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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五十年代的老紐約,屈指可數的几家人在單純和富有方面居統治地位,其中就有羅爾斯頓家。
  強健的英國人和面色紅潤、身体笨拙的荷蘭人合為一体創造出一個繁榮謹慎,卻又揮金如土的社會。“辦事要辦得漂亮”一直是這個謹小慎微的世界上的一項基本原則。這個世界全是由銀行家,与印度做生意的商人、造船厂家和船具商的財富建造起來的。這些吃喝講究、行動遲緩的人生活在一种斯文而單調的環境里,這种環境的表面從來沒有受到不時在地下演出的啞劇的干扰。這些人在歐洲人眼里顯得性情暴躁,只不過是因為反复無常的气候剝去了他們過剩的肌肉,扎緊了他們的神經罷了。那些年月,敏感的人儿就像弱音鍵盤,命運之神在上面彈奏,卻沒有聲息。
  這個針插不進的社會是由焊接得結結實實的部件建造而成的。在這個社會的一個最大的區域里。住滿了羅爾斯頓家的人以及他們的旁支。羅爾斯頓家族原來是英國的中產階級家庭,他們到殖民地來,不是為了一种信條而死,而是為了一張存折而活。結果已經超出了他們的希望,他們的宗教也染上了成功的色彩。一种純化了的英國國教,在“美利堅合眾國主教派教會”的調和旗號下,剔除了婚禮中的粗俗暗示,回避了亞大納西信經中的恐嚇性章節,認為在“主禱詞”里說“我們的父,他……”比“它”更表示崇敬。這种教會正符合羅爾斯頓家立身處世的那种妥協精神。全宗族見了形形色色的新派宗教和來歷不明的人物,都出于本能,退避三舍。他們不越雷池半步,因此成為一种保守勢力的代表,這种勢力把各种新的社會團体團弄到一起,如同海草纏住海岸一樣。
  1亞大納西信經——亞大納西(Athanasins,293—373)主教所主張的三位一体的教義,認為圣子由圣父所生,而不是被圣父所創造;圣父与圣子同性、同体。就得這樣子光耀門庭,不能出敗家子。我們一直就是這么干的。”
  跟羅爾斯頓家比較起來,甚至像洛弗爾家、哈爾西家和范德格雷夫家這樣因循守舊的人家也顯得對金錢滿不在乎,他們時而心血來潮,時而优柔寡斷,沒有定准。創立家業的鐵腕人物者約翰·弗雷德里克·羅爾斯頓已經發現了這种差异,并向他儿子弗雷德里克·約翰進行了強調,因為老子已經在儿子身上聞出了一絲乳臭未干、無所作為的傾向。
  “你讓蘭宁家、達戈奈特家和斯彭德家冒風險、開空頭支票去。他們身上流的是郡里老戶的血。与我們毫不相干。看看他們已經怎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指的是那些男人。叫你的儿子娶他們家的姑娘當媳婦吧,如果你愿意的話(他們個個長得健壯漂亮);不過我宁肯看見我的孫子娶洛弗爾家或范德格雷夫家的姑娘當媳婦,或者任何一家門當戶對的都行。可是千万別讓你的儿子跟他們家的小子浪蕩,什么賽馬呀,跑到南方那些該死的泉水旁去呀,到新奧爾良去賭博呀,以及干其他一些諸如此類的事情。你
  弗雷德里克听了,服了,娶了一個哈爾西家的姑娘,對父親亦步亦趨。他屬于紐約紳士當中的謹慎的一代、他們尊重漢密爾頓,又替杰佛遜效力,“他們想把紐約設計成華盛頓的樣子,實際上卻設計成了鐵蓖子的形狀,以免被他們私下里瞧不起的民眾認為“不民主”。他們骨子里都是些開舖子的,因此櫥窗里擺的是最暢銷的貨色,而把個人的見解存在舖子后面,’由于不常用,這些見解逐漸變了質,褪了色。
  1漢密爾頓(1757—1804),美國聯邦党領袖,曾任財政部長等職。杰佛遜(1743—1826)反聯邦党創始人,曾任美國第三任總統。
  第四代羅爾斯頓在信念方面已蕩然無存,只在私人事務和商業事務方面留下了一點儿敏銳的榮譽感。在社區生活和國家生活方面,他們從報紙上接受日常觀點。而這些報紙他們已不屑一顧了。羅爾斯頓家對國家命運的形成貢獻甚微。只有在“事業”變得十拿九穩的時候提供一點儿經濟資助。他們跟許多開國偉人都一有親戚關系;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羅爾斯頓的表現堪稱偉大。正如老約翰‘弗雷德里克說的,滿足于三厘利息的公債比較安全:他們把英雄主義看成一种賭博。不過,他們人數又多,气質又相近,光靠這一點,就已經在社會上舉足輕重了。人們在想援引先例的時候就說:“羅爾斯頓家”。這种權威性逐漸使第三代人對他們的集体重要性确信無疑,而迪莉婭·羅爾斯頓的丈夫所屬的第四代人,卻具有一种統治階級的悠閒和單純。
