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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影

  貝思從實驗室的床上坐起身來,直愣愣地盯著諾曼給她的那條訊息。“哦,天啊。”她說道。她把黑發從臉上撥開。“這怎么可能呢?”她說道。
  “這全湊在一起啦,”諾曼說道,“你只要想一想就會知道。這訊息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的?是在哈里從大球中出來之后。魷魚和別的動物首次出現是在什么時候?是在哈里從大球中出來之后。”
  “不錯,但是——”
  “——起先,几乎沒有魷魚,但是后來我們要吃魷魚時,突然連蝦子也有了。就在快要吃飯的時候。為什么?因為哈里不喜歡吃魷魚。”
  貝思什么也沒說;她只是靜靜地听著。
  “還有,誰在小時候被《海底兩万里》中的巨魷嚇得魂不附体?”
  “是哈里,”貝思答道,“我記得他說過。”
  諾曼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杰里什么時候在屏幕上出現?當哈里在場的時候。而其余的時間里,他毫無蹤影。我們談話時,杰里會在什么時候做出回答?當哈里在屋里听到我們說話的時候。為什么杰里不能洞悉我們的內心活動?因為哈里無法了解我們內心的想法。還記得嗎?巴恩斯堅持要問他的名字,而哈里卻不愿問?為什么?因為他害怕屏幕上會出現‘哈里’,而不是‘杰里’。”
  “還有那個水兵……”
  “沒錯。那個黑人水兵。哈里夢見自己得救時,水兵出現了,是嗎?一名黑人水兵來救我們了。”
  貝思皺起眉頭,苦苦思索著。“那條巨型魷魚又是怎么回事呢?”
  “唔,就在魷魚向我們攻擊的當儿,哈里的頭部被撞,暈了過去。那條魷魚就立即消失了。一直到他睡覺醒來后它才又回來的,他還對你說他要接替你呢。”
  “天啊!”貝思說道。
  “是呀,”諾曼說道,“這樣就解釋清楚了許多事情。”
  貝思沉默了一陣,呆呆地望著那條訊息。“可是,他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呢?”
  “我怀疑他是否确實在做什么事情。至少可以說,他做這一切時都是無意識的。”諾曼剛才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們來設想,”他說道,“當他進入大球時,身上產生了某种變化——他在球体內時,獲得了某种力量。”
  “什么樣的力量?”
  “那种力量使他憑想象就能讓事情發生。那种力量使他的意念成為現實。”
  貝思雙眉緊鎖。“使他的意念成為現實……”
  “這并不奇怪,”諾曼說道,“你只要想一想:如果你是一名雕塑家,首先你產生一個念頭,然后就用石頭和木頭雕刻,使之成為現實。那個念頭首先出現,隨后是制作,通過某种努力創造一個現實,來反映你原先的想法。這世界就是以這种方式為我們運轉的。我們想象出某個東西,然后設法使它發生。有時候,我們使它發生的方式是無意識的——就像有一個家伙在午餐的時間突然回家,撞上他妻子和另一個男人正在床上。他無意識地做了這樣的安排?還是這只是碰巧發生的事情?”
  “或者那位妻子撞上她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正在床上。”貝思說道。
  “是呀,當然囉。問題就在于我們得以使事情發生,而心里卻總是沒有對它們多加考慮。我對你說這些話時,并沒有逐字逐句地進行推敲。我只是想表達某种觀點,而現在已經明确地說出來了。”
  “是呀……”
  “因此我們可以毫不費勁地創造像句子那樣复雜的東西。然而我們無法輕而易舉地創造出像雕塑那樣复雜的東西。我們相信,除了有個念頭以外,我們還得做出某种努力。”
  “我們是這樣做的。”貝思說道。
  “唔,哈里可不是這樣。他不需要再雕刻那座像。他只要產生念頭,事情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他表現了事物。”
  “哈里想象一條可怕的魷魚,我們的窗外就突然出現了一條可怕的魷魚?”
  “一點也沒錯。而當他失去知覺時,那條魷魚就消失了。”
  “他是從大球那儿得到這种力量的嗎?”
  “是的。”
  貝思又皺起眉頭來。“他干嗎要這樣做?他在設法干掉我們嗎?”
  諾曼搖搖頭。“不是。我認為他正處于一种超越他本身理解能力的境地。”
  “你這是什么意思?”
  “哦,”諾曼說道,“我們作了許多設想,猜測來自另一個文明世界的球体可能是什么東西。特德認為這是一件戰利品,或是一個訊息——他把它視為禮物;哈里認為里面有什么東西——他把它視為容器。而我倒想知道,這是不是一枚地雷。”
  “你的意思是,這是一件爆炸物?”
  “不完全是這樣——不過,是一件防御物,或是一种試驗。一個外太空文明社會可以把這些東西布在銀河系周圍,任何一种生靈只要在無意中得到它們,就會体驗到大球的力量。這种力量就是你想到什么,它就會成為現實。倘若你有些好的念頭,你就會得到佐餐的蝦子;倘若你有些坏的主意,你就會得到要殺死你的怪獸。其過程相同,只是內容不同而已。”
