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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的雪

  那天早晨天陰沉沉的,冬天的第一場雪似乎就要降落在東京的大地上。
  但是,圓筒似的玻璃柜台里卻并不很冷。盡管里面只有一個小火盆。
  銷售台上的牌子清楚地寫著“彈子概不賒售”,可仍有些熟客要賒借二三十顆的彈子。正當房子望著身上背著孩子、剛剛購物歸來的婦女丁丁當當地敲打彈子的樣子時,盲女按摩師走了進來。房子接過她遞過來的錢,手指尖輕輕地碰到了她的手上。
  “喲,房子回來了吧,太好了。你一不在,我老打不出彈子。”
  瞎子的第六感官真讓房子惊歎。這個按摩女就是憑借這手指的触覺,成為打彈子的名手。
  4點左右是店里客人最多的時候。當房子走出玻璃“塔”去替班吃晚飯時,客人一下子就少了許多。
  天上飄起了雪花。
  房子吃完飯又替下了彈子出售台的少女。少女下班离去時,留給房子一本新年號的電影雜志,說:
  “今天晚上事儿少。”
  店里像浪潮過后一般,此時顯得十分冷清。房子松了一口气,呆呆地翻看起雜志上的照片。
  房子忽然覺得眼前有人站著。她抬起臉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穿著紅色滑雪服的少女。少女可愛的形象緊緊地吸引住了房子。少女身上与白雪截然相反的色彩使房子覺得自己看到的簡直就是雪中的精靈。
  她是要去滑雪呢,還是和人在這里見面呢?房子等著少女伸過手來買彈子。可是,少女毫無買彈子的意思,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視著房子。她那傾注著全部心思的熱切的目光使房子感到一种說不出緣由的緊張。
  少女從手袋里取出筆記本,開始寫起來。然后把那張紙從筆記本上撕下來,連同金黃色的小巧的自動鉛筆從小窗口遞了進來。房子心里一惊,難道她是啞巴?
  
  我叫桃子,是千葉醫院的。我想跟你談一下栗田的事情。您能稍微出來一下嗎?我們一塊儿坐坐。

  房子看完紙條,臉上浮現紅暈,抬起頭看了看那個少女。然后,便把筆記本直接從小窗戶遞了出來,說了一句:
  “我去。”
  房子關上小窗戶,鎖上小門,拿著錢箱來到了獎品交換處。幸好洋一不在,只有剛剛梳完頭的老板娘坐在那里。
  “老板,我有熟人來了。我想到外面去一下。”
  房子的聲音有些發抖。女老板接過錢箱和鑰匙,毫不在意地說:
  “行啊,去吧。”
  房子稍稍整了整頭發,穿上短外套,向站在入口處望著外面的桃子身后走去。
  桃子沒有打傘。白雪落在她的毛線織的帽子上,一會儿便融化了。房子打開黑布傘,給桃子遮住雪。
  “不用了。我穿著防雪服呢……你身上打濕了,要冷的。”
  穿著紅拖鞋的房子听到這關切的話語,頓時覺得臉上發熱。同時,她也感受到桃子的純真的善意。
  “我只知道那邊有家中國菜館。您知道還有什么地方嗎?”
  桃子回過頭來問。房子搖搖頭。房子在這座舒适的街鎮雖然已住了許久,但是她卻從未去過茶室和蕎麥面館。
  “這家中國菜館還是義三帶我來的呢。那次,我看到過您一次,印象挺深的。您大概不知道吧。”
  桃子說著,打開了門。門上挂著紅色的短布帘。
  面對面地坐在黃色桌子兩旁后,桃子看著房子,說:
  “我真沒想到會這么快,這么容易就找到了你。我原來打算當個大偵探的。義三說,也不知道您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您不知道義三去找過您吧?”
  “什么時候?我不知道。”
  “您外出了吧?”
  “到外面去了兩天。”
  “義三去找你,也就在這兩天。”
  桃子自言自語地說。她剛想要再說些什么,卻又咽了下去。過了一會儿,桃子又道:
  “我和義三是表兄妹,是表兄妹啊。義三去年年末得了場病,前天才回到了信州,為找不到你,傷心极了。還整天地嫌我煩……你哪儿也不要去了,就在這儿等著義三,好嗎?我覺得這是最好的一件事。”
  桃子用手指反复地擺弄著火柴盒,可愛的眼睛溫情地望著房子。
  房子覺得臉上、心里有些發熱,就像燃起了一團火。
  “那,他現在在哪儿呢?”
