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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你必須看到,”夏洛蒂·洛弗爾堅持說,把《晚郵報》放到一邊,“蒂娜已經變了,你倒是看見了嗎?”
  只剩下兩個女人坐在格拉默西公園客廳里的爐火旁。蒂娜跟她的姐姐,年輕的約翰·米尼厄斯·哈爾西太太,吃飯去了,隨后要被帶到范德格雷夫家參加舞會,舞會完了以后,約翰·米尼厄斯夫婦答應送她回家。羅爾斯頓太太和夏洛蒂已經吃過中飯,因此晚上有很長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在這种場合,她們的習慣就是讓夏洛蒂為姐姐朗讀新聞,后者繡花;可是今晚,夏洛蒂認真地讀完了一個欄目又一個欄目,念得一字不差,半點不漏,迪莉婭覺得她由于某种特殊原因,在靈活利用女儿不在的時机。
  為了拖延時間不急于回答,羅爾斯頓太太埋頭在素雅的白色刺繡上想多繡一針。
  “蒂娜變了?從什么時候?”她問道。
  回答頓時沖口而出。“從蘭宁·哈爾西三日兩頭到這里來的時候起。”
  “蘭宁,我原以為她是來看迪莉婭的,”羅爾斯頓太太沉吟起來,隨便說說,好再拖拖時間。
  “你自然以為只要來人,都是來看迪莉婭的,”夏洛蒂生硬地搶白道:“不過,由于蘭宁還在尋找每個時机跟蒂娜呆在一起

  羅爾斯頓太太抬起頭來,偷偷地瞟了她妹妹一眼。實際上她已經注意到蒂娜變了,就像一朵花在神秘的時刻發生了變化,未開的花瓣從里面紅了。姑娘長得更加俊俏,更加靦腆,更加沉靜,有時候卻高興得忘乎所以。然而迪莉婭沒有把這种心情的變化跟蘭宁·哈爾西的在場聯系起來。小迪莉婭出嫁前常來府上的小伙子多不胜數,蘭宁·哈爾西只不過是其中之一。倒真的有那么一回,羅爾斯頓太太的眼睛恍然大悟似的盯住了英俊的蘭宁。在所有健壯、遲鈍的哈爾西親堂兄弟當中,如果有這么一個人,一個謹慎的母親把女儿托付給他時遲疑不決,此人就是蘭宁。原因難以說清,只是他比別人更加相貌出眾,更加談笑風生,老不守時,面對事實泰然自若。克萊姆·斯彭德正是這個樣子;那怎么辦呢,万一小迪莉婭——?
  然而小迪莉婭的母親很快就放心了。這姑娘本身狡黠、誘人,對相應的風雅全無興趣,除非有更實在的品質做后盾。由于骨子里是個羅爾斯頓,她就需要羅爾斯頓的德行,就要挑選和一位羅爾斯頓新娘最般配的那個哈爾西。
  羅爾斯頓太太覺得夏洛蒂在等她說話。“要蒂娜出嫁的主意真叫人想不通,”她輕聲輕气地說。“我不知道我們兩個老太婆守個空房怎么過呢?——因為到時候就是一座空房了。不過我認為我們應當認真對待這個主意。”
  “我倒是認真對待了,”夏洛蒂·洛弗爾嚴肅認真地說。
  “那么你是討厭蘭宁了?我是說,他要是給蒂娜做丈夫的話?”
  洛弗爾小姐把晚報疊起來,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取她的編織物。她向香椽木裁縫台對面瞟了堂姐一眼。“不能叫蒂娜太為難——”她開始說了。
  “啊喲——”迪莉婭抗辯道,臉紅了:
  “咱們實話實說吧,”對方步步緊逼。“要我說話,我就是這個樣子,通常,你也知道,我是什么都不說的。”
  寡婦做了個贊同的表示,夏洛蒂接著往下說:“這樣做好一些。我總知道,到時候我們非把這件事攤開不可。”
  “把這件事攤開?你和我?什么事?”
