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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种种飄渺的設想,
  會被付諸科學的用場;
  初學垂釣的人剛設下的釣浮,
  明天就會被嬉水人扔到一旁。
  ——A·H·克勞《無題》(1840)
    我又一次匆匆選擇,
  又一次我听見慍怒的上帝
  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慎之又慎,退下!”
  ——馬修·阿諾德《湖》(1853)
    
  一八三五年,埃米爾·拉·朗西埃中尉審判案,從精神病學的角度看,乃是十九世紀初最有趣的案例之一。埃米爾是家教极嚴的拉·朗西埃伯爵的儿子。他有情婦,負債累累,顯然是個褲垮子弟。但從他所生活的國家、他所處的時代以及他所從事的職業來考慮,他也算不上一個過分放蕩的年輕人。一八三四年,他在著名的盧瓦爾河河谷索繆鎮的騎兵學校供職。他的指揮官是莫雷爾男爵。男爵有一位神經過敏的女儿,名叫瑪麗,已年滿十六歲。在那個時代,指揮官在軍營中安的家常常作為下級軍官聚餐的地方。莫雷爾男爵象埃米爾的父親一樣倔強、傲慢,但比埃米爾的父親更有影響。有一天晚上,男爵把中尉叫到面前,當著中尉的几個同級軍官和女士們的面,竟怒气沖沖地命令中尉從他家里滾出去。第二天,男爵把一些威脅莫雷爾全家的匿名信拿給埃米爾看。那些信不可思議地表明,寫信人了解莫雷爾家最隱秘的生活細節,信的開頭都簽著中尉名字的開頭大寫字母——這是那起訴訟案中第一個荒唐的漏洞。
  更嚴重的事情還在后面呢。一八三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夜晚,莫雷爾的家庭英語女教師艾倫小姐被她十六歲的學生瑪麗吵醒。瑪麗哭訴說,埃米爾·拉·朗西埃身穿軍裝,剛剛破窗而入,沖進她的房間(家庭教師的隔壁),關上門,對她進行了猥褻性恐嚇,還當胸打了她几拳,咬了她的手,隨后逼著她提起睡衣,傷了她的大腿上部。最后,他從來路逃之夭夭。
  就在第二天上午,另一個据說瑪麗特別喜歡的中尉收到了一封侮辱性的信,很明顯,又是埃米爾·拉·朗西埃所為。于是發生了一場決斗,獲胜的是拉·朗西埃。可是傷勢嚴重的敵手和他的副手拒絕收回關于匿名信的指責。他們對朗西埃說,要是他不在坦白認罪書上簽字,他們就要告知他父親;要是他簽了,這件事就一筆勾銷。拉·朗西埃躊躇不決,痛苦地思索了一夜。最后還是愚蠢地同意簽字。
  簽字后他請假去了巴黎,滿以為事情就此結束。可是,署著他的名字開頭大寫字母的恐嚇信件照舊寄到莫雷爾家。有人說瑪麗有了身孕,還有人說她的父母不久便會被人暗殺,等等。男爵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拉·朗西埃鎯鐺入獄。
  有利于被告的證据很多,今天看來,我們怎么也不會相信他會受到審判,更不用說定罪。首先,在索繆盡人皆知,拉·朗西埃對瑪麗的漂亮母親十分傾慕,瑪麗對此十分惱怒,還异常妒嫉母親。其次,在試圖強奸的那天夜里,莫雷爾家四周都有崗哨,未發現有人闖入。所說的那個臥室在頂樓,要上去非得有梯子不可,而且至少需要三個人抬梯子,那個人才能“爬上去”。因此,窗下松軟的土地上應當留下梯子的痕跡,而辯護人證明并沒有任何痕跡。另外,請去修補闖入者敲坏了的玻璃窗的工人證實,所有的碎玻璃都落在窗處,打碎的洞口极小,無論如何不可能伸進手去夠到窗鉤。后來,辯護人質問,瑪麗遭到人身侵犯時,為什么不呼喊求救;為什么睡得不沉的艾倫小姐沒有听到什么動靜而惊醒。莫雷爾太太在整個事件過程中就睡在下面一層樓,艾倫小姐和瑪麗事后為什么安然入睡而不去叫醒她。大腿的傷痕為什么在事件發生几個月后才去檢查,而且證實,那只不過是輕微的擦傷,已經痊愈。為什么事后只隔了兩個晚上瑪麗就去參加舞會而且以后的生活一切正常,直到拉·朗西埃最后被捕時才出現了精神分裂(辯護人還指出,這遠非是瑪麗頭一次精神分裂)。拉·朗西埃在獄中候審期間,他分文不名,為什么繼續出現恐嚇信件。再說,寫信人稍有一點常識的話,為什么不變換筆跡(這极易做到,筆跡是可以模仿的),反而要簽上自己的名字。為什么信的單詞拼寫和語法都很准确(朗西埃老是把過去分詞搞錯,學法語的人對此會覺得很有意思)。為什么寫信人簽名時居然兩次寫錯了自己的名字。為什么證明他犯罪的那些信紙与在瑪麗的寫字台里找到的一刀信紙完全相同。總之,問題很多。漏洞百出。作為最后一個疑點,辯護人指出,從前在莫雷爾的巴黎住宅里,也發現過一系列類似信件,而當時朗西埃卻在异國他鄉,在圭亞那的首府卡宴市服役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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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當時圭亞那是法國的殖民地。