  “大概已經快要到東京來了吧。你用不了多久就會見到他的。”
  “您怎么辦呢?”
  “我是來找你的。找到你,我就回去。不過,我家的醫院用不了多久就要搬過來啦。其實,你就是住在原來的地方也沒關系的。現在,你的那間房子也沒了吧。听說就你一個人了。”
  房子點點頭,望著桃子的眼睛。桃子的眼睛也同樣放著灼人的光,也同樣能使房子感到她那熾熱的感情。
  “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在這儿等著義三。要不然,我就白找你來了,我就顯得太滑稽可笑了。”
  桃子一個勁儿地叮囑房子。
  “我肚子餓了。你也吃點儿吧。”
  房子這才發現自己手心上全是汗水。她想表示一下感謝,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詞。她真想大聲哭出來。
   
在上野站

  義三在車站前的家里等火車,等了將近一個小時。
  母親听義三說馬上就要回東京,顯得頗為惊慌。
  “真讓人吃惊啊。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在千葉家就住了兩個晚上。在咱家一晚上也不住啊。”
  “有急事嘛。”
  “真想讓你在家里住上一晚上。剛到家,你就讓千葉的桃子給領走了……”
  母親神情孤寂地望著義三。
  “有急事嘛,這也是沒辦法嘛。”
  桃子的事也不好告訴母親。義三倒不是要瞞著她,只是不知應該怎么對母親講。義三覺得這事很難對母親講得清楚。而且,他也不想和母親去做任何的解釋。因為連他本身也未必就實實在在地明白桃子的內心。
  “是不是東京來電話了,說是有急診病人?”
  母親問道。
  “我還不是醫生呢。”
  “可是,你在醫院不是也看病人嗎?”
  “我那是幫忙,是實習。”義三不耐煩地答道。
  最近經自己手醫治的病人也只有房子的弟弟和男。可是,那孩子卻死在自己手里了。
  當然,那病是小儿科主任看的,死亡診斷書是醫院的醫生寫的。可是,到房子的小屋試圖去挽救那個小弟弟生命的卻是自己。所以,義三總覺得是自己使病人喪失了生命。也許,這是因為自己愛著房子的緣故。
  “桃子不來送你嗎?”
  母親有些不解地問。
  “啊。這么大的雪。”
  “不對啊。她來接你時,雪下得比這儿還要大。她可是每天都去站上接你的。”
  “可是……”
  “你是不是和桃子鬧別扭了?”
  “沒那么回事。”義三模棱兩可地答道。
  現在,義三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桃子能夠住在他的房間里。一想到桃子有可能徘徊在街頭,義三心里就覺得很不是滋味。
  桃子在今天早晨留在手套里的那封信里寫著:“別再嫌我煩了。”可是,義三昨天晚上絕對沒有“嫌桃子煩”的想法。他也無意表露在神情上。然而,桃子卻是這樣理解的。這對桃子少女的情感該是多么大的刺傷啊。
  桃子為了義三獨自跑到東京去尋找房子。她也許正是要用這种果斷的行動來自己醫治受到的創傷,但是,義三卻不愿意讓桃子這樣做。
  就算桃子是出自于單純的善意,可是她找到房子后,房子還有可能再次逃离義三。這是義三最為擔心的。
  火車在雪中疾駛。天黑了,高崎也過了,可雪仍然在不停地下著。
  “看樣子,東京也在下雪呢。”
  義三低語道。他很為桃子擔心,也不知桃子在這紛飛大雪之中干什么呢。他想,桃子离家出走或許也是為了不讓自己看到她那悲戚的面容。
  義三到達上野車站已是晚上近11點了。他只想赶快見到桃子,慰藉自己內心的不安。下車后,義三急忙去尋找公用電話。
  他先給自己的公寓打了電話,可是桃子沒有去那里。他翻開電話簿,找到位于麻布的江之村旅館的電話后,便撥動了電話机的數字盤。自動式電話的通話信號剛落,義三就急切地道:
  “喂,喂……”
  “是義三嗎?”
  沒想到話筒里傳出的是桃子的聲音。
  “曖?”
  義三高興地道:
  “你耳朵真靈。真讓人吃惊。”
  “你現在在哪儿?上野嗎?”
