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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正像阿切爾太太笑盈盈地對韋蘭太太說的,對一對小夫妻來說,舉辦第一次大型晚宴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紐蘭·阿切爾夫婦成家以來,非正式地接待過不少客人。阿切爾喜歡邀上三五個朋友一起用餐,梅則效法母親在處理夫妻事務中為她樹立的榜樣,滿臉笑容地招待來客。倘若只剩下她一個人,是否也會請人來做客呢——她丈夫表示怀疑;不過他早已放棄了從傳統与教養把她塑造的模式中剝离出她的真實自我的打算。一對住在紐約的富家年輕夫婦理應有大量的非正式招待活動,一位姓韋蘭的嫁給一位姓阿切爾的之后,恪守這一傳統就更是義不容辭了。
  然而大型晚宴可就另當別論了,要辦一次談何容易!它需要雇一位廚師,借兩名男仆,要有羅馬潘趣酒,亨德森花店的玫瑰,還有印在金邊卡片上的菜單。正如阿切爾太太說的,有了羅馬潘趣酒,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倒不在于酒本身,而在于它多重的含義——它意味著要上灰背野鴨或者甲魚,兩道湯,一冷一熱兩道甜食,短袖露肩衫,以及有相當身份的客人。
  一對年輕夫婦用第三人稱發出他們的第一批請柬,總是件十分有趣的事;他們的邀請就連那些老手和熱門人物也很少拒絕。盡管如此,范德盧頓夫婦能應梅的要求留下來,出席她為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舉辦的告別宴會,仍然被公認為是一大胜利。
  在這個不同尋常的下午,身為婆母与岳母的兩位太太坐在梅的客廳里,阿切爾太太在最厚的金邊卡片紙上寫著菜單,韋蘭太太則指揮著擺放棕櫚樹与落地燈。
  阿切爾很晚才從事務所回來,到家時發現她們還在這儿。阿切爾太太已經把注意力轉向餐桌上的人名卡,而韋蘭太太正在斟酌把鍍金大沙發弄到前邊的效果,這樣可以在鋼琴和窗于中間又留出一個“角落。”
  他們告訴他,梅正在餐廳里檢查長餐桌中間的那一堆杰克明諾玫瑰和鐵線蕨,以及放在校形燭台間的那几個盛糖果的樓刻銀盤子。鋼琴上面放著一大籃子范德盧頓先生讓人從斯庫特克利夫送來的蘭花。總之,在如此重大事件來臨之際,一切都已按照常規准備就緒。
  阿切爾太太若有所思地看著客人名單,用她那支尖頭金筆在每個名字上打著勾。
  “亨利·范德盧頓——路易莎——洛弗爾·明戈特夫婦——里吉·奇弗斯夫婦——勞倫斯·萊弗茨和格特魯德(不錯,我想梅請他們是對的)——塞爾弗里奇·梅里一家,西勒頓·杰克遜,范紐蘭和他妻子(紐蘭,時間過得真快呀,他給你做演相仿佛還是昨天的事)——還有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對,我想就這些了……”
  韋蘭太太親切地上下打量了她的女婿一番說:“紐蘭,人人都會說你和梅是多么慷慨地為埃倫送行的。”
  “哦——嗯,”阿切爾太太說,“我認為梅是想讓她的表姊告訴外國人,我們并非那么不開化。”
  “我敢肯定埃倫會十分感激。我想她今天上午就該到了。宴會將留下美好的最后印象。啟程遠航前的頭天晚上通常都是很枯燥乏味的,”韋蘭太太興沖沖地接著說。
