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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箱子里取出來的畫陳列在運河街住宅的一間屋子里,雷西先生巡視了一圈后佇立了許久,一言不發。
  他只跟劉易斯一起駕車進城,斷然拒絕了女儿們怯生生的暗示,以及雷西夫人默不作聲卻顯而易見想陪他去的渴望。盡管痛風病好了,一旦他仍然身体虛弱,心情煩躁。一想到“違拗他”,雷西夫人便慌了神儿,見到他剛一皺眉頭,就把女儿們統統攆開了。
  當劉易斯跟著父親一瘸一拐的步子往前走時,心中升起了希望。這些畫雖然在桌椅上擺著,為了采光,歪歪斜斜地放在那儿很不雅觀,但它們在這間光線昏暗的空房子里顯露出一种新奇而誘人的美。啊!他做得多么正确——他父親難免要承認這一點!
  雷西先生在屋子中間停下來,依然默不作聲,他那張動不動就豎眉瞪眼的面孔此刻卻表現出一种平靜而毫無表情的神色,劉易斯知道這是掩飾內心困惑的面罩。“呃,當然啦,是要花點時間的,”儿子想道,心里燃燒著年輕人的渴望。一
  終于,雷西先生清了清嗓子,引起了一陣回聲。可是嗓子眼儿發出的聲音像他的面孔一樣毫無表情,真奇怪,”他說,“早期大師們最好的摹本也与原作相去甚遠,這些是原作嗎?”他突然轉身向劉易斯問道。
  “嗯,”絕對是原作,先生!再說——”年輕人剛要補充說:“沒有人愿意費神去臨摹它們”——可又連忙控制住了自己。
  “再說——?”
  “我是說,我有能夠找到的最胜任的顧問。”
  “我也這樣想;因為這是我准許你買畫的特定條件。”
  劉易斯覺得自己在縮小而父親在擴張;不過他順著那堵牆瞟了一眼,頓時,美把她那使人振奮的光輝照射在他身上。
  雷西先生的眉頭不祥地緊鎖著,而他的面孔依然平和,捉摸不定。他又慢慢地瞟了他一眼。
  “讓我們,”他和气地說,“從拉斐爾說起吧。”顯然,他不知道朝哪面走。
  “噢,先生,當今一幅拉斐爾——我提醒過你是我的財力望塵莫及的。”
  雷西先生的臉略微一沉。“不管怎么說,我本來希望……一件差一點的樣本……”接著鼓足勁又說:“那就是薩索弗拉托了。”
  劉易斯比較放心了;甚至貿然露出恭敬的微笑。“薩索弗拉托的畫全部是次品,對吧?事實上,他不行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雷西先生一動不動地站著;兩眼直愣愣地盯在距离最近的一幅畫上。
  “薩索弗拉托……不行了……?”
  “是啊,先生,不行了。不是這种高級收藏的對象了。”
  劉易斯發現他終于敲到點子上了。仿佛什么又大又不舒服的東西在雷西先生的嗓子眼里掙扎,他咳嗽了一聲,簡直可以說把薩索弗拉托唾棄了。
  又是一陣停頓,然后,他甩拐杖指向一幅小畫,上面是一個塌鼻子少婦。高高的前額,戴著鑲嵌寶石的帽子,背景是精巧地交織在一起的撥個菜。“那,”他問道,“是你的卡洛·多爾奇嗎?我看風格几乎一樣;不過我覺得缺乏他特有的情調。”
  “噢,可那不是卡洛·多爾奇,是一幅皮耶羅—德拉·弗蘭西斯加的作品,先生!”戰戰兢兢的劉易斯得意洋洋地脫口而出。
  1弗蘭西斯加(約1416—1492),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翁勃利亞畫派畫家。
  他父親目光嚴厲地面對著他。“你是說這是摹本?我也這樣認為!”
  “不,不,不是摹本,它是一位偉大畫家的手筆……一位偉大得多……”
  雷西先生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臉刷地一下紅了。為了掩飾他必然的不悅,他裝出一副更加圓滑的樣子。“既然如此,”他說,“我想我愿意先看看差一點的畫家。卡洛·多爾奇在哪儿!”