  “在上野吧。是剛剛到的吧。”
  “嗯……”
  義三沒有說話,心里很是納悶。這電話是旅館的,可為什么還沒等有人去轉,桃子就一下子接到了呢?難道是桃子已經和服務台說好了,來了公用電話,就馬上轉到桃子的房間?或許是桃子一直在服務台的交換机前等著自己的電話?
  “我猜得准吧?”
  “嗯。你的第六感官就是這樣。”
  “那是。這是我的直覺。”
  “總而言之,我是放心了。”
  “剛才,我剛給家里去了電話。”
  “家里?是長野的?”
  “對啊。”
  “挨說了吧?”
  “跟挨說差不多。我現在正和這家的人玩呢。”
  “你可真是無憂無慮啊。你往東京這么一跑,我們可是擔心极了。”
  “我真高興。”
  桃子說完,停頓了一下,又道:
  “我可不是無憂無慮。因為我來東京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義三不由一惊。
  “我見到她了。她說她就住在那家彈子店的二層里。你去她們店里的時候,她碰巧沒在家。對她,我看你是想過頭了。”
  桃子那頗似大人樣的語調,讓義三覺得臉上發熱。原來房子就在那儿啊。
  “我勸她到爸爸的醫院去工作來的。對她啊,你總是心不在焉,瞎操心。”
  桃子像個大人似的數落起義三來。桃子的這种語調使義三覺得桃子貼近了自己。他心頭不由一熱,覺得桃子真是太可愛了。
  “那,我馬上就去你那儿。”義三剛要挂電話。
  桃子便像個孩子似的說:“不行,不行嘛。”
  義三仿佛看到了桃子邊說邊搖頭的樣子。
  “你可不能來啊。你不用來。”
  “為什么?”
  “你一下車就給我來了電話,我就挺高興的。這是我最近最高興的一次。”
  桃子的聲音听起來,的确顯得十分高興,格外興奮。義三轉念想到,這么晚了,到旅店去看女孩,而且又要住在那里,确實不夠穩妥。
  “那,我明天早晨去吧。我跟舅媽說好了,一定要見到你。”
  義三想起了舅媽要求自己說的話:跟桃子說她挺可愛的。
  “你可別來啊。”
  “所以,我明天早晨……”
  “我明天一大早就回去。學校要開學了。你和我媽的約定,甭管它。”
  桃子認真地說著。
  義三也略為輕松地開玩笑道:
  “不寂寞嗎?”
  “寂寞啊。所以,我才睡到這家人的房間里了嘛。”
  “噢。”
  “還在下雪吧,靜靜地……一點儿也不像在東京。”
  桃子還不想挂上電話。可義三卻覺得外面似乎有人在等著打電話。
  “總而言之,晚安。”
  “我可不愿意听你這個‘總而言之’。”
  “晚安。”
  “下次咱們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見面啦。另外,你明天去看看她……”
  桃子欲言又止,只說了一句:
  “晚安。”
   
短發

  義三走出電話亭,快步登上了山手線的電車。從時間上看,現在他好像赶不上私營電車了。私營電車的末班車很早就沒有了。
  東京,雪也下得很大。大概已經有十厘米厚了。雪光的感覺在東京十分鮮見。
  私營電車的末班車里乘客也很多。等了好久,直到從國鐵電車下來的人們把車廂填得滿滿的以后,車才离站駛去。到N站時,車廂里已經松快了許多。在N站下車的人寥寥無几。當坐在后面車廂的義三走出車門時,剪票的站務員已不見蹤影,外面一片漆黑,靜靜地飄洒著雪花。
  一條白色的道路。道路兩側是早已關門閉戶的商店。娛樂中心一帶也變得寂靜無聲。
  義三站在“綠色大吉”門前,仰頭向上望了望。霓虹燈雖然已經熄滅,但二層樓上的燈光仍然通明。房子就在那里。
  要是房子也像剛才接電話的桃子那樣具有敏銳的直覺,要是房子也在等待著義三,那么,現在二層的窗戶將會打開。不過,義三卻不能高聲呼喚房子。
  桃子說見到了房子,她們兩個人究竟說了些什么呢?義三臉上突然浮現出微笑。但是,也許現在還不該微笑。
  義三一邊走著,一邊不斷地回頭望望“綠色大吉”。他沒有帶傘,便用手把大衣的領子往里攏了攏。
  “咚”的一聲,有人撞在義三身上。義三往旁邊躲了一下身子,站住了。
  “干什么呢!小心點!”