  “那么,就像地雷一樣,倘若你一腳踩上,它就爆炸;倘若有坏主意,大球就會把你毀滅嗎?”
  “或者說,”諾曼繼續說道,“倘若你不能控制你的意識的話。倘若你能控制住你的意識,大球對你就不會有特別的作用。倘若你無法控制,它就把你毀啦。”
  “你怎么才能控制住坏主意呢?”貝思問道。她突然顯得十分焦慮不安。“你怎么能對某人說‘別去想一條巨型魷魚’呢?在你說話的一瞬間,也就是在他們設法不想巨型魷魚的過程中,他們已自然而然地想到了。”
  “控制思想是可能的。”諾曼說道。
  “也許對練瑜伽或是做什么修煉的人而言是可能的。”
  “任何人都行,”諾曼說道,“我們能夠使注意力擺脫我們不希望產生的念頭。人們是怎樣戒煙的?他們怎樣改變自己對某個問題的看法?就是采用控制自身念頭的辦法。”
  “我還是不明白,哈里干嗎要那樣做?”
  “你還記得自己的想法嗎,認為大球會沒來由地打擊我們?”諾曼問道,“就像愛滋病沒來由地侵襲我們的免疫系統那樣?愛滋病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層次上擊中我們,而我們毫無准備、束手無策。從某种意義上說,大球也是如此。因為我們總是認為,我們愛怎么想就能怎么想,不會產生任何結果。‘棍棒和石頭能打斷你的骨頭,咒罵卻傷不了你的一根汗毛。’我們常用這樣的格言來強調這种觀點。可是如今,咒罵突然變成像棍棒那樣實在的東西,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傷害我們。我們的思想被具体地表現了出來——真是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我們的思想全被表現出來啦,包含好的想法和坏的想法。而我們根本沒有任何准備,不知應該如何來控制我們的思想。過去我們從來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嘛。”
  “我小的時候,”貝思說道,“老是生母親的气,而當她患有癌症時,我深深感到自己有罪……”
  “是的,”諾曼應道,“孩子總是這樣想的。所有的孩子都認為他們的念頭具有力量,可是我們卻耐心地教育他們,這种看法是錯誤的。當然囉,”他說道,“對于人們的思想始終存在另外一种傳統的觀念。《圣經》上說,千万別垂涎鄰居的妻子,我們把這個戒條解釋成不要做出通奸的舉動。然而那并不是《圣經》真正對我們的要求。《圣經》是說,通奸的念頭和舉動一樣都是要禁止的。”
  “那么哈里呢?”
  “你知道榮格的心理學理論嗎?”
  貝思回答道:“我從來沒有把那种玩意儿看作是与我有關的東西。”
  “唔,可是現在有關了。”諾曼說道。他解釋了這种理論。“榮格在本世紀初与弗洛伊德分道揚鑣,發展了自己的心理學理論。榮格覺得,人類精神有一种潛在的結构,這种結构會從神話和原型的潛在相似處反映出來。他有一個觀點,就是認為每個人的性格中都有陰暗面,他稱這個陰暗面為‘陰影’。陰影包含了個性中所有未被注意的方面——可恨的成分,虐待狂的成分,所有這類東西。榮格認為,人們必須了解自己的陰暗面。可是几乎沒有人這樣做。我們全都宁愿把自己看作是好人,從來不渴望去殺人、去使人殘廢、去強奸或去搶劫。”
  “不錯……”
  “正如榮格之所見,如果你不承認自己的陰暗面,陰暗面就會主宰你。”
  “那么我們正在目睹哈里的陰暗面嗎?”
  “在某种意義上來說是這樣。哈里需要扮演成一個目空一切的黑人万事通先生。”
  “他當然是這樣。”
  “所以,如果說他害怕待在這儿的居留艙中——又有誰不感到害怕呢?——他又無法承認自己感到恐懼。然而不管他是否承認,恐懼卻客觀地籠罩著他。于是他的陰暗面便來為他的恐懼辯護——制造出東西來,證明他的恐懼是有道理的。”
  “魷魚的出現是為了辯護他的恐懼嗎?”
  “是的,就是那么回事。”
  “我可不明白。”貝思說道。她往后靠去,抬起頭來,那高高的顴骨被燈光照亮。她看起來就像一個模特儿,雅致、端庄、充滿活力。“我是動物學家,諾曼。我想親手触摸到東西,把它們放在自己的手中,感覺到是實實在在的。所有關于表現形式的理論,只是……它們如此……充滿心理學的概念。”
  “人的內心世界也像外界的現實世界一樣,是實實在在的,嚴格地遵循客觀規律。”諾曼說道。
  “是呀,我相信你是對的,可是……”貝思聳聳肩,“這并不能令我十分信服。”
  “自從我們來到這儿以后,你了解周圍發生的一切,”諾曼說道,“那么請你也提出一個能解釋所有現象的假設來。”
  “我提不出。”貝思承認道,“在你說話的過程中,我一直設法作出假設,但我辦不到。”她把手上的報表紙疊起來,思忖了一會儿。“諾曼,我覺得你說出了一系列十分高明的推論。絕對高明,我對你刮目相看啦。”
  諾曼很高興她露出了微笑。自從他來到居留艙以后,在大部分時間里,他感到自己像車子的第五個輪子,在小組里是個多余的人,現在有人承認了他的貢獻,因此他十分得意。“謝謝你,貝思。”