  “蒂娜的未來。”
  一陣沉默。迪莉婭·羅爾斯頓對于向她的誠意做出的一頂點儿要求都會立刻產生反應,所以她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气。夏洛蒂心上的冰終于要碎了!
  “我親愛的,”迪莉婭喃喃地說,“你知道蒂娜的幸福跟我的關系有多大。要是你不贊成蘭宁·哈爾西當她的丈夫,你心里還有什么合适的人么?”
  洛弗爾小姐露出一絲苦笑。“我還沒發現門口有人排著長隊。我也不是不同意蘭宁·哈爾西做丈夫。要我說,我認為他非常討人喜歡;我懂得他對蒂娜的吸引力。”
  “啊——蒂娜被吸住了?”
  羅爾斯頓太太把手中的活儿擱在一邊,若有所思地端詳著她妹妹線條分明的面孔。夏洛蒂·洛弗爾從來沒有像現在坐在這里那樣徹頭徹尾地表現出典型的老處女的形象來:她直挺挺地坐在直背椅上,狹小的兩肘擺動著,織針在卡嗒作響,從容不迫地計議著女儿的婚事。
  “我不明白,夏蒂。不管蘭宁有什么過錯——我想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你一樣喜歡他,畢竟——”羅爾斯頓太太打住了——“人們挑剔他什么來著?傳到我耳朵里的無非就是嫌他不會選定職業。對于這一點,紐約人的看法很偏狹,這我們都知道。年輕人可以有其他的愛好……藝術呀……文學呀……他們甚至很難決定……”
  兩個女人的臉都泛起了淡淡的紅暈,迪莉婭猜想使她心旌搖曳那种回憶也在夏洛蒂窄窄的緊身圍腰下悸動。
  夏洛蒂說:“是的,這一點我明白,但是對一种職業舉棋不定也許會導致做其他決定時也舉棋不定……”
  “你這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說蘭宁——?”
  “蘭宁沒有向蒂娜求過婚。”
  夏洛蒂打住了。她的織針的堅定的卡嗒聲攪扰著沉寂,一如若干年前迪莉婭壁爐台上的巴黎鐘的滴答聲攪扰著當時的沉寂一樣。迪莉婭的回憶向當時的情景飛去,她感到空气里有一种神秘的緊張气氛。
  夏洛蒂說:“蘭宁不再舉棋不定了。他決定不跟蒂娜結婚。但是他還決定——不放棄見她的机會。”
  迪莉婭的臉陡然紅起來;她被夏洛蒂從守口如瓶的雙唇間迸出的神諭似的一言半語弄得又气惱又糊涂。
  “你該不是說他主動提出,隨后又反悔了?我想他不會那樣侮辱蒂娜。”
  “他沒有侮辱過蒂娜。他僅僅告訴她,他沒有錢結婚。在他選好職業前,他父親一年才給他几百塊錢;這點錢也許都不會給的,如果——如果他違背父母之命擅自結婚的話。”
  現在輪到迪莉婭默不作聲了。過去又在夏洛蒂的話里复活了,是那樣地咄咄逼人。克萊門特·斯彭德站在她面前,猶豫不決,囊空如洗,話講得天花亂墜。啊,要是當初她讓自已被那番話說服該多好啊!
  “我很難過,這种事竟然落到蒂娜頭上。可是既然蘭宁表現得堂堂正正,不是因見异思遷進行反悔,我們就必須希望……我們就必須希望……”迪莉婭打住了,因為不知道她們必須希望什么。
  夏洛蒂·洛弗爾把手中的編織物放下。“你像我一樣清楚,迪莉婭,凡是想和蒂娜談戀愛的小伙子,都會找到不娶她的充分理由的。”
  “那么你認為蘭宁的理由是一种托詞了?”