  羅爾斯頓家在全面謹慎的范圍之內,盡了他們作為有錢而受人敬重的公民的義務。他們在所有的老牌慈善机构的董事會里都挂了名,他們為興旺發達的机构慷慨解囊,他們有紐約最好的廚師,他們出國旅行時在羅馬定購已經成名的美國雕刻家的雕像。把一尊雕像帶回家的第一個羅爾斯頓被看成一個野小子;但得知這位雕刻家已經完成了英國貴族的几項定貨后,全家都感到這也是一項百分之三的投資。
  跟荷蘭人范德格雷夫家的兩次聯姻已經鞏固了這种節儉而大方的生活特點,小心翼翼培養成的羅爾斯頓性格已經成了与生俱來的了,所以迪莉婭·羅爾斯頓有時候自己問自己,如果她要讓自己的小子撒點儿野,難道他就不會在那儿創造一個小紐約,不會參加所有的董事會?
  迪莉婭·洛弗爾二十歲上就嫁給了詹姆斯·羅爾斯頓。婚事于一八四○年九月舉辦,按當時的風尚結婚儀式是在鄉下新娘家客廳里舉行的。那個地方俯瞰著桑德灣,就是現在A馬路和三十九號街交叉的地方。她丈夫從那里給她赶著馬車(坐的是洛弗爾奶奶金絲雀色的四輪大馬車,車夫座位上有加緣飾的布篷),穿過廣闊的市郊和亂七八糟的榆樹林蔭道,到了格拉默西公園的一幢新居里。年輕的一代開始在這一帶打開局面了;在那里,她二十五歲上當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攢了一大筆丈夫給的零用錢,;而且被公認為當時最漂亮、最招人喜愛的“少奶奶”(當時就是這么叫的)之一。
  一個下午,她坐在格拉默西公園自己漂亮的寢室里,怀著坦然而感激的心情思忖著這些事情,她太接近原始的羅爾斯頓了,因此對他們沒有一個明确的觀點,而她那剛才提到的儿子也許有一天會具備這种觀點。她在他們的統治下生活著,不動腦筋,就像一個人在本國的法律支配下生活著一樣。然而那弱音鍵的顫動,那偷偷的探問,有時候像翅膀一樣在她的心里拍打著,不時把她和他們分開。倏然間,她能夠根据他們同別的事物關系來審視他們了。這种時刻總是轉瞬即逝;她很快就墜落下來,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還有點儿蒼白,又回到她的孩子、她的家務、她的新裝和她体貼人的吉姆那儿去了。
  今天,她帶著一抹溫存的微笑想到了他。回想起他對她講過買新帽子時不要怕花錢。雖然她二十五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她的模樣儿仍然水靈靈的,令人惊歎,當時認為少婦身上十分得体的丰腴,把那根灰絲帶繃緊在她的胸脯上,致使她那沉重的黃金表鏈——离開別在剪得低低的克拉尼式領口上的鑲嵌細工的圣彼得胸針后——在束著一條天鵝絨腰帶里的纖細的腰肢上面危險地晃蕩著,裹在開司米羊毛圍巾下面的肩膀仍具有青春的坡度,她的一舉一動輕盈飄逸。宛如一個少女。
  吉姆·羅爾斯頓太太贊賞地端詳著嵌在帽子的金黃色褶邊里的紅扑扑的鵝蛋臉,這頂帽子正是按照丈夫的意思,不怕花錢買下的。帽子像一架白天鵝絨的篷式馬車,扎著寬寬的絲帶,羽飾是一根點綴著水晶片的鵝毛——這是一頂專為她的堂妹夏洛蒂·洛弗爾定購的結婚時戴的帽子,婚禮定于該星期在布威里的圣馬可教堂舉行。夏洛蒂的婚事跟迪莉婭的一模一樣;嫁給一個羅爾斯頓,屬于威弗里街羅爾斯頓家的一支。沒有什么比這更保險,更安全或者更——唔,平常的了。迪莉婭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字眼會浮現在她的腦海里,因為很難設想,就連她那樣的小家族里的大姑娘竟會“平平常常地”嫁給羅爾斯頓家。然而,這种安排的保險、安全、合适,倒的确使這樁婚事成為上流社會里上流姑娘安安靜靜。羞羞答答地為自己預測的那种典型的姻緣。
  是的——可是后來呢?