  “對不起。”
  義三說。他這才發現原來這里是平時擺算命的桌子的地方。三四個穿著運動衣的年輕人圍站在他的面前。
  “攔路搶劫。”義三腦子里閃現出這种感覺。他馬上想到,要設法擺脫他們。
  “喂,你小子,暈暈乎乎地光顧看‘綠色大吉’二層,連撞上人都不顧,干什么呢?!那二層上住著什么漂亮的美人呢?”
  剛才撞義三的家伙糾纏道。
  義三听說過,這條站前的繁華街道上有些小流氓,巡警常常抓他們。不過,在沒人看著的時候,他們還是要找岔敲詐過路人的。
  年輕人逼了過來,大概是想把義三帶進窄胡同里。義三主動先走了几步,做出拐進胡同里的樣子,然后又一轉身,一溜煙地跑走了。
  那几個年輕人稀稀拉拉地在后面追了起來,不過,路滑難行,一會儿,他們就落在了后面。
  “走雪路,我可是擅長的。從小時候就成。”
  義三笑出了聲音。
  明天早晨,要是把這件事告訴給桃子,桃子一定會高興的。
  可是,義三睡過頭了。外面傳來了雪融化后降雨般的滴落聲。陽光照射之下,街鎮變得明亮嘈雜起來。
  義三給江之村挂了個電話。但桃子已經离開了旅館。
  “糟了。”
  義三自語道。他十分后悔,似乎自己還是缺少誠意。
  就算自己能夠赶上早晨的頭班電車,恐怕桃子現在也已經上了火車啦。和特意赶到東京來尋找房子的桃子比較起來,義三覺得放心大膽睡懶覺的自己,的确不如桃子具有誠意。
  義三琢磨著是不是要給桃子的母親去個電話。可他一想到桃子的母親准備把桃子交給自己,又變得猶豫不決了。
  義三到醫院去上班時,心情十分孤獨、寂寥。住院醫的生活到這個月就要結束了。他想認真學習學習,將這段實習做個總結。反正在5月份的考試之前,日子不會好過的。
  醫院病人依然很多。來來往往的病人進進出出,顯得頗為雜亂。
  新年過后第一次見面的伙伴們不斷地問候著義三。
  “新年好!”
  “听說你得肺炎了。”
  民子也在。她仍像往常一樣,短發梳洗得干淨利索,和身上的白大褂才分協調。民子身上已經看不出學生的味道,完全像個熟練的醫生了。看到義三,民子干得更歡了,也更像個女醫生了。
  “過完年,你有派多了。像個醫生的樣子了。”
  義三很隨便地說道。民子愛搭不理地說:
  “對啊。女人什么都能干成。而且,很像個樣子。”
  “像個樣子,不好嗎?”
  “像個樣子,我早就听夠了。也許就是因為照看你,才讓我像個醫生的樣子了。”
  那才不像醫生呢。義三想到這點,不知該如何作答。
  也許是因為休假、患病,過分放松的緣故,義三穿上白大褂,作為主任的助手開始為病人醫治病患時,總感到有些畏怯,就像小孩子怯場一樣。
  民子剛才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也攪得義三有些心神不安。
  義三走進了檢驗室。
  這間小屋里放置的燒瓶、試管、酒精和石炭酸的味道、染色液体的色彩使義三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明亮的玻璃窗前排著一張實驗台。義三坐在實驗台前。
  一切都像往常一樣,液体煮沸時發出的聲響、記錄時間的秒表走動的聲音、年輕的護士交談的話語……
  義三并非特別喜歡做實驗。他只是覺得与其在文字上學習臨床的各种檢驗方法,倒不如到檢驗室去看看、摸摸,這樣要更實在些。
  如果自己沒有通過國家考試,那就還要再接受舅舅一年的資助。這對義三來講,是難以忍受的。他說什么也要通過這次考試。
  就算沒有桃子的事情,義三也不打算在舅舅的醫院工作。雖說都是東京,可是這里只是東京的一個角落,在這個街鎮上居住的多是下層庶民。可是,舅舅卻要在這里建一座小資產階級情趣的醫院。這使義三很是反感。
  義三身后傳來了民子的聲音。
  “不是細菌,是蛋白。”
  民子對護士說道。然后,她又向義三問:
  “您什么時候回來的?”