  貝思注視著他,兩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充滿了溫柔。“你是個具有吸引力的男人,諾曼。我過去從來沒有真正注意到這一點。”她漫不經心地摸了下自己繃在緊身連衣褲下的乳房,雙手按住從衣服中鼓出的堅硬的乳頭。她突然站起身來,擁抱住諾曼,身体緊靠著他。“在這儿,我們得待在一起,”她說道,“我們得緊靠在一起,你和我。”
  “是的,我們需要這樣。”
  “因為倘若你所說的都确鑿無疑,那么哈里就是個十分危險的人。”
  “是的。”
  “我們該怎么辦?”
  “嗨,你們這兩個家伙,”哈里邊說,邊登上梯子,“在進行私人約會嗎?旁人能不能加入?”
  “當然可以,”諾曼回答道,“上來吧,哈里,”他從貝思身邊走開。
  “我打扰你們了嗎?”哈里問道。
  “沒有。沒有。”
  “我不想妨礙任何人的性生活。”
  “哦,哈里。”貝思說道。她朝一邊走開,坐在實驗室的椅子上。
  “唔,你們倆一定是因為某种緣故而顯得精神振奮。”
  “是嗎?”諾曼反問道。
  “一點儿也沒錯,尤其是貝思。我覺得她自從到這儿來以后,變得愈來愈漂亮了。”
  “我也注意到了。”諾曼笑著說。
  “你真的變漂亮了。戀愛中的女人。幸運儿。”哈里朝貝思轉過身去。“你干嗎這樣瞪視著我?”
  “我沒有瞪著你看。”貝思說道。
  “你也是一樣。”
  “哈里,我沒有。”
  “老天爺,誰要是盯著我看,我就能判斷出來。”
  諾曼說道:“哈里——”
  “——我就是想知道,你們倆為什么要那樣看著我,好像我是罪犯或什么似的。”
  “別疑神疑鬼的,哈里。”
  “偷偷地躲在這儿,竊竊私語……”
  “我們沒有竊竊私語。”
  “你們剛才就是在說悄悄話。”哈里看看四周。“那么現在是兩個白人,一個黑人了,對不對?”
  “哦,哈里……”
  “你知道,我并不傻。你們倆之間有什么秘密,我都看得出來。”
  “哈里,”諾曼辯解道,“什么也沒有。”
  這時,他們听到了低沉而持續的嘟嘟聲從下面的通信控制台傳來。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便下樓去看個究竟。
  控制台的屏幕上慢慢出現了几組字母。
  CQX VDX MOP LKI
  “那是杰里嗎?”諾曼問道。
  “我認為不是,”哈里說道,“我覺得他不會回來傳送密碼。”
  “那是一种密碼嗎?”
  “我肯定是的。”
  “為什么顯現得那么緩慢?”貝思問道。每過几秒鐘,就出現一個新字母,持續而富有節奏。
  “我不知道。”哈里回答道。
  “這是從哪儿來的?”
  哈里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但是它的傳送速度是最有趣的特征,十分緩慢,真有趣。”
  諾曼和貝思等著哈里破譯密碼。諾曼思忖道:我們沒有哈里怎么行?我們需要他。現在他是這儿最主要的訊息來源,又是最危險的角色,但是我們需要他。
  CQX VDX MOP LKI XXC VRW TKG PIU YQA
  “真有趣,”哈里說道,“這些字母每5秒鐘出現一個,所以我認為,而且可以很有把握地說,我們知道信號是從哪儿來的。威斯康星州。”
  “你怎么知道?”
  “因為在世界上,這是唯一能夠發出這些信號的地方。”哈里回答道,“你知道极低頻嗎?不知道?唔,是這么回事。你可以通過空气傳送無線電波,而且,正如我們所知,無線電波在空气中傳播得很快。但是你無法在水中將電波傳送得很遠。水是一种不良導体,因此,即使要傳送很短的距离,也需要一种令人難以置信的強大信號。”
  “是呀……”
  “不過,穿透力是長波的功能。通常的無線電波都很短——短波無線電,諸如此類的東西。這些波都很小,往往几千個波,甚至几百万個波才一英寸長。然而你可以制造极低頻波,這种波很長——每個波也許有20英尺長。那些波一旦被發射,就能夠在水中穿過很長的距离,几千英里都沒有問題。唯一的問題是由于這种波很長,因此它們的傳播速度也就十分緩慢。那就是我們每隔5秒鐘才得到一個字母的原因。海軍需要尋找方法与海底潛艇通訊聯絡,于是他們就在威斯康星州建造了大型极低頻天線來傳送這些長波。那就是我們現在得到的信號。”
  “那么這些密碼呢?”
  “這一定是一种壓縮碼。——三個字母一組的字母群,代表一大段事先确定的訊息。這樣傳送一段電文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因為倘若你傳送一段平日的電文,逐字逐句地要花費几個小時才行呢。”
  CQX VDX MOP LKI XXC VRW TKG PIU YQA IYT EEQ
  FVC ZNB TMK EXE MMN OPW GEW
  字母到此為止。
  “看上去是那么一回事。”哈里說道。
  “我們怎么把它翻譯出來?”貝思問道。
  “假設這是海軍發射的訊息,”哈里說道,“我們不懂。”
  “也許這儿有密碼本。”貝思說道。
  “我們再等一下。”哈里說道。
  屏幕上起了變化,字母群一組又一級地被翻譯了出來。
  