  阿切爾朝門口轉過身去,岳母喊他說:“過去瞧瞧餐桌吧,別讓梅太勞累了。”但他假裝沒有听見,躍上樓梯,去了圖書室。圖書室就像一張陌生面孔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鬼臉,他發現它被冷酷地“整頓”過,布置過了,明智地分放了煙灰缸和松木匣子,以備紳士們在里面吸煙。
  “啊——嗯,”他心想,“反正不用很久——”他接著又到梳妝室去了。
  奧蘭斯卡夫人离開紐約已經10天了。這10天當中,阿切爾沒有得到她一點音訊,只有還給他的一把包著綿紙的鑰匙,是封在信封內送到他辦公室去的,信封上的地址是她的手跡。對他最后請求的這种答复本來可以看作一場普通游戲的典型步驟,但年輕人卻偏偏賦予它另外的含義:她仍然在作反抗命運的掙扎,她僅僅是要到歐洲去,而不是回她丈夫身邊。因此,沒有什么事情會阻礙他去追隨她。一旦他采取了無可挽回的步驟,并向她證明已無可挽回,他相信她不會攆他走。
  對未來的這一信念支持著他扮演當前的角色,使他堅持不給她寫信,也不流露任何痛苦或悔恨的跡象。他覺得在他們兩人之間這場极為隱秘的游戲中,胜券仍然握在他手中;于是他等待著。
  然而這段時間确實也有十分難過的時刻,比如在奧蘭斯卡夫人走后的第二天,萊特布賴先生派人找他來審查一下曼森·明戈特想為孫女開設信托財產的細節問題。阿切爾花了兩個小時与上司一起審查事項的條款,在此期間他卻隱隱感到,這件事找他商量,顯然不全是由于他的表親關系等,討論結束時就會真相大白。
  “唔,這位夫人無法否認,這是個相當不錯的解決辦法,”萊特布賴對著那份協議概要囁嚅一陣后總結說。“實際上,我不得不說,從各方面來看,對待她還是相當寬宏大量的。”
  “從各方面說?”阿切爾帶著一絲嘲笑的口吻重复道。“你指的是她丈夫提議把她自己的錢歸還給她嗎!”
  萊特布賴那濃密的眉毛挑起了一點點。“先生,法律就是法律,你妻子的表姊結婚是受法國法律約束的。她應該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即使她明白,后來發生的事——”阿切爾住了口。萊特布賴已經將筆杆抵到皺起的大鼻子上,并且順著筆杆將目光垂下,臉上那副表情儼然如德高望重的老紳士想要告誡他們的儿子:德行并非無知。
  “先生,我井不想減輕伯爵的過失;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愿自找麻煩……唔,對那個年輕人……事情也還沒到針鋒相對的地步……”萊特布賴打開一個抽屜,朝阿切爾推過一份折疊的文件。后來,由于阿切爾沒有嘗試看那文件,也無意駁斥他的意見,律師先生才有點無精打采地接著說:“你瞧,我并不是說這就是最后的結局了;事情還遠沒有結束。但見微知著……總体而言,這一体面的解決方法,對方方面面都是非常圓滿的了。”
  “是啊,非常圓滿,”阿切爾贊同地說,同時把文件推了回去。
  過了一兩天,應曼森·明戈特的召喚,他的靈魂經歷了一次更加深刻的考驗。
  他發現老夫人意气消沉,牢騷滿腹。