  嗯——什么?這個新問題是什么意思?后來,哎,當然是惊慌失措地屈從于小伙子那些不可思議的要求,從前,”她充其量只伸給他一張玫瑰色的臉蛋儿作為對一只訂婚戒指的回報;有寬大的雙人床,第二天早上通過梳妝室的門看見他只穿著襯衫在泰然自若地刮胡子時產生的恐懼、推倭、暗示、順從的微笑,媽媽的教誨,婚禮上含含糊糊的“听從”這個字眼的余響;一周或一斤的羞澀的惆悵、迷惘、狼狽的歡樂;然后就是逐漸習慣,不知不覺地安于那种理所當然的事情,大白床上兩個無夢的酣睡者,清晨通過梳妝室門進行的計議,那門一度看上去好像是通向炙烤純真的眉頭的火坑呢。
  然后,就是孩子,被認為“彌補了一切”的孩子,而沒有——不過他們都是恩愛夫妻,一個人拿不准他所失去的是什么,他們要彌補的又是什么。
  是的。夏洛蒂的命運將會跟她的非常相似。喬·羅爾斯頓絕像他的二哥吉姆(迪莉婭的詹姆斯),因此迪莉婭看不出為什么威弗里街的矮磚房里的生活舍不完全像格拉默西公園里高大的褐色石屋里的生活。只不過是夏洛蒂的寢室自然比不上她的漂亮罷了。
  她洋洋自得地瞥了瞥那仿波紋綢的法國壁紙,上面有一道“飾有短帷的”邊儿,波環与波環之間點綴著流蘇。桃花心木的床架上蓋著白色的繡花床罩,床映在跟它配套的衣櫥的鏡子里,兩相對稱。一組一組的全家銀板照相鑲在深凹的鍍金像框里,上面挂著萊昂彼爾·羅伯特的彩色石版印刷的“四季圖”。鍍金鐘展現的是一個牧羊女,坐在一根倒下的樹干上,腳下放著一籃子鮮花。一個牧童悄悄儿地爬上去,偷偷儿地吻了她一下,使她大吃一惊,這時,她的小狗在玫瑰花叢中對他狂吠。從這一對情侶的曲柄拐杖和帽子的形狀就可以知道他們的職業。這個輕佻的計時工具就是迪莉婭的姨媽曼森·明戈特太太送給她的結婚禮物一她是一個闖勁十足的寡婦,住在巴黎,并在土伊勒利王宮受過接見。這件禮品由明戈特太太交給了年輕的克萊門特·斯彭德,他正好在迪莉婭結婚后不久從意大利回到紐約度一段為時不長的假期;如果克萊姆·斯彭德能夠養活一個老婆,或者他同意放棄繪畫和羅馬。回到紐約過那种循規蹈矩的生活,就不會有那樁婚事了。這位青年(他已經看上去怪模怪樣。洋里洋气的,說起話來總帶刺儿)向新娘笑呵呵地擔保說,她姨媽的禮物是“皇宮里最新鮮的玩藝儿”;這一家人雖不贊成曼森·明戈特的“洋气”,卻很贊賞她的趣味,因此批評迪莉婭不該把鐘放在自己的寢室里,而應該擺到客廳的壁爐台上。然而,她早晨一睡醒,就看見那個大膽的牧童偷吻牧羊女的樣子,心里就樂滋滋的。
  夏洛蒂的寢室里當然不會有那么漂亮的一個鐘了;不過當時她還不習慣漂亮的玩藝儿呢。她那三十歲上就害肺熱死去的父親還是“窮洛弗爾”家的一員,他的遺孀挑著養育家小的擔子,一年到頭生活在“逆水行舟”的境地里,因此不能為她的大女儿盡多大的力;夏洛蒂進入社交界時,穿著她母親的衣服改做的服裝和一雙從一位過世了的姑母那里傳下來的緞子鞋,這位姑母還曾經跟華盛頓將軍一起“領過舞”呢。那老式的羅爾斯頓家的家具,迪莉婭已經發現自己在把它淘汰,但對于夏洛蒂來說還挺豪華;很有可能,她會認為迪莉婭華麗的法國鐘有點儿輕佻,甚至還不“太順眼”。可怜的夏洛蒂自從停止參加舞會,開始訪貧問苦以來已經變得非常嚴肅,几乎有點儿古板了!迪莉婭經常無限惊奇地想起她身上的突然變化:一家人私下認定夏洛蒂‘洛弗爾要當一名老處女的那一時刻。