  7月7日23點40分,太平洋艦隊司令致DH-8號海底居留艙
  巴恩斯。

  “這是給巴恩斯的電文。”哈里說道。當其余的字母群被譯出的時候,他們一直盯住屏幕看著。
  
  海面支援艦南迪號和維巴蒂號估計在7月巴日16時到達你們的所在地,回收自動裝置。祝好運。斯波爾丁。完畢。

  “這是不是我所理解的意思?”貝思問道。
  “是的,”哈里回答道,“艦隊已經出發。”
  “好极了!”貝思拍著雙手。
  “風暴一定正在平息中。他們已經派出水面艦艇,再過16個多小時,就會抵達這儿。”
  “那么自動裝置呢?”
  他們立即得到了答案。居留艙內所有的屏幕都閃爍起來了,右上角出現一個帶數字的小方塊:16:20:00,正在倒數計時。
  “它自動地為我們倒數計時。”
  “這是不是我們离開居留艙時要遵循的某种倒數計時?”貝思問道。
  諾曼看看這些數字,它們飛快地往回倒著,就像在潛艇上一樣。他問道:“那艘潛艇怎么樣?”
  “誰還顧得了那艘潛艇呀。”哈里說道。
  “我認為我們應當保存那艘潛艇。”貝思說道。她校對了自己的手表。“我們還有4個小時才需要重撥時問。”
  “夠長了。”
  “是啊。”
  私下里,諾曼卻在盤算他們能否熬過16個小時。
  哈里說道:“唔,這是個令人振奮的消息!你們倆干嗎那么自暴自棄?”
  “我只是想知道,我們是否會如愿以償。”諾曼回答說。
  “我們為什么不能如愿以償呢?”哈里問道。
  “杰里也許會先有什么舉動。”貝思說道。諾曼頓時對貝思感到气惱。難道她意識不到,她這么一說又在哈里的腦海里种下了禍根嗎?
  “倘若再一次攻擊居留艙,我們就沒命啦。”貝思說道。
  諾曼內心在呼喊,閉嘴,貝思,你是在對他暗示。
  “攻擊居留艙?”哈里反問道。
  諾曼飛快地說道:“哈里,我認為你和我該和杰里再進行一次對話了。”
  “是嗎?為什么?”
  “我想瞧瞧是否能和他講明道理。”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做到,”哈里說道,“和他講明道理。”
  “不管怎么說,讓我們試一下吧,”諾曼瞥了貝思一眼,一面說道,“這是值得一試的。”
  諾曼心里清楚,他并非真心要和杰里對話。他是要和部分的哈里對話。無意識的部分,陰影部分。他應當如何進行呢?他可以利用什么呢?
  他坐在監視器屏幕前,心中思量著。我到底有多了解哈里呢?哈里是在費城長大的,當年身材瘦削、性格內向,靦腆得讓人難受;他是個數學天才,但他的才能卻受到家庭和朋友們的挖苦嘲笑。哈里曾經說過,當他對數學發生興趣時,其他的人卻都醉心于籃球。甚至在現在,哈里還是討厭所有的游戲,所有的体育活動。在他年輕時,不斷蒙受恥辱,無人給予青睞,因此當他因為自己的才能最終得到應有的承認時,諾曼怀疑,這一切是不是為時已晚。損害已經造成。現在再來防止那种目空一切、自吹自擂的外表,當然是太遲了。
  