  “你知道她把我拋棄了?”她立即便開了口,而且沒等他回話,又接著說道:“唉,別問我為什么!她說了那么多理由,結果我全都忘了。我私下認為是她忍受不了無聊。不管怎樣,反正奧古斯塔和我儿媳是這樣想的,我不認為事情全都怪她。奧蘭斯基是個絕頂的混蛋,不過跟他一起生活一定會比在第五大街快活得多。家里人可不承認這一點,他們認為第五大街就是太太平平的天堂。可怜的埃倫當然不打算回丈夫那儿去,她一如既往地反對那樣做。所以她准備跟梅多拉那個傻瓜在巴黎定居……唉,巴黎就是巴黎,在那里,哪怕你沒有几個錢,也能弄一輛馬車。可她像只小鳥一樣快活,我會想念她的。”兩滴眼淚——老年人于澀的眼淚——順著她肥胖的面頰滾落下來,消失在她那無邊無際的胸膛上。
  “我只求一件事,”她最后說,“他們別再來打扰我。确确實實該讓我一邊享清閒了……”她有點戀戀不舍地對阿切爾眨眨眼睛。
  就是這天晚上,他回家后,梅說出她想為表姊舉辦告別宴會的打算。自從奧蘭斯卡夫人逃往華盛頓的那一夜起,她的名字一直沒人提過。阿切爾惊訝地看著妻子。
  “舉辦宴會——為什么?”他問道。
  她臉上泛起了紅潤。“可你喜歡埃倫呀——我以為你會高興呢。”
  “你這樣說真是太好了。不過我确實不明白——”
  “宴會我是一定要辦的,紐蘭。”她說完便平靜地站了起來,走到她的書桌前。“這些請柬全都寫好了,是母親幫我寫的——她也認為我們應該辦。”她打住話頭,有點儿尷尬卻面帶笑容。阿切爾頓時認識到,他的面前是“家族”的化身。
  “噢,那好吧,”他說,一面用視而不見的目光看著她遞到手中的客人名單。
  宴會前他走進客廳時,梅正俯身在火爐上,小心翼翼地擺弄那些木柴,設法讓它們在不習慣的干淨瓷磚里面燒旺。
  高高的落地燈全都點亮了,范德盧頓先生的蘭花配置在各式各樣的新瓷盆与漂亮的銀制容器里,十分引人注目。大家普遍認為,紐蘭·阿切爾太太的客廳布置得极為成功。一個鍍金的竹制花架擋在通向吊窗的過道上(此處老眼光的人會認為擺一尊米羅的維納斯青銅雕像更佳),花架上的報春花与瓜葉菊及時更新了。淺色錦緞的沙發与扶手椅巧妙地聚攏在几張漂亮的小台子周圍,台子上密密麻麻擺滿銀制玩具、瓷制小動物,以及花穗鑲邊的像框。罩著玫瑰形燈傘的高燈聳立其間,宛如棕櫚叢中的熱帶花卉。
  “我想埃倫從來沒見過這屋子點上燈的情景,”梅說。她停止了操勞,紅著臉抬起頭來,用可以理解的自豪的目光打量著四周。她支在煙筒一側的銅火鉗光啷一聲倒了下來,淹沒了丈夫的回話聲,他還沒來得及重新支好,就听見通報范德盧頓先生与太太到了。
  其他客人緊接著也到了,因為大家都知道范德盧頓夫婦喜歡准時就餐。屋子里的人眼看就要滿了,阿切爾正忙著給塞爾弗里奇·梅里太太看一幅維白克霍文的“綿羊習作”——那是韋蘭先生以前送給梅的圣誕禮物——這時他突然發現奧蘭斯卡夫人來到他身邊。
  她臉色格外蒼白,這使她的黑發顯得特別濃密。也許——或者實際上——是因為她脖子上繞了几串琥珀珠子,使他突然想起了他曾經在孩子們的晚會上与之跳舞的那個小埃倫·明戈特,那時是梅多拉·曼森第一次把她帶到紐約。
  也許是琥珀珠子与她的膚色格格不入,要么就是她衣服不太匹配:她的臉上顯得毫無光澤,甚至可以說很難看,但他卻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愛這張臉。他們的手相遇了,他覺得仿佛听見她說:“是啊,明天我們就要乘俄羅斯號起航——”接著他又听見几次毫無意義的開門的聲音,過了一會儿,只听梅的聲音說:“紐蘭!宴會已宣布開始了,你不帶埃倫進去嗎?”
