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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無人之處發現有人


  那位煩悶疲乏的小孩,剛一從火旁走開,就把那六便士緊緊握在手心里,好像這么一來,就可以壯膽似的,同時撤開小腿,急忙跑去。本來在愛敦荒原這一部分上面,讓一個小孩自己往家里去,實在沒有什么危險。因為這小孩到家的路,不過一英里的八分之三,他父親住的那所小房儿,就是迷霧崗小村庄的一部分;原來這個村庄,只有三所房子,除了那個小孩的家以外,第二所是相隔几碼的另一所小房儿,至于第三所,就是斐伊艦長和游苔莎住的那所了;斐伊艦長那所房子,和那兩所小房儿,相隔還是不近,并且在那片人煙稀少的山坡上那些靜僻孤寂的住宅中,它是頂靜僻孤寂的了。
  當時那小孩盡力往前跑去,一直跑到連气都喘不上來了,才把腳步放慢;那時他的膽子,也多少大一點儿了,所以他就用他那像老頭儿的嗓子1唱著小曲2,慢慢往前走去;曲里唱的是一個小水手和一個小美人,還有儲藏的黃金。這個小曲剛唱到一半儿,小孩就突然停住,因為他看見前面山下的低坑3里,射出一道亮光,從亮光里,發出一片飛揚的塵土和一陣劈啪的聲音。
  
  1 像老頭儿的嗓子:這小孩常生病,肺量不充實,故嗓子像老人。
  2 小曲:名《性子沖的水手》,頭數行為:“來呀,我自己的人,到這儿來,我的美人。一個水手小伙儿,剛從海上回到家門。”
  3 低坑:人們挖取沙子和石頭子儿,因成坑,与二卷二章里所寫的天然坑不同。

  只有不同尋常的聲音和光景,才能叫這小孩害怕。荒原那种蕭瑟枯槁的噓吸,并不能惊嚇他,因為那本是他經慣了的,至于山徑上時時出現的小棘樹林子,就不能像風聲那么叫他毫不在乎了;因為那些棘樹,凄涼慘淡地呼嘯叫嗥,加上在夜里看來,它們老現出使人毛骨悚然的樣子,像跳躍的瘋人,長臥的巨怪,和令人惡心的瘤子。那一天晚上,亮光并不是少見的東西,但是所有的亮光,都和這個不一樣。小孩當時看見這個亮光,就躲開了它,轉身又回去了,心里想要去求游苔莎·斐伊小姐,打發她的仆人送他回家;不過他這种辦法,如果說他害怕,還不如說他謹慎,倒更恰當一些。
  那小孩重新走到山谷上面的時候,只見原先那祝火,仍舊在土堤上著得明亮,不過不及先前那樣旺了。火光旁邊,本來只有游苔莎孤寂的人影,現在卻變了一對,其中的一個是男性的。那小孩恐怕冒犯了游苔莎那樣一位天人,當時就沒敢一直往土堤上面去,只在下面慢慢爬到近處,先探一探他們兩個辦的是什么事,然后再決定他可以不可以因為他這點小事上去打攪。
  只見那孩子,在土堤下面偷偷地把他們談的話听了几分鐘之后,臉上顯出疑疑惑惑不知道怎么好的樣子,和原先來的時候一樣,一聲不響地轉身走開了。看他那樣子,顯而易見,他認為他要是攪扰了游苔莎和韋狄的談話,游苔莎非對他大發雷霆不可。
  那可怜的孩子,真是前又怕狼,后又怕虎了1。他先退到一個沒人能看見他的地方。在那儿停了一會儿,最后還是決定冒險去把注坑試探一番;大概他覺得,二惡之中,后面這一种還小一點儿吧。2所以他就喘了一口粗气,仍舊順著原先的來路走去。
  
  1 前又怕狼,后又怕虎:原文是a Scyllaeo-Chrybdean position。希腊神話,女神隨拉死后化為礁石:克銳布底斯是海里的一個大漩渦,在西西里海里,和隨拉礁石相對。航海的人,要從這兩樣危險之中渡過去,很是件難事。
  2 英國諺語,“二惡之中,取其小者。”