  就憑這一句話,義三便察覺到民子一直在想著自己。那語調和剛才判若兩人。
  義三回轉頭去,抬頭望著民子。
  “昨天晚上。”
  “夠快的嘛。我還以為你要多住些日子呢。鄉下那么安靜,對學習多好啊。”
  “我這人,一放松就不成。不在東京……”
  “豆粘糕的禮物怎么樣啦?”
  “喲。”義三突然想起來了。“我給忘了。我出門時慌慌張張的……不過,平常的年糕,我倒是帶了一點。”
  “沒有誠意,才忘了的。”
  這次,民子又提出了誠意的問題。
  “自己的家,干嘛要那么慌慌張張地离開呢。你不是要看家鄉的雪嗎?不是為了它才硬撐著回去的嗎?!”
  義三沒有回答。民子換了個話題。
  “我查到去年考試的題目了。對你有參考作用吧。呆會儿,我給你。”
  “噢。”
  義三站起身來,說:
  “一塊儿吃午飯去?”
  到了食堂,民子又繼續談起考試的事情。
  “二、三、四,還有三個月。想到這件事,我們女的心里就沒有底,就害怕。”
  “民子小姐也這樣,我不信。像我,是不能再考一次了。一想到這點,我就煩得很……”
  “這是最后一次考試了。想起來,從小學到現在,我們經受了多少次考試的折磨了。在實行了住院制度,平白無故又加了一次考試。我們當然討厭這住院醫制度啦。這里倒沒有人為這事鬧。可是,有的醫院,有不少學生都反對這項制度,在鬧呢。”
  “唉,要是就根据及格、不及格來定胜負,那還湊合。可是,這次考完了,還有不少沒完沒了的考試。而且,考題、檢考官,還有考試的時間都不清楚。”
  牙科的住院醫原又像往常一樣在飯后的閒聊里,插科打諢,引逗得大家笑個不停。原的說話聲也傳到了義三他們那里。
  原和義三、民子同年,也是23,可看起來卻像30歲。他選擇了牙科,大概是因為他天生心靈手巧。而且,他干什么都干得很漂亮。特別是在賭博一類的事上,他的運气更強。麻將、賽馬、賽車等,他都真干,而且屢屢獲胜。听說他還買了些股票。他的這些熱鬧的舉動,很難讓人覺得他是個學生。
  他性情開朗。但是,在他那冷漠的眼神和透著諷刺意味的口形上卻有著頹廢的美,使人難以捉摸出他的真實年齡。原的喋喋不休的話語里顯露著他的活潑的机智和丰富的知識,形成了吸引眾人的魅力。原可以說無所不知。
  “原,打彈子怎么樣?”
  有人向他問起彈子的事情。
  “彈子?這玩意儿雖然低俗,無聊,可是卻有些難度。因為是店里的人調節机器嘛。譬如說,今天彈子出得多的机器,明天就會一個也不出。別人打起來老出彈子的机器,可又不一定适合自己的手勁儿。所以,還是去机器多的店好。到這种店去,你抓住偶然的机會,准确地說發現偶然的必然的机會就多。”
  “所以,你就常去‘綠色大吉’啦?”
  “那儿的售彈子台有個女孩,特別漂亮。其實,彈子出得越少,買彈子的机會就越多嘛。”
  原仰面大笑起來。
  “那個孩子要是來治個牙什么的就好了。可惜啊,她那口牙漂亮极了。大概連顆虫牙都沒有。”
  听到講起房子,義三不由地看了看原。
  “他挺有意思的。當個醫生有點可惜。”
  民子向義三低語道。
  “不對,這种人善于社交,當個醫生也同樣會成功的。手又巧,別說矯正牙,就是做個眼睛的整形,做個高鼻梁什么的,一樣行。也許還會成為美容醫學的大家呢。”
  食堂的黑板上寫著本月的研究會、講座的日程。這些活動是為那些准備考試不再上班的住院醫安排的。義三看了看上面寫的日程。民子也瞥了一眼,但沒有放在心上。
  “最近這段,我回到家打算學習學習,可是就是學不下去。正覺著無聊呢,我嫂子又來拉我打麻將。她剛學會不久。而且,我哥不是老不在家嗎。沒辦法,只好陪著她玩。玩麻將時可以什么也不想。結果呢,以后玩三次就有一次是我邀她玩。”
  “民子小姐也有這种時候?”