  我在這儿。別害怕。

  “杰里。”
  
  是的,諾曼。

  “我有一個要求。”
  
  你可以提出來。

  “杰里,我們的許多實体一去不复返了,我們的居留艙已經不堪一擊。”
  
  這我知道。提出你的要求吧。

  “你能不能停止表現?”
  
  不行。

  “為什么不行?”
  
  我不愿意停止。

  唔,諾曼思忖道,至少我們開始著手這件事情了。不能浪費時間了。“杰里,我知道你孤身獨處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有几個世紀啦。在這期間你一直非常寂寞,你總是覺得沒有人理會你。你總是認為沒有人愿意跟你交談,或是分享你的興趣。”
  
  是的,一點也沒錯。

  “而現在,你至少可以表現自己了,因此你感到很快活。你樂意向我們表明你想做些什么,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說得不錯。

  “這樣我們就會注意到你。”
  
  是的,我喜歡這樣。

  “而且你成功了。我們确實注意到了你。”
  
  是的,我知道。

  “但是這些表現傷害了我們,杰里。”
  
  我不在乎。

  “這些表現還使我們十分吃惊。”
  
  我很高興。

  “我們惊愕万分,杰里,因為你僅僅是在跟我們做游戲。”
  
  我不喜歡游戲,我不做游戲。

  “不,這是你的一种游戲,杰里,這是一种運動。”
  
  不,這不是。

  “不,這是,”諾曼說道,“這是一种愚蠢的娛樂。”
  哈里正站在諾曼身旁,他問道:“你想這樣和他對抗嗎?你會使他變得瘋狂。我認為杰里不喜歡有人和它對抗。”
  我确信你不喜歡有人和你對抗,諾曼思忖道。但是他說:“唔,我得把杰里本身行為的真相告訴他。他并不是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哦,毫無趣味嗎?

  “是的。你被寵坏了,喜怒無常,杰里。”
  
  你竟敢用這种方式跟我說話。

  “是的,因為你的行動十分愚蠢。”
  “天哪,”哈里呼叫道,“千万別跟他發火。”
  
  我很容易就能讓你為自己的言辭感到后悔,諾曼。

  諾曼在無意中發現,杰里的遣詞造句已變得無可挑剔。原先那种做作的天真幼稚、那种外星人的模樣已蕩然無存。但是隨著談話繼續進行,諾曼的感覺愈來愈強烈愈來愈有把握。他十分清楚現在在和誰談話。他并不是在和任何外星人談話。這儿沒有任何不可捉摸的假設。他是在和另一個人幼稚愚蠢的部分談話。
  
  我擁有的力量比你想象的還強。

  “我知道你有力量,杰里,”諾曼說道,“強大得很。”
  哈里突然變得急躁起來。“諾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使我們全都完蛋了。”
  
  听哈里的話,他是個聰明人。

  “不,杰里,”諾曼反駁道,“哈里并不聰明,他只是害怕了。”
  
  哈里并不害怕,壓根儿不害怕。

  諾曼決定不再和他糾纏。“杰里,我正在跟你說話。只是跟你。你就是那個做游戲的人。”
  
  游戲是愚蠢的。

  “是的,杰里,游戲是愚蠢的。你不值得去做。”
  
  對于任何富有智慧的人來說,游戲是枯燥乏味的。

  “那么,別再做啦,杰里。停止再作表現。”
  
  我想停止時就會停止。

  “我不确定你是否能做到,杰里。”
  
  能,我能做到。

  “那么你來證實一下。停止這种表現的游戲。”
  一陣長時間的停頓。他們等待著杰里的反應。
  
  諾曼,你想操縱我的伎倆幼稚可笑,顯然已經到了單調乏味的地步,我沒有興趣再和你說話。我將我行我素,愛表現什么就表現什么。

  “我們的居留艙禁不起更多的表現了,杰里。”
  
  我不在乎。

  “要是你再損害我們的居留艙,哈里就會死去。”
  哈里說道:“老天爺,我和其余的人都會死去的。”
  
  我不在乎,諾曼。

  “你干嗎要殺死我們,杰里?”
  
