森那樣結束嗎?是不是已經成了布勞森了?
  一個如同天主教理想主義、社會福音改革者那樣普通的失敗者,一個如同后來主張恢复絕對自由主義和不可知論的享樂主義的家伙,一個如同具有高度想象、高品味藝術趣味的私人語言的制造者,他身上的一切都崩潰了:他愛的女人、他養育的儿子、他企圖插入現實的美夢,他日漸衰弱,躲在那個成功的保險公司經理討厭的假面后面,變成一個奧內蒂那部長篇小說中講的那個“純粹絕望的人”,變成《短暫的生命》中那個悲觀的色情受虐狂患者的复制品。
  布勞森在結尾時至少還設法逃离了布宜諾斯艾利斯,他乘上火車。汽車、輪船或者大公共汽車,終于來到了他發明的拉布拉他河租界地:圣達馬利亞。堂利戈貝托至少還相當清醒地知道:他不能在虛构小說中自己販賣自己.不能与夢生气。他還不是布勞森呢,還來得及做出反應,做點什么。可是做什么呢?什么呢?
  無形的游戲我從煙囪里鑽進你的家,雖然那里不是圣達卡羅斯。我一直飄浮到你的寢室里,然后貼著你的臉,我模仿蚊子的嗡嗡叫。你在夢中開始黑乎乎地舞動雙手同那個不存在的可怜的蚊子搏斗。
  當我玩厭了這個裝蚊子的游戲時,我揭開你的被子露出你的雙腳,吹出一陣陣冷風,讓你的骨頭麻木。你開始發抖,縮成一團,亂抓毛毯,牙齒打顫,用枕頭蓋住自己,直到打起噴嚏來,但不是那种你因為過敏才打的噴嚏。
  于是,我變成一股皮烏拉的熱气、亞馬遜的熱气,讓你從頭到腳大汗淋漓。你好像一只落湯雞,把被子端在地上,脫掉襯衫和睡褲。直到你光著身子,出汗,出汗,一面像風箱一樣地喘息。
  然后,我變成一根羽毛,讓你渾身痒痒:腳心、耳朵、胳肢窩。嘻、嘻,哈、哈,呵、呵,你在夢中笑起來,一面做著絕望的怪相,一面向左、向右地來回扭動,為的是制止大笑引起的痙攣。直到你終于醒來,一臉的惊慌,卻沒有看到我,可是感覺到有人在黑暗中走動。
  在你起床后准備去書房的時候,去用那些圖畫開心的時候,我在你路上設下陷階。我把桌椅、擺設從原地挪開,讓你跌跌撞撞,發出“哎呀呀”的叫聲,一面撫摸著小腿。我一會儿把你的晨在和便鞋藏起來,一會儿打翻你放在床頭桌上准備醒來時用的水杯。當你醒來在黑暗中摸索水杯可是卻發現它在地上一灘水里的時候,你是多么地生气啊!
  我們女人就是用這种种方式跟自己的愛人做游戲的。

  你的、你的、你的
  幽靈般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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