  而且,最不公正的是,審判時(雨果、巴爾扎克和喬治·桑等許多名人都來旁听)法庭竟然拒絕對原告一方的主要證人瑪麗·莫雷爾提出詳細的質問。她冷靜而條理清楚地提出了證詞,可是,庭長在男爵橫眉怒目之下,考慮到大批達官顯貴的權勢,居然宣布她“羞于啟齒”和“神經脆弱”,不准對她進一步質詢。
  拉·朗西埃被認定有罪,并被判處十年監禁。歐洲几乎所有的律師都提出了抗議,可是毫無作用。我們可以看出他為什么被判刑,或者說是什么東西判了他有罪。是社會特權,是頭腦簡單的少女所編造的神話,是對心理學的無知,是社會,這個社會全力反對法國革命所傳播的關于自由的有害觀念。
  閒話少說,讓我把格羅根醫生圈出的几頁譯出來吧。這几頁摘自一位名叫卡爾·馬太的醫生所寫的《心理醫學觀察》。卡爾·馬太是當時的德國的內科名醫。文章是為了支持一次上訴寫的。那次上訴是為了抗議對拉·朗西埃的判決,但并沒有成功。馬太醫生很精明,當時已記下了一封封卑劣信件出現的日期,還記下了最后強奸未遂的日期。很明顯,信件按月份出現——說得更确切些,按月經來臨的日期出現,這些日期有規律地排列著。在分析了提供給法庭的證据以后,這位德國醫生進一步以略帶說教的口吻解釋了我們今天叫作歇斯底里的心理病症,即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或引起他人的同情所迸發的一种病態。這是一种神經病或精神病,几乎肯定(正如我們今天所知)是由性壓抑所引起的。
    如果回顧一下我多年的行醫生涯,我可以回想起許多事件,在這些事件中,主角總是姑娘,雖然姑娘的這种角色長久以來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
  大約四十年前,我給一位騎兵中將的家里人看病。那位中將在离城六英里的鄉下有一小宗產業,全家住在那儿。軍營在城里。每當城里有公事時,他便騎馬進城。他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儿,年方十六歲。她非常希望父親把全家搬到城里去住。确切的原因誰也說不上去,但是毫無疑問,她是希望在城里与軍官們相處,享受城里社交生活的樂趣。為了達到目的,她使用了嚴重的犯罪手段:放火燒鄉下的家。廂房被燒成一片灰燼,只得重建。
  她并未就此罷休,結果,有一天房子的一部分再次烈焰騰空。此后,她又至少縱火二三十次。就算有人差一點撞上縱火犯,可是誰也弄不清楚縱火者終究是誰。不少人被逮捕,受到審訊。唯一從未受到怀疑的就是那位天真漂亮的姑娘。几年過去了。有一次,她在縱火時被當場抓獲,被判在教養院里終生監禁。
  在德國一個大城市里,有一位出身名門、年輕美貌
  的姑娘。她覺得寫匿名信很有趣,目的是要拆散一對新婚不久的幸福夫妻。她還散布謠言,惡毒中傷另一位年輕女子。因為那年輕女子聰明絕倫,眾人傾慕,所以成為她嫉妒的對象。几年之內,匿名信接連不斷地出現,雖然許多人為此受到指控,可是對真正的寫信人誰也沒有怀疑過。最后她投案自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因此受到指控,被判定有罪……坐牢多年。
  還是在我上面提到的那個城市,也恰巧在那個時
  間1,警察正在調查一樁類似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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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國漢諾威市,1836年。——作者原注。
  可以想見,瑪麗·莫雷爾在為達到自己的目的所做
  的努力中,可能沒有在肉体上受到多大折磨,跟醫學年鑒上記載的例子比起來,她的痛苦是微乎其微的。下面是肉体遭受痛苦的一些顯著例子。
  哥本哈根的赫豪爾德教授曾記述過這樣一件事:他