  “沒有卡洛·多爾奇,”劉易斯答道,嘴唇煞白。

  年輕人后來記憶猶新的下一件事就是。父親一屁股坐進扶手椅里,几乎和他一樣臉色蒼白,渾身哆嗦。他佇立在父親面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這回,”雷西先生結結巴巴地說,“這回我的痛風病又要犯了……”劉易斯懇求道:“哦,先生,讓我們先悄悄地回鄉下去,……以后再容我向你解釋……說明我的情況”……老紳士憤怒地把手杖一揮,打斷了他的懇求。
  “以后解釋?以后說明你的情況?我偏要你現在就在這里給我講!”雷西先生嗓音嘶啞地接著說,仿佛身体真的痛苦難耐似的:“我听說上星期小約翰·于扎爾從羅馬回來帶了一幅拉斐爾。”
  后來,劉易斯听到自己——仿佛用旁觀者的冷冰冰的超然態度——一提出自己的論据,為那些理由進行辯護,他本來希望那些畫替他申辯的,他一面破除老權威,一面提出新姓名。然而,單是那些名字就在雷西先生的喉嚨里卡住了。他冒火的目光好像說:我花了一輩子的功夫來記洛斯帕尼奧萊托和朱利奧、一羅馬諾這些名字的正确讀音,還沒來得及十拿九穩地隨便而准确地對朋友說句:“這就是我的喬托·達,邦多,”)就不得不開始新的一套口技操練,實在糟糕透頂了。
  但那僅僅是第一個打擊,很快就被淹沒在更加苦惱的洪流中了。因為一個人是可以學會怎么讀喬托·達·邦多的,甚至很高興學,如果那位朋友了解這個名字,崇拜它的權威的話。然而你的努力換回的卻是茫然的凝視和戲謔的要求:“恐怕你得再說一遍”——要知道,在參觀一圖畫廊(雷西畫廊)的過程中,在每一幅畫面前都會露出那茫然的眼神,重复那隨便的要求;這种痛苦就太難以忍受了。毫不夸張地說,雷西先生也許覺得他的情況跟亞甲的十分類似。
  1亞甲:《圣經》人物:《撒母記上》第15章有這樣的記載:掃羅打擊亞瑪力人……生擒了亞瑪力王亞甲,用刀殺盡了亞瑪力的眾民。掃羅和百姓卻恰惜亞甲,也愛惜上好的牛、羊、牛犢、羊羔,并一切美物,不肯滅絕,凡下殘瘦弱的全都殺了。
  “上帝!上帝!上帝!卡爾爬車,你說另外這個家伙就是這樣叫的?把他留在最后,因為它是收藏中的精華,是嗎?卡爾爬車——嗯,依我看,要是堅持干他的本行,他興許會干得更好一點。我想跟那些歐洲火車車廂有瓜葛吧,嗯?”盛怒之下,雷西先生的冷嘲熱諷就不像平時那么微妙了。“你還說什么安吉利科?他在金葉上搞那种挪亞方舟穿粉紅鎧甲的士兵?我可述著你的錯了,孩子。不是安吉利科,是安吉利卡;安吉利卡·考夫曼是位女士。那該死的騙子把粗俗拙劣的涂鴉之作當成她的畫硬塞給你,天哪,如果繩之以法,他應該四馬分尸呢?听著,先生,如果他不吐出從你那里詐取的每一分錢,我就不是霍爾斯頓·雷西!便宜貨……你說這東西是件便宜貨?呵,一枚干淨的郵票也比它值錢!天哪——儿呀,你知不知道自己肩負的重要職零?”
  1應為卡爾帕喬(1450—1525),意大利文藝复興早期威尼斯畫派敘事体畫家,代表作為組畫《圣徒烏爾蘇拉傳》。
  2安吉利科(1400?—1465),意大利文藝复興早期佛羅倫薩派畫家,風格細膩。
  “知道,先生,知道;只是因為——
  “你本該寫封信;至少征求一下我的意見……”
  劉易斯怎敢說:“如果征求你的意見。你肯定不會同意我買這些畫?”他只好嗑嗑巴巴地說:“我的确提到過這場趣味上的革命……新人輩出……你也許記得……”
  “革命!新人!是誰這么說的?我特地向倫敦的商人舉荐了你,上周收到了他們的一封來信,告訴我一幅圭多,雷尼的真跡今年夏天要上市”
  “噢,商人——他們不懂!”
  “商人……不懂?……除了你……還有誰懂?”雷西先生激烈地嘲弄道。
  劉易斯盡管臉色煞白,仍在堅持。“我給你寫信談過我的朋友,先生;在意大利,后來又在英國。”
  “噢。該死的,我從未听說過他們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同樣也不知道你這里的那些畫家,你需要的所有顧問的名字我統統提供給你了,所有畫家的名字也給你了;就差親自替你收集作品了,在你動身以前……憑良心說,我講的夠清楚的了,不是嗎?”
  劉易斯淡淡地笑了笑,“正因為這樣,我希望這些畫會成為
  “什么?成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說白了……讓它們為自己說話……讓你明白,它們的作者已經在取代某些更加有名的……”
  雷西先生發出一聲獰笑。“他們……是嗎?是誰的論斷?大概是你那些朋友們的吧?再問一次,你在意大利碰見的那個幫你挑畫儿的家伙叫什么名字?”