  亮光已經看不見了,飛揚的塵土也沒有蹤影了;他心里想,它們永遠別再出現才好。他當時把心一橫,一直往前走去,走到前面,也并沒有什么叫他害怕的東西;等到他走得离沙坑只有几碼的時候,听見前面微微有一种聲音,他才站住了腳。不過他并沒停很大的工夫。因為他一下就听出來,那是兩匹馬在那儿吃草咬得咯吱咯吱地響。
  “兩匹荒原馬跑到這儿啦,”他當時大聲喊著說。“俺以前從來還不知道它們還會跑到這儿來。”
  那兩匹馬,正把他的去路擋住;不過那孩子對于這种情況。并不怎么理會;因為自從他在襁褓里的時候起,馬蹄子周圍就已經是他玩耍的地方了。不過他快走到它們跟前的時候,他看見它們并沒跑開,并且每一匹馬的腳上還拖著一個腳絆子,預防它們瞎跑;這种情況,才叫他多少覺得有點儿奇怪;因為從這种情況上看來,它們顯然是人家養活的馬了。他現在能看見洼坑的內部了,只見它在山的側面,有一個平面的入口。在注坑最里面的角落上,有一輛方形的大篷車,背著他放著。大車里面,射出一道亮光,把一個活動的人影,映在那正對車門的石頭子儿直立面之上。
  那小孩心里想,那一定是吉卜賽人的車子;他怕這种游民的程度,夠不上說是疼,只可以說是痒。本來他自己以及他家里的人,要不是因為有几寸厚的土牆圍著,那他們和吉卜賽人也沒有什么兩樣。他當時順著石頭子儿坑的邊儿,遠遠地离開了車子,往前走去,上了山坡,走到坡頂,想要轉到車門那邊,往車里看一看,那影子的本人究竟是怎么個形象。
  他一看嚇了一大跳。原來車里面一個小火爐子旁邊,坐著一個人形,從頭到腳,一色血紅;他正是朵蓀的朋友,在車里自己補襪子,那只襪子,也和他全身一樣,完全紅色,并且就是他補襪子的時候嘴里含的那支煙袋,也是紅杆儿,紅鍋儿。
  正在這時候,只听外面黑地里那兩匹吃草的矮种馬,有一匹正嘩喇嘩喇地要把腳上的腳絆子弄掉。那紅土販子叫這种聲音一惊動,就把襪子放下,把挂在身旁的燈籠點起來,拿著從車里面走出來。他把蜡往燈籠里插的時候,曾把燈籠舉到面前;那時候,一道蜡光,一直射到他的白眼珠儿和白牙齒上,于是他的臉全部一片血紅,卻單單露著兩處雪白,那种光景,叫那么一個小孩看來,真得算是一副嚇人的怪樣于。那孩子如今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踏進什么人的巢穴了,他心里再也不得安宁了。本來在荒原上走動的怪人,有時候還有比吉卜賽人更丑惡的哪,紅土販子就是那里面的一种。
  “他要是一個吉卜賽人,俺覺著倒還好些,”小孩嘟囔著說。
  那時候,紅土販子正從馬旁回來。那小孩儿本來怕叫紅土販子看見,但是他這一害怕,就哆嗦起來了,更容易叫人看見了。本來沙坑頂部的邊儿,有一塊上為石南下為泥炭的地層,像席一樣的虛懸在上面,叫人看不出來坑邊在什么地方。那孩子,當時一步走到硬地以外去了。只見万南村一下子塌了下去,他也跟著滾下了灰白沙石的直豎面,一直滾到紅土販子的腳底下。
  紅土販子把燈籠打開1,朝著長臥地上那小孩的身上照去。
  
  1 把燈籠打開:比較本書第三卷第八章:“他們要更亮一些,就把燈籠門儿開開了。”