  認識一位漂亮的年輕女子。她受過良好的教育,父母很有錢。她完全蒙騙了赫豪爾德醫生和他的許多同行。她的欺騙手段毫無破綻,堅持了數年之久。她甚至用最可怕的方式折磨自己。她將數百根針插進自己身体各部分的肌肉里,到肌肉腫脹化膿時,便讓人在肌肉上切開口子,把針取出來。她拒絕撒尿,每天早晨讓人用導尿管給她排尿。她自己把空气弄到膀胱里,待導尿管伸進膀胱時空气才得逸出。她堅持一年半時間臥床不起,一聲不吭,一動不動,拒絕進食,假裝痙攣、昏厥,等等。在她的把戲沒有被戳穿之前,好几個名醫,有的還是外國名醫,都給她檢查過,對她所忍受的痛苦惊訝不已。她的不幸遭遇登在所有的報紙上,沒有人怀疑病情的真實性。直到一八二八年西洋鏡才被戳穿。她這种聰明騙術的唯一目的就是叫男人們欽佩、惊奇,愚弄那些學識淵博、名揚四海、明察秋毫的男人。這一病例從心理學的角度講非常重要,其始末可以在赫豪爾德寫的《一八○七年至一八二六年間雷切爾·赫茨病情記錄》中找到。
  在德國的呂納堡,有母女二人商定了一條詭計,目
  的是吸引別人對她們同情,給她們救濟。她們以惊人的毅力一直將這一詭計堅持到底。女儿說自己的一只乳房疼痛難忍。她日夜啼哭,悲痛欲絕,四處求醫,進行了各种治療,但疼痛仍在繼續。人們怀疑她患了癌症。她自己毫不猶豫地要求把乳房切除。但切除后發現乳房毫無病狀。過了几年,人們對她的同情減少了,她又故伎重演,結果另一只乳房也被切除了,誰知這一只跟上次那一只一樣毫無病狀。當別人對她的同情又減少時,她又抱怨手疼,想把手也鋸掉。這引起了人們的怀疑。她被送入醫院檢查后,被指控犯了欺騙罪,最后被投入監獄。
  倫廷在其《實用醫學知識補遺》(漢諾威,1798年
  版)一書中講過這樣一個他親眼目睹的故事。有個年齡不太大的姑娘,在十個月之中,從她切開的膀胱和膀胱頸內用鑷子取出至少一百零四塊小石頭。石頭是那姑娘自己弄到膀胱里去的,盡管事后每次動手術時她都大量流血,痛苦万分。在這之前,她又嘔吐,又痙攣,表現出各种狂亂的病態。
  此類病例還有不少。由此看來,誰能說一個姑娘為
  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會折磨自己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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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朗西埃的故事是我根据格羅根醫生給查爾斯的那本1835年的書記述的。我覺得有必要補充一下后來發生的事情。1848年,也就是拉·朗西埃中尉出獄后不几年,有位原來的起訴律師良心發現(雖然為時已晚),疑心自己曾錯誤地濫用了正義。他那時已有權重新審理拉·朗西埃的案件。結果,拉·朗西埃證明完全無罪,恢复了名譽。他又回到了部隊。在查爾斯思考著自己平生碰到的最晦气的事件時,他可能作為軍事總督,正在法屬塔希提島上頤養天年呢。可是他的故事最終還是出現了十分曲折的變化。只是到最近人們才知道他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活該遭到歇斯底里的瑪麗·莫雷爾的報复。……對于這一奇案精彩討論的記錄,可以在雷內·弗洛里奧的《審判的錯誤》(巴黎,1968年版)中找到。——作者原注。
  以上是查爾斯一開始讀的几頁。他從未听說過這樣的反常行為,而且是在純洁、神圣的性愛方面的反常行為!因此他感到异常惊訝。當然他不可能了解歇斯底里一類病症的真正本質:可怜地追求愛情与安全。他翻到審判記錄的開頭部分,不多會儿便被吸引住了。几乎用不著說明,他差不多馬上就把自己比作那可怜的埃米爾·拉·朗西埃了。讀到審判記錄的末尾,他看到一個日期,這使他渾身都冷了。朗西埃中尉被判刑的那天恰恰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日子。剎那間,在多塞特郡這靜悄悄的夜晚,理智与科學都無影無蹤了。人生變成了一架黑色的机器,一种陰險的占星術,一种与生俱來的裁決,不准上訴的裁決。一切等于零。
  他從來沒有覺得象現在這樣不自由。
  他從來沒有覺得如此不想入睡。他看了看表,差十分四點。屋外万籟俱寂。暴風雨已經過去。查爾斯打開窗戶,深深地呼吸著春天涼爽清新的空气。星星在天空微微地眨著眼睛,那么天真純洁,全然不顧人世間的痛苦与歡樂。呃,她現在何處呢?也醒著么?在一兩英里之外樹林中的某一暗處?