  奧蘭斯卡夫人把手搭在他的前臂上,他注意到這只手沒戴手套,并想起那天晚上同她一起坐在23街那間小客廳里的情景,當時他兩只眼睛一直盯著這只手。她臉上的美似乎都躲到搭在他衣袖上的纖纖玉指及帶小圓窩的指關節上了。他心里自語道:“即使僅僅為了再看到她的手,我也必須跟隨——”
  只有在以招待“外賓”的名義舉辦的宴會上,范德盧頓太太才會屈尊坐在主人的左側。奧蘭斯卡夫人的“外籍”身份被這個告別儀式強調得恰到好處,范德盧頓太太接受換位的態度十分和藹,使人對她的認同無可置疑。有些非辦不可的事,一旦要做,索性就大大方方,痛快淋漓。按鈕約的老規矩,圍繞一位行將被除名的女眷的家族集會,便屬于這樣一件事。既然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去歐洲的航程已定,為了顯示對她堅定不移的愛心,韋蘭家与明戈特家的人上天攬月都在所不辭。阿切爾坐在餐桌首席,惊异地觀看著這一默默進行的不屈不撓的活動:由于家庭的這种支持,她的名聲得以恢复,對她的怨憤得以平息,她的過去得到默認,她的現在變得光輝燦爛。范德盧頓太太對她隱約露出善意——這在她是最接近熱誠的表示了。范德盧頓先生則從梅右首的座位上順著餐桌頻頻投來目光,顯然是想證明他從斯庫特克利夫送來那些康乃馨合情合理。
  阿切爾在這個場合顯得像個無足輕重的助手。他仿佛正在校形吊燈与天花板之間的一個地方漂浮,惟獨不知自己在這些活動中有什么作用。他的目光從一張張營養充足的平靜的臉上掠過,他覺得,所有那些全神貫注在梅做的灰背烤鴨上。看似并無惡意的人,是一伙不聲不響的陰謀分子,而他与坐在他右首的那位蒼白的女子則是他們陰謀的主要目標。這時候,許多隱約零星的眼神連成一片,使他忽然想到,在所有這些人的心目中,他与奧蘭斯卡夫人是一對情人,是按“外國”語匯中那种极端意義的情人。他想到,几個月來他一直是無數眼睛悄悄觀察、無數耳朵耐心傾听的中心人物。他知道,借助于他尚不清楚的手段,他們終于想出了辦法,把他和他的犯罪同伙拆開。現在,整個家族都聚集在他妻子周圍,心照不宣地假裝啥事也不知,或者啥事也沒想過,而這次招待活動僅僅出于梅·阿切爾正常的心愿,親切地為她的朋友兼表姊送別。
  這是紐約“殺人不見血”的老辦法;這辦法屬于那些害怕丑聞甚于疾病的人,那些置体面于勇气之上的人,那些認為除了肇事者本身的行為以外,“出事”是最沒教養的表現的人。
  這些思緒接踵浮上他的心頭,阿切爾感覺自己像個囚犯,被包圍在一伙武裝分子中間。他打量餐桌四周,從交談的語气推測到,追捕他的人個個鐵面無私,他們正一面吃著佛羅里達的龍須菜,一面談論博福特和他妻子的問題。“這是做給我看的,”他心想,“我將是什么下場——”一种死到臨頭的感覺向他襲來:暗示与影射比直截了當的行動更惡毒,沉默比激烈的言辭更凶狠——它們就像家族地下靈堂里一道道的門向他合攏過來。
  他放聲笑了起來,他的目光遇到了范德盧頓太太投來的惊异目光。
  “你認為挺可笑吧?”她臉上一副苦笑說。“可怜的里吉納想留在紐約,我想這主意當然有它荒唐的一面。”阿切爾喃喃地說:“當然。”
  這時候,他意識到奧蘭斯卡夫人另一位鄰座与他右邊這位夫人交談已經有了一段時間。同時他也見到端坐于范德盧頓先生与塞爾弗里奇·梅里先生中間的梅,順著餐桌迅速使了個眼色。很顯然,他這位主人与他右邊的夫人總不能一頓飯下來一直保持沉默,互不交談。他轉向奧蘭斯卡夫人,她以淡然的笑容迎著他,似乎在說:“哦,我們堅持到底吧。”