  “你是誰?”紅土販子問。
  “俺叫章彌·南色,先生。”
  “你在那上面干什么來著?”
  “俺也說不上來。”
  “想必是看我來著吧,是不是?”
  “是,先生。”
  “你為什么要看我哪?”
  “因為俺從斐伊小姐的祝火那儿回來,正要家去。”
  “摔坏了沒有?”
  “沒有。”
  “啊,你瞧,可不摔坏了么:你的手都流了血啦。你上我的篷車里來,我給你裹一裹好啦。”
  “你先讓俺找一找俺那六便士錢好不好?”
  “你哪儿弄來的六便士錢?”
  “斐伊小姐給俺的,因為俺給她看祝火來著。”
  那六便士錢找到了,紅土販子往大車那面走去,只見那小孩儿,差不多連气都不敢喘,跟在紅土販子后面。
  紅土販子從一個放針線的袋子里拿出一塊和別的東西同樣紅色的布頭,撕下一窄條來,給那小孩裹受傷的地方。
  “怎么俺滿眼發朦,像下霧似的——俺在這坐一會儿成不成,先生?”小孩問。
  “當然成,你這可怜的孩子,這一跤摔得盡夠叫你發暈的了。你坐在那捆子上好啦。”
  那紅人給小孩把傷裹完了以后,小孩說:“先生,俺想這陣儿俺該家去了。”
  “我看你有點儿怕我的樣子。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
  那小孩帶著疑懼的樣子,把紅土販子血紅的身軀,從上到下全打量了一番,才說:“知道。”
  “好啦,那么你說我是干什么的?”
  “你是一個賣紅土的!”他囁嚅著說。
  “不錯,我正是一個賣紅土的。不過你要知道,賣紅土的,不止我一個。你們小孩儿,總是只當著杜鵑只有一個,狐狸只有一個,巨人只有一個,魔鬼只有一個,賣紅土的也只有一個,是不是?其實多得很哪。”
  “真的嗎?先生,你不會把俺裝在你的袋子里帶走吧,會嗎?人家可都說,賣紅土的有時把小孩裝走。”
  “那都是胡說八道。賣紅土的不干別的,就管著賣紅土。你沒看見我車里頭那些口袋嗎?那里面裝的并不是小孩,只是紅土粉子。”
  “你一下生就是一個賣紅土的嗎?”
  “不是,我長大了才干了這种營生。我要是不作這樁事情,也能和你一樣地白——我是說,過些日子,我還能白,也許得過六個月:起先不成,因為紅色都滋潤到皮里去了,一下是洗不掉的。現在,你不會再怕賣紅土的了吧?會嗎?”
  “不會了,永遠也不會了。維雷·奧察說,他前几天,在這方近左右,看見了一個紅鬼,那個紅鬼,也許就是你吧?”
  “我前些日子倒也在這方近左右待過。”
  “俺剛才看見有一些暴土,那是你弄的嗎?”
  “啊,不錯,是我弄的。剛才我正拍打口袋來著。你是不是在那面山上點了一個很好的祝火?我看見那火光來著。斐伊小姐巴巴儿地花六便士錢雇你給她看祝火,她怎么就那么喜歡這個東西哪?”
  “俺不知道。俺只知道她不管俺累不累,一個勁儿地叫俺在那儿替她添火,她自己可老往雨冢上跑。”
  “你給她看了有多大的工夫?”
  “一直看到一個青蛙跳到水塘里去的時候。”
  紅土販子忽然停止了閒扯淡的神气,鄭重起來問:“一個青蛙?這時候哪儿還有青蛙往水塘里跳?”
  “它就有么,俺就听見有一個,咕咚一聲,跳到水塘里去啦。”
  “真的嗎?”
  “真的。她原先就對俺說過,說俺一會儿就能听見一個青蛙跳;待了一會儿,果然俺就听見了。別人都說她伶俐,叫人看不透,也許這是她用邪法儿把青蛙拘來的吧。”
  “以后怎么樣了哪?”
  “以后俺就到這儿來啦,因為心里害怕,俺又回去啦;可是俺一看有一個男人和她站在一塊儿,俺可就不愿意過去和她說話啦,所以俺就又回來啦。”
  “一個男人——啊!小孩,你听見那個女人都對那個男人說什么來著?”
  “她告訴那個男人,說她想他沒和那另一個女人結婚,一定是因為他還是頂愛他的老相好;還有像這一類的話。”
  “那男人對她說什么來著,我的好孩子?”
  “他說他是愛她,還說他要晚上再到雨冢上去和她見面。”
  “哈!”紅土販子喊了一聲,同時把手往車上一拍,把車都拍得震動起來。“原來這件事的關鍵在這儿!”
  只見那小孩嚇得從凳子上一下跳開了。
  “小孩,你不要害怕,”紅士販子忽然溫和起來說。“我忘了你在這儿啦。這不過是賣紅土的一种怪樣子,忽然發的一陣瘋病,不會傷人的。那么以后那女人又說什么來著?”
  “俺不記得啦。俺說,賣紅土的掌柜的,你這會儿可以放俺家去了吧?”
  “啊,可以。我送送你好啦。”
  他把那孩子帶出了沙坑,把他送到往他家里去的小路上。這小小的人形在夜色里消失了的時候,紅土販子又回到車里,重新在火旁坐下,仍舊補他的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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