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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童繼續偷吻著牧羊女,倒下的樹干上的鐘繼續滴滴答答,報著分秒。
  迪莉婭,呆若木雞,坐在那里,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她的堂妹妹緊緊偎依著她。知道自己的血竟在那不明身份的棄儿——那個“百元仔”——的血管里奔流,她惊恐交集,目瞪口呆了。關于這個“百元寶寶”紐約的人們早就偷偷儿地開玩笑,瞎猜測了。這是她与光滑的社會表面的下側的第一次接触。事情竟然是這樣,她,迪莉婭·羅爾斯頓,竟在自己家里听到了這种事,而且還是受害者親口講的,她一想到這里,就感到惡心!因為夏蒂當然是受害者了——然而,是誰害的?她不說名字,迪莉婭就沒法儿問了,對這件事的厭惡情緒封住了她的嘴。她的思緒頃刻間奔向夏蒂的過去;然而,除了喬·羅爾斯頓之外,她再也沒有看到過一個男人的影子。可是,把喬与這件事聯系到一起顯然是不可思議的。那么就是南方的什么人了?不過,且慢,夏洛蒂离開這里的時候病著一邊莉婭靈机一動,明白了那次害病的真情。明白了姑娘失蹤的真情。然而,她的思緒又從那一類推測中退縮回來’本能地盯住她仍然能夠把握的事情:喬·羅爾斯頓關于夏蒂的窮孩子們的態度。當然喬不能讓她的妻子冒險把傳染病帶進家來——這是站得住腳的理由。她自己的吉姆也會這樣想的;她當然也會同意他的做法。
  她的目光又轉移到鐘上,她看鐘的時候總要想起克萊姆·斯彭德的,她突然感到納悶——如果易地相處——如果她像复格蒂向喬提出要求那樣,也向他提出要求,他會說什么呢。這事難以想象,然而閃念之間,迪莉婭把自己看成克萊姆的妻子,”她把她的孩子看成他的,她想象自己求他讓她繼續照料默西街馬廄里的可怜的棄儿,她清清楚楚地听見他哈哈大笑,輕率地回答:“你到底為什么要問,你這小笨蛋?你把我看成那樣的一個法利賽人了?”
  1法利賽人:古代猶大教一個派別的成員,該派標榜墨守傳統禮儀。基督教《圣經》中稱他們是言行不一的偽善者。”
  是的,克萊姆·斯彭德就是這种脾气——寬容,莽撞,不顧后果,一時興起盡干好事,卻常常叫別人去墊背。“克萊姆有些賤,”吉姆曾經一字一板地說、迪莉婭·羅爾斯頓振作起來,把堂妹貼得更緊了。“夏蒂,告訴我,”她悄聲地說。
  “再沒有了。”
  “我是說,談談你自己的事……這件事……這……”克萊姆·斯彭德的聲音仍然在她的耳邊繚繞。“你愛過什么人,”她屏住气說。
  “是的,這已經過去了——現在只有孩子……我可以愛喬——用另一种方式。”夏蒂·洛弗爾把身子挺直、面色蒼白,眉關緊鎖。
  “我需要錢——為了我的孩子。我必須要有錢。要不,他們會把她送到孤儿院去的。”她停頓了一下,“不過不光是這一點。我想結婚——做一個妻子,像你們大家一樣。我該疼喬的孩子——我們的孩子。生活并沒有停止……”
  “是的,我想沒有。可是你講起話來,好像……好像……欺騙了你的那個人……”
  “誰也沒有欺騙我。我是個孤苦伶{T的人。我又遇到了一個孤苦伶仃的人。人們不見得都像你那么走運。我們倆窮得結不起婚……再說母親也決不會同意。就這樣。有一天一…他告別前的某一天……”
  “他告別了?”
  “是的。他要出國了。”
  “他出國了——知道嗎?”
  “他怎么會知道呢?他又不在這里住。他只是回來——回來看看家——只有几個星期……”她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了,薄薄的嘴唇緊緊貼在一起,把秘密封住了。
  一陣沉默。迪莉婭茫然凝視著那大膽的牧童。
  “從哪儿來的?”她終于低聲問道。
  “啊,那有什么關系?你又不懂。”夏洛蒂停住了,用的正是她結了婚的姐姐用怜憫的口气針對她的童貞的話。
  迪莉婭的臉上慢慢泛起了紅潮。她感到那种反唇相譏給了她一种奇异的羞辱。她覺得自己羞愧難言,八點儿也不中用,就像一個無知的姑娘一樣無法對付夏洛蒂強加給她的可惡事件。然而突然之間,某种凶猛的女性的直覺掙扎著在她的心里蘇醒過來。她硬著頭皮瞅著堂妹的眼睛。
  “你不愿告訴我他是誰嗎?”
  “那有什么用處呢?我給誰都沒有講過。”
  “那你干嗎到我這儿來呢?”
