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月滿西樓

第29頁 文 / 瓊瑤

    「『維娜,你從來沒有下過山嗎?』

    「她搖搖頭。「『你的父親呢?』「『很早以前,爸爸下山去賣鹿角鹿骨,回來的時候,沒有帶回一毛錢,連鹿角鹿骨都沒有了。』

    「『怎麼回事呢?』「『不知道,不過,他從此不肯再下山,而且提起平地人就恨得要死。』「『維娜,你想下山嗎?』

    「她注視著我,彷彿在思索,終於,她搖了搖頭,對自己微笑,笑得十分稚弱動人。

    「『不。』她說:『我下山做什麼呢?平地人都很聰明,我太笨了,只能留在山上,到平地去,大家會笑我的。』

    「她說出了一份真實,當我審視她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拿她和桌上的那瓶她採來的蒲公英相比較,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淳樸自然,應該屬於曠野和山谷,而不能屬於高樓大廈。「山中的冬天來得比平地早,陽曆十二月初,天氣已經寒陰陰的了。我穿上了毛衣,清晨和深夜,還禁不住有些瑟縮。可是,維娜依然裸露著她微褐色的手臂,在清晨的寒風中來到,赤著的腳踏過冰冷的朝露,似乎絲毫不覺寒冷。一天,我在溪邊看到她,捲著高高的裙子,裸著大腿,站在冰冷的溪水裡給我洗衣服,一面洗著,一面還高興的唱著歌。她的歌喉低柔而富有磁性,唱起來頗能令人心動。當時,在溪邊還有別的女人在洗衣服,我只遠遠的看著她,並不想驚動她,但她一定憑她的第六感發現了我,她抬起頭來,用眼光搜索到了我,於是,她給了我一個悄悄的微笑,眼睛裡煥發著光彩,唱得更加高興了。猛然間,我心中微微一動,我覺得我與她之間,已經有了一份默契似的情感,這情感隱密而微妙,但它顯然是存在著。這發現使我有點兒不安,不過並不嚴重。當天晚上,當我們又坐在燈下工作時,我問:

    「『維娜,今天你在河邊唱的歌是什麼意思?』那歌詞是艱澀難懂的山地話。「『噢,』她微笑著停止縫紉:『我不會說,我不知道用國語該怎麼說。』「『試試看。』「她微笑沉思,一層紅暈在她面頰上散佈開來,她用眼尾悄悄的注視我,臉上有種朦朧的、幸福的光彩。然後,她試著翻譯那歌詞的意思給我聽:

    「『那歌的意思是說,有一朵小小的雲,頂在我的頭上,也頂在你的頭上,一朵雲下的兩個人,有兩顆不同的心,哪一天,兩顆心變成一顆,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擔驚害怕……噢,我不會說了!』她笑著結束了那對她很困難的翻譯工作,漲紅的臉和含羞的眼睛,流轉著盈盈的醉意。我望著她,呆住了。「『你看什麼啦?先生?』

    「我收回了視線,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業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動,越過練習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渾圓的手臂帶著女性的魅力,我有衝上前去握住它的衝動。可是,我克制了自己,隱隱的,我感到這份感情已經過份了,過份則充滿危機。我到山上來是尋求寧靜,不是製造問題。幸好,這時候,寒假的來臨結束了這危險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就束裝下山了。」

    他停了下來,天際有星光在閃爍,大禮堂裡的音樂隱約可聞,不遠處的草堆裡,有個不知名的蟲子在低唱著,我們身後的噴水池中,水珠紛紛濺落發出細碎的輕響,彷彿有人在喁喁的訴說著什麼。他滅掉了手裡的煙蒂,用手抱住膝,微微的仰起頭,凝視著天邊的星星。好一會,他才繼續了他平板的聲調的敘述……

    「我回到台北,回到我熱鬧的家庭裡,我的父母和姐妹包圍住我,想找出我身上有沒有野人的氣息,母親說我黑了,卻結實了,父親用探索的眼光研究我,想發掘出我內心深處的東西,他一直不能瞭解為什麼我會願意待在山上。短短的三個星期中,也發生了許多事情,我的大姐在陰曆年後出嫁。我的二姐正整理行裝,準備出國。我的三姐想說服我寒假之後留在台北,她振振有辭的說:

    「『爸爸媽媽只有你這樣一個男孩子,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大學畢業,你既不承歡於膝下,又不準備出國深造,更不找個有前途的好工作,居然跑到深山裡去和野人為伍,簡直是荒唐。留在台北,我保證你可以在洋機關裡謀到一個差事,每月兩三千的收入,豈不比在山野裡賺那幾百塊錢強!』

