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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座微小的威尼斯教堂,充其量也只是一座附屬教堂,一座很不起眼的小教堂。旅游指南上提都不提它,劉易斯·雷西的眼睛豁然開朗了。要不是跟那位英國青年在勃朗峰邊邂逅,劉易斯·雷西就永遠不會听說有這么一個地方;可是他還會听說什么值得了解的地方呢,他感到納悶。
  他久久地佇立在那里,凝神注視著一幅幅壁畫,起初并不喜歡——他現在承認——因為人物的姿態有點生硬,因為他們的衣著細膩到幼稚的程度(跟喬舒亞爵士的《藝術講話》教他欣賞的大畫家筆下的那种壯麗的衣飾迥然不同),因為一張張年輕的臉龐顯得天真沒有表情——因為就連那些白胡子老人好像也很年輕。后來,他的目光突然落到其中一張臉上:那是一張少女的臉,圓圓的臉蛋,高高的顴骨,兩只眼睛相距很遠,頭上戴著珍珠編結的精致的頭飾。呀,這就是特里希——活脫脫的特里希·肯特!絕對不能認為這位小姐“相貌平平”,她正是那种故事中屢講不衰的絕代公主,她居住的地方真是一座仙境啊——那里到處是身体矯健的少年,圓臉撅嘴的少女,滿面紅光的老人。皮膚黝黑發亮的黑人;美麗的鳥,可愛的貓,還有那正在咬嚙的兔子——周圍是金色的欄杆,粉紅色和藍色相間的柱廊,月桂花環從象牙色的陽台上懸垂下來,夏日大海襯托的圓頂和尖塔!“劉易斯望著這一幅景象漸漸入了神,忘記了他來意大利欣賞那些藝術家們的華麗的衣飾、高超的情趣和朦朧的背景所感到的遺憾——忘記了薩索費拉托、圭多·雷尼、卡洛·多爾奇、洛斯帕尼奧萊托、卡拉西奇兄弟,甚至拉斐爾的《基督變容》,盡管他知道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一幅圖。
  此后,他几乎看遍了意大利藝術必須展示的一切,到過佛羅倫薩,那不勒斯,羅馬;去波洛尼亞鑽研折中派,去帕爾馬研究柯勒喬和朱利奧·羅馬諾。而那初次的景象在他的雙唇間播下了一粒魔种,它讓你听見鳥儿的講話,小草的細語。即便他的英國朋友不在他身邊繼續向他指點、解說、啟發,劉易斯·雷西自信那小巧的圣烏爾蘇拉圓圓的臉龐也會帶著他万無一失、信心百倍地一一觀賞可与她媲美的人物。她已成為他的試金石,他的吉星;當他仔細端詳過她那惊异的少女的眼睛,細察過她的織錦上的精美圖案之后,所有那些面部表情溫順,裹著紅、藍色彩筆繪成的袍子的圣母像在他眼里似乎顯得多么的乏味!他現在可能還十分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他連比雅特麗齊·沉西都放棄了……至于出自卡洛·多爾奇之手的那位裸体的胖瑪格德琳,懶洋洋地倚在一本她并未讀的書上,以那高妙的老樣子向觀賞者做媚眼……呸!圣烏爾蘇拉不見得非要把他從她手中搭救出來不可……
  他的眼光已經看到了一個新的藝術世界。他的使命是要向他人揭示這個世界——他,渺小而無知的劉易斯·雷西,“要不是上帝賜福,”還有勃朗峰的那次机遇,他也許走到盡頭了!成群結伙的那不勒斯丐童,黑駿駿的僧侶,打轉儿的先知,無精打采的圣母,臀部粉紅的愛神,也許要和他一起乘坐新式快速班輪回家了,一想到這里他就不寒而栗。
  他的激動有點像使徒的迷醉。几小時后,他不僅要去擁抱特里希,与他可敬的父母團聚;而且要前去向呆在薩爾瓦多·羅薩和洛斯帕尼奧萊托的黑暗之中的他們宣講新的福音……

  使劉易斯深有感触的第一件事便是桑德灣房屋的矮小与雷西先生的高大。
  他本來期待著接受相反的印象。在他的記憶中,那座裝飾過的托斯卡納式別墅,哪怕与所謂的原型相比,仍舊保留著某些宏偉气派。或許,正是這些原型的通風間距与光禿禿的地板跟“高岬”的昂貴的地毯与明亮的爐火之間的鮮明對照增強了他對后者的回憶——滿桌丰盛的菜肴不時在腦海里閃過,當然更進一步加深了印象。然而,雷西先生的形象卻變小了。在儿子回首往事時,有關父親的一切似乎都那么狹隘,不成熟。簡直稚气十足。例如,他對埃德加·坡態度蠻橫——在劉易斯眼里他仍不失為一位真正的詩人,盡管此后他听到了更加丰富多彩的旋律;他對自己的女眷苛求而凶暴;他對現在充斥儿子頭腦的大多數事情、書籍、人物、思想茫然無知,卻又渾然不覺。尤其是他對藝術鑒賞表現出的高傲和無能。雷西先生讀書范圍狹窄——劉易斯認為,他充其量也只是在茶余飯后從奈特的《名家淺嘗》中亂抓一點,漫不經心地瀏覽瀏覽——雷西先生并不裝出一副博覽群書的樣子,他滿不在乎地說,這种事儿留給“書呆子們”好了。可是在藝術問題上,他固執己見、直言不諱,准備著搬出著名權威和市場价格來為自己的見解進行辯護,顯而易見,正如他与儿子告別談話中表示的那樣,問題是哪些早期大師應當有入選雷西藏畫的榮幸。
  這位青年對這些看法也沒有感到不耐煩,美洲与歐洲相隔遙遠,雷西先生旅游歐洲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他不知道他所欣賞的東西已經不值得欣賞了,這也難怪。至于不知個中原因,則更是無可厚非的。在他父親的青年時代,劉易斯心靈所跪拜的那些畫實際上還未被發現,甚至還未被學美術的學生和評論家所發現。一個美國紳士既妄自尊大,又給他的信使竹以高薪給他展示公認的“杰作”——他怎么會猜到每當他全神貫注地站在一幅薩索弗拉托或卡洛·多爾奇的畫前時,一件無人知曉的瑰寶就潛藏在附近的灰塵和蛛网下面呢?