  她初入社交界時,他們并不這樣想。雖然她母親充其量才能給她買得起一件新薄紗連衣裙。雖然她的相貌几乎處處都令人遺憾,從鮮紅的頭發到淡褐色的眼睛——再別提她顴骨上。圈又一圈的紅血絲了,這几乎(多么荒謬的想法!)使她看上去好像涂過胭脂似的——可是這些缺陷都被她纖細的腰肢、輕盈的腳步、歡樂的笑聲彌補了。她去參加晚會時,頭發上好了油,再經過一番精心梳理,看上去几乎成了褐色的,它滑溜溜儿地順著那紅白山茶花環下面的嬌嫩臉蛋儿垂下來,此時此刻,据說好几個有資格做郎君的青年(其中就有喬‘羅爾斯頓)說她蠻漂亮的。
  后來她生了病。她在一次月夜滑雪晚會上著了涼,那一圈又一圈的紅血絲儿加重了,她還咳了起來。傳說她要“走她父親的路”了,于是她匆匆忙忙离開了家,到佐治亞的一個遙遠的小村里去了,在那儿,她跟一名老家庭女教師一起孤孤單單地呆了一年。她回來時,人人立刻感到她變了。她面色蒼白,比以前瘦了,可是由于臉蛋儿顯得玲瓏剔透,眼睛就顯得黑了一些,頭發更紅了一些;她那教友派款式的朴素服裝使她更顯得怪模怪樣儿的。她把各种小小的裝飾品和表鏈都搞去了,老披著一件灰斗篷,戴著一頂又小又緊的帽子,突然對訪貧問苦表現出一种极大的熱忱來。家里人解釋說,她在南方呆了一年,對“窮白人”及其子女的不可救藥的墮落深感震惊。這种苦難給她以啟迪,使她不能再過她年輕的朋友們的那种無憂無慮的生活了。大家帶著意味深長的目光,一致認為這种不正常的心境會“及時過去”的;就在這時候,夏洛蒂的祖母洛弗爾老太太也許比別人更了解她,就給了她一點救濟窮人的錢,并把洛弗爾家馬廄里的一間房子(在默西街老太太住宅的后面)借給了她,在那儿,她在爾后稱之為“托儿所”的地方收留左鄰右舍的一些窮孩子。其中甚至有一個小姑娘。兩三年前,她的來歷曾引起過強烈的好奇心,當時,一個穿著漂亮斗篷的、帶面紗的太太把她帶進了一個打雜的黑人賽勒斯·華盛頓住的小屋,他老婆杰賽明在家替蘭斯蓋爾醫生洗衣服。蘭斯蓋爾醫生是當時的頭號醫務人員,据說通曉從貝特里到聯邦廣場的每一家的秘史。雖然遭到好奇的病人的圍攻,他自始至終都宣稱:他無法弄清杰賽明的“戴面紗的太太”的身分,也不能妄加猜測別在孩子圍嘴儿上的一百元鈔票的來歷。
  那一百元鈔票再也沒有得到補充,那位太太再也沒有露過面。然而,小姑娘卻跟杰賽明的黑孩子一起生活得健康而快活,她一會蹣跚邁步,就被送到夏蒂的托儿所里來,在那里,她(像她的窮伙伴儿一樣)穿著用夏蒂的舊衣服改的小衣服和她那雙不知疲倦的手編織的短襪。迪莉婭雖然把心血完全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竟然也光顧過一兩次托儿所,离開時還祝愿夏蒂的母愛本能會在婚姻中找到正常的出路。這位已婚的堂姐不無迷惑地感到:比起夏蒂在洛弗爾奶奶馬廄里對棄儿們的強烈熱情來,她對自己漂亮的寶寶們的愛則是一种溫和持重的感情。
  接著,使大家都感到吃惊的是,夏洛蒂·洛弗爾同喬·羅爾斯頓訂婚了。眾所周知,她一進入社交界,喬就“愛慕她”。她的舞跳得美极了,喬身材高大,動作靈活,跟她跳過許多次蘇格蘭舞和逍蒂絮舞。冬天一過,媒人們都預言事情會有個眉目了;然而迪莉婭向她妹妹進行試探時,這位姑娘閃閃爍爍的回答,和火辣辣的前額似乎在說,她的求婚者變了心,再就不好向下問了,現在事情已一目了然。他們之間真有過一段艷史,隨后就是那激動人心的事變’一种“誤會”;可是終于万事如意了,圣馬可教堂的鐘聲准備為夏洛蒂報喜了。“啊,當她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羅爾斯頓家的母親們异口同聲地說……