  摻酒的冷飲和格羅根的白蘭地已經失去了效力,查爾斯覺得心里充滿了內疚。他似乎記得那愛爾蘭醫生的眼里充滿了敵意,說不定醫生已把他這位渾渾噩噩的倫敦紳士的煩惱都看在眼里,很快將傳遍萊姆,而且還會添油加醋!他的同類居然不能保守一個秘密,這不是太可悲可歎了嗎?
  他的所做所為是多么淺薄幼稚,又是多么卑鄙無恥啊!前一天,他不僅失去了溫斯亞特庄園,而且失去了自尊。不僅如此,他甚至對自己熟知的事物也失去了尊重。人生就是貝德勒姆瘋人院1中的一個斗室。表面上看來最最天真無邪,背后卻隱藏著最最惡毒的不義行徑。他就是把桂尼維爾說成妓女的那位加拉哈德爵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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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十三世紀的一座著名瘋人院。
  2桂尼維爾和加拉哈德都是英國和歐洲關于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傳說中的人物。桂尼維爾是亞瑟王的妻子,曾和騎士蘭斯洛特相愛。加拉哈德是蘭斯洛特和公主艾倫所生的儿子。加拉哈德長大后,詛咒他父親曾愛過的桂尼維爾是妓女。

  單是思考有什么用處?如能行動起來該多好!他再次捧起那本命運悠關的書,閱讀卡爾·馬太醫生關于歇斯底里症的几段描寫。他很難看出莎拉的行為与馬太的描述有何相似之處。他想起了莎拉,深感內疚。他极力回憶著她的面容,她說過的事情,以及她說話時眼中流露的各种表情。他不完全理解她,然而他又覺得自己比較了解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她。是啊,他把跟她相識的經過全都告訴了格羅根……他還記得對他說過的話,一字一句都記得。當時他只顧隱瞞自己的真實感情,過是否會使格羅根對她誤解呢?是否夸大了她的反常行為?有沒有如實地講她說過的話?
  他是否為了自己免受責怪而無辜地指責她呢?
  他在起居室里不停地來回走著,審查著自己的靈魂和受到傷害的自尊心。即使她的确是她自己說的——一個罪人,然而她同樣是一個具有非凡勇气的女子,執意不肯痛改前非,現在,她在与過去所進行的斗爭中終于變得軟弱了,正在呼救。
  查爾斯思考著,在這种情況下應該怎么辦呢?
  他為什么要讓格羅根來代替自己對那姑娘作出評判呢?
  因為他更注重的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拯救自己的靈魂;因為他象菊石一樣任水沖刷漂流,缺乏自由意志;因為他是龐修斯·派萊特1,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僅默認了對那姑娘的酷刑,甚至還鼓勵,不,甚至就是他本人惹下了這場禍,最終導致了執行酷刑一天的到來。這一切不都是第二次見面引出來的嗎?當時她想走開,而他卻強要她談了自己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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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根据圣經傳說,是他下令將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
  他再次打開窗戶。自他第一次打開窗戶到現在,兩個鐘頭已經過去了。這當儿,東方出現了魚肚白。他抬頭望著暗淡的星星。
  命運。
  那雙眼睛。
  他驀地轉過身。
  見過了格羅根又怎樣!良心使他無法听從他的建議。他走進臥室。在臥室里,他心情沉重,臉色嚴肅,終于打定了主意,那主意連他自己也感到惊奇,感到難以說清。他開始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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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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