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頁 文 / 瓊瑤
「如果你不跳,我要把你推下去。」她說。
「那更好了,來吧!我們快去!聽,他在叫我!」
夜色裡,那聲音仍在她耳邊急促的響著:「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心虹應著,掙扎著往山上跑去。老婦也蹌踉的跟了上去,她的手仍然緊攥著心虹的衣服。她們跑出了霧谷,跑上了山,直奔那農莊後的懸崖。這時,山谷中真的傳來了一片呼叫:「心虹!心虹!你在哪兒?」
「心虹!回來!心虹!」
「姐姐!姐姐呀!姐姐!」
同時,谷裡到處都亮起了手電筒的光芒。心虹站住了,怔了怔,說:「他們來找我了!我們快些去吧!要不然,他們不會放我走了!」
「快些去!快些去!」老婦尖銳的說,怪笑著,興奮著。
「快些去!哈!快些去!」
心虹跑進了楓林,老婦也跟了過來,谷裡的手電筒更明顯了,閃亮著像一盞盞小燈,心霞他們一定在發瘋般的搜尋著。一切要快了,快些結束吧!雲飛,你不要再叫了。血債必須用血來償。你不要再叫了,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她一步步的走向那欄杆。
狄君璞在臥室中,忽然沒來由的驚跳了起來,一頭一身的冷汗。暗夜裡有著什麼,他的心跳得那麼猛烈。事實上,他根本沒睡,只是靠在床上休息。整晚,他都和雲揚堯康等在山谷中和荒野裡四處搜尋盧老太太,卻連一點蹤跡都沒有找到,後來鎮上一個婦人說,看到盧老太太在公路局車站,於是,大家推斷盧老太太一定糊里糊塗的搭上車子去了台北。於是雲揚到台北去報了警,徒勞的搜尋無補於事,大家只好回家去等著。好在霜園門禁森嚴,大家都料定不會發生什麼事情。夜深難覓,不如等天亮再說。就這樣,狄君璞回到家裡就已經快十二點了。帶著那樣凌亂的心情,那樣燒灼著的情感和憂愁,他根本不能睡覺,靠在床上,他一直在那份沉重的思緒裡折騰著。
而現在,他忽然驚跳了起來。
夜色裡,確實有什麼聲音驚動了他,使他發冷而心跳。他下了床,披上衣服,從窗口看出去,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但他的心跳得更猛,呼吸急促而緊張。然後,他聽到一聲低喊,一聲女性的低喊,依稀在說著:「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他不再猶豫,開了房門,他直奔出去,剛來到農莊前的空地上,他就看到那條通往楓林的小徑邊,草叢裡有個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著,他奔過去,彎腰拾了起來,心臟猛的一跳:那是心虹戴在胸前的那顆星星,那顆從星河中墜落的星星!他一把握緊了那顆星,緊得手心中都刺痛起來。然後,出於一種直覺,他狂奔著跑進了楓林。
一跑進楓林,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驚膽裂的場面。
心虹,披著長髮,穿著睡袍,赤著腳,已經越過了懸崖邊的欄杆,站在欄杆外凸出的懸崖邊緣上,一隻手抓著欄杆,一隻手按著她那隨風飄飛的睡袍下擺,眼睛迷迷濛濛的望著下面的山谷,似乎隨時準備要往下跳。而在一邊,盧老太太白髮飛揚,眼神怪異,卻在拍著掌,跳著腳喊:「跳!跳!跳下去!跳下去!」
狄君璞心魂俱裂,滿身冷汗,他想撲過去,但是他不敢,怕他一撲過去,心虹就會往下跳。因為,她現在顯然在一種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站在那兒,他一時覺得像掉進了冰窖,渾身都像冰一般的冷了。
他立即恢復了神志,喘息著,他開始向心虹那兒慢慢的移近,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的挨過去,同時,他輕聲的、沙啞的低喚著:「心虹!心虹!心虹!」
心虹一震,她茫然回顧,似乎在找尋著什麼,她的眼光和狄君璞的接觸了,她又一震,狄君璞立即喊:「心虹!別鬆手!」
「他叫我,我要去了!」心虹望著狄君璞,像解釋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說著。
「誰叫你?」狄君璞問,故意和她拖延時間,他又向她邁近了一步。
「雲飛。」她說。
「雲飛是誰?」他問,再邁近一步。