  義三垂下頭低語道。他從來沒見到民子這樣無精打采。義三覺得自己不但傷害了桃子,而且也傷害了民子。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辦事認真、周到、有板有眼的人,對你十分佩服的。”“你這么看?那是假相,裝的。我羡慕男人。當個女人真沒意思。”民子的眼角透露出一絲羞澀。
  “我只有一個星期,覺得生為女人太好了。”
  她鼓足勇气說完這句話,便离開義三走了。
  義三在下班之前,悄悄地找了找民子。但是,沒有找到。
   
但愿永不結束

  義三走上公寓的二層樓時,發現房子站在走廊里,緊緊靠著自己房間的牆壁。
  “啊。”
  房子那雙認真的眼睛像利劍一樣刺透了義三的內心。
  “讓您受惊了?真對不起。”
  房子滿臉通紅,几乎要哭了出來。
  “沒,沒有啊。”
  義三心里怦怦直跳。
  “沒想到你會來。”
  “對不起。我一直也沒來向您道謝。”
  “沒,沒關系。我本來想去看你的,卻讓你來了……”
  義三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
  “雪這么大。別站在樓道里,天這么冷。你進屋等多好啊。”
  房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義三硬是把房子推進屋里后,出門去要火种。
  “我來客人了。飯過會儿再吃……”
  義三話音剛落,管理人的妻子便問:
  “來客人了?她什么時候來的?”
  義三把火引放進圓形的陶火盆里,又加了些炭。房子望著義三的動作,說:
  “看來,我比你要強。”
  說著,便奪過義三手里的火筷子。
  “你點火的技術高嗎?”
  “那是啊。我是女的嘛。”
  房子身子俯在火盆上,看不出一點不幸的樣子。她顯得愉快而且溫情。
  “剛才不冷嗎?你一直在等我?”
  義三溫柔地問道。
  “不,沒有。我去洗澡剛回來。晚上不好出門。所以,我就順路來看看。”
  房子頭發稍有些長。她把頭發從發際處攏起,隨便地扎了起來。臉上沒有施粉抹紅,顯露出她朴素自然的美。
  房子側著臉,輕輕地吹著火,就像在吹燃幸福之火似的。她吹動火時,好看的耳朵也好像隨之歡快地喘息著。她鼓起的圓潤的嘴唇顯得那么可愛,引逗得義三心里直發痒。
  桃子和民子使義三做出消极的反省,產生自虐的悔恨,陷入悲觀懊惱。此時,他變得充實樂觀,對未來充滿自信。對于這平常的考試,自己有什么可怕呢。
  但是,義三卻找不出合适的話語向房子訴說。
  房子松了口气,說:
  “昨天晚上,我見到了那位叫桃子的小姐了……我覺得真是不敢當。你為什么要請那位小姐說那些話呢。我實在不明白。”
  房子的臉下,炭火一躥一躥似的燃燒了起來。房子抬起了頭。義三借著炭火點燃了煙。
  “那位小姐為什么要從那么遠的地方來找我呢?”
  “她是我的表妹。她是為我來的。”
  “為什么呢?”
  房子把洗浴后的手伸在火盆上暖烤著。看她那神情,顯得毫無局促,十分安心。
  “求我舅舅讓你在醫院上班的,就是桃子啊。”
  “讓我?對,她還說,我住在原來的地方一點事儿也沒有。”
  “是啊,你本來用不著搬家的。”
  “我搬到這店里以后,盡碰上些別扭事。”
  “我去找過你一次,可是當時,你的屋子已經沒了。直讓我吃了一惊。”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太孤單了嘛。另外,我覺得要是求您舅舅關照,對您不好。那么好的醫院,我也受用不起……”
  義三點點頭。
  “我搬家之前,曾經壯著膽子來找過您。可是,您正在休息,而且還有別的人……”
  房子顯得緊張起來。
  “我是得病了,感冒了。和你弟弟的病一樣。”
  “真的?那是小和傳染給你的吧?”
  “不是。你對那個‘別的人’什么也沒有說,就回去了?”