  “你覺得旅行很累吧?”他問。他的聲音十分自然,讓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回答說恰好相反,她在旅行中很少感到有什么不适。
  “只是火車上太熱,你知道,”她又說。他則說,到了她行將奔赴的那個國家,她就不會再受那份罪了。
  “有一年4月,”他加強了語气說,“我在加萊至巴黎的火車上,有好几次差點儿給凍僵。”
  她說這并不奇怪;但又說畢竟還是有辦法的,可以多帶上一塊圍毯嘛;她還說,每一种旅行方式都有自身的困難。對此,他冷不了地回答說,他認為,与遠走高飛的幸福相比,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臉色大變,他突然又提高嗓門說:“我打算不久以后一個人進行漫長的旅行。”她臉上一陣震顫。他朝里吉·奇弗斯探過身去大聲道:“我說里吉,去漫游世界你看怎么樣——我是說現在,下個月就走?你敢我就敢——”听到這里,里吉太太尖聲說,不過了馬撒·華盛頓的舞會,她決不會放里吉走。那個舞會是她准備在复活節那一周為盲人院安排的活動。她丈夫則溫和地說,到那時他就得為准備國際馬球賽進行訓練了。
  然而塞爾弗里奇·梅里卻抓住了“漫游世界”這句話,因為他曾經乘自己的汽艇環行地球一周,于是抓住机會給餐桌周圍的人提供了几條有關地中海沿岸那些港口水深太淺的惊人見聞。他補充道,可說到底,這事倒無足輕重;因為,你若是見過了雅典、士麥那和康斯坦丁堡,其他還有什么地方值得一游呢?梅里太太說,她太感激本克姆醫生了,是他讓他們倆答應不去那不勒斯的,因為那儿有熱病。
  “可你必須花三周時間才能游遍印度,”他丈夫讓步說,他急于讓大家明白,他決不是個輕浮的環球旅行家。
  就在這時,女士們起身到客廳去了。
  在圖書室里,勞倫斯·萊弗茨無視几位要人的在場而占据了支配地位。
  像平時那樣,話題又轉回到博福特夫婦身上。就連范德盧頓先生和塞爾弗里奇·梅里先生也坐在大家心照不宣地為他們留出的体面扶手椅里,等著听這位年輕人的猛烈抨擊。
  萊弗茨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美化高尚人格。歌頌家庭神圣的感情,義憤使他談鋒犀利。顯然,假如別人都效法他的榜樣,以他的話為行為指南,那么,上流社會決不會軟弱到去接納一個像博福特這樣的外籍暴發戶——不會的,老兄,即使他娶的不是達拉斯家的人,而是范德盧頓家或拉宁家的,那也不會的。萊弗茨憤怒地質問道,假如博福特不是早已慢慢鑽進了某些家庭——萊姆爾·斯特拉瑟斯太太之流就是緊步他的后塵——他怎么能有机會与達拉斯這樣的家庭聯姻呢?假如上流社會主動向平民女子敞開大門,是否有益雖然值得怀疑,但危害還不是太大;而一旦開始容忍出身微賤、錢財肮髒的男人,那么,其結局必然是徹底的崩潰——而且為期不會很遠。
  “假如事態照這种速度發展,”萊弗茨咆哮著,那神態好像是普耳裝扮的年輕預言家,只是還沒有變成石頭。“那么,我們就會看到我們的下一代爭搶詐騙犯的請柬,跟博福特家的雜种結親。”
  “咳,我說——不要太過火嘛!”里吉·奇弗斯和小紐蘭抗議說。這時,塞爾弗里奇·梅里先生更是大惊失色,痛苦与厭惡的表情也浮現在范德盧頓先生那張敏感的臉上。
  “他有雜种嗎?”西勒頓·杰克遜喊道,接著豎起耳朵等著回答。萊弗茨想以笑聲回避這個問題,老紳士對著阿切爾的耳朵喊喳說:“那些老想撥亂反正的人真奇怪。家里面有個最糟糕的廚師的人,總愛說外出就餐中了毒。可我听說我們的朋友勞倫斯的這頓臭罵是事出有因的:這一次是打字員,据我所知……”