這時,一片呼喚心虹的聲音已經到了農莊這兒,心虹有些心神不定,她側耳傾聽,又看看身下的懸崖。狄君璞魂飛魄散,他很快的說:「你還沒告訴我,雲飛是誰?」
「你知道的,我要去了。」
「我不知道。」他再邁近了一步。
「就是我殺掉的那個人,我現在要償還這筆債。」
「你沒有殺任何人,你知道。」他停在欄杆邊上。
「我殺了,我推他掉下懸崖。」
那片喚心虹的聲音更近了。然後,梁逸舟夫婦和心霞帶著老高與高媽,都衝進了楓林,一看這局面,吟芳首先就尖叫了起來。心虹一驚,轉身就要往下跳。狄君璞已接近了她,這時立即一個箭步竄過去,一把就抓住了心虹握著欄杆的那隻手,心虹的身子已經一半都滑到了懸崖外面,狄君璞用力拉緊了她,撲過去,他翻到欄杆外面,冒險的用手抓著欄杆,把心虹拉了上來,然後,他抱住了她,連欄杆帶她的身子一起抱得緊緊的。心虹掙扎著,大聲的叫著:「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讓我去!讓我去!讓我去!」
她哭泣著,奮力掙扎,然後一口咬在狄君璞的手上,狠狠的咬下去,狄君璞仍然緊抱不放,抓緊了欄杆,他們在懸崖邊上驚險萬狀的掙扎著。同時,狄君璞用那樣迫切的聲音,一疊連聲的呼喚:「心虹!心虹!心虹!你不能這樣去的!你昏了頭了!你醒醒吧!」
老高衝過來了,抓住了心虹的衣領,他們合力把心虹抱了起來,抱過欄杆,狄君璞也翻了過來,那在一邊看的梁逸舟夫婦和心霞,早驚嚇得一身冷汗了。心虹依舊在奮力掙扎,又哭又喊又叫。那在旁邊拍手的老婦這時陡的跳了過來,大聲嚷:「跳下去呀!跳下去呀!跳下去呀!」
「老高,你去捉住她,」狄君璞喘息著說:「心虹交給我!現在已經沒關係了。」他抱緊了心虹,經過了這一番驚險之後,他餘悸猶存,心臟仍在擂鼓似的敲動著。
老高放掉了心虹,跑過去抓那個老婦,但是,那老婦人靈活的擺脫了老高,一衝就衝到欄杆邊,她抓住欄杆,忽然破聲尖叫起來:「血!血!血!都是血!看呀,這欄杆上都是血!都是紅的血呀!雲飛的血呀!我兒子的血呀!」她用手觸摸那欄杆,好像那欄杆上真有血一般。接著,她卻號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哀傷的訴說著:「雲飛,我沒有要把你推下去,我只是要阻止你離開我呀,你怎能拋開你的母親?雲飛,回來吧!你回來呀!你不能跟那個女人走!雲飛,我沒有要你摔下去!我沒有要你摔下去!都是那個女人……都是那個女人……」
心虹一直在狄君璞懷中掙扎哭泣叫喊,但是,這時卻突然安靜了,她驚奇的看著那個瘋狂的老婦,呆住了。狄君璞也愣住了,只因為這老婦人說的話太過於稀奇。老高還要過去抓那個老婦人,狄君璞喊了一聲:「不要去碰她!聽她說什麼?」事實上,呆住的豈止是狄君璞和心虹,連梁逸舟夫婦和心霞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而那老婦還在那兒哭號不休。
「雲飛,不要離開我!雲飛,回來吧!不要帶那個女人逃走!我們過苦日子,我不要錢,只要大家在一塊兒!雲飛,回來!求你回來!求你!求你!求你!我的兒子呀!你怎能離開我,我把你從那麼一點點抱大!啊!雲飛,我沒有要殺你,我沒有要殺你呀!你回來吧!……」
心虹渾身震動了一下,然後,像從一段長長的惡夢中醒來,她愕然地回頭,瞪視著狄君璞,她的眼光已恢復了意識,她的臉色蒼白而煥發著光采,她的聲音清新如早晨初啼的黃鶯:「嗨,君璞,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一切的事情了!」
「什麼?」狄君璞一時間不知她所指何事,困惑地問。他的眼睛緊盯著她那又蒼白又美麗的臉龐,那衣衫單薄的、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微顫。他又驚又喜又顫慄。哦,心虹!他幾乎失去了的心虹!在她那眼光中,他知道,她又是他的了!
他狂喜,他震動,他感恩,幾乎無力再去弄清楚她句子的意義了!
心虹仍然看著他,她的眼睛光明如星!
「我都記起來了!君璞,你不懂嗎?忽然間,我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她說,聲音朗朗。
「真的?」狄君璞猛然間弄明白了,他大聲問:「真的?」
「真的。」她靜靜的說:「我全記起來了,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我全記起來了!」她歎息,忽然覺得疲倦而乏力,一層溫溫軟軟的感覺像浪潮般包住了她,她偎進了他的懷裡,把頭緊緊的依靠在他那寬闊的肩膀上。