  夏洛蒂石板似的面孔突然被淚水溶解了:“為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迪莉婭沒有留意她。“要是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夠幫助你呢?”她以干澀的聲音堅持說道。她的心跳得异常猛烈,似乎把窒息人的手伸到了她的嗓子眼儿上。
  夏洛蒂沒有回答。
  “從哪儿來的?”迪莉婭固執地重复著這一問題。姑娘一听,長嚎一聲,雙手一揚,捂住了眼睛。”他總認為你會等他的,”她泣不成聲地說,“可是后來,他發現你沒有……你反而要嫁給吉姆了……他正好在坐船出發前才听到……直到明戈特太太要他把鐘捎回來送給你當結婚……”
  “住口——住日,”迪莉婭嚷道,忽地一跳站了起來。她一直逼著叫妹妹坦白,現在已經坦白了,她卻感到這种坦白是無緣無故、不成体統地強加給她的。難道這就是紐約,她的紐約,她的安全友好偽善的紐約?難道這就是詹姆斯·羅爾斯頓的家,這就是他的傾听敗露丑事的妻子?
  夏洛蒂·洛弗爾也站了起來。“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現在你不但不另眼看待我的孩子,反面更加瞧不起她……那你干嗎要逼著我說呢?我知道你永遠也不懂,自從我進入社交界后,就一直喜歡他;這就是我不愿意跟別人結婚的原因。可是我知道我沒有希望……除了你,別的人他連瞧都不瞧一眼。后來,就在他四年前回來的時候,卻再也沒有你等他了,于是開始注意起我來,對我獻殷勤,給我講他的生活,他的繪畫……”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好像我既不恨他,也不愛他。現在只有孩子——我的孩子。他連知道都不知道——他為什么該知道呢?這不干他的事;除了我,与誰都不相干。可是你得想想辦法,不能讓我拋棄自己的孩子。”
  迪莉婭·羅爾斯頓站在那里,一聲不吭,越來越感到可怕,便把目光從她妹妹身上移開。她已經失去了現實感,失去了安全和自我信賴的感覺。她一時沖動,對別人的要求充耳不聞,就像一個孩子把頭捂起來,驅除半夜的恐懼一樣。最后她把腰杆儿一挺,舌敝唇焦地說道。
  “可是你打算怎么辦呢?你為什么到我這里來呢?你為什么把這一切都要告訴我呢?”
  “因為他愛過你!”夏洛蒂·洛弗爾結結巴巴地說;兩個女人站著,面面相覷。
  淚水慢慢地涌上迪莉婭的雙眼,滾下了她的面頰,濕潤了她的焦唇。她的淚眼看見妹妹憔悴的面孔搖晃著,低垂著,活像一張水下快要淹死的人的臉。大致猜得出、隱約覺得到的事情,從她心里深不可測的地方涌起。有一陣子,几乎好像是這另外一個女人在給她講她自己秘密的過去,把自己顫動的默默的心聲訴諸于粗魯的言詞。
  正如夏洛蒂所說,最糟糕不過的就是,她們現在就得采取行動,一天都不能耽擱了。夏蒂是對的——如果与喬結婚就意味著拋棄孩子的話,那是絕對辦不到的。可是,無論如何,如果不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她怎么能跟他結婚呢?他會不會在听到這些情況后把她遺棄呢?這些問題都令人痛苦地在迪莉婭的腦子里旋轉,中間卻不停地閃現出孩子的影像——克萊姆·斯彭德的孩子——在一個黑人小屋里靠施舍長大,或在人們稱為孤儿院的災難之家里群居。不:孩子第——她身体上的每根纖維都能感覺到她。然而,她該怎么辦呢?應當跟誰去商量?應當怎樣勸說這個以克萊門特的名義到她這里來的可怜虫呢?迪莉婭絕望地掃了周圍一眼,然后轉向她的堂妹妹。
  “你得給我時間。我得想一想。你不應當跟他結婚——可是一切都要安排停當;結婚禮物……會有一場丑聞的……那可要洛弗爾奶奶的命了……”
  夏洛蒂低聲說:“來不及了。我現在就得決定。”
  迪莉婭把雙手壓在胸脯上。“我給你說,我必須想一想。我希望你回家去。要不,就呆在這儿,可不能叫你媽看見你的眼睛。吉姆很晚才回家;你可以呆在這間房子里,等我回來再說。”她已經把衣櫥打開了,正在伸手取一頂便帽和一條粗厚的面紗。
  “呆在這儿?可你上哪儿去呀?”
  “我不知道。我想走一走——吸點新鮮空气。我想我要一個人走走。”迪莉婭像患了熱病似的攤開了佩茲利細毛披巾,系好了帽子和面紗,把戴著露指手套的手往皮手筒里一戳。夏洛蒂一動也不動,坐在沙發上像個啞巴似的瞪著她。
  “你要等著,”迪莉婭在門檻上再次叮嚀。
  “好的,我等著。”
  迪莉婭關上門,匆匆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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