  首先,你們不該來到這儿。這儿不是你們待的地方。你們這些驕傲自大的家伙,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插上一腳。你們愚蠢地冒巨大的風險,現在必須為此付出代价了。你們是毫無心肝、不管他人痛痒的物种,沒有半點儿愛心。

  “這并不正确,杰里。”
  
  別再和我對抗,諾曼。

  “我很遺憾,不過毫無心肝、不管他人痛痒的是你,杰里。你不在乎你是否會傷害我們。你不關心我們所處的困境。正是你不管他人痛痒,而不是我們,是你。”
  
  夠啦。

  “他不會再來跟你談了,”哈里說道,“他真的瘋了,諾曼。”
  這時屏幕上卻印出了一行字:
  
  我要把你們全殺了。

  諾曼渾身冒汗;他擦去額頭上的汗珠,背過身去不看屏幕上的字。
  “我認為你無法和這种家伙談話,”貝思說道,“我認為你無法跟他講道理。”
  “你不該惹他生气,”哈里說道,他几乎是在祈求,“你干嗎要這樣惹他發火,諾曼?”
  “我得告訴他真實情況。”
  “可是你對他來說是那么討厭,而現在他發火了。”
  “發不發火倒沒關系,”貝思說道,“原先哈里沒生气的時候,他也攻擊過我們。”
  “你是說杰里,”諾曼對貝思說道,“杰里攻擊過我們。”
  “沒錯,是杰里。”
  “這個錯誤可不得了,貝思。”哈里說道。
  “你說得對,哈里。我很抱歉。”
  哈里神情古怪地望著貝思。諾曼思忖道,哈里看出了這個把戲,他不會就此罷休的。
  “我不知道你怎么會把這兩個名字混淆起來。”哈里說道。
  “我知道。這是心不在焉的緣故。我真蠢。”
  “我看也是。”
  “對不起,”貝思說道,“我真對不起。”
  “別在意,”哈里說道,“沒關系。”
  他突然顯得無精打采,說起話來也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諾曼思忖道,呃嗯。
  哈里打了個哈欠,伸了一下懶腰。“瞧,”他說道,“我忽然困得很,我想我現在要去打個盹了。”
  他离開他們去了臥艙。
   
