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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春天


   

  櫻花季節,水原帶著兩個女儿來到京都。
  一位東京的房屋在戰爭中被燒而移居京都的人,由于買了房屋定居京都,清水原進行了房屋改建和茶室設計。
  “時隔七年,今年京都藝妓舞又恢复了,一定要帶著女儿來賞櫻花,請順便看看我的房屋——這是那個人說的。”水原對女儿們說。
  但是,百子和麻子忽然相互對視了一下。
  “爸爸不是還有一個順便要辦的事嗎?”百子過后說。
  麻子點頭說:“爸爸是要給我們介紹京都的妹妹吧。”
  “給我們介紹嗎?用不著那樣正經八百地介紹。我討厭。”
  “不過,姐姐你也一起去吧?”
  “我啊,我不想去。”
  麻子看著姐姐,現出悲哀的樣子。
  “從前,爸爸帶我一個人到熱海去,這次又只帶著我去京都嗎?姐姐好像是繼女似的,爸爸不可怜嗎?”
  “不過,你想去見京都的妹妹,當然可以去,可我不想去見她,也可以不去的。”
  “那——只有姐姐一個人留下來。我也不去了。”
  “喲!難道只有這樣爸爸就不可怜了?”
  “如果我不去的話,爸爸也不會讓姐姐去見京都的妹妹的吧。”
  “你說什么?爸爸當然是更想讓我去見京都的孩子的。你承認那個孩子是妹妹,而且自己到京都去找過她。在爸爸看來,這也就可以了吧。不過,因為我不承認她是妹妹,所以也許爸爸更想讓我去見她吧。”
  “啊,真复雜。”麻子搖了搖頭,“姐姐想得太复雜了。”
  “是啊,是复雜呀。”百子也笑了。
  “姐姐的這种麻煩,是我媽媽造成的嗎?是由于我媽媽是你繼母嗎?”
  麻子的語气很輕松,而百子的笑容卻消失了。
  然而,麻子用同樣輕松的語气,繼續說:“我媽媽去世以后,爸爸和姐姐之間反而變得像繼父繼女似的。我一想到這里,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很難受。”
  “難道麻子不是想得太复雜了嗎?”百子接著轉了話頭,說,“麻子,你相信你媽媽真的對我很好,現在你這么說,我也不介意。你相信你媽媽吧?”
  “是的。”
  “那我也去京都吧。”
  “是嘛,那太好了。”
  “你的好媽媽去世,爸爸感到很寂寞,我好像故意使他更加寂寞,那就不對了……”
  “就是麻子我,也很寂寞呀。”
  “就連我也很寂寞。”
  麻子點了點頭。
  隆冬的蘆湖上,竹宮少年和駕駛汽艇的姐姐的身影,浮現在麻子的眼前。
  “也許爸爸不是打算讓我們去見京都的妹妹的。也許只是帶我們去賞花。你一個人留下來,總覺得你太寂寞……”麻子說。
  “是啊。”百子答道。
  水原和兩個女儿乘坐晚上8點半的“銀河”號列車离開了東京。
  二等車廂比較空,三個人占了四人座位的座席。就是說,三人中有一個能躺在座席上。
  最初水原躺在那里,但是怎么也睡不著,便在沼津附近換了百子。
  百子也說睡不著,過了靜岡之后又換了麻子。
  “爸爸去睡臥舖怎么樣?好像還有一個空位,問問列車員吧。”百子勸說道。
  但是,父親感到難得這樣十個小時有百子在身邊,自己不想一個人离開。
  麻子真的入睡了。
  “看來還是麻子最天真,已經睡著了。”百子說。
  “嗯。但是,帶她到熱海去的時候,她好像總也睡不著。”父親說。
  百子沉默片刻,望著行李架上面,說:“看來都是一些經常外出的人,行李很少啊。”
  “是啊。社會基本上已經恢复到戰前狀態了,能夠隨便旅行了。”