  “自然。這只不過是隨后而來的人們將會找到的許多托詞中的頭一個——因為當然會有人隨在他后面來的,蒂娜——迷人。”
  “啊,”迪莉婭喃喃地說。
  在這里,她們終于把這個問題面對面地攤開了。經過多年的沉默和躲閃,這個問題已經像一具草率埋葬的死尸快露到表面了!迪莉婭又長出了一口气,几乎又是一口寬慰的長气。她總知道給蒂娜找一個丈夫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簡直是一件無法辦到的事;就像她渴望蒂娜獲得幸福一樣,某种內在的私心在竊竊私語;如果迫使這姑娘陪伴她度過晚年,她的晚年就不至于太寂寞、太無聊了。可是這怎么好給蒂娜的母親講呢?
  “但愿你是言過其實了,夏落蒂。也許會有些沒有私心的人……不過,無論如何,蒂娜當然不可在這里過倒霉日子的,因為有我們兩個如此疼她的人在。”
  “蒂娜當老處女?絕對不行!”夏洛蒂·洛弗爾霍地站起身來,她握起的拳頭砰地一聲砸到那很不結實的裁縫台上。“我的孩子要過她的生活……她自己的生活……不論我付出多大的代价……”
  迪莉婭敏捷的同情心立即涌現出來。“我理解你的感情。我何嘗不是這么想的……讓她走可真難哪,不過,當然犯不著著忙——現在還沒有理由把前面的事情看得太遠。孩子還不足二十。等等吧。”
  夏洛蒂站在她面前,一動也不動,直僵僵的。此時此刻,她使迪莉婭想到熔岩從花崗岩里沖出來的情景:里面似乎沒有火的出路。
  “等等?可是她要是不等呢?”
  “可是他要是反悔了——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已經不打算娶她了——可是仍然想見她。”
  現在輪到迪莉婭跳起身來了,她滿面鮮紅,渾身哆嗦。
  “夏洛蒂!你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嗎?”
  “是的,我知道。”
  “可是那未免太不像話了。正派的姑娘都不會——”
  迪莉婭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夏洛蒂·洛弗爾的眼睛咄咄逼人。“姑娘們不是總像你所說的那么正派,”她斷言。
  羅爾斯頓太太慢騰騰地轉身回到坐位上。她的繡花繃圈掉到地板上去了,她吃力地彎下腰去拾,夏洛蒂瘦削的身子懸垂在上空,像災星一樣無情。
  “我真想象不出,夏洛蒂,說那樣的話——甚至做那樣的暗示——有什么好處。當然,你自己的孩子你是信得過的。”
  夏洛蒂放聲笑了。“我母親把我也信得過,”她說。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迪莉婭開口了;然而她卻低下眼睛,她感到嗓子里有一种軟弱無力的顫動。
  “啊,我為了蒂娜什么都敢,甚至敢實事求是地對她做出判斷,”蒂娜的母親喃喃地說。
  “實事求是?她是白壁無暇的!”
  “那咱們就談談她要為我的白壁有理付出的代价吧。我無非是想她不應當付過高的代价。”
  羅爾斯頓太太坐著一聲不吭。在她看來,夏洛蒂是用盤繞在人生安全表面下的陰森森的命運之神的聲音在講話;對那樣一种聲音,不能回答,只能肅然起敬,默然順從。
  “可怜的蒂娜!”她有气無力地說。
  “啊,我不打算叫她受罪!我等呀……等呀,不是要等她受罪。只是我失了足,到現在才明白過來,而且必須補救。你待我們太好了——而我們得走了。”
  “走?”迪莉婭透不過气來了。
  “是的,別認為我忘恩負義。你曾經搭救過我的孩子——你認為我會忘了不成?可是現在輪到我了——只有我才能搭救她——我搭救她的辦法無非是帶著她离開這里的一切——离開她到目前為止所了解的一切。她在假象中間生活得太久了:就像我一樣。這些假象是不會使她滿意的。”
  “假象?”迪莉婭含含糊糊地回應著。
  “對她來說就是假象。小伙子們跟她談情說愛,卻不能跟她結婚。多多少少幸福的家庭,她在那里深受歡迎,天長日久,人家怀疑她是否在謀算某一個兄弟,或某一位丈夫——要不,就是遭人白眼。我們倆怎么會想到孩子消災免難的事呢?我只是考慮她眼前的幸福——為了我們倆,考慮她跟你在一起的全部好處。可是,跟小哈爾西的這場戀愛使我大開眼界。我必須把蒂娜帶走。我們必須离開,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某個地方去生活。在普普通通的人中間,過普普通通的生活。在那里,她可以找到一個丈夫,自己能有一個家。”
  夏洛蒂停住了。她講話的語气急促而單調,就像背書似的;可是現在她的聲音變了,她痛苦地重复著:“我并不是忘恩負義。”
  “啊,咱們別講什么恩呀義呀!咱們姐妹倆還分什么你我?”
