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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迪莉婭·羅爾斯頓有時感到:她真正的終身大事是在她的女儿締結了——真是門當戶對、情投意合——紐約的美滿姻緣后才開始的。儿子先成親,選了范德格雷夫家的一個姑娘,他隨后成了岳丈大人在奧爾巴尼的銀行里的一名年輕的近親合股人;小迪莉婭(正如她母親所預見的那樣)在她哥哥成婚一年之后,選中了約翰·米尼厄斯——他是哈爾西家眾多青年中最穩健的一位——然后跟上他到婆家去了。
  自從小迪莉婭离開了格拉默西公園的家,蒂娜就不可避免地占領了這家小小舞台的前台中心,蒂娜已經到了結婚年齡,人們仰慕她,追求她,然而,給她擇婚的希望何在呢?兩個警覺的女人都不把這個問題擺到桌面上來;然而,迪莉婭·羅爾斯頓天天都在苦苦思索著這一問題,就連晚上上床睡覺時也丟不開,她也知道夏洛蒂·洛弗爾在此時此刻也把同一問題帶上了樓。
  姐妹倆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很少公開翻過臉。的确,几乎可以說,她們倆的關系中沒有什么公開的東西,迪莉婭則希望不要這樣,她們一旦窺透到對方的靈魂,再在兩人之間吊下一塊面紗似乎就不大自然了。然而她明白:蒂娜不了解自己身世的狀況無論如何也得繼續下去;她也明白:夏洛蒂·洛弗爾雖然粗暴無禮,感情用事、木木訥訥,卻知道最妥善的辦法莫過于把自己禁閉在永久的沉默中。
  她自己把自己弄得噤若寒蟬,所以,小迪莉婭結婚后不久,她突然要求允許她搬下樓來住到蒂娜寢室隔壁的小寢室里,因為新娘出嫁后這間寢室一直空著,羅爾斯頓太太听了反而惊慌不安。
  “可是你住在那里不大舒服,夏蒂,你想過嗎?是不是因為樓層太高了?”
  “不是;這与樓層無干,”夏洛蒂像往常一樣單刀直入地回答。迪莉婭知道她仍然像個姑娘似的從三層樓跑上跑下,她怎能利用迪莉婭提供給她的借口呢?“因為我應當住在蒂娜的旁邊,”她說,聲音很低,像一根未調准音的弦發出的聲音那樣刺耳。
  “啊——那好,請便吧。”如果不是羅爾斯頓太太因為想把這間空房子安排成蒂娜的起居室而沾沾自喜過的話,她說不清為什么突然對這一要求感到气忿。她計划把房子用粉紅色和淡綠色裝飾起來,好像一朵盛開的鮮花。
  “當然,如果有什么理由——”夏洛蒂啟發說,仿佛要看出她的心思似的。
  “沒有什么,不過——呃,我打算給蒂娜來個突然襲擊,把那間房子布置得像個小小的閨房,她可以在那里放書,放東西,聚聚女朋友。”
  “你心眼儿太好了,迪莉婭;可是蒂娜不能要閨房,”洛弗爾小姐反唇相譏,綠色的斑點又在她眼睛里浮起來。
  “那好,請便吧,”迪莉婭重复了一句,語气同樣是气忿忿的。“明天我叫人把你的東西搬下來。”
  夏洛蒂在門口停住了。“你肯定沒有別的理由了?”