  房子臉紅了。
  “嗯,我沒說……”
  “你真傻……”
  說著,義三輕輕地拍了拍房子的手,并就勢把房子攬了過來。
  “別,別……”
  房子嘴里拒絕著,但身体卻酥軟地依偎在義三的胸前。
  義三想起了那次患病時的情景。立時,他与房子之間的那條防線崩潰了。他在高燒昏睡中想要見的那個女孩就在自己的眼前。
  民子就是房子所講的那個“別的人”。當民子走進義三的房間時,義三在夢中呼喊的“我正等著你呢”的“你”并不是民子,而是房子。義三在昏睡中一直在盼望著房子的到來。
  “我一直在等你呢。”
  義三現在又重复了這句話。在他的臂彎中,房子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房子想要回去,剛一站起身,便踉蹌地几乎摔倒。義三用手扶住她,說:
  “我送你回去吧。”
  “不成。你可不能去那儿。那儿的人不好。你要是去送我,被他們看到了,他們肯定會說難听話的。”
  義三想起來了昨天晚上看過房子所在的二層后,被流氓糾纏的事。
  “大夫,您能不能讓我看看那個鏡子。”
  房子說。
  “干什么?”
  “我想看看自己現在是什么樣子。我覺得自己現在像是在小的時候。”
  房子說著,拿起鏡子照著自己的眼睛、嘴唇。望著房子,義三不由地更生出怜惜之情。
  義三又吻了一下右手拿著小圓鏡的房子。
  “我是學生。別再叫我大夫了。”
  “嗯。”
  房子又依偎在義三的怀里。
  “我走了。我還來的。可以來吧?”
  房子离開義三,站起身來。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撩開了短外套的胸襟。
  “這是我今天剛穿的。也不知我穿著合适不合适?”
  短外套里穿著淡紅色的毛衣。
  “這顏色真漂亮。”
  “是嗎。對了,我還有件事儿想求您辦。”
  “什么事?”
  “這個,我想請您替我保存一下。”
  房子從口袋取出一個十分光滑的尼龍錢包,放在了義三的手上。
  “這對我來講很重要的。不過,放在我這里,容易浪費掉的。我挺不放心的。”
  “是錢吧。還不少嘛。”
  義三對房子的這种表達愛的方式感到惊訝。
  義三的公寓看不見了。房子用手輕輕按住嘴唇向前走著。為了不使被義三吻過的痕跡受到晚上寒風的侵襲,房子又將唇部貼在自己的手指肚上,輕輕地移動著。剛才的情景又重現在她的眼前。
  在那間屋里要多呆會儿就好了。自己為什么要走呢。她真想留在義三的身邊,永遠沒有結束。可是,她又覺得自己這樣想丟人,害怕。
  房子從街里走過的時候,像在夢幻之中似的。她連“綠色大吉”的女老板從美容院里看著自己都沒發現。女老板剛剛整好頭發,正在照著服務人員舉著的小鏡看發型。鏡子里映出了從燈火通明的街道中走來的房子。
  女老板咂著舌頭道:“這澡洗的時間也夠長的啊。”她轉念又想:對了。讓這女孩去買雙布襪子吧。另外,醬也沒有了。
  美容院的老板娘向“綠色大吉”的女老板恭維地說:
  “听說您這次在T市也開了個店。”
  “對,今天剛開店。所以,我一會儿就出門。今天晚上就住在那儿。”
  “買賣興隆,好啊。您兩邊都管,一定很忙吧。”
  “這邊儿,我准備讓儿子管。他干得挺來勁儿的,我不在也沒關系……”
  “我說,您的二樓能不能借給我啊……”
  “那可不成。我下面的房間很小。所以,有好多東西都要放在二樓。另外,我還收留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讓她住在上面。那姑娘前一段時間還接受救濟呢。現在在我那儿干呢。”
  “就是那個長著雙漂亮眼睛的美人……”
  “對,就是……”
  “您這是助人行善啊。”
  “听說從新制學校畢業的,就算具有就業能力了,也就享受不到救濟了。其實,她們哪有那個能力啊。讓這么小的人去養活一家子,根本就不成。所以,有的就自殺了,有的就當了應召女郎啦。”
  “這么說,您那二樓我就借不成了。那地方多好啊,而且以前就是美容院。”
  “你自己建一座多好啊。現在能借到國庫的錢,建座好房子,那是沒問題的。”
  “我倒是申請了。可就是老輪不上咱。”
  這條街上,新改建的房子很多。這座美容院名義上是個美容院,實際上是個破破爛爛的簡易房子。唯一好的地方就在于這房子便宜。老板娘很早以前就在琢磨著“綠色大吉”的房子呢。
  女老板回到店里,把房子數落了一頓。可房子卻毫不理會。等女老板吩咐她去辦事時,房子更放心下來,出門后不久,她便消失在街里擁擠的人流之中。