  迪莉婭站起來,心神不安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想央求夏洛蒂,想懇求她不要性急,想給她描繪切斷蒂娜同她的种种習慣和層層關系的殘忍,設想把她不明不白地領走,“在普普通通的人中間過普普通通的生活”的殘忍。的确,讓這么一個喜气洋洋的人儿順從那樣一种命運,或者在那种條件下找一個稱心的丈夫,有什么可能呢?這种變化也許只能釀成悲劇。迪莉婭的經歷太有限,不能一一數說像蒂娜這樣一個姑娘,突然切斷她的所有的甜蜜生活后,會有什么樣的遭遇;然而,背叛、逃跑——比夏洛蒂“墮落”得更深、更不可救藥——的模糊情景——在她痛苦的想象中閃現出來。
  “太狠心了——太狠心了,”她嚷道,与其說是說給夏洛蒂听,不如說是說給自己听。
  夏洛蒂非但沒有回答,卻冷不丁儿地瞟了一眼鐘。
  “你知道是什么時候了?半夜都過了。我不能為了我的傻姑娘讓你熬夜。”
  迪莉婭的心緊縮了。她明白夏洛蒂想把談話突然打斷,這樣做無非是要提醒她:只有蒂娜的母親才有權決定蒂娜的未來應當是什么樣的。此時此刻,雖然迪莉婭剛才辯解說她們中間不存在什么思義問題,但是在她看來,夏洛蒂·洛弗爾仿佛是個忘恩負義的妖怪,她的話已經到了嘴邊,要喊出來:難道這么多年還沒有給我過問蒂娜的一份權利嗎?然而,同一瞬間,她又一次把自己放在夏洛蒂的地位上,在感受著母親替孩子擔的恐懼。夏洛蒂在公開場合從不堅持自己的權利,但在私下里,哪怕有侵奪這种權利的一頂點儿打算,她都會火冒三丈,這樣做也是名正言順的。帶著痛苦的怜憫心,迪莉婭意識到她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人世間唯一的這樣一個人:只有在她面前,夏洛蒂才能扮演母親的角色。“可怜的東西——啊,隨她去吧!”她心里喃喃地說。
  “可是你干嗎要為蒂娜熬夜呢?她有鑰匙,迪莉婭會送她回家的。”
  夏洛蒂·洛弗爾沒有立即回答。她把編織物卷起來,正顏厲色地瞧著爐台上的一個枝形大燭台,走過去把它扶正。然后,她把針線袋拿起來。
  “好,就像你所說的——為什么大家應當為她熬夜呢?”她在房間里四處走動,把燈熄滅,把火封上,看看窗戶是否拴好,而迪莉婭只是消极地觀望著,隨后,姐妹倆點起各自寢室里用的蜡燭,穿過暗下來的屋子走上樓去。夏洛蒂似乎下決心不再提剛才的話題了。在樓梯平台上,她站住了,低下頭來向迪莉婭送去睡前的一吻。
  “我希望他們沒有把你的火封上,”她說,拿出一副搞家務的行家里手的神气,迪莉婭急忙查看,發現火沒有問題后,兩個人同時喃喃地說了聲“晚安”,夏洛蒂順著走廊,折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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