  “爸爸已經習慣旅行了,可坐夜車還睡不著覺?”
  “并不是睡不著。”
  “那您就睡吧。”
  “百子最好也睡一會儿吧。”
  “是的。只有我一個人不睡,麻子又要說我像繼女了。”
  “麻子說那种話啦?”
  “所以我回答說,麻子相信媽媽沒有把我當繼女對待,這就好……”
  父親閉著眼睛,沉默不語。
  “這么說,爸爸和我都給麻子添了很多麻煩……”
  百子說著也閉上了眼睛。
  “媽媽去世以后,麻子認為家中的事情是自己的責任吧。爸爸的事情,我的事情,麻子都想自己給辦好……”
  “是啊。”
  “為了麻子,我還是离開這個家為好。”百子說完,又像緊追這句話似的說,“是嗎?這您很清楚吧。”
  “不要說沒用的話。麻子也許听到了。”父親睜開眼睛。
  “她正熟睡呢。”百子仍閉著眼睛說,“麻子盡早結婚才好。不愿意讓她重蹈我的覆轍。”
  百子閉著眼睛,眼瞼的里惻隱隱作痛。
  “不過,爸爸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麻子出去,那樣多寂寞……”
  “不要那么說。”
  “是啊。我很清楚。”說著,百子的肩顫抖了。她感到有些可怕。
  麻子和自己——妹妹和姐姐,在爭奪著父親的愛。
  就像麻子的母親和自己的母親爭奪父親的愛那樣……
  這是沒有的事。——百子又否定了。兩個母親并不能爭奪父親的愛。自己的母親和父親的愛破裂之后,麻子的母親和父親的愛才開始。并不是兩個女人同時愛著一個男人。時間不相吻合。
  但是,百子即使消除了這种想法,而心底的疑慮之火并未消除。
  那火像是映照在眼底深處,百子感到可怕。
  自殺的母親的愛依附在自己的身上,這是自己的命運嗎?
  父親對我和我母親的兩份愛本該屬于我,但這愛卻被繼母和异母妹妹分享。——我難道對此產生了嫉妒嗎?
  百子悄悄离開父親,身子靠在列車車窗前。
  百子感到父親好像是睜開眼睛盯著自己似的。
  可是,父親很快就睡意朦朧了。
  麻子在車到米原時起床了。
  麻子有個好習慣,一睜眼就微笑。
  “真討厭。大家都起來了。大家本該睡覺的,可是看樣子一點也沒睡,都在看著我哪。”麻子睡眼惺忪地說。
  “因為年輕的姑娘貪睡呀。”百子也笑了,環視了一下四周。
  男乘客一般都早起洗漱過了,顯得很整洁。百子也化妝完畢。
  洗臉間的水沒有了,麻子只用雪花膏擦了擦臉。
  麻子為擦一擦脖子下面而解開了罩衫的一個紐扣。百子覺得有人偷看妹妹的肌膚,不由向四周看了看。
  “稍微向后一點。”百子給妹妹正了正頭發。
  “琵琶湖。早晨就陰天哪。”
  麻子望著湖水。
  “早晨就這樣陰天,今天反而會是好天气的。”百子說。
  但是麻子說:“有這樣的風,陰天也不會出彩虹的。”
  “彩虹?啊——說的是在去年年末你從京都回來,在琵琶湖見到的彩虹?”
  “哎。那個人說,多少次經過東海道,不知道能否第二次見到琵琶湖上出彩虹。”
  “一個男人自己帶著嬰儿,對嬰儿照顧得很好,是你很佩服的那個人吧?”
  “是的。他說琵琶湖岸上油菜籽和紫云英很多,在春花盛開季節出現彩虹,覺得有一种幸福感。”
  父親也向窗外望去。
  見到了彥根城。城下開著几樹櫻花。
  列車駛入山科,櫻花多了起來。有來到花的京都之感。
  京都街頭,京都藝妓舞的紅燈籠連成一串,行駛著的市營電車側面懸挂著大大的“知事選舉”的文字。
  水原和兩個女儿到了三條附近的旅館,吃過早飯后讓人舖好了被褥。
  麻子醒來時,父親不見了。
  枕邊有一張父親留下的字條。
  