  這些談話從阿切爾耳邊掠過,就像沒有知覺的河水不停地流啊流,而且不知道何時才該停。他從周圍一張張臉上看到了好奇、好玩甚至快樂的表情。他听著年輕人的笑聲,听著范德盧頓先生和梅里先生對阿切爾家的馬德拉葡萄酒獨到的贊譽。透過這一切,阿切爾朦朧感覺到他們對他都很友好,仿佛看管他這個自認的囚犯的那些警衛,正試圖軟化他們的俘虜,這种感覺更加堅定了他獲得自由的強烈愿望。
  他們隨后到客廳加入了女士們的行列。在那儿,他遇到了梅得意洋洋的目光,并從中看到一切“進展”順利的信心。她從奧蘭斯卡夫人身邊站了起來,后者接著就被范德盧頓太太招呼到她就座的鍍金沙發旁的座位上去。塞爾弗里奇·梅里太太穿過客廳,湊到她倆身邊。阿切爾明白了,原來這邊也在進行一場忘卻与恢复名譽的陰謀,那個把他周圍的小圈子聚攏在一起的隱密的組織,決心要表明從未對奧蘭斯卡夫人的行為及阿切爾家庭的幸福有過片刻怀疑。所有這些和藹可親、堅定不移的人們都毅然決然地相互欺騙,假裝從來沒听說過、沒怀疑過甚至沒想到過會有一丁點儿与此相反的事。就從這一套合謀作假的表演中,阿切爾又一次看出全紐約都相信他是奧蘭斯卡的情人的事實。他窺見了妻子眼中胜利的光芒,第一次認識到她也持有這种看法。這一發現從他內心深處引發了一陣邪惡的笑聲;在他費勁地与里吉·奇弗斯太太及小紐蘭太太談論馬撒·華盛頓舞會的整個過程中,這笑聲一直在他胸中回響。夜晚的時光就這樣匆匆行進,就像沒有知覺的河水,流啊流,不知如何駐足。
  終于,他見到奧蘭斯卡夫人站了起來,向人們道別。他明白,再過一會儿,她就要走了;他努力回想在宴席上同她說過的話,可一句也記不起了。
  她朝梅的身邊走去。她一面走,其余的人繞著她圍了個圓圈。兩位年輕女子手握在了一起,接著梅低頭吻了吻她的表姊。
  “她們二人,當然是我們的女主人漂亮多了。”阿切爾听見里吉·奇弗斯小聲對小紐蘭太太說,他想起了博福特曾粗魯地嘲笑梅的美不夠動人。
  過了一會儿,他到了門廳里,把奧蘭斯卡夫人的外套技在她的肩上。
  盡管他思緒紊亂,卻始終抱定決心,不說任何可能惊扰她的話。他堅信沒有任何力量能改變他的決心,因而有足夠的勇气任憑事態自然發展。但跟隨奧蘭斯卡夫人走到門廳時,他卻突然渴望在她的馬車門前与她單獨呆一會儿。
  “你的馬車在這儿嗎?”他問。這時,正在庄重地穿貂皮大衣的范德盧頓太太卻溫柔地說:“我們送親愛的埃倫回家。”
  阿切爾心里一怔,奧蘭斯卡夫人一手抓住外套和扇子,向他伸出另一只手。“再見吧,”她說。
  “再見——不過很快我就會到巴黎去看你,”他大聲回答說——他覺得自己是喊出來的。
  “哦,”她囁嚅道,“如果你和梅能來——”
  范德盧頓先生上前把胳膊伸給她,阿切爾轉向范德盧頓太太。一瞬之間,在大馬車里面的一片昏暗中,他瞥見她那張朦朧的橢圓形的臉,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她走了。
  他踏上門階時看見勞倫斯·萊弗茨正与妻子往下走。萊弗茨拉住他的衣袖,后退一步讓格特魯德過去。
  “我說老伙計:明天我在俱樂部与你共進晚餐,你不反對吧?多謝多謝,你這老好人!晚安。”
  “宴會确實進行得很順利,對嗎?”梅從圖書室的門口問道。
  阿切爾猛地醒過神來。最后一輛馬車剛剛駛走,他便來到圖書室,把自己關在里面,心中盼望還在下面拖延的妻子會直接回她的房間去。然而現在她卻站在這儿,面色蒼白,臉有些扭歪,但卻煥發著勞累過度者虛假的活力。
  “我進來聊聊好嗎?”她問。
  “當然啦,如果你高興。不過你一定很胭了——”
  “不,我不困。我愿跟你坐一小會儿。”