  “夏蒂!”迪莉婭一看見她堂妹的身影儿映在她肩膀頭儿上的鏡子里,就把椅子往后二推,嚷了起來。
  夏洛蒂·洛弗爾在門口停住了。“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儿——所以我就赶來了。”
  “當然啦,寶貝。你穿上毛葛,模樣多俊啊!我老說你需要穿鮮艷的料子。謝天謝地,我總算看見你把灰開司米斗篷脫掉了。”迪莉婭舉起手來,把白帽子從她梳得油光光的黑頭發上摘下來。輕輕地抖動著,使水晶片光芒耀眼。
  “你喜歡它嗎?這是送給你的結婚帽子,”她放聲大笑起來。
  夏洛蒂·洛弗爾一動不動地站著。她穿著她母親的舊灰色毛葛衣服,上面新加了一條又窄又小的天鵝絨飾帶,一條貂皮披肩圍在胸脯上,一頂河狸皮的新帽子飾有一根下垂的羽毛,儼然初具一位新媳婦的自信和威儀了。
  “你知道你的頭發肯定黑一些了,寶貝。”迪莉婭接上說,依然眼巴巴地打量著她。
  “黑一些了?白了,”夏洛蒂深沉的嗓音突然沖口而出,她把框住她臉龐的涂了香膏的發帶往后一撥,露出鬢角上的一綹儿白絲來。“你不用把帽子存起來了;我不結婚了。”她加上一句,莞爾一笑,兩排細小的白牙忽閃一亮。
  迪莉婭總算還有一點心思先把帽子擱下,鸛毛向上豎起,然后就扑到她堂妹的怀里。
  “不結婚了?夏洛蒂,你完全發瘋了嗎?”
  “為什么做自己認為正确的事情就是發瘋呢?”
  “可是你進入社交界的那一年,人們就說你要跟他結婚了。誰也不明白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現在——這樣做怎么會正确呢?你就是不能這么做!”迪莉婭語無倫次地嚷道。
  “好一個人們!”夏洛蒂·洛弗爾不耐煩地說。
  她結了婚的堂姐吃惊地望著她。她聲音里有些發顫的成分,這是迪莉婭從前在她的聲音里沒有听見過的,甚至在別的任何人的聲音里都沒有听到過。它的回聲似乎使她們熟悉的世界搖晃起來。阿克明斯特地毯真的在迪莉婭緊縮著的便鞋下起伏著。
  夏洛蒂·洛弗爾站在那里,眼皮儿緊巴巴地盯著前方,在她那淡褐色的眼睛里,迪莉婭注意到有綠色的斑點,每逢她生气或激動的時候,這种斑點就浮現出來了。
  “夏洛蒂——你到底是從哪儿來的?”她一邊問,一邊把姑娘拉到沙發上坐下。
  “從哪儿來?”
  “是的。你看上去好像見了鬼——一大群鬼。”
  同樣令人惶惑的笑容浮現在夏洛蒂的唇邊。“我見過喬了。”她說。
  “嗯?——啊,夏蒂,”迪莉婭恍然大悟。喊了起來,“你該不是說你要吐露喬過去的每一件小事——我并沒有听到過一頂點儿暗示;從來都沒有。可是即便有……”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气。要鋌而走險了。“即便你听說他已經是……他有了一個孩子——當然他會供養的……”
  姑娘搖了搖頭。“我知道:你不要再往下說了。‘男人總歸是男人’;可是問題不在這里。”
  “那給我講講是怎么回事。”
  夏洛蒂環顧著那陽光充足、堂皇富麗的房間。仿佛這就是她的世界的縮影,仿佛這個世界是一座她非沖出去不可的監獄。她低下頭來。“我要——离開,”她气喘吁吁地說。
  “离開?离開喬?”