16小時

  “我們得采取些行動,”貝思說道,“光和他說理是沒有用的。”
  “你說得對,”諾曼應道,“我們說不動他。”
  貝思拍了一下屏幕。那行字還在閃爍:我要把你們全殺了。
  “你認為他是當真的嗎?”
  “是的。”
  貝思捏緊拳頭,站在那儿。“那么不是他死,就是我們送命。”
  “是的。我想是這樣。”
  這种暗示懸在空中,不言自明。
  “至于他的表現過程,”貝思問道,“你是否認為他得完全失去知覺,才能避免發生這一切?”
  “是的。”
  “或是死去。”貝思補充道。
  “是的。”諾曼說道。他曾經出現過這個念頭。如今他要在1,000英尺的海底,冥思苦想如何去謀殺另一個人,這樣一种人生道路上不太可能出現的轉折,似乎顯得荒謬可笑。然而這正是他在進行的事情。
  “我可不愿意把他干掉。”貝思說道。
  “我也是一樣。”
  “我是說,我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動手。”
  “也許,我們沒有必要把他殺死。”諾曼說道。
  “倘若他不做出任何舉動的話,也許我們不必把他殺死。”貝思說道,隨后又搖搖頭,“哦,見鬼,我們是在欺騙誰呀?這個居留艙禁不起再次攻擊啦。我們得把他干掉,我只是不愿面對現實罷了。”
  “我也一樣。”諾曼說道。
  “我們可以利用魚槍制造一次不幸事故,然后等待海軍來帶我們离開這儿。”
  “我不想那樣做。”
  “我也不想,”貝思說道,“可是我們還能做什么呢?”
  “我們不必殺死他,”諾曼說道,“只要失去知覺就行。”他去了急救艙,開始准備藥品。
  “你認為那儿會有什么東西嗎?”貝思問道。
  “也許會有麻醉劑,我不肯定。”
  “有效嗎?”
  “我認為任何造成昏迷的藥品都有效。我是這樣想的。”
  “我希望你的看法是對的,”貝思說道,“因為倘若他做起夢來,夢中表現出了怪獸,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不會的。麻醉劑會造成一种無夢的完全昏迷狀態。”諾曼看看瓶子上的標簽。“你知道這些是什么東西嗎?”
  “不知道,”貝思答道,“但是電腦里的資料全都有記載。”她在控制台前坐下。“把藥名報給我听,我來替你找。”
  “Diphenyl parakne。”
  貝思撳下按鈕,掃視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這是,呃……看上去像……某种治療燒傷的東西。”
  “Ephedrine hydrochloride。”
  屏幕上的文字又變了。“這是……我猜想是治療暈船的。”
  “Valdomet。”
  “治療潰瘍的。”
  “Sintag。”
  “合成鴉片代用劑,效用十分短暫。”
  “能導致昏迷嗎?”諾曼問道。
  “不行。根据上面的介紹是不行的,不管怎么說,只能持續几分鐘。”
  “Tarazine。”
  “鎮靜劑。會使你昏昏欲睡。”
  “好。”他把那瓶藥放到一邊。
  “‘還會引起胡思亂想。’”
  “那不行。”他說道,又把瓶子放回原處。他們不需要任何奇思怪想。“Riordan?”
  “抗組織胺藥。治療傷口的。”
  “Oxalamine呢?”
  “抗菌素。”
  “Chloramphenicol呢?”
  “也是一种抗菌素。”
  “見鬼。”藥從瓶子里滾了出來。“Parasolutrine呢?”
  “這是一种催眠劑……”
  “那是什么?”
  “導致睡眠的。”
  “你是說,這是安眠藥?”
  “不,這是——上面寫著你可以把它和Paracin trichloride一起使用,把它作為一种麻醉劑。”
  “Paracin trichloride……是的。我在這儿找到了。”諾曼說道。
  貝思讀著屏幕上的說明。“20CC的Parasolutrine加上6CC的paracin,做肌肉注射,使患者沉睡,适合做急救外科手術……無嚴重副作用……睡眠,喚醒患者十分費勁……”
  “這种狀況會持續多久?”
  “3至6個小時。”
  “藥性要多長時間才發作?”
  貝思皺起眉頭。“上面沒有說。‘當麻醉劑發揮效用時,甚至可以開始做大范圍的手術……’不過上面沒有說藥性要多長時間才起作用。”
  “見鬼。”諾曼說道。
  “也許會很快。”貝思說道。
  “但是,倘若很慢怎么辦?倘若需要20分鐘呢?人能抵抗它的藥力嗎?能把藥力排拆掉嗎?”
  貝思搖搖頭。“上面根本沒提到。”
  最后他們決定把parasolutrine、paracin、duicinea、sintag和鴉片劑混合在一起使用。諾曼在一根大注射管內注滿了透明的液体。那根管子那么粗,就像是給馬注射用的。
  “你認為這藥水會致他于死地嗎?”貝思問道。
  “我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別的選擇?”
  “沒有啦,”貝思說道,“我們不得不這樣做。你以前有沒有替別人注射過?”
  諾曼搖搖頭。“你呢?”
  “只有給實驗室的動物注射過。”
  “我該在哪個部位注射?”
  “在肩部注射,”貝思說道,“趁他睡覺的時候。”
  諾曼把注射針管轉向燈光,從針頭上擠出几滴藥水。“行啦。”他說道。
  “我最好跟你一起去,”貝思說道,“以便按住他的身子。”
  “不行,”諾曼說道,“要是他醒著,看見我們倆一起去,一定會起疑心的。你得記住,你早已不在臥艙內睡覺了。”
  “可是,倘若他動武,那該怎么辦?”
  “我覺得我能對付。”
  “好吧,諾曼。不管你怎么說,都听你的。”