  “客人那么多,您還讓人口的出售台空著,那哪儿成啊。”
  女老板的儿子對女老板吼著。
  “我讓她給我買布襪子去了。我要去參加T市的開店儀式嘛。記著,我今天晚上不在家,你可要注意關門、防火啊。”
  “你真夠煩人的。”
  儿子瞥了母親一眼。
   
夜晚的恐懼

  晚上11點,“綠色大吉”正門的玻璃門關上了一半,并拉上了窗帘。看到這個信號,客人們陸陸續續地走了。店里一天最為空閒的時間也到了。
  要是小的彈子店,在店里工作的人這時就可以去休息了,第二天早晨再做開門的准備工作也不遲。可在“綠色大吉”,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要收拾完自己負責的那一攤才能回去。
  女老板的儿子洋一在店里四處走著檢查彈子机。
  他走到那些當天彈子出得多的、還有那些不出彈子的机器前,親手撥打起彈子,檢查故障,調整机器。
  洋一撥打彈子的技術熟練、快捷、精湛,很不一般。這時的洋一看起來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在店里,只听到他一個人撥打彈子机的聲響,還有彈子的撞擊聲,聲音顯得格外的響。
  留在后面,正在擦拭彈子的游戲管理員隨口說道:
  “彈子出得真來勁儿,多痛快。這要是到別的店里去撈錢,該撈多少啊。”
  “都是同行,怎么能坏人家的生意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別的店也不見得能出那么多。咱們店的机器,每天都經他的手,在他手里就像個活物似的。這机器就跟自己的佣人一樣。”
  “就像我們一樣?”
  “机器比人更听話。那位可是調整机器的好手。他每天都在觀察客人的神色,根据客人的表情把机器調整得恰到好處。”
  “能調得那么合适嗎?就算机器調得好,可客人水平低,那彈子也出不來啊。”
  “就要到确定稅金的時候了。咱們女老板跟少爺嘀咕過,說是過了年,就讓机器少出些彈子。”
  游戲管理員正聊著,房子走到她們的近旁,說:
  “我來幫幫你們。”
  “真夠冷的。手指頭都凍得發疼。白天暖和,這晚上就冷。”
  游戲管理員中的一個說著,抬頭看了看房子,說:
  “我說,房子,你這臉上顯得真暖和啊。還有你這眼睛,就像燃著一團火。”
  房子垂下眼睛。
  “那么高興,有什么好事?”
  彈子擦完了,管理游戲机的姑娘們离店回家了。房子鎖上入口處的玻璃門,又關上了外面的電燈。
  “你把后門也關上,然后,給我燒壺茶來。”
  洋一間房子吩咐道,他仍在撥打著彈子。
  “老板……還沒回來呢。”
  “不回來了。”
  房子心里不由一惊,不解地問:
  “為什么?”
  “不回來了。今天晚上。”
  洋一板著面孔,語气生硬地說。
  “后門也關?”
  房子膽怯地問。
  “這還用問嘛。我媽走時說了,要注意關門。”
  “老板去哪儿了?”
  “去參加T市的新店的開業儀式了。今天就住那儿的店里了。”
  房子知道准備在T市開個新店,但卻沒想到就在今天。房子心里充滿不安、恐懼,感到胸口憋悶。
  究竟為什么不安,為什么恐懼,房子并不清楚。不過,她卻本能地感到畏懼,异常地畏懼。她打心里厭惡和洋一單獨過夜,熬到黎明。她自己忍受不了,而且覺得為了義三,自己也不應該這樣。
  “干什么呢?干完了,咱們一塊喝茶。”
  洋一回過頭,向房子道:
  “天這么冷,咱們一塊儿吃碗中國面條吧。叉燒餛飩怎么樣?”
  洋一說著,往房子身邊走了五六步。房子皺著眉,瞪著洋一。
  洋一有些害怕地說:
  “你這眼睛真夠嚇人的。就像在凝神沉思,在祈禱什么似的。”
  洋一轉過臉去,用手撥弄起旁邊的机器。彈子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房子轉身走進廚房,端起洗滌槽角堆得高高的茶葉渣,向外面的垃圾堆走去。外面已是滿天星斗了。
  房子默默地站了一會儿,听著洋一撥打彈子的聲音。然后,她從外面輕輕地掩上后門,用手整了整額上的頭發,便輕手輕腳地离開了后門。房子順著小胡同沿著房檐小跑著隱沒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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