  不會的。劉易斯感到的只是寬容和理解。這种觀點并不是為了增大父親的形象;而是當年輕人走進了書房時。雷西先生因痛風病一動不動坐在那里,那條伸展在沙發上、包扎起來的腿似乎是寬容的另一原因……
  后來劉易斯回想道,也許正是父親臥倒的姿勢,他那碩大的塊頭在沙發上鼓起的樣子,以及那條像一座山脊似的伸出去的瘸腿,使他好像突然之間填滿了整個屋子。要不然就是他那在屋外都能听得見的暴躁的轟鳴聲,凶狠地驅散雷西夫人和女儿們的聲音:“喂,女士們,如果擁抱親吻完了,我倒想和儿子呆一會儿。”然而,說來奇怪,媽媽和女儿們連同她們的裙環和荷葉邊一起撤走后,書房似乎變得更小了,劉易斯本人覺得更像一個沒有石子的大衛
  1大衛;《圣經》中的人物,曾用机弦甩石戰胜非利士人。參見《撒母耳記上》第十七章。
  “好啦,我的孩子,”他的父親紅著臉、喘著气喊道,“你又回到家了。肯定有許多歷險故事要講;還帶來几幅杰作讓我瞧,因為我從大把大把花我的錢的情況就猜出來了。”
  “嗨,說到杰作,先生,那當然啦,”劉易斯傻笑著說,一面又感到奇怪,他的聲音听起來像笛聲一般空洞,他的笑容是有意識地用了好大勁儿才強裝出來的。“好——好,”雷西先生一邊贊許,一邊揮動著一只似乎要成熟得需要包扎的紫色的手,“我想,里迪執行了我的命令吧?操心把那些畫儿和你的一大堆行李安放在運河街了?”
  “是的,先生,里迪先生帶著准确無誤的指令到碼頭上等著,要知道他總是執行你的命令的,”劉易斯帶著點儿諷刺的忽哨,壯著膽子說。
  雷西先生怒目而視了。“里迪先生,”他說,“是按我的吩咐辦事的,要是這就是你的意思的話;要不然他不可能被我雇用三十多年。”
  劉易斯默不作聲,他父親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他。“你看起來長胖了,身体還好吧?好啦……好啦……羅伯特·于扎爾先生和他的女儿們今晚在這儿吃飯,對了,他們一定等著看法國最時興的領圈、馬甲呢。馬爾維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你的妹妹們告訴我的。”雷西先生捐著嘴輕聲笑了笑,劉易斯心想。“我知道這是于扎爾家的長女!”這時一絲寒意透過了脊梁。
  “至于這些畫嘛,”雷西先生勁頭逐漸上來了,繼續說道,“你都看見了,我被這可惡的病痛折磨倒了,在醫生們使我站起來之前,我只好躺在這里努力去想象在新畫廊里你的珍寶是個什么樣儿。我心愛的孩子,在這期間,不用說這些畫經過我的檢查、挂好以后才可以讓別人看。里迪必須馬上打開行李取出畫儿;我們下個月搬進城后,要是上帝許可,雷西夫人要舉行一次紐約有史以來最排場的晚會。好炫耀炫耀我儿子的收藏品,也許。……呃,對吧?……來慶祝他歷史中又一個重要的事件。”
  劉易斯听了,只是輕輕地,但又敬重地笑了笑。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了特里希·肯特那張熱切的臉龐。
  “呃,好吧,我明天見她,”他想道,一离開父親,他又重新振作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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