  “好吧,”他說著,把她的椅子推到火爐前。
  她坐下來,他回到他的座位上。但好大一會儿誰也沒有說話。最后,還是阿切爾突然開了口。“既然你不累,又想談一談,那么,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那天晚上我本想——”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是啊,親愛的,一件關于你自己的事?”
  “是關于我自己的。你說你不累。唔,我可是非常地累……”
  轉瞬之間,她變得憂心忡忡。“唉,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紐蘭!你一直勞累過度——”
  “也許是吧。不管怎樣,我想停止——”
  “停止?不干法律了?”
  “我想走開,不管怎樣——馬上就走,遠走高飛——丟開一切——”
  他停住口,意識到自己失敗了——他本想以一個渴望變化、而又因為筋疲力盡不想讓變化立即來臨的人那种冷漠的口气談這件事的。但是,不管他做什么事,那根渴望的心弦總是在強烈地振動。“丟開一切——”他重复說。
  “遠走高飛?到什么地方——譬如說?”她問道。
  “哦,不知道。印度——或者日本。”
  她站了起來。他低著頭坐在那儿,雙手托著下巴,感覺到她的溫暖与芳香徘徊在他的上方。
  “要走那么遠嗎?不過,親愛的,恐怕你不能走……”她聲音有點顫抖地說。“除非你帶著我。”因為他沒有作聲,她又接著說下去,語調十分清晰、平緩,每一個音節都像小錘子一樣敲著他的腦袋。“就是說,如果醫生讓我去的話……不過恐怕他們不會同意的。因為,你瞧,紐蘭,從今天上午起,我已經肯定了一件我一直在盼望期待的事——”
  他抬起頭,心煩意亂地盯著她。她蹲下身子,淚流滿面,把臉貼在他的膝上。
  “噢,親愛的,”他說著把她拉到身邊,一面用一只冰冷的手撫摸她的頭發。
  一陣長時間的停頓。這時,內心深處的邪惡又發出刺耳的狂笑。后來,梅掙脫他的怀抱站了起來。
  “你沒有猜到——?”
  “不——我——對。我是說,我當然曾希望——”
  他倆對視了片刻,又陷入沉默。后來,他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冷不丁問道:“你告訴過別人嗎?”
  “只有媽媽和你母親。”她停頓一下,又慌忙補充,額頭泛起了一片紅潤。“就是——還有埃倫。你知道,我曾對你說,有一天下午我們進行了一次長談——她對我真好。”
  “啊——”阿切爾說,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動。
  他感覺到妻子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紐蘭,我先告訴了她,你介意嗎?”
  “介意?我干嗎會介意?”他做出最后的努力鎮定下來。“不過那是兩周前的事了,對吧?我還以為你說是今天才肯定下來的呢。”
  她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但卻頂住了他的凝視。“對,當時我是沒有把握——但我告訴她我有了。你瞧我是說對了!”她大聲地說,那雙藍眼睛充滿了胜利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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