  “羅斯金——約翰·羅斯金,”劉易斯說。
  1羅斯金(1819—1900),英國藝術評論家。
  雷西先生的笑聲拖得很長,最后匯集成一陣新鮮的詛咒。“羅斯金——羅斯金——只不過是個沒名堂的約翰·羅斯金,嗯?這個了不得的約翰·羅斯金是誰呀?他竟然裁判万能的上帝。你說約翰·羅斯金的父親是誰來著?”
  “倫敦一位受人尊敬的酒商,先生。”。
  雷西先生不笑了,他看著儿子,表情里帶著一种難以形容的厭惡。
  “零售商?”
  “我……想是的……”
  “呸!”雷西先生說。
  “不單是羅斯金,爸爸……我還告訴過你回家途中在倫敦遇到了別的一些朋友。他們鑒定過這些畫,并巨一致認為……認為這份收藏總有一天會很有价值。”
  “總有一天——他們給你具体的日期了……哪一月,哪一年?哈,別的一些朋友,是的,你說過有個布朗先生,還有個亨特先生,還有個羅西特先生,對嗎?哼,我從未听說過他們的大名——也許只能在商行目錄上見得到。”
  1威廉·霍爾曼·亨特(182—1910),英國畫家,拉斐爾前派的創始人之一。
  “不是羅西特,爸爸,是但丁·羅塞蒂。”。
  1但丁·羅塞蒂(1828—1882),英國詩人、畫家,拉斐爾前派創始人之一。
  “請問,羅塞蒂,但丁·羅塞蒂先生的父親是干什么的?是賣通心粉的吧,我想?”
  劉易斯沉默不語。雷西先生現在四平八穩地往下說。“我向你介紹的朋友,都是鑒賞藝術品的行家、先生。都是些懂得一幅畫的价值的人;唯有他們能夠挑選出拉斐爾真跡。是你到英國后沒找到他們呢,還是他們騰不出空儿見你?你最好別,”雷西先生補充道,“別來那一套,因為我清楚他們會怎樣接待你父親的儿子。”
  “哦,非常客气,确實如此,先生……”
  “唉,但是他們不合你的意。你不想听取別人的忠告。你想在許多像你一樣愚昧無知的人面前炫耀,你想——我實在不知道你想怎樣?好像我從未指導或管教過你!那筆錢——上帝!到哪里去了?買了這個?胡說——”雷西先生費力地撐著手杖站起身,怒不可遏地盯著儿子。“坦白吧。劉易斯;告訴我玩牌的時候他們把你的錢敲走了。全是職業賭徒,我毫不怀疑;你的羅斯金、莫里斯,還有羅西特。我敢說專門找的是出門旅行的美國嫩芽子……不對嗎?怎么,不是那樣?那么——女人?……万能的上帝啊,劉易斯。”雷西先生喘著粗气,伸出手杖跌跌撞撞地沖著儿子走過來,“我不是古板的清教徒,我宁可听你告訴我把每一分錢都花在女人身上了,也不愿你像個傻瓜似的上當受騙。你買的這些東西与其說是為一位紳士的畫廊買的早期大師的真跡。不如說是福克斯的《殉教者書》的插圖……年輕人終歸是年輕人……天哪,先生,我也曾年輕過……男人總得經歷一段學徒期……現在直說吧……女人?”
  1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國詩人、畫家。
  2約翰·福克斯(1516—1587),英國圣公會牧師[1560]著有《殉教者書》,敘述新教徒從14世紀到瑪麗一世在位期間所受的磨難,在英國清教徒中廣為傳誦。
  “哦,不是女人——”
  “還不承認!”雷西先生哼了一聲。“錢全用來買畫啦?好啦。再別說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中風似的最后掃視了一眼房間。“雷西畫廊!全是一包干骨頭,挂著穿的表演者穿的花里胡哨的衣服!……咳,不說別的,中間連一個体態丰滿的女人都沒有……知道你那些圣母圖像誰嗎?我的儿?啊,沒有一幅不使我聯想起可怜的特里希·肯特的拙劣的肖像……我說你大概把歐洲一半畫招牌的畫匠都雇來為她畫像了——如果我早點料到你這么想它……不,先生!我不需要你扶,”雷西先生咆哮著,痛昔地挪動他龐大、笨重的身軀,穿過門廳。末了在門前石階上,又回頭望了一眼,使劉易斯感到無地自容。“為了買這個你把你的帳戶透支了?——不,我一個人駕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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