    「我只能對她們苦笑,我發現,全天下的人竟然都不瞭解我,我變成父母的哀傷,姐妹們的失望,好像我是個病入膏肓而不可救藥的人。兩個妹妹把握住一個寒假,拖著我進入繁華的中心,去追逐享樂。我們到過最大的餐廳,跳過舞,看過數不清的電影。每晚,霓虹燈閃耀得我睜不開眼睛,街頭巷尾播放的熱門音樂震耳欲聾,來往穿梭的汽車使我神經緊張,而那忙忙碌碌陶醉於酒綠燈紅的人徒然讓我覺得他們可憐。於是,當夜深人靜,我拖著滿身的疲乏躺在床上時,我會那麼深切的懷念著山上那份簡單而寧靜的時光,懷念我那間只能聊蔽風雨的小屋,懷念那群無憂無慮的孩子,懷念山谷中蔓生的蒲公英和紫色的花串,還有——懷念在煤油燈下為我縫紉的那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寒假,我家人為我做的努力算是完全白費。寒假剛結束,我就又僕僕風塵的回到了山上。

    「我回到小屋的時候,正是日暮時分,山谷中暮靄騰騰,空氣在曠野中堆積。我停在屋前,想找鑰匙開門,但是,我立即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帶著幾分詫異,我推開了門,頓時間,我呆住了。「室內整理得井井有條,纖塵不染,我沒有帶下山的書,都整齊的擺在書架上,床上鋪著新鮮的稻草,屋角的小几上,放著一盆清水,繩子上搭著我的毛巾,這一切,就像我只剛剛離開了十分鐘一樣。而最讓我心動的是書桌上的小瓶中,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正生動的迎風點頭,彷彿是才從枝椏上採下來的。我跨進室內,把箱子放在地下,環室注視,下意識的以為我那森林中的小妖女會躲在什麼隱密的角落,可是,她並不在室內。我走到桌邊,用手撥弄那串紫色的小花,感到一層溫暖正由花朵上輸進我的手心,又由我的手心輸進我的心底。像一個飄泊在外的遊子,驟然回到了家裡一般,我有種類似解脫的歡愉和滿足。閉上了眼睛,我靜靜的站著,靜靜的體會這種由心底向四肢擴散的安詳和和平感。直到一聲驚喊由門邊傳來。「我回過頭去,維娜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門口,她手中捧著一束枯枝,顯然準備引火。她的長髮零亂而自然的飄垂著,穿著件破舊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裡面依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連衣裙,裸露著腿,赤著腳。她那無邪的大眼睛張得大大的,用種不信任似的神情看著我,一瞬間,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著,她的手一張,枯枝從她懷裡散落,她喊了一聲,向我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動的對我嚷著一大串的山地話,我雖然聽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著,這使我眼眶濕潤而情緒激盪了。

    「她喊了好一陣之後,才猛的縮了口。她退後一步,注視我,突然的羞怯起來,漲紅了臉。她吶吶的用國語說:

    「『哦,先生,你回來,真好。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內心被柔情所漲滿了,不能不對她溫柔的微笑,我鼓勵的拍拍她的手,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整理呀,你不定哪天會回來的,總不能讓這裡亂七八糟的,我天天都來,以為你很快就回來,你一直不來,我就以為你不來了。』「我笑著,指指枯枝說:『做什麼?』

    「『燒開水呀!』說著,她又發出一聲驚呼,匆匆忙忙的拾起枯枝說:『我還沒有燒呢,你要沒水喝了!』然後,她跑到屋外空地上,頓時生起火來。空地上風很大,火很快的燃著了,在辟啪的木柴聲中,在火舌跳躍的照射之下,在暮色蒼茫的背景裡,她渾身散發著一種原始的美,她偷偷的注視我,在火焰下對自己悄悄的微笑。提了水來,她把水壺放在爐子上,又輕快的攏著火,撥著枯枝,然後,她唱起歌來,那支她曾在溪邊唱過的山地歌曲。她的活力使我振奮,使我動心,望著她赤著腳在火光中來回走動,我更感到她像個森林的小女神了。「開學了,一切又恢復了以前的情況。早晨,維娜悄悄的走進我的房間,給我整理一切。晚上,我們共用著一盞煤油燈。她不時從燈下對我送過一個癡癡的微笑。我常會莫名其妙的忘記我的工作,而對著她黑髮的頭沉思。日子一天天過去,五月裡,剛剛來臨的夏季就帶來了當年第一次的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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