  C號筒体走廊上的燈光顯得异乎尋常地明亮。諾曼听到自己踩在地毯上輕輕的腳步聲,听到不停作響的通風器和加熱器的嗡嗡聲。他感覺到藏在手心的針管的分量,他來到臥艙的門前。
  兩名海軍女兵站在艙門外。當他走近時,她們啪的一聲立正。
  “詹森博士!”
  諾曼停住了腳步。那兩位女子相貌秀麗、皮膚黝黑,一副肌肉發達的樣子。“稍息。”諾曼微笑著回答道。
  她們絲毫沒有松懈。“抱歉,先生!我們命令在身,先生!”
  “原來如此,”諾曼說道,“好吧,那么你們就執行公務吧。”他打算從她們身旁經過,進入臥艙。
  “對不起,詹森博士!”
  她們擋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回事?”諾曼問道,盡力裝出一無所知的模樣來。
  “這個區域誰也不能進入,先生!”
  “可是我想睡覺啦!”
  “十分抱歉,詹森博士!亞當斯博士睡覺時,誰也不准打扰他,先生!”
  “我不會打扰亞當斯博士的。”
  “抱歉,詹森博士!我們想看看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先生!”
  “我手上嗎?”
  “是的,你手上有東西,先生!”
  她們見到他便立正,身上背著机槍,說起話來先生長、先生短地,這使他感到神經緊張。而他又看了她們一眼。那上過漿的軍服,遮蓋著強健的肌肉。他覺得自己無法強行從她們身旁經過。他看到了在門的那一頭,哈里正仰天躺著,鼾聲大作。這是給他注射的最佳時刻。
  “詹森博士,我們能看一下你手上的東西嗎,先生?”
  “不行,你們不准看。”
  “很好,先生!”
  諾曼轉過身子,走回D號筒体。
  “我看見了。”貝思說道,朝監視器點點頭。
  諾曼望著監視器,望著走廊上那兩名女子。然后他又看看鄰近的那個監視器,屏幕上顯示出大球。
  “球体起了變化。”諾曼說道。
  入口處盤旋的溝槽明顯有了改變,結构更加复雜,而且伸展得更遠。諾曼深信這一切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
  “我認為你說得沒錯。”貝思說道。
  “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
  “待會儿你可以把帶子倒過來,”貝思說道,“現在我們最好注意一下那兩個人。”
  “怎么注意?”諾曼問道。
  “很簡單,”貝思說著又握起了拳頭,“在B號筒体內,有五個帶易爆炸藥的魚槍頭。我去那儿拿兩個過來,把那兩名衛兵炸個鳥獸散。你就沖進去給哈里打一針。”
  要不是她的模樣那么美麗,她那冷酷無情的決心真叫人毛骨悚然。現在她的容貌嫻靜而高雅,隨著時間的推移,她似乎愈來愈儀態万千。
  “魚槍在B號筒体嗎?”諾曼問道。
  “當然囉。你可以看看錄像監視器。”她撳下了按鈕。“見鬼。”
  B號筒体的魚槍失蹤了。
  “我看,那個狗雜种已把守住了他的根据地,”諾曼說道,“哈里老奸巨猾,混蛋!”
  貝思若有所思地瞧著他。“諾曼,你沒事吧?”
  “當然囉,問這干嗎?”
  “急救箱內有面鏡子。你去瞧瞧。”
  諾曼打開白色的急救箱,從鏡子里望著自己。所見到的一切使他惊詫不已。那不是他預料中的健康模樣,他已經看慣了自己胖乎乎的臉龐,以及因為周末沒有刮胡子而長出的灰白短須。
  可是鏡子里的他是一張消瘦的臉,上面長著黑胡子。那陰郁而充滿血絲的眼睛下,映出一道黑圈。他的頭發稀疏而平直,油膩膩的,會在前額上。那模樣就像一個危險人物。
  “我看起來像杰基爾博士,”他說道,“或者說像海德先生。”
  “是呀,你确實像。”
  “你變得愈來愈漂亮了。但我是那個對杰里來說很丑陋的人,因此我愈來愈丑了。”
  “你認為是哈里起的作用嗎?”
  “我認為是的。”諾曼說道,他心里又加了一句:但愿如此。
  “你的感覺也不同了嗎,諾曼?”
  “不,我的感覺完全一樣,只是外表看起來像個鬼。”
  “對,你的臉色有點嚇人。”
  “我相信是這樣。”
  “你真的沒事嗎?”
  “貝思……”
  “好吧。”貝思說道。她轉過身去,又看著監視器。“我還有最后一個主意。我們倆一起去A號筒体,穿上工作服,再去B號筒体,關上通往居留艙其余筒体的氧气管道。這會使哈里失去知覺,他的衛兵就會消失,我們便能進去給他注射。你認為如何?”
  “值得試試。”
  諾曼放下注射針管。他們朝A號筒体走去。
  在C號筒体,他們從那兩名衛兵身旁走過,她們又是啪的一聲立正。
  “哈爾彭博士!”
  “詹森博士!”
  “繼續執行任務吧。”貝思說道。
  “是!但我們想問一下,你們要上哪儿去?”
  “例行巡回檢查。”貝思說道。
  他們之間出現了一陣沉默。
  “很好,博士!”
  他們被允許通過了。他們進入B號筒体,里面是一排管道和机器。諾曼心神不定地看了一眼;他不喜歡在這維生系統前瞎轉,可是他不知道他們還能干些什么。
  在A號筒体中還剩下三套工作服。諾曼伸手去拿他的那套。“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嗎?”他問道。
  “明白,”貝思回答道,“請相信我。”
  她把腳套進工作服中,開始扯上拉鏈。
  就在這時候,整個居留艙內響起了警報聲。紅燈再次閃閃發光。用不著別人提醒,諾曼的心里就很清楚,這是艙外警報。
  又一次攻擊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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