  “別的理由?干嗎還該有別的理由呢?”兩個女人几乎怀著敵意瞧著對方,夏洛蒂轉身走了。
  話一說完,迪莉婭就因為屈從了夏洛蒂的意愿而生起自己的气來。為什么她老是讓步呢?她畢竟是一家之主,夏洛蒂和蒂娜兩人之所以活到今天可以說是靠了她,或者起碼可以說,過上今天的好日子全是沾了她的光。然而,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有關這個姑娘的問題提出來,得計的總是夏洛蒂,讓步的總是迪莉婭。仿佛夏洛蒂以她不哼不哈的頑強作風,決心充分利用使迪莉婭這樣天性的女人不可能抗拒的那种依賴關系。
  說真的,迪莉婭比她心想的更盼望和蒂娜平心靜气地談談,談的內容自然少不了這個小小的閨房。羅爾斯頓太太自己的女儿在這間房子里住時,她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里呆一個鐘頭,在兩個姑娘脫衣服的時候跟她們聊天,听听她們對當天發生的事情的意見。她總是預先知道自己的姑娘要說什么;然而蒂娜的觀點和見解總使她有發聾振聵之感。并不是這些觀點、見解有什么新奇之處。有些時候,這些觀點和見解似乎是從迪莉婭本人過去的一井死水中涌上來的。只不過它們表現了她從未說出口的感情,傳達了她難以言明的思想。蒂娜有時候說出的東西正是迪莉婭·羅爾斯頓在遙遠的自我交流中想象自己給克萊門特·斯彭德說的話。
  而現在,這种夜生活將要結束了。如果夏洛蒂要求住在她女儿的隔壁,難道是因為她希望結束這种夜話不成?迪莉婭從來沒有想到她對蒂娜影響會遭到怨恨;現在這种發現發出一道閃光,照進那總是把這兩個女人分開的万丈深淵。然而,過了一會儿,迪莉婭卻因為自己認為堂妹起了妒嫉之心而自責起來。她總不該認為這种妒嫉是從自己心里產生的吧?夏洛蒂,身為蒂娜的母親,完全有想接近自己女儿的權利,從任何意義上講都有權接近;迪莉妮有什么權利來反對這种天生的特權呢?第二天,她吩咐把夏洛蒂的東西搬到蒂娜隔壁的那間房子里。
  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到了,夏洛蒂和蒂娜一起上了樓;迪莉婭卻在客廳里逗留著,借口要寫几封信。說實在的,她怕從那個門檻旁經過,在那儿,一夜复一夜,兩個姑娘嬌滴滴的笑聲把她攔截住了,而夏洛蒂則已經在樓上進入了她老處女的夢鄉。一想到從今以后,她掌握蒂娜的路被卡斷了,迪莉灰心如刀割。
  一小時以后,該她爬樓梯時,她內疚地意識到她在走廊里厚地毯上盡量弄出了聲響,意識到她熄滅樓梯平台上的汽燈時停留的時間過長。在逗留期間,她側耳細听夏洛蒂和蒂娜寢室的相鄰的門后的聲音,如果听到里面有歡聲笑語,她會暗自傷心的。然而,一點聲響也沒有,門下面也沒有透出一點亮光來。顯然,夏洛蒂按部就班地向女儿道過晚安,像往常一樣徑直上床就寢了。也許她從來都不贊成蒂娜熬夜,不贊成她用去很長時間,一邊脫衣服,一邊談談笑笑,暢敘衷腸;她滿可以要求住到女儿的隔壁,就因為她不想叫姑娘失去她的“前半夜的美夢”。
  每當迪莉婭設法揭露堂妹的活動秘密時,她一冒險回來,總因為發現自己把堂妹的動机想得太卑鄙而羞愧難當。她,迪莉婭·羅爾斯頓,她的幸福是有目共睹的,舉世公認的,竟然常常發現自己妒嫉可怜的夏洛蒂被克扣掉的一點儿母愛的隱秘,這是怎么回事呢?每當她發現這种妒嫉行為時,就自己恨起自己來,于是顯出一副溫情脈脈的樣子,對夏洛蒂的感情体貼入微,作為彌補;但這种努力并不總是奏效的,迪莉婭有時候真不知道,夏洛蒂會不會把任何同情的表示看成對她的不幸的拐彎抹角的窺探而動怒。在她那樣的痛苦里,最坏的莫過于讓一個人輕輕一碰就疼的了。
  迪莉婭對著那披蓋著花飾的梳妝鏡,慢悠悠地脫著衣服,這面鏡子曾照過她新娘的倩影,她正在回味著這些想法時,听見了一聲輕輕的敲門聲。她打開了門,蒂娜站在那里,穿著晨衣,烏黑的鬈發從肩上披下來。
  迪莉婭歡欣雀躍地把雙臂伸過去。
  “我得說聲晚安,媽媽,”姑娘悄沒聲儿地說。
  “當然,親愛的。”迪莉婭在她抬起的前額上親了好久好久。“去吧,要不你會打扰你的姑姑的。你知道她睡覺睡得不好,現在她住在你隔壁,你必須安靜得像只耗子。”
  “是的,我知道,”蒂娜點頭表示同意。嚴肅地瞟了一眼,几乎有點同謀共犯的味道。
  她沒有再問什么,她沒有逗留,只是拉起迪利婭的手在自己的面頰上貼了一會儿,然后,就像來的時候一樣,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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