  因你兩人睡得正香,未便叫醒。我到大德寺去,傍晚回來。請去看京都藝妓舞。

  麻子心里一惊。
  父親的字條上面放著兩張京都藝妓舞的入場券。
   

  水原一進大德寺的小廟聚光院的廟門,兩條黑狗從里面先跑了出來。
  這狗在房間里飼養顯得個頭儿有些大。長得很相似的兩條狗像立正姿勢似的并排站著,從上面俯視水原,沒有叫。
  水原不由微笑了一下。
  “唉唷,水原先生,好久不見了……”夫人說,“突然大駕光臨。”
  “好久不見了。”水原說,“很有趣的狗啊。站得整整齊齊來迎接我的時候,有些像行腳僧呢。是什么种?”
  “嗯——什么种呢?”夫人漫不經心地答道,“算不了什么好种吧。”
  “還是原來那樣啊。”水原想。
  水原被讓進屋里,又寒暄了几句后,夫人起身走了。
  “沒有什么好款待的,給你看看花吧……”
  夫人邊說邊返了回來。
  孔雀綠的花瓶里插著三朵大朵的白山茶花。
  水原感到那是清洁的純白。
  “是單瓣的。不,有一朵是重瓣的。”
  夫人把白山茶花放在牆角的小桌上。
  “方丈的庭園里的大山茶花也在盛開嗎?盛開期已經過了吧。”水原說著,想起了大山茶花那邊以比睿山為借景的庭園。
  “花還很多吧。因為山茶花開得時間長。”夫人說。
  水原看到前面一個小花瓶里的花,問:“那是什么花?”
  “那是——什么花呢?野百合吧。”
  “野百合?野百合,寫什么漢字呢?”
  “嗯——寫成‘倍芋’吧,成倍的塊根的意思吧。”夫人隨便答道。
  水原不解其意,笑了起來。
  “‘倍芋’嗎?”
  其形狀介乎君影草和桔梗之間,花呈綠色,确實開在像薯類一樣的細長的蔓上。
  “這次是水原先生一個人吧。”夫人說。
  水原感到,這個人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經去世。
  “其實……”水原現出一副難于啟齒的樣子說,“我是想見菊枝才到京都來的。”
  “啊——”
  “就是以前一起去拜訪過的那個女人……”
  “是,是。”夫人點頭說。
  “還抱著孩子來過。”
  “是,是。”
  “其實早就分手了。所以我想,在寺院見她更方便些。雖然或許有損于寺院……”
  “她到這里來?”
  “大概會來的。”
  “是嘛。”
  夫人似乎沒有介意。
  “茶水,等她來了以后再上吧。是啊是啊,把和尚叫來吧。我以為是誰來了呢,听說是水原先生來了,我很高興啊。”夫人站了起來。
  老僧進來了。他好像是輕度中風后遺症,一條腿有些瘸。
  他那一頭漂亮的白發,出乎水原的意料。
  他那長長的胡須和腮須配著气色很好的圓臉。老人的臉色很美。白白的眉毛很長,与其說是一位僧人,不如說更像一位仙人。
  他的長胡須像少女的發辮似的,從胸部直垂到肚臍附近。那編成辮子的白白的胡須似乎閃著金光。
  水原呆呆地看著,說:“你的胡須編得真巧啊。”說著,用手勢比畫著編成辮子的胡須。
  “這是向阿伊努人學的。”老僧說,“前年去北海道的時候,阿伊努人教給我說,這樣不礙事。這樣的确很方便。”
  听到這話,不由令人想起把濃密的白發系在腦后的阿伊努老人。
  “完全成了一個土人,京都街上的土人。”老僧笑了,“我不喜歡光頭,看我的頭也……”
  “這很好啊。”水原說。
  “剃光頭本來自己就能剃得很好,得病以后手不方便了,就不能剃了。去理發店,說你剃光頭收五十日元。在寺院的錢很缺的年月,花這錢顯得太糊涂了。”
  老僧說著又笑了。
  在長長的白眉下面,老僧的眼睛顯得炯炯有神,黑眼珠很大。這眼睛的顏色倒讓人覺得有些像阿伊努人,但是水原卻感到那心靈的澄澈。
  “請問老師傅多大年紀?”
  “噢——70歲了吧。”夫人答道。
  水原說起京都的熟人,老僧有听不清的地方。
  “老師傅好像有點耳背吧。”
  這話者僧听到了,說:“什么時候呢,那里的跳板踩空了。跌到院子里了。從那以后好像耳朵就坏了。有人說黃鶯在叫,自己听不見了。可是,有一天早晨,一抽鼻子,黃鶯的叫聲不是又進耳朵里了嗎?”
  水原不由側耳細听。
  “現在黃鶯在叫呢。”
  真的听到了黃鶯的叫聲。
  在寂靜中好像有菊枝走來的腳步聲。水原在側耳細听以后,說:“來京都一看,見到處都是花,可是大德寺里沒有櫻花,也不錯啊。這里几乎沒有吧。”
  “因為櫻花會把庭園弄亂的。”老僧說。
  “花落滿地,落葉也把庭園弄髒了。”夫人補充道。
  老僧繼續說:“櫻花在寺院里太鬧人了吧。大德寺的和尚在花里高高興興的,也不成体統。”
  老僧說,這里只有一棵過去近衛公栽的稱做近衛櫻的櫻花。
  水原一邊听著,一邊在腦海中描畫著從松樹下的舖石的路上走來的菊枝。
  但是,那個女人已經有若干年沒見面了,現在變成什么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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