  “离開他的觀念——羅爾斯頓觀念。”
  迪莉婭把頭一揚——她畢竟是羅爾斯頓家的一員!“羅爾斯頓觀念?我還沒有發現它討厭得難以接受;”她冷笑了一聲。
  “是的。不過你的情況不同。;他們沒有要你放棄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可怜的夏洛蒂到底有什么(迪莉婭直納悶儿)別人要她放棄的東西呢?她總是處在接受的地位,而不是非放棄不可的地位。“你不能給我解釋一下嗎,親愛的?”迪莉婭催促她。
  “我的可怜的孩子們——他說我得放棄他們。”姑娘用一种倒霉的耳語嚷道。
  “放棄他們?不要幫助他們?”
  “不要見他們——照顧他們。把他們完全放棄。他叫他母親來向我解釋。在——在我們有了孩子以后……他怕……怕我們的孩子會染上什么……他要給我錢,當然,掏錢……顧一個人。來照顧他們。他認為這樣做体面,”夏洛蒂嗚咽著說。她扔掉了帽子,把自己的悲泣捂在坐墊里。
  迪莉婭尷尬地坐著。在一切預見不到的复雜情況里,這當然是最想象不到的了:由于羅爾斯頓的特點已經在她身上養成,所以她情不自禁地看到了喬反對的力量,几乎身不由己地贊同他的做法了。在紐約,誰也沒有忘記可怜的亨利·范德呂登的獨子的死,一個沒有家教的保姆偷偷儿地把他領到廣場上去,染上了天花。自從有了這一先例,做父母的都覺得預防傳染病是有道理的。窮人都是稀里糊涂的,當然,他們的孩子一年到頭面臨著一切可傳染的東西。不行,喬·羅爾斯頓當然沒有錯,夏洛蒂簡直腦子不清楚了,沒有一點儿道理。不過現在給她講這些毫無用處。出于本能,迪莉婭妥協了。
  “畢竟,”她湊著伏在下面的耳朵悄沒聲儿地說,“如果只是在你有了孩子以后——你就可以不要——等一晌再說。”
  “啊,不,我要!”痛苦的回答從坐墊上傳上來。
  迪莉婭帶著少奶奶的优越感笑了。“真的,夏蒂,我不大看得出你怎么會知道。你不懂。”
  夏洛蒂·洛弗爾支撐起來。她那繡著布魯塞爾枕結花邊的領子松開了,一成了一股儿,挂在皺皺巴巴的緊身胸衣上,在那亂糟糟的頭發中,那一組白絲閃出憔悴的微光。在她淡褐色的眼睛里,那小小的綠斑漂浮著。宛如鮭魚塘里的片片落葉。
  “可怜的姑娘,”迪莉婭想道,“她看上去多么老多么丑呀!比過去更像一個老處女了;她好像絲毫意識不到她再也不會有別的机會了。”
  “你得放明白一點,親愛的夏蒂。畢竟,自己的孩子有优先權呀。”
  “那就對了。”姑娘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腕。“我怎么能放棄我自己的孩子呢?”
  “你的——你的——?”迪莉婭的世界又在她的腳下搖晃起來了。“在那些可怜的流浪儿中間,你把哪一個叫做自己的孩子呢?”她耐著性子追問道。
  夏洛蒂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我就把自己的孩子叫做自己的孩子”
  “你自己的——?當心——你要把我的手腕捏斷了,夏蒂!”迪莉婭掙脫了,強裝出一副笑臉。“你自己的——?”
  “我自己的小姑娘。就是杰賽明和賽勒斯——”
  “啊——”迪莉婭·羅爾斯頓張口結舌了。
  兩個堂姐妹坐在那里,默然相對;然而迪莉婭把目光移開了。她深惡痛絕地哆嗦起來,覺得這類事如果非說不可,也不應當在自己的寢室里說,這里离純洁無瑕的儿童室只隔著一條走廊。她机械地抹平了她那綢裙子上風琴似的皺褶,那是她的堂妹擁抱她時壓出來的。她又望望夏洛蒂的眼睛,她自己的淚水盈眶了。
  “啊,可怜的夏蒂——我可怜的夏蒂!”她向堂妹把雙臂伸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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